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漢

說到泰國，有人會覺得，那是一個讓“腰子”消失的地方。也有人會覺得，那是一個在沙灘和酒吧里，盡情躺平的地方。無論哪一種，大家的共識就是—泰國反正不是一個奮斗之所，內(nèi)卷之地，而是休閑的后花園，躺平的安樂鄉(xiāng)。

至于那里的教育，似乎也應該是快樂的、自由的、拒絕內(nèi)卷的、輕松愉悅的、東南亞土產(chǎn)低配版的“西式快樂教育”。仿佛唯有如此，才夠“泰國”，才能讓鐵血無情的“中式雞娃”相形見絀……

實際上的泰國，并沒有中國人想象中的那么“躺”。社會現(xiàn)實的嚴酷，階層躍升的艱難，第三世界國家教育資源的分配不均，也讓泰國的許多孩子—以及他們的家長，陷入了高強度的內(nèi)卷之中。大家都卷，只是卷的方式不一樣。泰國每個階層，都卷得花樣百出。

泰國中產(chǎn)：眾人皆躺我獨卷

無論在哪個國家，過得最苦的是底層，活得最卷的是中產(chǎn)。泰國中產(chǎn)收入水平，橫向對比各國并不突出，但在泰國國內(nèi)還算是家境殷實的一群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往往正是這部分人，恐懼階層下墜，渴望階層躍升，愿意付出巨大的代價去投資后代的教育。并且，也只有這群人，確實出得起這個錢。

東亞學生，眾生皆卷，像“卷王”韓國，以及中國某些“高考大省”，超量的課外補習已成常態(tài)。誰家孩子不上個補習班，晚上自習室不熬到10點以后，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在泰國，情況還沒有惡化到這個地步。但是泰國中產(chǎn)階級的孩子，已經(jīng)在沿著“東亞化”的道路飛馳而去。

在我女兒就讀的學校，總體氛圍輕松，下午三點半便會放學，學校作業(yè)基本上在校期間便可完成，即便布置一些象征性的家庭作業(yè)，也不過是一些“給父母朗讀課文”“預習明天新課程”之類的“軟作業(yè)”。和中國寫不完的家庭作業(yè)，以及教孩子寫作業(yè)教到心肌梗塞的家長比起來，泰國這邊確實堪稱人間天堂。

但是，很多經(jīng)濟條件優(yōu)渥的泰國家長，還是會雞娃，會卷。他們自行脫離了低烈度的泰國普通教育，尋找一切可以為孩子鍍金的切入點。低年級的學生，大部分都會被父母報上兩三個興趣班—既有舞蹈繪畫，也有些英語、數(shù)學之類，也看不出泰國孩子究竟有何“興趣”可言。準備“小升初”，或者“初升高”的學生，則更面臨著非?，F(xiàn)實的考學壓力。

泰國升學制度與西方類似，并不搞“一考定終身”，而是各校自主招生，以各校自擬的入學考試為主，以學生平時的成績、參加統(tǒng)一標準學力考試的成績?yōu)檩o助參考。不是考了以后比分數(shù)，而是看上哪家學校，你自己報名去考。理所當然的是，炙手可熱的好學校，肯定就難考得多。所以，所謂“快樂教育”“素質(zhì)教育”，終究逃不脫以考試結果分配教育資源的窠臼。

泰國孩子和家長，平常看上去一個比一個佛系，實際上暗自里都在悄悄較勁。到了升學的關頭，中產(chǎn)階級父母終究一個個顯出狼爸虎媽的原形，紛紛給自己的孩子報上各種補習班。而且，補習班價格昂貴，一個星期的花銷，頂上公務員半個月工資。

學校擔心這種“野外”補習班分走了自己手里的生源，于是推出各種“校內(nèi)加強班”與之爭奪，甚至刻意多布置一些作業(yè)擠占學生參加校外補習的時間，以此將寶貴的生源牢牢約束在自己的手中。各種套路，見招拆招，家長只好校內(nèi)校外兩手抓。最后的結果，很多孩子一天之內(nèi)要上兩個補習班，連晚餐都不能在家里吃。

這種“泰國式雞娃”，雖然與中日韓相比還差點火候，但是已經(jīng)隱隱有了不祥的苗頭。而且，這樣做的，不光是華人家庭（泰國華人家庭平均上比一般泰族家庭勤奮一些），而是有著明確的階層分野。

泰國上層：少爺?shù)恼鞒淌切浅酱蠛?/h3>

泰國是一個階層分化極為明顯，社會流動嚴重阻滯的國家。

泰國作為一個佛教國家，其勞苦大眾在心態(tài)上少有階層上升的遠大理想，也做不出“傾盡所有，苦了我一代，也要讓孩子躍龍門”這樣艱苦的舉動。

在這種社會現(xiàn)狀下，金字塔頂端的人，有著巨大的優(yōu)先選擇權。他們不用擔心自己去上什么學，只需要考慮去上哪個國家的學。最典型的泰國富家“少爺”們，幾乎確定的出路，就是留學歐美中日韓。

為了方便實現(xiàn)這個目標，有錢人往往將自己的孩子，從很小的時候起，便送到外國人開辦的國際學校里上學。

泰國政府對歐美國際學?；静患痈深A，甚至將其作為一種“國際化”的優(yōu)勢。因此，泰國的國際學?！皣H”得非常徹底，全英文英制教學，直接無縫對接歐美院校，但凡不是智商下限太低，基本都能混上個國際名校。很多泰國富家子弟，成年后甚至不會讀寫泰語。

當然，也有一些富家子弟，會先進入泰國知名學府。由于泰國各校自主招生，因此富貴人家的子女想要上一所不錯的泰國高校，并不是什么太難的事情。甚至，從小喝著英式下午茶長大的少爺和小姐們，如果選擇法政大學、朱拉隆功大學等泰國頂尖大學，還會被視為一種“我心依然泰國心”的高風亮節(jié)。

對于這些人而言，教育似乎已經(jīng)不能用“快樂”與否進行區(qū)分，凡人拼盡畢生的內(nèi)卷與超越，也與他們身處的維度，并不相關。這些人當中，會有才華橫溢的，爭強好勝的，品學兼優(yōu)的“五邊形戰(zhàn)士”。

但是也有不少紈绔子弟，在這條原本擁擠不堪的獨木橋上空，優(yōu)雅地低空掠過，鯤鵬直上，無視身下螻蟻一般的蕓蕓眾生。這些人，并不能代表泰國教育有何“佛系”“快樂”“內(nèi)卷”的特質(zhì)，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必要去考慮這一切，甚至已經(jīng)脫離了泰國教育的范疇。對他們來說，所謂故土，所謂教育，大約只是氪金玩家通關路上的一個小小的跳板罷了。

平民百姓：與其小鎮(zhèn)做題，不如街頭改命

在很多中國人的印象中，窮人孩子早當家，寒門子弟，往往更為勤奮。在泰國著名電影《天才槍手》中，導演也傳達了相似的意思—優(yōu)秀勤奮的寒門學子，無論怎么努力也比不過權貴人家的鈔能力，最后只能淪為紈绔子弟們的槍手。

當然，這種藝術化的敘事，其實并不能表達泰國社會的現(xiàn)實。真正的現(xiàn)實是，泰國底層，已經(jīng)躺平了。

泰國作為一個佛教國家，其勞苦大眾在心態(tài)上少有階層上升的遠大理想，也做不出“傾盡所有，苦了我一代，也要讓孩子躍龍門”這樣艱苦的舉動。

泰國底層，沒有足夠的資源去進行昂貴的教育內(nèi)卷，對普遍負債的一般民眾而言，能在開學季交齊買課本和校服的錢，而不去當鋪典當些什么，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的境界。至于補習班、興趣班，或者夏令營之類的“課外社會實踐”，對他們來說，都是奢侈品。

而泰國自主招生的規(guī)則，以及“素質(zhì)教育”名目之下復雜而奢侈的升學評分系統(tǒng)，讓寒門子弟很難單純通過“做題”的方式實現(xiàn)逆襲。種種因素之下，寒門子弟縱使偶有成功逆襲的勇士，但掩蓋不了底層普遍性的垮塌。

泰國教育，偏偏實行的又是資源高度集中的精英教育，大部分資金都流入了少數(shù)幾個重點高校。大量貧民子弟，完成義務教育之后，便只能進入職業(yè)高校就讀。稍好一些，可以讀個師范（皇家大學）。這些“職?！?，不能叫做“臺階”，只能叫做“去處”。

在日常的社會新聞中，很少見到這些高校有何正面消息，一旦上報紙，必是各種暴力斗毆事件。這是泰國真實的面孔，沒有什么快樂教育，只有無計可施之后的破罐破摔。

泰國政府一再降低普通學生的“課業(yè)壓力”，提前放學時間，將無力逆襲的學生和家長拋向社會，美其名曰“增加課后自由發(fā)展空間”。這樣的泰國模式，會是中國家長所羨慕、去效仿的嗎？答案是否定的。

中國陪讀家長：換個地方，繼續(xù)卷

留學泰國，這些年在中國日益興起。泰國的生活成本較為低廉，中國家境殷實者，很容易在泰國購置產(chǎn)業(yè)，進行長期教育投資。而泰國的精英教育，質(zhì)量尚可，作為回國鍍金的資本，或者孩子向歐美進軍的橋梁，十分合適，并且開銷比國內(nèi)更實惠。因此，大量中國應屆生、家長、進修者涌向泰國，幾乎帶動了一股“泰國留學熱潮”。

來泰留學的中國人，主要由兩種人群構成，來泰留學的成年人，以及來泰國就讀國際學校的孩子及其陪讀媽媽。

普通的高校留學者，是一些難以在國內(nèi)激烈的內(nèi)卷中脫穎而出的青年學子，他們在泰國就讀一些不需要泰語教學的商科專業(yè)，很快便能拿到畢業(yè)證，回國就業(yè)，評選職稱。這股風潮，被嗅覺敏銳的中國商人發(fā)現(xiàn)，于是大量中國資本進入泰國高校，對一些二三流學校進行承包。打造出一些專門針對中國留學生的“純中文授課專業(yè)”。

陪讀的中國家長，是一群“恐怖的生物”。她們終日對比泰國各大國際學校的收費、評分、升學率，詳盡地分析清邁地區(qū)的國際學校和曼谷地區(qū)國際學校的差別。

另一個群體，是入讀國際學校的中國孩子，及其陪讀媽媽。他們的目的很明確—將泰國作為跳板，讓孩子成功留學歐美。因此，他們往往在泰國先買個房子，然后將孩子送進曼谷或者清邁的某一所國際學校，由媽媽在泰長期陪讀。

這些人，名義上是奔著泰國的“素質(zhì)教育”“快樂教育”“國際化視野”而去，實際上只不過是換個地方繼續(xù)卷。陪讀的中國家長，是一群“恐怖的生物”。她們終日對比泰國各大國際學校的收費、評分、升學率，詳盡地分析清邁地區(qū)的國際學校和曼谷地區(qū)國際學校的差別。

為了更好的教育資源，她們寧愿放棄優(yōu)渥舒適的生活，在陌生而污染的曼谷居住，每天五點起床接送孩子，開車跨越整個城市甚至省份，并為增加海外留學的籌碼而殫精竭慮地安排孩子的海外游學、夏令營，以及各種額外的興趣班。

這些家長，號稱追求的是泰國的“快樂教育”。但是怎么看，都覺得她們并沒有真的在享受那種快樂，而是繼續(xù)在一個比中國更為松懈的國度中，用中國人習慣的方式進行似曾相識的自我折騰。泰國是否真的輕松快樂，這一點，與她們又有何相關呢？

太陽底下無新事，四海之水卷潮生。泰國被人賦予了自由快樂、佛系躺平的名聲。實際上它內(nèi)部的人民，依舊在內(nèi)卷，依舊在想方設法爭奪那有限的教育資源。

中產(chǎn)階級，使盡渾身解數(shù)，成為中日韓虎爸虎媽的“遠房表親”；上層精英遠走他鄉(xiāng)，將孩子變成一個內(nèi)核上西方化的異鄉(xiāng)之人。真正佛系躺平的，不過是上升無望的底層。他們無法通過教育去改變命運，于是便只能接受，或者從更徹底的層面反叛這個體制。

這樣的“自由”，絕不是中國家長所能理解的，也不是遠道而來泰國留學的中國學生和家人，有理由去支持的。于是，泰國變成了一個中國人入股的學歷工廠，一個走向西方世界的廉價跳板。泰國“自由快樂”“人性多元”的教育神話，在這些人的筆下，口口相傳。

心中內(nèi)卷的人，即便身處遠方，也不過換了個地方，重復原先的生活。終究，是階層的焦慮，資源的流動，讓人們四處追尋，并對那些遠方抱有玫瑰色的幻想。

佛在靈山不遠求，追求自由的人，不需要去遠方追尋。只要你足夠靠近地凝視，便會發(fā)現(xiàn)，大家其實都差不多。天下的父母心，和自由快樂的人間天國，又何嘗能夠于這樣的人間共存共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