禹 風(fēng)
到如今我已徹底成了穩(wěn)重體面的中年人,跟我打交道的人不是稱呼我 “老師” 就是尊稱“先生”。 但我告訴你, 我其實(shí)覺得所謂穩(wěn)重體面就是老式女人腦后的發(fā)髻。
老式女人腦后的發(fā)髻是盤給別人看的, 不定這發(fā)髻遮著什么見不得人的東西呢!
呃, 至于發(fā)髻, 當(dāng)然一般都盤在女人腦后, 誰也不信有發(fā)髻會調(diào)換位置, 盤在女人面前吧?
你可以不信很多事, 這是你的自由, 但到頭來, 只不過說明你少見多怪。
自然, 上面這些廢話正是我的逐客令, 留下不走的繼續(xù)聽我咕噥。
一
那時候我只是個小學(xué)生, 和弄堂里其他小學(xué)生沒啥兩樣。 那時, 各家父母的工資收入大體相似, 小學(xué)生們穿著也大同小異, 口袋里零花錢都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 而且, 沒人想讓自己同別人不一樣。
我和其他小孩不一樣的地方主要是讀書。我生來是喜歡讀書的書呆子, 別人生龍活虎,會打會鬧會胡調(diào), 所以, 我沒某些男生那般能討女孩子歡心, 慢慢地, 我也就不習(xí)慣加入學(xué)生之間正常的社交, 開始獨(dú)來獨(dú)往了。
想必 “獨(dú)” 這種傾向大家都懂, 發(fā)現(xiàn)真正屬于我的東西在書本里頭, 我似乎生來要到那些發(fā)霉紙頁中去挖掘被掩藏的寶物。 現(xiàn)在回望, 更簡單, 那正是宿命最初的演繹。
我的爺娘, 我們口語稱呼 “阿爸” 跟 “姆媽”, 他倆的職業(yè)當(dāng)年有點(diǎn)擺不上臺面, 如今則沒什么不好說, 他倆就是煤球廠的工人。
煤球廠區(qū)天天震耳欲聾, 敲煤塊的機(jī)器高高豎立, 有節(jié)奏地沖擊大地, 毫不通融周圍居民的投訴, 直到大家習(xí)慣那種震動, 落得不聽見敲打聲心里反而寂寞。
我去過爺娘上工的工廠, 廠子周圍是這大城中心的一群小洋樓。 廠北面有棵高大的泡桐, 我去玩時泡桐樹正開花, 一朵朵紫色的驢臉垂懸半空, 隨敲煤機(jī)的震擊起伏生波。
我爺娘每天回家, 累得沒心情做飯, 隨便買點(diǎn)生煎包子和咖哩粉絲湯。 吃完了, 他倆就輪流燒開水淴浴。 家里只有小小煤球爐, 最少要燒開四銅銚子開水才能把他倆渾身煤渣灰粉洗干凈, 總是 “磬磬哐哐” 搞得很晚。
家里房間才十多個平米, 就這么一間房,有人淴浴, 別人就得出去。 我做作業(yè)只能到路燈下馬路邊, 放一張凳子, 自己坐在更低的小板凳上, 臉貼本子和書去看清文字。
要說這城市弄堂里的人吧, 也蠻怪的。 有些鄰居的孩子幫修車攤往馬路上撒圖釘, 或偷點(diǎn)心鋪?zhàn)由细粢沟?“老虎腳爪” 吃, 弄堂里的大人們看見只當(dāng)沒見, 還跟家長夸那種野小囡聰明。 我爺娘只是沒辦法, 不得已任憑我到路燈下做作業(yè), 可那些弄堂鄰居就像吃了我發(fā)的糖, 一個個跑出來指點(diǎn)我家爺娘:
“小孩子眼睛要看壞的, 勿好摜伊到馬路上讀書?!?/p>
“歡喜讀書的囡, 好好培養(yǎng)嘛。 往馬路邊一摜, 不負(fù)責(zé)任了!” ……
這些人幫我講話, 講著講著, 感動了他們自己, 就想上來摸我頭, 像我是他們生出來,不巧落在我爺娘手里的。 我擰身跑開, 又折回去拿起我的書本, 不讓他們來摸我作業(yè)。
不過, 我阿爸這人安靜, 又一向讓慣的,凡有人說他什么, 他永遠(yuǎn)不分辯也不反駁, 常常就照著人家說的去做, 哪怕根本沒必要, 甚至做了更糟。 他就這樣, 我姆媽私底下罵過他很多次, 他也沒開口說什么, 就講四個字 “省得麻煩”。
我猜也猜得出我阿爸不會把弄堂里的 “公論” 當(dāng)耳邊風(fēng), 我擔(dān)心從此爺娘洗不好澡, 若急急忙忙帶煤塵上床睡覺, 我姆媽會難受死的, 她是有 “衛(wèi)生神經(jīng)病” 的, 如今稱作 “潔癖”, 她會為此失眠。
人家都說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 我呢,我家說窮不窮, 就是爺娘臉上總帶煤粉, 讓人覺得可以對他們大小聲。 我也不懂什么 “早當(dāng)家”, 我就覺得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不要害爺娘下不來臺。 大家都有面子, 他倆尤其需要。
這樣, 就為這單純原因, 我找了班主任老師和喜歡我的那個語文老師, 提出每天放學(xué)后留在教室做作業(yè), 晚飯我自己帶, 留到九點(diǎn)半校工張師傅關(guān)大門為止。
老師們都體貼我, 不但匯報(bào)給校長, 還征求了張師傅的意見, 張師傅說: “一個教室開幾個燈而已, 沒多少電費(fèi)。 只要小孩子一個人在樓里不害怕, 我就九點(diǎn)十五分打鈴, 通知他回家?!?/p>
張師傅的話誰也沒往心里去, 只有我獨(dú)自琢磨了一番。 恕我口無遮攔, 不過張師傅真不能算個大好人。
張師傅平日對大家眉開眼笑, 不過, 他眼前只剩我們小學(xué)生時就變回他自己, 厚嘴唇叭嗒, 罵罵咧咧, 對我們大呼小叫, 還常摳腳丫子, 把臟東西捏成丸, 冷不防塞進(jìn)我們衣領(lǐng),笑得打跌, 反復(fù)警告我們誰說出去就給誰顏色看。
他的話, 表面上幫我, 但我還是有所提防為好: 他那么說, 說明他可能找機(jī)會裝鬼來嚇唬我, 他本就靠捉弄我們讓自己日子好過些,這些我全明白。
我一個人留學(xué)校里做作業(yè), 會不會害怕?應(yīng)該不會。
其實(shí)我有點(diǎn)憧憬一個人在燈火亮堂的教室里看書寫字, 關(guān)鍵就是: 我能獨(dú)自一個人!
住我們這種七十二家房客的老樓里頭, 二十四小時白天黑夜, 我保證你很難獨(dú)自一個人。 即便想靜靜拉個屎, 也難免阿爸硬跑進(jìn)房間拿什么東西, 還捏鼻子說臭死人。
樓道里天井里曬臺上隨時都有人抽煙聊天打拳發(fā)呆, 你想望一望遠(yuǎn)天風(fēng)箏, 也難免有討厭家伙們湊上來問你看什么。
有人家來鄉(xiāng)下親戚, 碰上收成不好才來投靠的, 吃不飽, 伸著瘦瘦頭頸安安靜靜坐地上, 對誰都懶懶笑。
問題是除了剛上門的窮親戚, 弄堂里無論男女老少都吃飽。 我們樓里這些人天天吃太多, 伸手就撩你, 張嘴就惹氣, 口里噴胃酸。說的那些話吧, 戇不戇, 我小孩子判斷不了,不過我知道這種話說了像放屁。
其實(shí), 雖然還是小學(xué)生, 但我已被這些人煩死了。 能一個人靜靜, 就是幸福。
至于鬼么, 我們夏夜常聚在純黑的天井或陽臺上聽鬼故事, 什么 《綠色的尸體》, 什么《一雙繡花鞋》, 聽到背上一根涼線嗖地打一鞭, 夜色里樣樣都蠢動。
如果有燈火, 我想就不怕。 教室里如此敞亮, 除非張師傅硬關(guān)了燈來捉弄我。 不過, 我已計(jì)劃好請他吃老楊煙紙店論紙包賣的話梅和魚皮花生, 他就不至于再搞惡作劇。
計(jì)議停當(dāng), 我把我和學(xué)校的約定跟爺娘講了。 阿爸沒馬上說好或不好, 他看著我眨巴眼睛, 單眼皮上有皺紋, 忽然帶了雙眼皮風(fēng)采。姆媽連忙講不行, 晚飯?jiān)趺纯梢圆缓煤贸浴?/p>
于是我爺娘很正式地買了一盒子白蛋糕,跑小學(xué)門房間送給張師傅, 請張師傅允許我六點(diǎn)回家吃晚飯, 七點(diǎn)再回學(xué)校自習(xí), 九點(diǎn)半同他一起離開學(xué)校。 張師傅這廝狡猾, 他在我爺娘面前表現(xiàn)得像連環(huán)畫上慈愛的老爺爺, 還不肯收蛋糕呢!
二
野兔子不是田野里野生的兔子, 是大家給隔壁363 弄里那個長兩粒兔門牙、 有點(diǎn)弱智的女小囡起的綽號。
野兔子大概已有十四五歲, 比我高整整一個頭。 她永遠(yuǎn)扎個大馬尾, 兩只眼睛嵌額骨下, 眼烏珠大過一般人, 黑黑點(diǎn)漆, 搞得眼眶里沒多少眼白。 她塌鼻子, 嘴合不攏, 兩只大得不成比例的門牙直接咬住了下嘴唇。 她走路吭哧吭哧大喘氣, 身上有股酸臭味。
“嘿嘿?!?她會發(fā)這聲音, 只要你從她眼前經(jīng)過, 她像認(rèn)識所有人。
我家南窗只一個窗洞, 在這個洞口我算還擁有點(diǎn)視野, 能望見東南面一段馬路, 綿延的法國梧桐樹帶, 樓下矮倉庫的鐵皮斜頂, 對面和西南面的三兩幢紅磚居民樓, 以及丁字形的兩段弄堂。 野兔子家就在對面那幢樓里, 不曉得幾樓, 也不必計(jì)較幾樓, 她反正刮風(fēng)下雨艷陽天都時時在樓門口傻站著, 頂多往丁字形弄堂里打個圈, 調(diào)劑她的位置感。 她用不著去上學(xué), 沒學(xué)校要她, 她爺娘也不敢跟學(xué)校急, 急了學(xué)校會報(bào)告上去, 不一定把野兔子送哪里去“工讀”。
野兔子本人也曉得利害的, 她狠的時候狠, 一旦怕起來, 會撐開兩粒兔子門牙哭兮兮: “不要把我送籠子里去, 不要把我當(dāng)白老鼠!”
嘿, 我可不是人云亦云的沒腔調(diào)貨, 我是走過路過聽見過野兔子哀求的, 她聲音很渾濁, 要站住仔細(xì)聽幾遍, 才聽清楚。 那次, 她姆媽就沖出來, 抓住野兔子紅黑格子燈芯絨襯衫的領(lǐng)子往里拖, 對我兇: “聽什么聽, 好滾了!”
這個當(dāng)娘的以為我是小孩子好欺負(fù), 罵過就罵過。 我沒脾氣, 輕聲對她講: “野兔子這件襯衣真臟?!?她聽不清, 因?yàn)樗鸬米约好@了, 她看我, 和野兔子一起停在門檻上。 我輕聲重復(fù)一遍, 她還是聽不清。 終于, 她放開野兔子, 走出門來: “你講啥?”
我大聲重復(fù)道: “野兔子身上的襯衫太臟了!”
野兔子姆媽愣了愣, 在想, 她想起事來,不比她女兒快多少。 她想到一定程度, 勃然大怒, 罵我: “關(guān)你屁事! 滾, 滾, 滾!”
我邁開腿, 跑出安全距離, 我還是沒脾氣, 輕聲對她說: “有其女必有其母!”
“滾啊, 你滾開啊!” 這女人大喊起來, 兩只手使勁拍打大腿, 我簡直不相信一個人的手能對自己的腿那樣子無情, “啊, 啊, 啊, 滾你媽蛋!”
野兔子扯她姆媽手臂, 使勁往樓門里拖,她姆媽跺著腳, 不肯往門里頭去……
這就是事情原來的模樣, 不過, 我發(fā)誓,這樣的事從來只發(fā)生過那么一次。 我回家后偎著自家南窗往下看, 又見野兔子跑出來在門口同自己玩, 我覺得當(dāng)著野兔子的面跟她姆媽對陣, 我還真不如滾蛋好。
“有意思嗎?” 我學(xué)會了這句話, 第一次運(yùn)用這話, 是問我自己。
學(xué)堂雖然不要野兔子來, 野兔子還是明白學(xué)堂是啥地方的。 她曉得學(xué)堂就是 “張師傅把著門的地方, 里頭小孩子全部上刑罰, 中午排隊(duì)吃屎?!?/p>
白天我們從沒在學(xué)校附近看見過野兔子,野兔子不可能屬于學(xué)校, 這不奇怪。 奇怪的是自從我留學(xué)校晚自習(xí), 每次回家吃晚飯, 或吃了晚飯回教室, 幾乎都遇見野兔子浪在學(xué)校門房間外邊, 跟張師傅聊天。
野兔子身上那種酸臭味, 你去其他地方都聞不到, 這是她專門的氣味, 只要空氣里一傳這氣味, 就可以肯定她已不遠(yuǎn)。 我覺得張師傅不嫌棄她身上臭, 張師傅樂意野兔子找他聊天。
這不關(guān)我的事, 確實(shí), 我繞過有野兔子蹲著的門房間, 遠(yuǎn)遠(yuǎn)跟張師傅打個招呼, 就回教室去看我的書, 做我自己的作業(yè)。
但野兔子不肯放過我, 她老在我背后突然大笑: “哈嘻嘻, 哈嘻嘻, 關(guān)夜學(xué), 老面皮!”
通常我不理她, 直接就忘掉。 不過有時候也不太開心, 我也不想弄得自己沒名氣, 那我就會站住, 跟野兔子講: “在教室做作業(yè), 我自己愿意的, 不叫 ‘關(guān)夜學(xué)’, 好伐?”
野兔子的眼睛跟大多數(shù)人長得不一樣, 她眼白少, 像滿眼眶都是瞳孔! 她就拿這種眼睛看定我, 好像我是怪物: “你自己愿意? 自己愿意到學(xué)校上刑罰, 自己愿意中飯吃屎?”
我發(fā)現(xiàn)我沒脾氣, 我問她: “是誰告訴你我們吃屎的?”
“我阿爸, 還有我姆媽?!?她立刻回答, 就像告訴你太陽歸白天, 月亮歸黑夜。
“哦?!?我看看笑嘻嘻的張師傅, “你問問張師傅我們中飯吃啥。 再見!”
張師傅哈哈大笑, 其樂無窮: “中飯肯定不吃屎!”
他借了機(jī)會就重復(fù)這句話: “中飯肯定不吃屎!”
“不過, 吃的東西跟屎也差不多!” 假如誰追問他, 他就更高興, 喊得更響。 反正, 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一個也不在, 都回家過日子去了。
我一個人在教室, 當(dāng)然主要是讀書做作業(yè), 別人要爺娘逼, 我自己還算喜歡上學(xué), 可以自覺 (為此好像大家都稀奇我), 語文數(shù)學(xué)看上去像人該知道該搞懂的東西呀, 有啥好稀奇?
但我也有娛樂, 我并不是野兔子猜想的怪物。 我雖和大部分男生關(guān)系不親近, 但凡搞輸贏的游戲我全部參加, 他們越不服氣我, 越會輸給我。
課間我們爭分奪秒, 挑一段清凈走廊就蹲, 口袋里掏出香煙牌子, 重手輕手地拍。
市面上較多的香煙殼子是飛馬、 大前門、金鳳凰、 紅牡丹和紅中華, 有時候也有比較特別的煙殼子出現(xiàn), 像綠殼子的牡丹啦, 老舊的哈德門啦, 或不曉得哪里跑來的蝌蚪文的阿拉伯煙殼, 證明 “我們的朋友遍天下” 這話真不亂說。 我們把所有煙盒子拆開, 煙紙折成戴帽子的 “香煙牌子”, 然后開拍。
兩只煙牌子疊著往地上砸, 砸翻了就算贏到手, 如果有不翻身的, 允許合掌用虎口拍出的氣沖翻它。 沖不翻, 機(jī)會就留給對手了。 這里頭不光靠蠻力, 也用巧勁。 手雖然拍臟, 口袋塞滿了贏來的煙牌子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尤其贏來不常見的或煙價高的煙牌子, 整節(jié)課都愉快(輸?shù)娜司筒坏枚耍?我常勝)。
晚上作業(yè)做累了, 我就在課桌上鋪開所有當(dāng)天贏來的煙牌子。 拆開那些少見的, 打量煙紙上圖案, 念念上頭細(xì)小的濃淡不一的文字,然后不屑地把不值錢的飛馬牌和大前門牌挑出來, 凡舊了的, 就扯碎扔廢紙簍里, 中止它們的流通。 我看不起老輸?shù)娜耍?更看不起總拿出破煙牌子的家伙們。
煙牌子弄完, 繼續(xù)做作業(yè), 或預(yù)習(xí)第二天的課文。 等再感到?jīng)]勁, 還可以翻開書包里一本有透明塑料膜的集郵本, 不過里面沒郵票,全是我贏來的電影票。 有美琪電影院、 平安電影院、 大光明電影院、 國泰電影院和紅都影劇院的各色票根, 偶爾也有西海電影院的。
電影票也有各自品相, 當(dāng)然最好是完整嶄新的, 這不容易。 我喜歡欣賞電影票的各種顏色和場次, 如果大家湊一湊, 大致還說得出一年內(nèi)電影票所代表的那些電影。
我們把電影票按在墻壁上同一高度, 放開手, 讓它們隨風(fēng)飄落, 誰的票根飛得遠(yuǎn), 誰就贏了別人的。
有人以為這種游戲沒技術(shù)含量, 只說明這種朋友洋盤。 沒技術(shù)含量的東西在這個大城根本不可能成為群眾性游戲, 我們雖是小學(xué)生,但小學(xué)生聚一起, 也是一種群眾。
記得那個平庸的晚上, 我家吃的晚飯老樣子: 炒青菜、 炒雞蛋、 山林大紅腸、 鍋底濃湯。 我吃過飯走進(jìn)學(xué)校, 張師傅正和野兔子聊門房這工種, 野兔子喜歡當(dāng)門房, 她說自己每天數(shù)得清每個鄰居進(jìn)出幾回, 還記得住他們每次進(jìn)出的時間。 事后回想起來, 張師傅應(yīng)該沒看見我經(jīng)過他們, 誤會我吃了飯沒回教室。
我回到教室感到挺愉快, 教室里有股陳舊的木頭咸味, 也有白天哪個女同學(xué)帶來的奶油餅干的氣味, 黑板上留著語文老師的板書: 一身是膽雄赳赳……
我們教室后部是個很有意思的斜頂空間,房子在這里坡頂下來, 中間斜著三根極粗的老榆木大梁。 我喜歡騎在那大梁上看老榆木的花紋, 嗅嗅木頭陳舊的氣味。
我把剩下的數(shù)學(xué)四則運(yùn)算題依次做完, 背了老師規(guī)定的三首唐詩, 掏出藍(lán)塑料皮的新華小字典, 翻到 “一” 那欄, 準(zhǔn)備把所有以“一” 打頭的成語全部抄錄到筆記本上, 來個一網(wǎng)打盡。 我挺有興致干這些, 可沒想到字典這東西有個容易叫人忽略的特點(diǎn), 就是無窮無盡。 我大概興沖沖抄錄成語忘了時間, 張師傅以為我早不在教室了, 也懶得上來看看。 突然我眼前一黑, 所有燈都滅了。
簡直一片漆黑啊, 伸手不見五指。 狗娘養(yǎng)的門房張師傅關(guān)了總閘!
我說過只要燈火通明, 我一般不會害怕。可是, 坐在空曠教室里忽然失去所有光線我沒經(jīng)驗(yàn), 剎那間我就像從船上掉進(jìn)了海里, 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我應(yīng)該準(zhǔn)備個手電以防萬一的, 我立刻有了這點(diǎn)子, 不過, 這點(diǎn)子此時此刻只給我?guī)斫^望和惱怒。
不行! 我想起張師傅下班前必做的事, 他要把給我留的東門鎖死, 然后再鎖上學(xué)校鐵門揚(yáng)長而去, 回家挺尸。 這下子刻不容緩了, 我必須從教室所在的位置找靠近的西樓梯摸下樓去, 盡快奔到東門口, 也許還得邊跑邊喊, 讓張師傅醒悟我尚在樓里。
我來不及摸黑收拾我的書包和本子, 果斷放棄了它們。 我站起來, 往前一跑, 撞在木椅子上, 撞得右腳大腳趾劇痛。 我忍著痛, 朝印象中門的方向摸去, 好在這時眼睛已適應(yīng)了黑暗, 我看見走廊窗戶透進(jìn)街燈的黃光, 我松口氣, 準(zhǔn)確朝西樓梯奔過去。
推開教室門, 其實(shí)我已經(jīng)聽到了那陣篤篤聲, 但我哪里有時間有心思去琢磨! 我需要跑過一段走廊, 才能摸到樓梯扶手。 我借著微光, 朝黑乎乎的樓梯口撲過去。
篤篤……
篤篤篤……
我摸到樓梯扶手, 心稍定, 于是我清晰地聽見了樓上的聲音, 像是從上往下來的腳步聲。
一種冰涼的鐵銹味兒鉆入鼻翼, 我渾身寒毛直豎, 嚇得腿腳發(fā)軟。 樓上這聲音并不沉重, 也不逼人, 但越是柔軟, 越不帶有進(jìn)攻性, 我反而怕得更厲害: 鬼, 不都是身輕如燕的嗎?
我僵在樓梯口, 動彈不得, 好像我往下一跑, 那古怪聲音就會被我驚動, 化成什么妖魔沖下來逮我。 我眼睛越來越適應(yīng)樓里的黑暗,現(xiàn)在借著路燈微光, 我已看清了樓梯梯級和扶手, 以及我自己抖個不停的腿。
確實(shí)是有人慢慢順樓梯走下來, 我覺得是女人, 或是男的侏儒, 否則腳步聲不可能如此緩慢和松垮。 也許真有什么人跟我一樣, 被狗日的張師傅黑燈瞎火關(guān)在樓里, 我就等著看個明白吧! 我給自己打氣, 這世界人人氣壯如牛, 不可能有鬼; 有鬼的話, 來一個打翻一個!
我靠到樓梯口墻上, 慢慢拐彎隱身墻后,探出半張臉, 扭著頭頸朝上看。 聲音越來越近, 越來越真, 我看見有個黑影落到樓梯拐角窗玻璃瀉下的淡光里, 是個老太婆的剪影。 她一轉(zhuǎn)身, 面朝我這邊走樓梯下來, 手里有根拐杖探著路, 是手杖發(fā)出的聲音, 她的腿腳沒聲音!
我慢慢軟下去, 渾身冒汗, 冷汗。 我坐到走廊地板上, 還是看著她。
現(xiàn)在我看明白這老太婆穿著中式的夾襖,縮著肩膀, 不緊不慢, 不想去趕張師傅的門。我心里更沒底了, 難道她是住在樓里的? 這樓里沒人住呀, 就只有教室和老師們的辦公室,連個儲藏室也沒有。
她走近了, 我覺得她的頭有點(diǎn)怪。 我一邊這樣想, 一邊上下牙齒打顫。 我死盯著她頭看, 這頭有點(diǎn)累贅。
她走到幾乎離我只有一米遠(yuǎn), 我心里迷迷糊糊。 老太婆沒看見我, 也沒停留的意思, 她一擰身, 朝下面繼續(xù)走樓梯。 我只一看, 嚇得差點(diǎn)叫出聲來, 一把捂住自己嘴巴: 老太婆頭后面挽著一只發(fā)髻。
挽著一只發(fā)髻的老太婆有啥可怕的? 不可怕。
不過, 我一旦看見她腦后發(fā)髻, 才明白她的頭為啥暗影里看上去那么累贅: 她沒臉, 該是臉的地方, 剛才不也是只發(fā)髻嘛!
正反發(fā)髻!
三
像我這種在眼火煞清的弄堂世界成長的小孩從小識時務(wù), 我肯定不會唱歌走夜路自己壯膽, 那是小丑, 自欺欺人。 嚇壞了就是嚇壞了, 我嚇得不敢跟人提起我的見聞, 生怕說出隱秘必招災(zāi) (我悄悄讀的章回小說全這么演繹)。 那夜之后 (阿爸半夜拿煤球廠的錘子砸了學(xué)校鐵門的鎖, 第二天一早從來老實(shí)忍讓的他請張師傅吃了一記耳光, 算私了), 我選擇生病, 病得不重, 白天可以上課, 但晚自習(xí)吃不消。
我爺娘似乎挺高興晚飯后我又留在家里,阿爸甚至表示他淴浴時我不用去門外, 可以躺床上, 因?yàn)槲也×恕?姆媽淴浴我坐在門外, 不過, 她給我一個熱水袋, 讓我抱懷里; 還問我想吃什么, 塞給我一袋冰糖楊梅, 只求我慢慢吃, 吃多了怕拉肚子。
我到底病沒?。?/p>
其實(shí)我并沒撒謊, 我想我真被嚇壞了, 嚇壞了的感覺跟生病很像。 我覺得自己軟綿綿的, 心慌出汗, 連說話都遲鈍吃力。
那些日子, 放學(xué)后我匆匆收拾書包回家,也不做什么功課, 漸漸迷上了二樓半那個公共大曬臺。
大曬臺有八十多平米, 它的主要特征是光芒萬丈鮮花怒放。
我們樓房周圍全是差不多高度的弄堂房子, 除了白云, 太陽不會被任何東西遮沒。 一清早就開大太陽, 誰上曬臺去晾曬東西都瞇著眼。 就算放學(xué)回家, 還是要學(xué)孫悟空拿手擋住額頭才能遠(yuǎn)望, 夕陽也極明亮, 夾帶許多蝴蝶鳥雀在其中, 迅速迷花眼。
以前我對二樓沈家用各種壇壇罐罐種植在曬臺上的喜陽植物只是遠(yuǎn)看, 如今我被這里的繁花吸引住, 開始有了蜜蜂的思想。 我靠近花朵, 無論鳳仙的清麗還是蜀葵的野艷, 無論醉魚草花穗的斜逸還是枸杞花紫的淡定, 都在我心里引發(fā)一一對應(yīng)的不同禮花。
太陽底下的世界多好啊, 不但看得清清白白, 而且對我沒任何威脅, 就像溫和慈愛的大手掌緩緩捋著貓咪的頭和背。
所有人都喜歡大曬臺, 我虛度在曬臺上的時間里, 不時有人跑上來透氣、 望天色或呆覷四周。 等各家生起煤爐做晚飯, 曬臺上就會上來不少捧著飯碗的人, 他們坐在自己帶的小凳上, 邊吃邊講, 像各家都缺飯桌。 我阿爸姆媽從來就圍著小方桌跟我一道晚飯。 阿爸講:“坐要有坐相, 吃要有吃相, 不可學(xué)人家捧著飯碗出門。” 姆媽就接嘴, 說曬臺上那些赤佬是野貓吃相。
太陽曬著我, 爺娘圍著我, 我慢慢把那天晚上的事淡忘了。 只要沒人特意跟我提什么女人發(fā)髻, 我就不會再害怕。
上學(xué)去看見張師傅, 我倒有些忸怩。 不因?yàn)榘终埶赃^耳光 (張師傅不是那種吃了耳光會尋死的書呆子), 是為他一見我, 就要同我解釋, 每次夾纏不清, 啰哩啰嗦。 他說過他那夜真以為我吃了飯沒回學(xué)校, 他說他當(dāng)時有急事, 后來又說野兔子在門房間外頭發(fā)起了羊癲瘋……
是呀, 野兔子不但長得丑, 腦筋不好, 而且會發(fā)羊癲瘋。 這秘密我終于也知道了。
我買了一包話梅和一包魚皮花生送張師傅, 我對他笑笑, 證明不是我教唆我阿爸請他吃耳光的。
張師傅咂著酸話梅, 臉上鼓起一個肉疙瘩, 瞇著紅眼看我, 突然就問: “你阿爸氣壞了, 說你在教室里嚇得犯糊涂, 你, 真那么怕黑?”
我認(rèn)真看看張師傅, 這人腦袋胡子拉碴,眼珠發(fā)灰, 眼眶鮮紅, 但他再裝, 藏不住那副看不起我的神色。
我搖搖頭, 朝四周看, 確定近處無人。 我湊到張師傅耳朵旁: “我不怕黑, 怕鬼!”
張師傅哈一聲笑起來, 差點(diǎn)把話梅連核吞下去。
我不笑, 我說: “有個老太婆從樓上下來, 拐杖點(diǎn)地板, 嘀咄, 嘀咄。 她看上去背對著我倒走樓梯, 因?yàn)槲铱吹剿l(fā)髻對著我。 然后她樓梯口拐彎, 人轉(zhuǎn)過來……”
“是誰?” 張師傅收住了笑, 僵了毛臉。
“不曉得, 她轉(zhuǎn)身過來了, 臉那兒還是一只發(fā)髻。” 我困難地說, 心里顫抖。
“??? 哎呀!” 張師傅張大嘴, 話梅被他整顆吞了下去, 我看見他喉結(jié)鼓了鼓。
“不可能??! 樓里沒老太婆!” 他斬釘截鐵地說, “小孩子不要亂講! 這是我看門的學(xué)校, 要有鬼, 我老張頭的名聲就壞了!”
我點(diǎn)點(diǎn)頭: “我沒同其他人講過, 我再也不到學(xué)校做夜功課啦!”
張師傅嘴唇哆嗦起來, 朝我揮揮手, 像趕我快點(diǎn)走開。
有一小段時間沒看到野兔子, 野兔子像不在家, 總不到樓房門洞里站著了。 我南窗口望望, 望見風(fēng)景, 卻看不見野兔子。 野兔子從我的風(fēng)景里消失了。
再次看見野兔子活潑地站在樓房門口, 我簡直有種喜出望外的感覺。 缺少野兔子的風(fēng)景太安靜, 像一幅宣傳畫。 而野兔子一出現(xiàn), 這畫就破了, 全體活動起來, 成了舞臺劇。 原來, 野兔子才是這南窗眺望出去能看見的主角!
我下樓, 從363 弄弄口拐彎進(jìn)去, 靠近野兔子, 朝她吹一聲口哨。
野兔子看我一眼, 像不認(rèn)識了一樣。 她嘴里喃喃自語: “老虎灶阿婆可憐兮兮, 老虎灶阿婆一天兩頓, 早一頓來晚一頓, 中飯沒吃?!?/p>
我特別想笑, 不過我不看她, 她姆媽會沖出來罵 “看什么看”; 我抬頭看自家的南窗,原來從這邊看我家南窗還能看見屋檐上裝飾,兩只翹起的檐角。
“喂, 學(xué)生仔?!?野兔子喊我, “中飯吃屎了吧?”
我哼一聲, 跟她沒啥好講, 我扭頭想走。
“老虎灶阿婆作孽來兮, 老虎灶阿婆偷跑回家, 阿爸嫌貶, 只有姆媽喂她, 啊啊, 她不住我們家。” 野兔子又開始吟唱了……
那天上完課, 我低頭朝家走, 有人追上我, 拍我一肩膀。
我回頭看, 原來是張師傅。 張師傅嘿一笑, 伸手送我東西, 是一袋甘草橄欖和一包桔紅糕。
“張師傅, 你為啥要送我東西?”
張師傅講, “小赤佬你講鬼故事講得我心里七上八下, 我信你不行, 不信你也不行。 我想還要煩勞你, 晚上再來做做作業(yè)。 我和你一道趴教室, 關(guān)了燈, 看真有鬼沒鬼!”
我回家, 站在依舊撒滿陽光的大曬臺上,左邊衣袋摸橄欖吃, 右邊衣袋摸出桔紅糕, 我一會兒頭皮麻, 一會兒又心跳急。 我是不是個天生的膽小鬼? 我爸還敢揍張師傅, 我誰也不敢揍, 還怕跟人吵架。 我希望誰都給我笑臉。我就算看不上誰, 也不敢讓他們知道。 何況要捉鬼? 啊!
但是, 當(dāng)晚一覺睡醒, 我明白了自己心意。
我告訴阿爸姆媽, 晚上還、 還想試試在教室里做作業(yè)。 我的成績下來了, 想趕上去。
阿爸翹起大拇指: “囡將來必定要當(dāng)大學(xué)生! 阿爸煤球廠, 烏金, 烏金里飛出金鳳凰,就香飄了!”
姆媽講吃過晚飯我陪你去坐教室。 我講姆媽勿要了, 給人家張師傅一個機(jī)會, 張師傅要陪我坐教室, 關(guān)了燈陪我一道下樓, 送我出校門。
阿爸笑了, 講真不想動手打人, 不過, 有辰光, 一只耳光能打醒人, 是好事。
姆媽講, 勿可以再野蠻。 張師傅你看看,人還蠻好。
張師傅人好不好, 無所謂了, 我心里激動啊, 張師傅人老扎, 不怕鬼的。 有他陪著, 我倒要看看暗夜里沒臉的老太婆到底是什么東西變的!
我激動地去學(xué)校, 兜了個大圈子, 一跑跑過野兔子唱山歌唱的那爿老虎灶。
老虎灶么, 就是賣開水的, 鋪面總蒸汽動動, 云里霧里, 朝里望么黑咕隆咚, 鼻子聞聞, 一股水氯氣。 老虎灶阿婆人呢? 伊倒正坐在門口兼賣茶葉水。 我看看這阿婆, 人清瘦, 像沒吃飽, 低眉順目不朝周圍看, 下巴尖尖, 尖頭一個肉團(tuán), 像水滴子要落下前放大一下……
“老虎灶阿婆早!” 我人來瘋, 大喊一聲。
這阿婆聽見大吃一驚, 終于抬起頭來, 我一看, 后悔了。
她是個瞎子! 瞎子做老虎灶? 作孽兮兮!手腳一天要燙痛幾次?
“小囡來泡水?” 老太婆朝著我這邊問,“阿婆眼睛不好, 你看清水龍頭, 要自己泡,慢慢來, 千萬不要燙痛了。 哎呀, 作孽煞了!”
我朝她鞠個她看不見的躬: “阿婆, 對不起, 我亂喊一聲。 我走了!”
我跑開三步, 立牢腳, 拉開書包, 把姆媽給我當(dāng)點(diǎn)心的豆沙包子摸出來, 跑回去: “阿婆, 一日三頓飯, 中飯要吃飽!”
我拔腳溜了, 今早肯定是我十三點(diǎn)了, 為啥要繞過來看老虎灶呀? 今天的大節(jié)目是夜里捉鬼!
張師傅曉得我晚上愿意來, 笑了: “小阿哥, 真勿要怕, 老張我天天吃大蒜葉子炒面,啃生蒜頭當(dāng)點(diǎn)心; 我一個月才淴一趟?。?我大小便從來不擦干凈; 我兩只腳丫老臭, 所以我不怕鬼。 你躲在我后面, 看我捉鬼!”
我抬起頭, 看著學(xué)校樓房, 看見校長站在三樓朝下望, 我講: “張師傅, 我這個小小囡的確怕鬼的, 不過, 請你曉得, 我最怕的不是鬼, 是不衛(wèi)生的人! 晚上請你刷了牙淴個浴來, 而且, 你擋在我前面可以, 絕不許亂放屁!”
張師傅咯咯笑, 我走進(jìn)了學(xué)校樓房。
放學(xué)回家等吃晚飯, 我一分鐘也不想在房間里悶, 我拿一把小剪子, 上了大曬臺。
素來我在曬臺上也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連阿爸姆媽也勿曉得。
我越是心里煩, 越害怕越擔(dān)心, 越想干這些傷天害理的事。
有時候我拿那種硬塑料袋來, 找曬臺邊斜頂瓦片上的野貓屎, 野貓屎上必有金蒼蠅。 金蒼蠅分好幾種, 有綠頭的、 有藍(lán)頭的、 也有紅頭的, 都繞著屎低飛, 不肯走。 我用塑料袋套住它們, 再伸玻璃瓶進(jìn)去, 把五顏六色的金蒼蠅都鎖在同一個圓筒玻璃空間里。
太陽曬得人汗流如雨的日子, 我就把瓶子放在最燙的柏油片上。 我熱, 但我有風(fēng)吹, 金蒼蠅們就不是熱的問題了, 它們在瓶子里本來還飛, 慢慢就 “醉” 了, 飛起來撞頭, 跌下去繼續(xù)走醉步, 五色斑斕一群, 互相扒拉表演醉拳。 嘿, 好看!
至于我脾氣最不好的時候, 我連逮蒼蠅都嫌煩, 我常常俯身女兒墻外頭, 折斷馬路上法國梧桐的枝葉。 必須是綠葉繁密的枝條, 抽打才帶呼呼風(fēng)聲。
我瞄準(zhǔn)女兒墻上的麻皮蒼蠅 (它們下身的灰條紋筆直, 像日本紳士穿著條紋西褲), 奮力抽下去。 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爆發(fā)力, 百事不厭快, 十擊九中。 麻皮蒼蠅不是被抽死就被震昏, 昏了之后不會醒。
我拿剪刀, 自然想做更惡心的事, 我難以按捺住自己。
如果晚上要面對鬼, 那種正面是發(fā)髻, 轉(zhuǎn)個身還是只發(fā)髻的鬼, 我在黃昏非得拿剪刀做點(diǎn)壞事不可!
金色黑條紋的細(xì)腰胡蜂們落在醉魚草紫紅花穗上, 它們舉著僵硬的蠟質(zhì)翅膀, 埋頭在花香里。 我陰森森靠攏, 像個正面是臉反面還是一張臉的怪物。 我舉起小剪子, 湊到它們纖細(xì)的腰上, 只輕輕一剪, 它們便成了落到水門汀地上的兩截, 頭往東爬, 下身往西, 從此不再相會……
我沮喪地坐在曬臺角落里, 抬頭讓夕陽照我臉。 我現(xiàn)在下去吃晚飯, 默默跟爺娘在心里道個別, 萬一學(xué)校里那個是厲鬼, 恐怕我的腰今晚也會被剪斷, 作為我對胡蜂們行兇作惡的懲罰……
張師傅直捱到平時我快下樓去的時候才輕手輕腳上來, 把一把臟臭的掃帚塞在我手里:“別怕, 我下去關(guān)掉總閘, 馬上上來。 你躲課桌底下, 這掃帚上有臭屎, 鬼怕屎尿!”
我瑟瑟發(fā)抖, 探手書包里, 我?guī)Я穗娡?。張師傅也有電筒?他朝我揮揮手, 把食指放到嘴唇上。
燈一下子滅了, 黑暗像大潮水吞沒我。 我把書包塞進(jìn)課桌, 剛才我已經(jīng)厘清了我所有的香煙牌子和電影票, 只留下那些最好最有面子的, 其他撕了。 我還給老師和我爺娘各寫了一封信, 告訴他們我遇到了什么。 現(xiàn)在眼前一片黑, 我卻沒第一回那樣怕了。
手電光一閃一閃, 張師傅信守諾言上來了。 其實(shí)他閃進(jìn)教室的模樣, 也一樣鬼魅可怕。 他跑到我身邊, 挺仗義的, 往我前頭那課桌邊坐下。 還是該佩服他這個人, 這么粗一個粗人, 竟能大氣不出, 靜得跟個小女生一樣。
等了有十來分鐘, 張師傅有點(diǎn)不耐煩; 我耳朵還沒像他那樣被香煙熏聾, 我拍拍他手臂: 聽呀, 嘀咄, 嘀咄, 那是老太婆手杖的聲音……
“冊那!” 張師傅輕嘆一聲, 手里舉起一樣?xùn)|西, 也許是棒子。
就跟前一次一模一樣的, 有人從樓梯上走下來, 走路沒聲音, 手杖點(diǎn)出虛無的嘀咄聲。然后, 那聲音沒再往下去, 就平著在這一層散漫開來。 老太婆的手杖在走廊里嘀咄, 走走又停停。
張師傅身上依舊酸臭, 他湊到我耳邊, 又傳來口臭: “你說那東西沒臉? 沒臉當(dāng)然就沒眼睛了, 不是么? 等來了, 我們打手電照它!”
言之成理, 我不能說什么, 只覺得不妥。我忍了一會兒, 忍不下去, 也湊近張師傅:“張師傅, 別著急, 先看鬼想干什么?!?/p>
眼睛習(xí)慣了黑, 能看見些影子了, 張師傅大概點(diǎn)點(diǎn)頭, 不能再說話。 教室門口顯出一個瘦小黑影, 頭顯得有點(diǎn)大。 她來了!
我們屏住呼吸, 瞪著那團(tuán)似有似無的影子, 只聽見鬼也發(fā)聲音。 打發(fā)髻的老太婆開始自言自語, 她呼吸很弱, 聲音混成一團(tuán), 像嘆息, 還哭泣。
慢慢地, 鬼影走到了教室后面老榆木的斜梁前, 我好奇心大起, 猜想鬼會破壁而出, 到房子外頭去兜風(fēng)。
那樣也好, 不但叫張師傅曉得我沒撒謊,而且, 我倆可借此機(jī)會全身而退, 從此再作計(jì)較。 要理解, 我可不想不明不白地被鬼咬死在教室里, 身邊還有個死張師傅, 外加一根沾屎的掃把!
可惜, 那鬼影站住了, 竟嗚嗚咽咽哭訴起來。
鬼摸著老榆木說: “是我的房間嘛, 我的房間是我的!”
鬼話連篇! 你的房間當(dāng)然是你的, 不會是別人的。
但這個是我們班的教室。
“爹爹, 阿姆, 沒臉見你們, 對不起你們。明明是我們的, 到了我手里, 丟了!” 鬼訴說。
張師傅調(diào)皮, 乘著鬼哭, 打開了他手電。他不照鬼, 朝著反方向照照。
鬼沒看見手電光, 大概正摸那老榆木的房梁: “我喜歡這榆木啊, 花紋就像我小時候看見的太陽光。 不摸摸老榆木, 如今覺都睡不著了!”
張師傅的手電光照到了鬼背上, 是一件中式老女人夾襖。 他手電光忍不住往上, 照見一只發(fā)髻! 然后, 張師傅倏然熄滅了手電。
我伸手拍了張師傅一下, 他扭頭過來。 我放心了, 不是鬼用法術(shù)滅了張師傅。
張師傅湊到我耳邊: “兩個髻? 你肯定?沒臉肯定就沒眼, 等她轉(zhuǎn)過身, 我照她!”
那鬼磨蹭了一會兒, 真的嗚咽一聲: “我要去睡了?!?/p>
她才轉(zhuǎn)身, 張師傅的手電光就照到了她前胸。 對, 是個女人, 不, 女鬼。 她有隆起的胸部。
手電光往上, 果真還是一個發(fā)髻。 那鬼視若無睹, 從課桌間探著棒子往前移動, 我們從側(cè)面看見前后兩個髻, 一模一樣, 中間看不見耳朵, 但有正常的脖子。 脖子看不出有沒有正反面區(qū)別, 除非你湊上去攔住她, 硬看。
誰敢?
雙髻老女鬼走出了教室, 張師傅輕輕對我說: “跟上去!”
我們把鞋子脫下來, 張師傅這人惡心, 拿上了那根攪屎掃把。 我們輕手輕腳跟上去, 如果這時誰經(jīng)過, 一定以為樓里有三只鬼。
我們跟著女鬼上了樓, 進(jìn)了教師辦公室,漸漸走到大樓東墻邊。 我們膽子變大, 都把自己手電打開了。 只見老女鬼摸索一陣, 拉開墻上一道木門, 閃身進(jìn)去, 咔嗒咔嗒從里頭反鎖了自己。
張師傅摸著腦袋, 倒吸了一口氣: “啊,我明白了! 這棟樓學(xué)校占下一大半, 隔壁那一小半是街面房, 從前同這樓是通在一起的!”
四
我覺得心里對野兔子的看法有點(diǎn)變了, 當(dāng)然不是覺得她美了, 是覺得她身上有故事, 我想同她好好吹吹牛。
張師傅拉我捉鬼的第二天, 我倆中午跑到學(xué)校背面那條街上看房子。 東墻的街面房正是那老虎灶, 老虎灶的瞎老太婆面無表情對打水的女人們一個個關(guān)照過去: “小心燙, 龍頭自己掰。 走好, 別絆了腳。”
那么, 誰住三樓東墻邊房間呢?
我們走上去, 張師傅像個警察一樣用力敲門。 門里大概沒人, 半天敲不開。 問問鄰居?這個, 張師傅就不敢冒失了。
我倆看見往上還有個鐵扶梯, 上去看, 是曬衣裳的小陽臺。 我們躲陽臺上, 留一只眼睛看樓下, 看看是否有人進(jìn)出。
我要回校上下午的課, 張師傅問什么課,我告訴他體育課。 張師傅笑了, 說不用去, 小高那豬頭敢罰你, 我可以治他。 不過, 體育課后頭是語文課, 是班主任老師上的, 我一定要回去。
又等了半小時, 我正盤算先回, 樓梯噔噔噔響, 大鳴大放上來一個女的, 鑰匙鉆鎖孔,拉門就要進(jìn), 張師傅張牙舞爪撲下扶梯, 一把抓住她: 果然! 從背后就沒看錯, 竟是野兔子!
野兔子看見我和張師傅, 嘻嘻笑, 問你倆怎么會在這里, 一起偷東西么。 張師傅不理她, 問: “這誰家? 反正不是你家。 你偷東西?”
野兔子咬不嚴(yán)兩粒發(fā)黃的四環(huán)素門牙, 嗤出小泡泡: “我不是小偷, 這是我外婆的房間。”
她外婆, 我一下子福至心靈: 她外婆就是老虎灶阿婆!
我們推著野兔子涌進(jìn)老虎灶阿婆房間, 可憐見的, 房間只有十幾個平米, 堆滿了雜物,果然盡頭的墻壁上有個上鎖的木門。
“門那邊是哪里?” 張師傅問野兔子。
野兔子茫然搖頭: “這個門死的。 我沒開過。 那邊, 那邊當(dāng)然還是墻壁。”
我不太喜歡張師傅對待野兔子的態(tài)度, 野兔子固然是野兔子, 但張師傅你不就是一個小學(xué)門衛(wèi)而已? 我退出那小小房間, 問張師傅:“你要一個人跟野兔子在這里?”
張師傅喉嚨里哦了一大聲, 慌忙也退出來。 他看看野兔子, 喉結(jié)亂滾, 沒說出什么,只好跟我回學(xué)校。 張師傅路上說: “乖乖龍滴咚, 韭菜炒大蔥! 水落石出嘞!”
水落石出個屁! 當(dāng)然我們曉得世上沒什么鬼, 是個開老虎灶的老太婆。 可曉得了這個又怎樣? 老太婆為啥沒事頭上弄兩只發(fā)髻, 正一個反一個。 她是瞎子, 她不曉得我們在教室里, 她這樣做想嚇?biāo)勒l?
張師傅還在得意: “不得了, 聰明死了,還偷接學(xué)校的電, 接在九寸電視機(jī)上。 我總閘一拔, 電視機(jī)就沒聲音, 她就曉得了! 乖乖!私了還是公了, 這個?”
我傍晚沒上大曬臺, 我站在自家南窗口看, 一看見野兔子站樓門口, 我就一溜煙跑下去, 轉(zhuǎn)進(jìn)363 弄。
“喂, 野兔子, 你不想你那個 ‘老虎灶阿婆’ 吃官司吧, 你馬上跟我來, 到學(xué)校門口來?!?/p>
我跑回學(xué)校門口, 看見野兔子氣憤憤地跟在后面。 這時候張師傅回家吃晚飯的, 我就站在空無一人的傳達(dá)室里, 叫野兔子別進(jìn)來。
“野兔子, 你外婆就是老虎灶阿婆。” 我說。
“啊, 你怎么會知道的?”
“別廢話, 現(xiàn)在你就當(dāng)我是警察。” 我說,“我在幫你。 告訴我, 為啥你外婆說學(xué)校是她的房子?!?/p>
野兔子把大拇指伸進(jìn)自己嘴里咬, 搖搖頭, 不講話。
“張師傅馬上就回來了。 到時候他就扭送你外婆去派出所。” 我嚇唬她, “別當(dāng)我傻瓜。”
“你這小囡莫名其妙, 我家的事你打聽什么? 啊, 要不要我回去告訴我姆媽? 打不死你!” 野兔子生氣了, 臉頰發(fā)紅, 嘴角積起一堆白沫子。
“好吧, 野兔子, 你個蠢貨, 敬酒不吃吃罰酒, 人家要請你外婆吃官司了, 你還不老實(shí)!” 我又不是警察, 這么嚇唬她, 做得也不太地道, 但我實(shí)在好奇。
“那本來是我家房子好不好?” 野兔子氣得卷起了袖子, “告訴你好了, 豬頭三, 中午吃屎的學(xué)生仔, 這條街從頭到底, 連你小癟三一家住的那棟, 從前全是我外婆家的?!?/p>
她往地上蹬一腳: “氣死我。 讓我姆媽曉得, 她要打死我了。 如果她打不死我, 我就報(bào)復(fù)打死你?!?/p>
我傻愣在張師傅門房里, 說不上話, 只看著野兔子撒腿跑, 她邊跑邊東張西望, 像怕被誰看見。
后來, 我沒對別人說起這事, 沒和任何人再提起過野兔子。 不是我怕野兔子報(bào)復(fù)我, 說句實(shí)話, 我不希望看野兔子的姆媽發(fā)瘋。 這女人發(fā)起瘋來, 野兔子肯定會被她活活打……打死應(yīng)該不會, 一看就曉得野兔子是她親生女兒, 但打殘廢可能, 本來就是女戇大, 再打殘廢, 廢上加廢……我可不想造這個孽。
從此我不再動心留在學(xué)校做作業(yè), 我跟我家樓里一個老光棍韓爺叔攀上了交情, 吃過晚飯就到他房里讀書。 韓爺叔房間雖小, 四面墻壁都敲了木架子放書, 從前他是震旦大學(xué)畢業(yè)的, 現(xiàn)在在南角子拐角第二食品店門市部里負(fù)責(zé)賣柿子餅和油巧果。 他把他唯一的小方桌讓給我寫作業(yè), 還請我喝汽水。 一到周末我就幫他提水、 拎菜, 參加他的大掃除; 我阿爸姆媽直接送給他好多煤球。 韓爺叔對我, 只有一樣不客氣: 他要看我寫的作文, 看完沒一次夸過我, 鼻子一聲冷笑, 把我作文本扔到墻上, 彈落到他單人床。 韓爺叔每次都聲明: “我不是針對你, 不是針對你啊!”
我和張師傅徹底劃清了界限, 最明顯的是他想同我聊聊我倆一道捉鬼的事, 我鼻頭里哼一聲: “張師傅, 睏醒了伐? 捉鬼? 你是法師嗎? 我從沒見過什么鬼, 你搞錯人了!”
張師傅罵: “小癟三, 豬頭三, 吃錯藥的阿烏卵! 你什么意思?”
我沒什么意思, 別以為我沒看見你跑到老虎灶拿那個瞎子老太婆的錢。
我昂著頭走過門房, 進(jìn)出我的小學(xué), 我坐在教室里上課, 課間去看看那三根斜立的老榆木木梁。 我從老榆木的花紋里看見陽光的絲線和波浪, 很久很久之前也有陽光, 照著和我無關(guān)但同我一模一樣的人們。
后來我們搬家了, 原因是煤球廠從這個地段遷離。 廠里給我阿爸姆媽安排了稍微面積大一些的住房。 我們住到了西南邊一個老廟邊,廟邊還有一座蠻玲瓏的塔。 每年夏天都要開廟會的, 到處都跑來人逛廟會, 人擠人, 跟春天舊木頭砍開里頭那些白蟻般蠢動。 扒手們開心得像家里殺了肥豬……
很多年我沒回去小學(xué)時住的老樓, 也暌違了我的小學(xué)母校。 我就是不太想去, 心里沒那興致, 也許我自己也不明白我缺乏懷舊之情算啥病癥。
很少幾次, 冷不防我瞥見做得很松很大油膩膩的發(fā)髻, 才會下意識地一驚, 渾身雞皮疙瘩, 想起童年夜遇雙髻鬼婆的往事。 事屬久遠(yuǎn)了, 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不是我的幻憶。 誰能相信自己的記性呢?
再說人間哪有鬼? 有的全是些鬼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