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旭

1

擁有一塊水田， 是幾代人的夢想。 只有水稻旱澇保收， 水稻是農(nóng)作物里的兩棲明星。

但水稻需要平地， 一切都平和下來。 它需要灌溉系統(tǒng)。

以前這里， 一到秋天就澇， 麥?zhǔn)涨昂蟀l(fā)大水。 天上雨水， 高地的上游放水， 秋天的收獲只能靠天賞。 一麥抵三秋。

有時大水來得早些， 連麥子都泡在水里， 只能水里撈麥。 家族中有長輩就是在水里割麥， 腳踩在鐮刀口上， 得了破傷風(fēng)去世的。 我的母親也掉進(jìn)一條漲水的河流永遠(yuǎn)離開了我們。

讓水土平和下來， 一如女性的秋波。 后土因為能平九土， 而成為中央之神、 社神。 光土地平整還不夠， 還要使水也到達(dá)一種 “水平”， 這就有了大禹治水。

后土和大禹， 使相克水和土， 變成水乳交融。 有水有土的溫和的平原就可以種水稻了。

稻， 靠著水土平衡的道， 由南向北， 沿著東方海岸線、 沿著江河上溯， 蔓延。

稻在道中， 稻使水向善。

所以說， 治水的大禹身后跟著種稻人、 種稻的部族， 閃耀著稻作文明的光輝。 伯益父子是僅次于大禹的治水者。 伯益作井， 井既是井田， 也是一種灌溉系統(tǒng)。

河姆渡人在七千年前， 就是種稻人。 他們馴服了野稻， 像馴服、 飼養(yǎng)牛馬豬狗羊雞鴨鵝。 稻覆蓋了眾畜， 一騎絕塵， 使河姆渡人不會成為游牧部落， 而是建筑了排水系統(tǒng)良好的城池。 得稻者多助， 多多益善， 尤如神助， 六七千年前稻倉米廩豐實。 考古證實稻作農(nóng)業(yè)文明形成了太陽神的崇拜。 人們不僅吃飽肚子還儲存大量的稻谷， 還有了光明的信仰。 想一想， 遠(yuǎn)古的人民都端上白米飯碗吃著饘粥之食， 純天然的魚蝦鳥獸從三界擁擠著趕上他們的餐桌， 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做一個稻民呢。

稻浪如海。

稻花香里說豐年， 聽取蛙聲一片。 水稻帶來人丁繁滋， 滿地娃叫娃跑。

為了治水扒河， 幾代人的冬天都奮戰(zhàn)在扒河的工地上。 秋收一忙完， 家家戶戶都要出錢出糧， 所有的青壯勞力， 都要開赴治水前線，成為河工。 每年都有人死有傷， 我大老爺曾率隊參加淞滬抗戰(zhàn)， 不愿去臺灣， 回到家鄉(xiāng)， 就是在人山人海的扒河工地里永遠(yuǎn)失蹤的。

但是直到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初， 我們的田地才由旱田改成稻田。 就像一陣風(fēng)， 就改栽水稻了， 秋天里的作物， 什么豆科、 山芋、 高粱等等全不見了。

田地都承包分到戶了， 卻一窩蜂地種上了水稻。

它走的是平坦、 溫和的水路。 只有在水像泛濫的河流一樣沖垮大地時候， 稻子才會建立它的王朝。 它寬容、 向善， 但它在我的家鄉(xiāng)，為什么不能容忍色彩繽紛的秋天？ 剝奪多種農(nóng)作物在秋天里生長、 收獲？

因為 “皇糧國稅” 只征收水稻， 水稻的臥榻旁就少有他者做夢的余地。 很多的費稅以“公糧” 的名義， 麥稻也必有它的黯然失色與卑賤。 秋天的糧庫只收水稻。 你不種水稻， 你就無法完成糧稅。 這成為習(xí)慣， 秋天只種水稻， 清一色水田。

因為水稻的加持， 原本蕭殺、 枯黃的秋天變得豐盛與沉甸起來， 超過最火熱的夏天。 秋天因為水稻而金黃， 開始燦爛。 水稻年年的豐收， 村莊的寒冬也就不覺得冷了， 有了底氣，就等著萬象更新的春天了。

產(chǎn)量成了唯一的追逐， 種的都是雜交水稻。 結(jié)出來的米， 特別難吃， 繳完公糧， 大部分都賣掉。 要吃米， 得去集市上買粳稻吃。 糧庫只收雜交稻， 粳稻都是外地來的。

雜交稻可畝產(chǎn)千斤、 甚至一千五百斤， 遠(yuǎn)遠(yuǎn)超過小麥。 秋天的收獲頓時超過夏天。 水稻從秧苗起就爭分奪秒地吸收夏秋的光和熱， 將一年中最火熱、 高光的歲月的火力光能全部吸納， 趕在冬天之前， 在月亮最滿的季節(jié)成熟。把稻子收了， 不誤農(nóng)時一分一刻， 就播上麥種。 麥子收了， 再種稻。 如此循環(huán)， 形成 “麥稻王朝”。 它們在夏秋里各自為王， 掃蕩了其他作物。 而古老的各種的稻種， 都被雜交稻驅(qū)逐、 消失， 雜交稻擊敗所有的對手， 奪取最高產(chǎn)。

一切只能靠它翻身， 指望不了夏的人們，就巴望著秋， 一年中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稻田。 一秋抵三麥。 它穩(wěn)打的產(chǎn)量， 價格也高過麥子。 它支撐我們的日月。 它養(yǎng)育一個時代。它最終使我們免于饑餓。 我們假使握不住麥子的結(jié)余但手頭里有一把米， 面對即將到來的冬天。 它溫暖并拯救我們。 比起唐朝， 比起任何階段， 同樣土地， 我們的秋天也結(jié)余它三倍的糧倉。

稻子不怕澇， 無論多大的水， 都能放下去， 門口的溝河通到洪澤湖， 曲曲彎彎可流到海。 只怕大旱， 河里沒有水， 水稻只能枯死。這樣的年分極少。

為了產(chǎn)量， 不僅密植， 而且拼命向水田施撒化肥。 水田與麥地不同， 它需要高肥， 再大量的肥也不會燒死稻。 化肥和雜交水稻帶來高產(chǎn)也帶來瘟病、 各種病蟲害的爆發(fā)， 救治不了就是顆粒無收。

雜交稻的另一面， 就是極易爆發(fā)病蟲害。你毒日下身背的藥桶慢一慢， 稻子就可能消失了。 一種叫稻飛虱的小蟲有意思， 兩天之內(nèi)能把一塊幾畝稻地的葉子全都卷起來， 繼而吃掉， 就像在暴雨天把稻的雨傘硬是合攏。

秧苗與蟲害一同生長， 就看誰長到最后。

要命的是， 很多農(nóng)藥是假的或次品， 根本治不了層出不窮的病蟲害， 反能毒人。 那時家家戶戶男女老少都下稻捉蟲， 拿著棍棒、 繩索驅(qū)趕微如塵埃卻密密麻麻的稻飛虱， 趕往鄰地別處。 好像誰不驅(qū)蟲誰傻， 那真似一種互害。

人工雜交出來的稻子， 在蟲口， 慢一慢神就退成病草枯葉。 不僅是稻子， 農(nóng)作物都爆發(fā)蟲害， 仿佛來自基因的苦疫。

最悲傷的是， 有人因打農(nóng)藥中毒， 永遠(yuǎn)地倒在稻田里了。 在村莊， 幾乎沒有人沒有打藥不中毒的經(jīng)歷。

我上學(xué)時暑假背著藥機子去噴打農(nóng)藥， 人就籠罩在藥霧之中， 兩畝地打完， 脊背被燒得疼痛難忍， 我竄到河里， 泡了很久才上來。 所幸是沒有頭暈沒有窒息， 熬了過去， 沒有去醫(yī)院。 沒有錢啊， 上醫(yī)院得需要錢啊。

后來母親意外落水去世了， 我就成了家里一個主要勞力了。 我在稻地打藥時候， 輕微中毒幾次， 已成驚弓之鳥， 身上一有異常反應(yīng)就扔下藥桶， 竄進(jìn)河里好久不上岸。 人們就笑話說天底下就你命貴， 怕死。 死是不怕的， 關(guān)鍵是要死得其所。 去炸雕堡好事啊， 可我不明不白地死在稻地麥地， 天哪， 不值啊， 既不壯烈， 也不榮譽啊。

我的親戚打藥中毒， 拉到鄉(xiāng)醫(yī)院， 一連兩天不醒人事， 第三天他終于說話了， 說的是“怎么到處是蛇啊， 蛇啊， 蛇啊。” 很多人卻永遠(yuǎn)地連蛇也說不出來了。 我大姨家的姨哥， 從早晨打1605、 胛胺膦打到日偏西， 晃晃悠悠到了家， 喝了一碗稀飯就再也沒有醒來。 還有不少平日里無比溫順的人在中毒之后胡嚼亂罵， 張牙舞爪。 小坡在他爸倒在稻地口吐白沫， 第一句話就是問他爸存折在哪里？ 成了一莊子茶余飯后的話柄。

就是這樣我們還要種水稻， 不種玉米、 黃豆。 因為只有水稻， 能確保那個產(chǎn)量， 繳完公糧之后還有盈余。 義無反顧， 我們一年又一年戰(zhàn)勝雜交稻的病蟲害， 仍然讓大地豐收。

水稻是時代的一道分水嶺， 在稻田有時懷念另一個也可能豐收的秋天。 那些旱田的日子， 當(dāng)水穩(wěn)定以后， 旱田也是收成不錯的， 但我們回不去了。

2

我們以頑強的意志、 帶有農(nóng)藥味的汗水，穩(wěn)固了雜交稻的時代。 這不是自然的稻種， 需要特別的制種， 雜交而成的種子， 像驢馬雜交的騾子， 本身沒有再生能力。 你田里收獲最碩大的稻粒嘉禾也不可以作為種糧。 種子在別處。

水稻本是自花授粉， 要將兩個不同的稻種進(jìn)行雜交， 先要把一個品種的雄蕊進(jìn)行人工去雄或殺死， 然后將另一品種的雄蕊花粉授給去雄的品種。 是以雄性不育系作母本， 雄性不育恢復(fù)系作父本， 父母本按照一定的行比相間種植， 花期相遇， 母本接受父本的花粉而受精結(jié)實， 生產(chǎn)出雜交稻種。

這是比較專業(yè)的事情， 需要專門的田塊制種， 我們只需要年年購買雜交稻種就可以了。

就是稻的雜交， 使我們徹底終止了饑荒?！对娍?曾經(jīng)向我約稿， 要我寫一首關(guān)于雜交水稻的長詩， 我在這首《野敗》 寫到：

日升南方

光芒垂直 大地?zé)o冬

陰影縮到無 像一粒稻種隱居地下

誰的光芒撒下累累果實

將遍地的洪水猛獸栽插成水田蛙鳴

米 你在水中的倩影芳蹤

你在漆黑中的白光 身裹黃金的谷倉

誰是赤子 尋索你到天涯海角

你優(yōu)良的品質(zhì)永恒的母性

上善若水 探求到源頭

將流出怎樣的江河

你是低矮的 雌雄花一體/自足的靈魂

華花樸素單純

禁不起沉重的果實 你喂養(yǎng)半個中國

一棵原始的野稻還在沉睡著， 它是最初的種子， 它名字叫野敗。 在天涯海角的深處， 芳草埋沒的古道上， 萬年一夢， 六七千年一晃而過， 多么低矮！ 雌雄花一體， 就像伏羲和女媧沉睡交于一體。

沉睡最初的夢鄉(xiāng)， 雜草紛披之下——野生的、 天然的、 無育的原始母稻！ 她莖桿葡伏，花藥癟小， 花粉敗育——這就是夢中的天物睜開千萬年的睡眼， 像最初的少女帶著母性的本能醒來， 像女神醒來， 父本也跟著醒來。 像靈蛇吐芯， 吐著中國初始的稻花， 唱起萬年依舊的金黃色的蛙聲。

大稻深遠(yuǎn)， 大道不息生生不已。

只有發(fā)現(xiàn)這樣的原始母稻， 才配完成一次品種的雜交。

有了新的種子， 不是像麥子那樣沿墑犁鏵的溝壟撒種或撒亂苗。 它需要你的手去親觸它的所有個體。 它不允許任何遺漏， 和無所關(guān)懷， 漏掉的你別想它會給你收成， 像一個人風(fēng)流時亂撒下的種， 意外地成長， 長成英雄或狀元來上門認(rèn)親。

他要從小秧地里長好棵苗， 再麥?zhǔn)蘸笠圃赃M(jìn)稻田。

畦小秧， 就像孵一窩水鳥， 有一點心跳。先是浸種， 白天在溫暖的河水里浸泡， 天黑時再提上來控出水， 以防爛芽。 約摸七天七夜。毛根萌動了， 放在鍋屋的燒草堆里， 等待它冒芽， 如若天反常發(fā)冷， 還得要給它棉被裹一裹。 不能暖了， 不能受涼， 生根是多么不易。就像金子在你的田園扎下了芽根。 總有人的稻種沒有冒出白來， 根扎不進(jìn)來年的土地， 像躺入蜇中永遠(yuǎn)沒有醒來； 總有人的稻芽子冒得太長了， 而被秧地所碰斷所不能容納。 有的稻種只發(fā)毛根不冒芽； 有的秧地只露芽而扎不下根。 很多的種子你種下地， 在收獲時， 才發(fā)現(xiàn)是假了。 你自己沒有種子， 種子在制種人那里。 每年都會有人家， 瞎了秧苗， 秧地里空空如也， 綠苗沒有破土冒上來。

畦秧， 那是一個多么重要的時節(jié)， 在家鄉(xiāng)往往恰逢風(fēng)雨大作， 二十個年頭， 年年如此，有一年還遭遇了冰雹。 雨的來臨、 雨的急緩、水的冷暖決定稻芽在地上的存活、 有無。

在電閃雷鳴之前， 畦在泥下的稻芽要漫上畦水， 但雨點還是像鼓錘一般擊響水面， 它們個個撕破耳朵， 地下藏不住了， 被揪了出來，年年在用小棒子一個個再把它們給擢回去。 就像麻雀在一粒粒地數(shù)著地里的糧食.......

土地一承包到戶的幾年麻雀雜鳥叼種子，啄食剛露頭的秧苗。 稻草人站在田里護(hù)著自己的幼小的下一代， 但根本嚇唬不了膽子越來越大的麻雀， 家家小孩老人坐于地頭， 成為嘰嘰喳喳的稻草人、 看守者。 后來麻雀絕跡了， 長大的秧苗卻也能不翼而飛。

缺少秧苗的稻地就只能是白地。 很難再種什么， 水里不會再長出黃豆、 玉米的。 小秧多時就像惡草一樣被清除出去， 缺時卻是烏金難求。 有一災(zāi)年， 白花花的水田急等著綠呢。 偷秧的事就太多了， 家家夜里到秧地頭去睡。 竟然有人枕在頭底的秧苗給人偷走了。 有個人竟然下到稻田去偷栽下地的稻秧， 被伏擊的人一耙子捂倒， 捂?zhèn)€半死。

把稻秧從密集的故國秧地， 一棵棵移到新家去， 那才是真正的生長的地方。 它們疏密有度。 你不能像種麥子那樣栽插它們。 它們需要距離。 它們還有再生發(fā)棵的能力。 稻在土中，就像土養(yǎng)人的密度， 太厚了， 可能就有草菅草命了。

秧的根系就像條條蚯蚓伸向放上水的稻田， 你不能像栽樹那樣栽稻， 會把它迅速生長的腳步給埋起來了， 它即使漂在水上， 自己也會隨遇而安。 有時拋撒稻秧長出的稻比栽插的要好。 它們需要自由， 主體意識已經(jīng)蘇醒， 具有自己握住泥土的能力。

關(guān)于深與淺， 女人把握得好。 稻的下種和栽插， 完全不像麥子種植， 這是女人更適宜的活。 她們栽稻就像在水中土里刺繡剜花， 飛針走線。 笨拙的男人在這里就成了旱鴨子， 像坐了水牢一般。

低頭看水， 淺淺的水里露出女人矯健的身影， 印在大地的臉上。 水稻像女人那樣秀美，女人用淘米水洗臉， 像米一樣白亮。

在米的豐年， 在金色的稻谷前， 在米的白色的光澤里， 自己米倉里永遠(yuǎn)沒有黑夜， 只有香氣繚繞的睡眠。

在2001 年， 村莊里傳聞某村有一家三口正在田里插秧苗， 天上突然雷鳴電閃， 到處是一望無際的水田， 整個水田仿佛變成雷池， 他們無處躲閃， 來不及上岸， 全被雷電擊中。 但插秧的人不可能就只他們一家， 其他人為何又都脫險了呢？ 是謠傳還是什么確有其事？ 難道一棵棵稻秧比一棵棵大樹還更能招惹雷電？ 難道天上雷霆相通了稻秧下的水面， 電在水里行走？ 置身于水田的人們， 水是通電的， 而旱地是不通電的。

3

如果說麥子是黃河的天物， 水稻則是長江的恩賜。 麥子在夏天稱王， 稻子在秋天封神。

稻浪北進(jìn)， 首先是淮河流域輕易接納了它。 江淮在稻花里， 容易形成一體。 淮河流域在遠(yuǎn)古是水鄉(xiāng)。

大稻綿延深遠(yuǎn)， 沿著海岸線從南海到太湖， 再過江到淮河邊上， 一路都是米香和火種。 在青蓮崗文化， 在花廳， 在劉林， 或黑或紅或五彩發(fā)著光澤的陶器、 銅器里， 熱氣騰騰地煮米。

如果天真的亮了， 雞叫了，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吃上一頓蛋炒飯， 再瞄瞄大姐的花褲腰， 一覺醒來是千年， 什么也都值了。

刀耕火種， 像牛拉動犁鏵， 稻子對大平原、 對流沙、 沉積的黃河下游充滿向往， 鮮血像陽光一樣擦亮稻米， 使稻田更肥沃了。

還可以北進(jìn)， 西上， 但稻子很難占據(jù)高原。 那是小米、 粟麥旱作物的天下。 意難平，小米往往能壓倒大米， 就像北風(fēng)壓倒南風(fēng)。

麥地， 干燥， 猛烈， 麥穗長滿麥芒， 驕陽使其更加鋒芒畢露。 而稻田， 則濕潤、 平整、溫和。 無論怎樣的酷暑、 烈日， 水稻都能用水性化解， 安詳、 平靜地噴花、 吐穗， 沉甸甸，低著頭。 麥子從不低頭， 哪怕糗了頭， 也不會低頭， 寧折不彎。 稻的外殼金黃燦爛， 但無芒無刺。 水稻逞強的歲月， 并不多見， 就像鳳往往不壓強龍， 潤物細(xì)無聲。 但水稻絕非麥子的附庸， 并非相克， 而是各占季節(jié)， 各在各的季節(jié)里收獲。 麥稻融合， 蘭桂齊芳， 就是一個個黃金時代。 水稻像女人， 像是水做的； 麥子像雄性， 像是泥做的。

麥和稻的性格就像長江和黃河的性格。

可以想象， 如果黃河流域滿是稻花香的模樣吧。 當(dāng)然再浪漫一些， 黃河象用它那長長鼻子去拱這些 “水草” 下的小魚蝦。 那一定是一個大豐收又溫暖的時代。

水稻， 比麥子要矮點， 體現(xiàn)謙謙的文明的道德。 農(nóng)耕文明有三種象征物， 從北到南 （也可以說從西至東） 依次是草、 麥、 稻。 草， 屬于北方和西方， 一半是肉感一半是神性。 屬金。 麥子為黃河乳汁所哺育， 屬土， 是核心，散發(fā)人性光輝， 是大地在夏天里的金黃之色。稻， 屬水， 含著長江的乳頭， 閃耀著南方的性情， 是秋天沉默如水里的金光。

但是水稻從北方退到南方 （東方）。 水在北方成了心腹之患。 平地的水深可以沒人頭頂， 甭說水稻了。 水若開鍋一般， 燙熟了魚，別提水稻了。

水稻需要的是平穩(wěn)的水和土， 絕非洪水猛獸， 稍大一點的浪花能將水稻沒頂了。 它需要人工溝渠， 是大河流入土地的細(xì)節(jié)， 是水的四平八穩(wěn)， 地的平整如鏡， 沒有波瀾更不需要壯闊， 沒有種田如做夢的懸念， 是穩(wěn)產(chǎn)、 心底有數(shù)。 是地在水下握住了糧食的根。 它只要不在金黃色時節(jié)遭遇水和大雨， 它無須水來土掩，它不會腐爛、 霉變。 沒頂數(shù)日， 只要重見天日， 仍一頭陽光。 旱魃和洪澇并不能阻止它奔向黃亮之色。 它成熟的節(jié)奏明顯比麥子加快，越向南， 它越快馬加鞭， 它有三重生命， 可以一年四季豐收三次。 它占領(lǐng)整個土地， 土地永遠(yuǎn)也不會人相食。 但它就是淺水里的魚， 需要的是那種魚水關(guān)系。 魚在轍中、 在泥里都不易存活。

麥子是夏日里的金光。 稻是秋天之金。 如果我們一年中夏秋全部豐收， 就像一河一江的文明水乳交融， 而完成一次新生的孕育。 但這偉大的時刻， 并不多見， 當(dāng)然這里也有第三者插足——草的干擾與瘋長。 千草萬荒中有一種子， 也就是稗子， 與稻秧極其神似， 很難辨認(rèn)。 它有極強生命力、 繁育力， 如果不把它清除出去， 它能把整塊稻田都變成稗子。 它有原始的野蠻的爆發(fā)力， 人工培育的稻子根本不是對手。

草原就像滅頂之災(zāi)的陰影籠罩了田野。 當(dāng)歷史地臨河患時期， 哪里還會有水稻的立足之地？ 五谷也會返回荒草， 任馬蹄縱橫黃河。

我們還有長江， 還可衣冠南渡。 圣人南面聽天下。 我們還有水稻， 還有魚米之鄉(xiāng)。 我們有花開兩種， 兩種的花都很樸素?zé)o華， 有江河兩個源頭。

正是水稻充實我們的秋天， 不再悲秋， 讓金秋的黃金之色呈現(xiàn)出來， 而不是悲鴻秋愁。如若秋天是金色的， 冬只是休息， 不會是刑殺了。 秋天有多少寶藏！

夏日光輝已逝， 秋天到了， 為什么夏種的仍然是麥種， 你能收獲什么？ 除了草， 還能有什么！ 大小的麥子是與秋天絕緣的。

4

水稻大面積北進(jìn)， 挺進(jìn)中原， 挺進(jìn)河北，發(fā)生在北宋。 北宋的稻種卻能在北方長成排山倒海之勢。 水稻地竟然成了最前沿的屏障。

宋朝的性格， 與水稻有很大的相似， 溫暖、 濕潤、 光明、 潤澤、 仁厚， 充滿著營養(yǎng)。汴梁在汴水之上， 汴泗其實是屬于淮河流域，但它又在黃河之南。

比起周漢唐這些朝代， 北宋大大地向東向南了， 而南宋則徹底歸向海洋文明。 兩宋的歷史就是從麥子回到水稻的歷史， 是水稻成為主食， 成為主旋律的時代。

南宋就是不自覺地、 被迫地回歸到河姆渡、 良渚的稻田里去了。

水田里的稻浪維系著帝國的命脈。 即使在國家的最北方， 政府也獎勵人民遍植水田， 廣開渠道， 阻止北國騎兵的南下。 低矮的水稻就是漢人的長城和連綿的崇山峻嶺。 因為北方所有屏障盡屬他人。 國都無險可守， 整個北宋，只剩下一條泛濫的黃河。 水稻裹住敵人的馬蹄， 陷落了糧食的浪底。 連一堆枯萎的稻草都可站立成稻草人， 作為奇兵在某一個夜里， 偷襲你的夢鄉(xiāng)。 北國自是害怕水稻， 在談判中竟然要求中原改種旱田。 這就是挺身而出的愛國的水稻， 堅守北方的陣地。 南方更是一片稻海。 即使戎馬倥傯的詩人也禁不住要 “稻花香里說豐年”。 解甲歸田， 在金秋收割到稻谷中的黃金。

水稻養(yǎng)育大的兩宋， 屬于水， 屬于陰柔，屬于主動示弱的時代， 卻造就了文化最輝煌的時代。 沒有一個暴君， 也沒有一個亡國的紅顏禍水。 那是農(nóng)夫、 詩人、 和帝王一同把稻花視為國色天香的時代。 稻里透射金光與黃金。 那是獨有溫和的朝代， “不錯殺一個知識分子”的數(shù)百年。 它體現(xiàn)稻的濕潤與溫良的性情。 水稻是無芒的， 它光滑而溫暖， 閃透著女性的光輝。

水的方向是下， 是低處是謙。 它有它的深廣無邊無涯， 它有它包容一切的心靈。 無須與群山試比高。 它的家是大海， 它來自更高遠(yuǎn)的天空。 一滴水可以從巴顏喀拉流入大海， 也可以從天堂下到人間的稻葉上。 兩條神水共同指向大海， 大海就是我們家園。 為什么只有宋的都城最終來到大海？ 那就像我們的心臟聽到海洋的呼喚。 那是米啊， 水中谷神隱隱指路。 那不是麥子所能達(dá)到的方向和季節(jié)和去處。 它就是麥的接力者。 它就是夏之后的秋， 秋天的黃金。 為什么我們不能在秋天在水路再現(xiàn)漢唐的景象， 一直走下去？

什么人喪失秋天的水稻。 它沒有冬天， 冬天也沒有它。 它的腳步像日那樣熱愛南方。 一個文明在燃燒到一定的溫度之后就看到了稻神。

有時候我想， 水在地上的情景， 可能就像攤煎餅似的， 均勻、 平衡就成了稻田， 而傾斜如坡地梯田一般失去平衡的地， 就成了洪水。在河怒神怨的時代， 金秋里沒有水稻是可怕的。

水稻里長出的另一都城是金陵。 它和水稻都是長江的女兒。 還我的河山的心臟該長在哪里？ 明朝告訴你該長在南方。

但明朝開啟者， 是破產(chǎn)的理想主義的小農(nóng)， 根深蒂固的小農(nóng)意識， 注定了它一半是火焰， 一半是海水。 燕王再一次血染金陵， 人為地將歷史重返北方。 這注定了崇禎無比慘烈地滅亡。 崇禎絕不柔和， 絕沒有半點水稻的柔軟， 性格都是麥芒般的寧折不彎， 玉石俱焚。雖然他愛他的皇后， 他的皇后是水稻養(yǎng)育大的， 暗示他南渡， 回歸金陵的故鄉(xiāng)。

南方的稻浪、 綠海金濤， 將大江南北鋪蓋成人間的天堂， 而北方卻人相食， 軍士在冬天只能穿著空殼盔甲。 他從死亡的麥地已經(jīng)無法走到稻田了。 雖然這也是他心中的一個夢想，他一個人樹立不起那樣的意志。

稻子從北方撤退。 水仍在北方歸為懸河、洪水， 大海之門關(guān)閉了。 后金的鐵蹄， 借鑒金兀術(shù)的種種前車之鑒， 已經(jīng)可以突破南方一望無垠的稻田了。 著書都為稻梁謀， 揚州的稻田里都是血， 一直流到嘉定， 流到瀟湘， 流到天府， 所有的竹子成了斑竹。 廣袤的水稻地成了不識水性的北方的佃田。 吳儂軟語， 溫香軟玉， 稻米仿佛失去太陽神的信仰， 沒有充足光照， 稻米的世界， 陰雨連綿， 極易霉?fàn)€、 腐敗、 變質(zhì)。 稻花被后庭花覆蓋著， 水稻的精神和光澤與南方的高陽仿佛失去連線。

稻子在北方受阻、 崩潰， 唯有后撤， 繼續(xù)向南蔓延， 從江南熟天下足， 到兩廣熟天下足。 稻子慢慢耕耘南方， 細(xì)致地深入每一個角落， 爬上云貴高原的梯田。

稻米是有度數(shù)的， 也會從人間蒸發(fā)， 變成透明的液體。 酒傳說是通靈通神的， 由巫獻(xiàn)祭給神。 巫、 詩天然與酒相關(guān)。 中國古代所說的酒， 大都是指米酒， 由米釀造的曲道士。 第一次嘗到米酒的大禹說后世會有人因它而亡國。米酒， 像大地的酒窩， 多少君王不勝酒力。 詩人流連其中， 天子呼來不上船。 什么都可以典當(dāng)進(jìn)去， 圣賢寂寞， 惟有飲者的盛名像一茬茬稻花揚波。 劉邦在鄉(xiāng)村小酒館里醉成一條龍，吃著女店主的軟飯， 軟得像大米飯。 可口但不稱心， 他的心兒在龍廷。 “龍現(xiàn)于田”， 就出現(xiàn)在沛澤邊稻田旁的小酒館里。

劉邦、 項羽本是鄉(xiāng)親、 約為兄弟， 但劉邦居豐沛在西， 定都關(guān)中； 而項羽乃下相人在東， 依靠江東父老， 定都楚地彭城。 項羽雖敗劉邦千百次， 但讓劉邦不死， 而劉邦敗項羽垓下一次， 非逼項羽自刎不可， 王者末路。

項羽外表火爆， 像高梁、 豆莢、 麥芒， 實質(zhì)本相呈現(xiàn)水稻的性格， 高貴、 純潔、 天分、平坦； 劉邦外表像水稻陰柔、 低矮， 實則本性偏向麥粟豆莢的天性， 粗糙、 野心、 跌宕、 冒險。

5

秋天越來越豐實， 本該是豐富多彩， 多種作物共存的， 不像夏收的作物， 北方的麥子可以一統(tǒng)時令。 因為只有麥子可以頑強地度過冬天或倒春寒。 而從麥?zhǔn)盏角锸眨?這段時間是最火熱季節(jié)、 日光強盛之時， 眾多種一年生的作物都光臨大地了。 但雨季也隨之而至。 水稻原本是眾生的一員。

你看水稻的節(jié)稈， 它有兩個節(jié)， 就是兩個季節(jié)的痕跡。 底下是雨季上頭是伏天， 一半是水一半是火焰。 它不像四節(jié)的麥子， 你可在它的身體里找到四季的歷史。 稻只選擇光芒四射的火熱的日月， 在暴日和大雨傾盆里靜靜露出金黃面容。

稻子的下半身屬水而上端屬火， 探頭于熱浪之中， 直到滿頭金黃才低垂下來。

秋天在上升， 稻在低頭。 它是集體主義的集群， 又是平等的個體。 有一樣的命運， 沒有哪一棵稻會稱王， 統(tǒng)領(lǐng)著群稻。 它上善若水，以水為命。 它一棵變成一株， 都是一模一樣，一般大小， 齊刷刷， 在秋風(fēng)里均勻。 一行行稻， 像稻行走在黃道吉日里。

它不能在水深火熱中生存， 但可在水淺火熱里一茬茬地開花灌漿， 只有太陽光線帶來足夠的熱度。 它始終溫暖如玉。 樸素而久遠(yuǎn)， 沒有不下去的洪水， 它能讓水平靜下來， 讓洪水過后的土地平靜下來， 樸素地?fù)P花， 風(fēng)為媒，樸素地結(jié)婚生產(chǎn)。

大道不移， 稻花堆積葉上， 像星光密集。上善若水， 中善如日， 下善就如水生的水稻。

稻子在夏天破土誕生， 它沿著這個季節(jié)一路走下去， 生長、 成熟。 只要有足夠的火焰和溫度， 它永不熄滅。 它截取四季中間最火熱的夏秋兩季， 它不知道什么是冬天， 甚至何為春天？ 春天的火力還不夠， 春天屬于花朵， 而它火燒火燎地直奔果實的主題， 并不忘自己的花香。

它在北方有一次生， 在長江流域一生中可兩次甚至三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 同一塊土地。在南海土地上可有三次生命和豐收。 它追日的腳步越來越快。

我一次次走進(jìn)一眼望不到邊際的稻田， 綠得、 金黃得讓我心顫。 當(dāng)農(nóng)藥味散盡， 稻子成熟的氣息沁人心脾。 稻花樸素而永恒， 像鄉(xiāng)間一直沒有變異的勤勞的女人。 當(dāng)一次次赤腳走進(jìn)自家的稻地， 我仍然對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水稻感到顫動。

我害怕水里的蛇， 農(nóng)業(yè)中的蛇， 如此令我恐懼， 卻只在成熟的麥地、 豆地遇到過。 但在稻田， 本該最有蛇的地方， 一次也沒有遇見。但它只是使心靈蒙上陰影罷了， 卻沒傷害過誰。 致命的還是自己身背的農(nóng)藥桶。 有多少人死于此， 我不知道。 只要螞蚱、 蝗蟲一樣的病蟲害還沒有像烏云漆黑的天空驟然砸向莊稼地， 吃得草籽皆無， 我們就還得這樣生活。

因為農(nóng)藥， 沒有一聲蛙鳴了。 因為化肥，稻子只有產(chǎn)量。 過分地追求豐收， 你知道那些年稻麥有多便宜嗎？ 兩毛多錢一斤， 2000 年漲到三毛六。 而每畝水費漲到三十五塊人民幣， 而鄰鄉(xiāng)水費竟?jié)q到一百塊錢每畝天價。 河里根本沒有水， 稻棵不是干枯而死就得打井灌溉。 1996 年是光輝歲月， 稻價每斤八九毛錢，雖然上交完公糧， 余下無幾但很多事情賴于那一年的余光， 比如小孩背上媽媽縫做的書包，上得起了小學(xué)。 中學(xué)里， 退學(xué)的也明顯少了，有人還考取了重點高中、 大學(xué)， 包括我的三妹。 良辰易失， 一晃又跌到二三毛， 可苦了想上學(xué)的人家， 借了高利貸上學(xué)三年就堆成三座山壓在身上。 這山上種不了稻子， 種了桃子，若結(jié)的是蟠桃或就有了市場。

在急促的豐產(chǎn)的稻田、 麥田里， 總有人能停下來， 哪怕是點根煙， 思索一下， 這么只求產(chǎn)量， 值嗎？ 煙圈飄得比人高， 飄上天空， 人抬起頭看看天， 總會有比煙圈更高的視野。

外面的世界， 正在撞擊著村莊。 越來越多的人走出稻田， 一走就是多少年不會再回稻麥之田。 那是另一種春天的開始， 多少人要把根扎進(jìn)異鄉(xiāng)。

6

時光到了2000 年前后， 不少村莊改水田為旱田。

一連三年， 秋收像麥口遭遇了大雨。 邪了門， 雨都集中在收稻時節(jié)了。 稻垛子冒著熱氣， 開了鍋一般。 米酒糟的氣息撲鼻。 米紅了、 黑了、 黃了、 綠了。 稻穗在棵子上就放青了。 散發(fā)芽的清香， 與倒地的谷場上的稻的腐爛霉變不同， 但那也不是收獲的氣息。

黃皮白身的好稻三毛多一斤， 你爛糟糟的誰要?。?糧庫不收， 種稻似乎已走上末路。 與麥地不同， 窮人也能種得起小麥， 而水田就不行了， 它需要多大的投入呵。 它需要起碼的水和電。 你就看那收水費的朱八， 費稅改革以前還是個翻墻越院的主， 現(xiàn)在水費， 村干部不允許代收了， 他成了電工一樣的 “水工”、 稅收人員， 好些家伙開著幾輛小車到你門口鳴笛，你就胸悶啊， 什么東西嘛！ 這稻地難道有金子， 不種稻人就要死嗎？

有的百姓就對收水費的人說， 河流都是我們義務(wù)開挖的， 某某還死在河工地呢， 哪一家哪一年不上交幾百塊錢的河工款？ 水是老天從天上下下來的， 你說水全部是你們的， 那么天干旱時河里怎么沒水灌田啊？

種稻種出感情來了， 故物難離啊， 形成習(xí)慣了， 水稻不成就學(xué)習(xí)種旱稻吧。 旱稻那是小麥長成了稻， 還是稻長成了小麥？ 我們村莊試種了一年， 真坑人喲， 全都長成草， 是種子的良心壞了， 還是農(nóng)民沒掌握技術(shù)？ 旱稻的產(chǎn)量本來就很低。

好在是不久， 農(nóng)民種田的各項稅費全免，還有補貼！ 人老幾輩子也沒聽說過這樣的好事。 真是山重水復(fù)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由稻田改成旱田， 又改成稻田， 并漸漸由一些種田專業(yè)戶承包。

土地獲得自由， 你可任意種植作物。 你也可以承包給別人種。

如果不追求高產(chǎn)， 你就可以種一塊稗子當(dāng)試驗田。 讓稗子徹底打敗稻子， 讓稻田成稗田。 稗與稻多少年前， 一定有緣或是同種， 甚至是稻的祖先。 由于分化， 稗成了野草、 牧草， 稻在農(nóng)耕文明里成神。 但稗子， 仍然是優(yōu)秀的青草， 牛羊馬喜食的牧草。 而且稗子同樣結(jié)穗， 只是果粒特別小， 產(chǎn)量特別低而已。 稗子果實雖粗糙難以下咽， 但卻能釀出美味之瓊漿， 據(jù)說超過任何糧食酒。

換一種角度， 稗子就是天草， 堅持本初天性， 不可馴服， 無毒無害， 只因為產(chǎn)量極低，幾千年來就被列為人類的敵人、 稻子的天敵。

這一塊稗子種下來， 既無須除草、 打除草劑， 更無須打任何農(nóng)藥， 稗子自由、 天然地旺盛地生長。 它喂養(yǎng)了飼養(yǎng)的牛羊， 牛羊的肉質(zhì)都極鮮美。 它的籽粒不光可造佳釀， 也是家禽養(yǎng)魚的好飼料。 人們吃慣精糧， 不妨吃吃這些天然的粗礪之物。 稗草的莖葉含有豐富的纖維在遠(yuǎn)古可作編織， 現(xiàn)在還是造紙的原料。 一身都是寶。

一株稗子戰(zhàn)勝一棵稻子、 一大片稻子， 為它們減產(chǎn)減肥， 讓它們重返原始的草本家族，是一種天性。 一株天然稗子爆發(fā)出生命的本能， 無病無災(zāi)， 戰(zhàn)勝另外的雜草， 戰(zhàn)勝純?nèi)斯るs交出來的稻子。

幫助稗子驅(qū)逐雜交水稻， 也有可觀的收獲。 土生萬物， 為何要注定只種稻子呢？

有人不種稻， 開始種藕。 大地升蓮蓬， 渡向另一種收獲的彼岸。

望著腳下莊稼地一望無垠的荷葉， 何田田為什么感覺不到是風(fēng)景如畫， 而只有提心吊膽， 荷葉啊這地里沒有污泥， 只有勤勞而渴望收獲的顆顆渴望照亮自己田地的肝膽啊。

藕， 白生生白蓮藕啊， 躺在地底， 人們不敢去驚動它們， 把它們扒到這個充滿陽光的世界， 便宜沒人要。 真是對不起這些泛濫的不染污泥的君子們啊。

有人又試驗在稻田里養(yǎng)魚。 這個對水質(zhì)的要求很高了， 沒有打農(nóng)藥， 不能污染， 需要一整套原生態(tài)的系統(tǒng)。 只要能掙錢， 就有人傾家蕩產(chǎn)、 做貸款敢去第一個吃螃蟹。 到鄉(xiāng)下走走， 常常就能看到大片的稻田養(yǎng)龜、 養(yǎng)螃蟹的水產(chǎn)養(yǎng)殖。 農(nóng)田成了養(yǎng)殖場。

稻花魚， 最好吃。 有魚的稻也最好吃。 這就是魚米之鄉(xiāng)， 魚米不分離。 年年有魚 （余），家余 （魚） 慶， 才是稻作的意義。

那是一種在平靜的水田里的巨大的波瀾，那是在窮困泥土里敢吃螃蟹的探險者。 那是使土地有了血肉的感官， 植物變成動物， 有了心情， 在爬動， 就在稻棵底下。 祝他們風(fēng)調(diào)雨順吧。

稻在道中， 稻以水道運行， 在大地上泛起一道道淺水微瀾， 卻是真正的黃金水道， 金燦燦的運河。 它生長時泛起稻浪， 像青春時代涌動的綠潮； 它成熟時分， 就是土地的黃金時代， 養(yǎng)育我們幾千載。 米， 純潔的乳汁， 閃動著光澤的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