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炯程
即便只是稍稍翻閱《明史》,也總能看到這樣的記載,它仿若米歇爾·??滤詰俚牟±韺W檔案:人與權力遭遇的剎那,歷史女神的目光就短暫地照亮了他,隨即,便被死亡的無邊黑暗吞噬。就算在所謂“仁宣之治”的年代,史書中仍有這樣的記錄:一個名叫戴綸的官員,因勸諫宣宗讓他少打獵而被宣宗開罪,最后“坐怨望,并逮至京,下錦衣衛(wèi)獄。帝臨鞫之,綸抗辯,觸帝怒,立箠死,籍其家”。
不過,當我們重讀明朝這個中古國家的歷史時,總會以現(xiàn)代民族主義的透鏡去看。美國歷史學家濮德培有言:“一旦爭奪領土的戰(zhàn)役結束,爭取這段歷史詮釋權的戰(zhàn)役便于焉展開?!睔v史總是被政治化地使用著,明太祖“驅除胡虜,恢復中華”的口號總被認為是一種民族主義的表達,但如若果真如此,在其親撰的《初即帝位詔》中也就不會有如此論述:“朕惟中國之君,自宋運既終,天命真人于沙漠,入中國為天下主,傳及子孫,百有余年,今運亦終?!泵晒湃胫髦性耐纯嘟涷?,使得游牧民族與中原政權之間的微妙平衡被打破。在此之前,游牧民族的入侵往往是一種季節(jié)性的劫掠與勒索,其建立帝國的嘗試必然以游牧特性的喪失為代價。明初,北元尚未徹底崩潰,故蒙古對帝國邊境的襲擾,直接威脅到了明帝國的正統(tǒng)性,明朝君主害怕蒙古人重回中原奪取北元的帝位;而遁入草原的黃金家族,也仍在一片紛亂中勉力維持著元的帝系傳承。
在明朝滅亡后建政的,不再是來自北方草原的游牧民,而是遼東森林中的漁獵部落女真人。最后,甚至蒙古草原以及同明帝國以父子相稱的屬國朝鮮,都不得不臣服于他們的新主人。僅僅經過努爾哈赤、皇太極兩代人,舊有的女真部落結構就已經被融化進一個新的國家建制中。后金,也就是后來的清,迅速崛起成明朝最危險的敵人。為維持抵御后金的遼東防線,帝國財力被耗盡,自薩爾滸之戰(zhàn),明軍遭受一次又一次重大軍事失利,遼東防線一再收縮,為這“死局”加征的遼餉又使得帝國財政狀態(tài)進一步惡化,加稅引起的民變使得帝國逐漸喪失對地方的控制力。
但吊詭的是,這歷史愈混亂、幽暗,就愈期待著被講述,因為講述它們的過程就是在暴雨后的水洼中,照見講述人的形象。因此,在遼東這壘卵之局中獨力支撐的文臣武將,在后世的流行文化中被浪漫化了。人們常常爭論袁崇煥、孫傳庭是否有被稱為這個末路帝國的柱石的資格。他們講述袁崇煥的野心、拔扈與最終的死亡,講述孫傳庭兵敗身死后這個帝國的淪亡。但在《熊廷弼之死》這本小書中,作者唐元鵬將目光轉向較少被人們談論的熊廷弼。這位能臣干吏曾三次經略遼東,在他治下,遼東戰(zhàn)局曾一度趨于平緩。但最終他卻因廣寧失陷而下獄,于天啟五年(1625年)被處死。
人的時運總是無常,像流水中的一片落葉,而這無常被君權的專橫放大了。君主的意志,既然是“受命于天”,就可以被適切地類比作雷暴,縱使你只看到它稍稍照亮它所棲居的烏云,你也能預感到即將到來的轟鳴。天啟元年(1620年),當熊廷弼第三次赴遼東上任,剛剛即位、年僅14歲的明熹宗對他委以重任。《熊廷弼之死》的敘述在一派血腥的對比中展開。一面是登壇拜將時,皇帝賜熊廷弼敕書與尚方寶劍,行先斬后奏之特權,另賜大紅麒麟一品官服;一面是走下囚車,面呈土色,囚服如潮濕的落葉般沾在身上,劊子手砍向他污臟的脖頸,但刀卻卡在他的頸骨里,像未說出口的話卡在一串省略號中,鮮血濺出,沾在他因神經反射而抽搐的軀體上。他發(fā)灰的頭顱被收入木匣,傳示九邊。
以倫理學闡釋一個人在歷史中的命運,以斷代史料為基礎,并非全然適切對明清易代的解釋。我們可以以年鑒學派的長時段方法,切入所謂“甲申之變”。在這里,朝代更迭并不必然帶來一種制度、文化、意識上的斷裂,斷裂可能在我們意想不到的時間發(fā)生。譬如海外宋代學者劉子健就認為,在兩宋之際,隨著君主專制的強化,原本外向的中國文化轉向內在。而漢學家托馬斯·巴菲爾德在其代表作《危險的邊疆》中認為,清之所以能夠成功入關,攻滅李自成的大順王朝,“不只是因為他們(的軍隊)有更強的戰(zhàn)斗力,而是因為(他們的政權)更有組織力”。皇太極大量起用漢臣,分割八旗貝勒的權力。雖然努爾哈赤已經透過將部落打散成諸如牛錄與八旗之類的行政組織,把君權輻射到基層,以塑造一種新的部落國家共同體,但這一體系在努爾哈赤攻占遼東時松動了—部落貴族拒絕將后金統(tǒng)治范圍擴張至漢地,因為努爾哈赤堅決將新納土地收歸后金汗庭所有,而非在八旗間平均分配。努爾哈赤認識到漢地的統(tǒng)治技術是有效的,他將這些技術納入后金的國家想象之場域,使得部落制度贅生于中古國家建制的官僚體系。他死后,皇太極仍繼續(xù)推動這一進程,這使得他所創(chuàng)建的清,相比其父的后金,有著更強的侵略性,同樣也擁有更高效的基層治理手段,以致清入關后,可以迅速將漢地的資源整合利用。
熊廷弼之死,在甲申之變前19年。他和他背后的明帝國所要面對的,是一個新興的女真政權。透過將諸部落黏合成一個國家,努爾哈赤完成的任務,與匈奴、突厥、回紇與蒙古的各個汗王的任務幾乎別無二致:氣候與經濟原因是驅使他起兵的主因之一,明末正值小冰河期,遼東常年干旱,饑餓迫使女真人不得不以劫掠維生。努爾哈赤的女真國家建制,也圍繞著這種劫掠性質的短期作戰(zhàn)展開,這使得后金可以用遠低于明帝國的成本發(fā)動大規(guī)模戰(zhàn)役。而明帝國為鞏固邊防,不得不耗費巨額錢財、糧餉,如果明軍為求速勝,主動出擊后金,則將暴露在后金兵鋒的打擊之下。這時的明軍,就如同西羅馬帝國末年的羅馬軍團一樣,開始依賴所謂“夷兵”,并且不再側重軍隊的機動性,而是強調防御作戰(zhàn)。同時,官僚系統(tǒng)中無處不在的腐敗也折損了明軍的戰(zhàn)斗力。
《熊廷弼之死》中有不少細節(jié)讓人啞然失笑。薩爾滸之戰(zhàn)后,遼東明軍精銳盡喪,熊廷弼臨危受命,第二次經略遼東。為了節(jié)省糧食運輸的成本與時間,他向戶部建議改陸運為海運,從天津將糧食裝船直發(fā)蓋州。這一計劃不出意外地受阻了。糧食運輸路線上的各級官吏,早已形成盤根錯節(jié)的利益體系,他們總是會扣下部分糧食變賣,一旦改成海運,他們就失去了運糧的收入。改漕為海的問題直到清末才被解決,在這里,熊廷弼對抗的是一個帝國制度的強大慣性,這種慣性甚至朝代鼎革也難以撼動。
邊軍的潰爛更令熊廷弼觸目驚心。初次經略遼東時,他就劾去了18位將官,職銜從參將到副總兵,全都包括。這些人利用職權大肆斂財,不僅克扣軍餉,賣官鬻爵,還抽調營兵為自己服務。例如,將官周大岐就占用手下兵丁,開起家庭作坊做皮革生意。更有甚者,如吳希漢就會直接派旗牌官到治下各屯搜刮財物,強奪百姓財物。最后,他們還會在邊境的馬市、木市中大肆走私,將弓矢武器賣給異族,全然不顧這些勁弓也許會在未來的戰(zhàn)事中對準自己。
三次經遼期間,熊廷弼都是以后勤管理見長,他并非在沙場上縱馬迎敵的猛將。但對遼東戰(zhàn)局而言,正是后勤最終導致了明軍的潰敗。所以當袁崇煥夸口“五年平遼”時,崇禎皇帝給了他無比巨大的恩寵與期望:這份難以承受的期望也正是天啟元年熊廷弼拜將時,明熹宗賜予這位干吏的。熊廷弼踏上了他的死地,他太了解這片早已糜爛的邊疆了,對未來的絕望讓他在最后時刻變得無比尖酸刻薄。一封封夾雜著憤懣與焦躁的奏折從他案頭,越過這昏暗的日夜,迢遞到天啟帝幽居的深宮?;实蹖@位倨傲的臣下愈發(fā)不滿,被他指摘、謾罵過的大臣也圍攏來。當邊關失陷,即使并非由熊廷弼的過錯直接導致,他也必然迎來自己的終點。
在獄中,他的生命并非系于他的一生功過,而在于圍繞著他展開的黨爭。我們幾乎難以辨清究竟閹黨還是東林黨殺害了他。但真正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書中他臨終的時刻:枯坐茅草之上,披著發(fā),他寫下《性氣先生傳》《東事問答》等書稿,講述自己的一生。歷史用刻刀無情地刻畫他,而現(xiàn)在他終于成為了書寫者,為后世留下一點微末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