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

2022年的河南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是了解中國當下文學現(xiàn)狀的一個窗口。

一

《沉默的傳菜生》[選自《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年第6期]是趙文輝的“餐飲人筆記系列”之一。說是筆記系列，但這個系列里的小說被注入現(xiàn)代小說的敘事理念，已經(jīng)和傳統(tǒng)筆記小說在語感上大相徑庭，但有一點沒有丟，那就是對人物的塑造。

宋少華初來“韓家廚房”時還是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他干活不惜體力，干完傳菜員的工作后還會幫前廳服務員掃地、替砧板工擇菜，和洗碗阿姨一起洗小件餐具，一會兒都不消停，眼里啥時候都有活兒，就像被上足了發(fā)條的機器。和他相熟的有著驢脾氣的艷紅和老板鬧了矛盾，艷紅許諾他要是跟她一起走就做他的女朋友。可他不敢答應，結(jié)果惹惱了艷紅，這個發(fā)起威來像一頭母獅子的女孩兒，當場就刪除了宋少華的微信。宋少華少年時，爹就離家出走，他想在老笨叔的肩膀上靠一靠，喊一聲“爸”，這話把老笨叔的眼睛都說潮了。老笨叔是一個面對淀粉袋子的封口線都束手無策、被老婆奚落“這輩子沒放過一個響屁”的人，店里的臟活、笨活、累活都由老笨叔干，可他就是不好意思給老板張口說漲工資，反過來總是替老板操心。宋少華為了掙錢去了南方，回來后就得了精神病?！绊n家廚房”的老板辭掉宋少華，沒承想回到“韓家廚房”做了大堂經(jīng)理的艷紅卻和宋少華結(jié)了婚。刀子嘴豆腐心的艷紅在外邊被很多人說閑話，她之所以嫁給宋少華，是因為她懷了別人的孩子，卻在宴席上逢人就說：“我懷孕了，是宋少華的?！痹凇冻聊膫鞑松分校€有為了一包被扔掉的西蘭花梗莖就把員工罵得狗血噴頭、從來不做賠本生意的老板韓勝利；隨時都會去老板那里給別人種蒺藜，老板卻說他“是一條喂不熟的狗”的大廚徐小胖；那個長有一雙大粗腿、雙下巴、脖子上和手腕上戴得金光閃閃，說話大嗓門卻有一個嬌氣名字的理發(fā)店老板娘金小妹……其中的人物個個出彩。

1969年出生的趙文輝，用了近20年的時間，為今天的寫作做準備。2002年，趙文輝從河南省文學院研修班結(jié)業(yè)后辭去原來的工作，為了減少與外界聯(lián)系甚至銷了手機號，昏天暗地過了五年，這期間啥都不想，就是一門心思寫小說，其間全靠微薄的稿酬養(yǎng)家糊口。到了2006年底，由于生活拮據(jù)，他不得不向生活妥協(xié)，創(chuàng)辦了一家主題婚禮酒店，這一干就是八年，每年要做幾十場婚宴，接觸社會上形形色色的人，每天一睜眼，就有處理不完的雜事。文輝雖然沒有時間坐下來寫作，可生活筆記從來沒斷，幾年下來積累60多本，稠密的生活給他帶來豐富的創(chuàng)作素材。到了2016年下半年，他痛下決心，把酒店的股份轉(zhuǎn)讓出去，然后又一頭扎進家鄉(xiāng)的深山里，換了手機號，過起隱居的讀書與寫作的生活。他用一年半時間讀了上百本文學書籍，邊讀邊回頭審視他多年的酒店生活：“我想認真地寫寫他們——我的服務員和廚師，餐飲人的卑微和不易，生活的失敗和掙扎，還有他們心底深藏的陽光?！痹谖妮x這里，從來不存在深入生活的問題，因為他就在生活之中，生活就是他的命運；他也不需要別人告誡他到人民之中去，因為他就是其中一員，有著同樣的喜怒哀樂。在進入創(chuàng)作后，他又清醒地把自己從繁雜的生活與情感之中剝離出來，就像卡爾維諾借《樹上的男爵》里的主人公柯希莫之口說的：“誰想看清塵世，就應同它保持必要的距離?！边@就是趙文輝小說出彩的原因，文學的種子一旦被深埋進生活的土壤里，你沒辦法阻擋那種子在肥沃的土壤里發(fā)芽，長出旺盛的植物來。

與趙文輝相同，張運濤在《我愛趙老師》（選自《湖南文學》2022年第12期）中也寫了自己熟悉的教師生活?？到【频甑睦习蹇登斑M、藥店老總厲天芳、縣財政局被人們稱為局長的馬一鳴、某鄉(xiāng)鎮(zhèn)中心校的任校長，還有市圖書館館長田冬春，這幫2019級27班的“家委會”成員在面對下一代接受高中教育的問題時，表現(xiàn)出各自不同的態(tài)度。田冬春的兒子田夏本來已經(jīng)被市里的一所高中錄取，但因孩子曾經(jīng)被班主任踢了一腳，才決定轉(zhuǎn)到縣里的一所中學，然而，因教育理念的不同，他受到兒子的班主任趙老師的冷遇，并被其他“家委會”成員孤立。在反映當下社會廣泛關注的教育問題的同時，小說探尋了人們復雜而微妙的心態(tài)，運濤讓他筆下的人物發(fā)出了屬于他們自己的聲音。

二

《守望者》[選自《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2年第9期]寫一個名叫張成的礦工因輕傷被派去守墓，為室友黃二中占了他們共有的宿舍而耿耿于懷。最初的日子，他是在孤獨和怨恨中度過的，無論白天與夜晚，與他相伴的都是動物和鳥類，是植物和昆蟲，是風聲和雨聲。在礦難中犧牲長眠于地下的65位工友中，有他的師傅和兩位兄弟，他想辦法確認墓地里每一個人的身份。在最初的時光里，他喃喃自語，在孤獨中漸漸地學會和躺在地下的師傅和工友們對話，在他的感覺里師傅并沒有死，他的工友李剛、二明也沒有死，他們的鬼魂每天都陪伴著他，無論春夏秋冬。1957年，孫希彬出生于河南襄城，是一位有成就的老作家。筆者最早拜讀希彬的作品是在20世紀90年代，他的中篇小說《麥郞子》曾獲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首屆文學新人新作獎”。在《麥郞子》中，希彬表達了自己的思考：鄉(xiāng)村風景大多都是外人看到的，而在土地上勞作的人，感受到的卻是生活的苦澀和心中的怨恨。在《守望者》里，我們能感受到他在方言運用中扎實深厚的鄉(xiāng)土氣息，就像大江健三郞所說：“語言本來是別人的東西——如果這樣說過于偏激，那么至少可以說是與別人共有的東西。如果不考慮語言的共有性，也就無法認識索緒爾所講的意義的語言，更不存在每個人具體語言的得體性。所有的詩和小說都是用與他人共有的語言即引用創(chuàng)作出來的?！盵1]希彬深諳敘事語言的奧秘。同時，希彬也懂得尊重他的小說人物，雖然是第三人物敘事，可他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是貼著張成這個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走。你看看他寫張成和山下村子里兩個相好的女人，寫和“大金牙”打賭“驗一驗”的驚心動魄，寫到了晚上才來給他送熱騰騰菜包子的槐花的柔情似水，充滿人間的煙火氣息，特別鮮活。張成聽懂草木鳥獸與天籟融為一體的自然，也看透人獸與鬼魂組成的社會，他把自己和墳墓合二為一了。

和《守望者》一樣，劉西北的《鳳凰》（選自《莽原》2022年第1期）也寫生與死，寫像野草一樣叢生的人性?！而P凰》以一個童年女孩的亡靈為敘事視角，講述一個家庭的生存現(xiàn)狀。因父親患了老年癡呆癥，劉家父母召集兒子和女兒，一起商談父親身后的遺產(chǎn)分配問題。即便是親兄妹，他們也各有各的理由和委屈，各有各的隱私和秘密。二哥劉建中覺得父母把心思全花在大哥劉建東和妹妹劉鳳凰身上，唯獨忽視他的存在。而妹妹劉鳳凰認為：自己是被抱養(yǎng)的，父母連最貴重的古董青花瓷瓶都不愿意告訴她。其實，那件花了三元五角錢買來的仿品古董里裝的是當年被淹死的鳳凰的骨灰，就是這個故事的敘述者。當然，劉西北的亡靈敘事不同于A.S.拜厄特的《占有》《天使與昆蟲》等小說中的幽靈故事，也不同于大衛(wèi)·米切爾的《幽靈代筆》中的幽靈故事，他講的是中國底層社會一個家庭生存的艱辛。鳳凰的父親為了養(yǎng)女劉鳳凰，在黑社會老大那兒用鐵棍砸斷了自己的腿?！而P凰》不但寫了這個家庭，還寫了和這個家庭相關的洗心革面的黑老大明哥，寫了拿著一根雞毛撣子挨個兒給汽車前擋風玻璃彈浮灰伸手要錢的殘疾人，那個讓丈夫馬衛(wèi)國耿耿于懷的劉鳳凰的初戀小軍?！斑@世上，恨，太容易，不過是記憶的延續(xù)。寬恕，最難，它需要你洗腸滌胃，換一顆心?！边@是劉鳳凰對生活的感悟，《鳳凰》也因此呈現(xiàn)出人生的凄美與悲壯。

三

一個名叫陶樂的女孩坐在20多層樓高的陽臺上要尋短見，接警趕來的警察忙著營救，她的母親焦急萬分……李清源的《無事煩惱》（選自《青年文學》2022年第11期）以慣有的故事懸念設置開篇，然后使用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一層一層地剝離事情的原委，以城中村為背景，寫了一個家族三代人的精神成長故事。

陶寨的村民因城中村改造而發(fā)跡，富了之后的老陶在村里出頭續(xù)寫家譜，按照宗譜上的字輩順序往下傳承。他要繼承傳統(tǒng)文化，卻與村里人和后代們之間因文化觀念的差異生出了矛盾。老陶的女兒陶然是一位中學老師，早年因和一個名叫費強自稱俄羅斯混血的年青人戀愛受騙，生下女兒陶樂一個人撫養(yǎng)。這個在單親家庭中長大的女孩在小學時就開始叛逆，母親找男友，女兒想方設法給她搞黃。女兒上大學后和一個來自利比里亞的黑人校友布萊克處朋友，遭到母親反對，并由此在這對母女之間引發(fā)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精神對抗。在現(xiàn)實生活里，她們各自有理，長輩覺得自己是為孩子好，可從來都不考慮孩子愿不愿意接受。當對方不愿意接受時，矛盾就隨之而來。精神的焦慮在無休止的爭吵中不斷地產(chǎn)生，每個人仿佛都處在道德優(yōu)勢之中，可等女兒成為母親之后，最終還是成了自己當年所憎恨的長輩模樣。

在城市的擴張進程中，從前的城市郊區(qū)現(xiàn)在成了城中村，村民戶口被改成了城市戶口。身份發(fā)生變化，可文化基因沒有變，雖然他們在努力地改變著和適應著，但因焦躁不安，在他們的精神蛻變過程中帶有幾分歇斯底里的成分?！稛o事煩惱》承接李清源在《此事無關風與月》中的藝術風格與思想：“我們需要用文學這樣一種形式，來表達我們的存在、我們的思想、我們的境遇、我們在這個時代的得失成敗和歡喜悲傷?！盵2]

在《遠大前程》（選自《山花》2022年第8期）里，王蘇辛探尋的也是蛻變與成長的人生故事。看到《遠大前程》的篇名時，我腦海里就跳出了查爾斯·狄更斯。當然，王蘇辛不是狄更斯。狄更斯的《遠大前程》里的故事發(fā)生在19世紀中葉的倫敦，講述的是一位名叫皮普的青年孤兒和他人生旅途中的故事，而王蘇辛小說中的主人公則生活在當下：“2021年秋到2022年春，我完成了一篇較為滿意的中篇小說《遠大前程》。小說以一名法律工作者和一位油氣勘探員各自長達十多年的職場生活與情感交匯，試圖還原兩個青年人從大學畢業(yè)到疫情開始這期間的成長變化。”[3]

孫堯和劉源原是大學同學，畢業(yè)后卻走向了不同人生道路，孫堯成了一名海上油氣勘探員，后來被派到安哥拉；而劉源畢業(yè)后則去了北京一家以出版法律讀物為主的出版社，有一次她去賀蘭山看巖畫時突然決定辭去出版社的工作，隨后考入中部某縣城的法院并被派往下級司法所工作。在這篇小說里，主人公生活中的時間具體到某年某月某日，而且敘述上也由遠及近，嚴格地按照小說中不同人物的視角在兩個主人公之間來回切換。他們使用郵件、短信、微信交流不同的生活信息：對一個法律案件的討論、對一本法律小說的看法、與美院老師的對話，與那些開船持槍的偷油者的對視等，不同的話題與事件交織在一起，試圖運用生活環(huán)境與語境的差別來保持敘事的張力：“也許所有事都本來就是一件事。只是有時候，生活需要停頓，從一處場景走向另一處場景?！迸c其說這是小說主人公的內(nèi)心活動，倒不如說這就是小說所要表達的主題。在王蘇辛的小說里，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完全不同于趙文輝、孫希彬與李清源呈現(xiàn)的，用劉源的話說，雖然“一個人看到自己的方向是很難得的”，但仿佛他們對生活的選擇“從來沒有任何形式的返回，她只是在啟航”。

從《白夜照相館》到《在平原》，從《冰河》到《遠大前程》，王蘇辛的每次寫作都是對自己以往小說敘事主題與敘事方法的變換：“對我自己來說，這是一次非常獨特的寫作經(jīng)歷。把一些較為迫近的認知也帶入小說中進行了一番思辨性質(zhì)的探索。”

四

1967年，奚同發(fā)出生于陜西白水，1989年畢業(yè)于長春師院中文系，這和小說《后來》（選自《啄木鳥》2022年第12期）中主人公的身份相符，雖然他在現(xiàn)實中所從事的新聞工作與小說中的“我”的工作出現(xiàn)了差異，但《后來》中的故事是“我”記憶中的初中生活，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這部小說的創(chuàng)作素材來自他對生活的真切感受。《后來》的核心事件是我的中學同桌鄔冬梅突然從“我”的生活里消失，成為“我”童年記憶里難解的心結(jié)。聽說鄔冬梅被她的親生父母帶回了家，“我”的父親是親歷這個案件的警察，了解鄔冬梅的身世，但父親卻一直緘口不言。多年后，“我”在繼承了父親警號后，企圖解開自己的心結(jié)。“我”查閱檔案，尋問所有能見到的知情人，但最終，有關鄔冬梅身世的故事卻十分平淡。

《后來》是一部關于普通人平淡人生的小說：“我們鮮活的人生，后來常常都被檔案里那些干枯死板的文字和發(fā)黃的照片所代替?！被蛟S，在鄔冬梅的人生里也有驚心動魄的故事，但只是“我”對此所知甚少，無法了解和獲得深藏其后的秘密，這才是我們所處世界的生活常態(tài)。盡管我對鄔冬梅的人生故事所知甚少，但她的人生命運里仍然充滿了偶然性。在黑格爾看來，偶然性與必然性是相互依存的關系，生活中無數(shù)的偶然性，最終決定了人生命運的必然性，在這個過程中，也折射出人類中眾多同類的命運。幼年的鄔冬梅被拐賣和后來回到親生父母的身邊，以及后來她又重新出現(xiàn)在養(yǎng)父的面前，她的人生軌跡里充滿了哲學的意味。

《后來》這部小說的意義在于揭示平凡人的生活常態(tài)。俗世中的我們會像小說中的“我”一樣偶爾想起童年和少年，想起那些在我們的中學或大學里所遇到的在我們內(nèi)心留下深刻痕跡的往事，那些一直深埋在我們內(nèi)心的哪怕是面對自己最親近的人，比如妻子、兒子都無法張口說起的秘密，伴隨著我們的記憶回到我們有些傷感的現(xiàn)實之中。

很多現(xiàn)實主義小說通常不給讀者預設向內(nèi)觀望的窗口，而《后來》則不同，在敘事上為我們呈現(xiàn)出小說的空間感。筆者常把小說比喻成一幢建筑，《后來》在語言墻壁上為我們留出了足夠的向里窺視的窗口，我們可以通過這些不同層次的窗口去想象這幢建筑的內(nèi)在結(jié)構，使讀者參與進來，這對閱讀者來說是一種十分微妙的感覺。

五

被收入本卷的歷史小說《一柱樓》（選自《作品》2022年第1期）寫的是清朝中后期四大文字獄之一的《一柱樓詩》案?！兑恢鶚窃姟肥乔宄e人徐述夔（公元1703年—1762年）生前所著詩文，身后由兒子徐懷祖刻版結(jié)集。乾隆四十三年（公元1778年），在徐述夔去世十六年、徐懷祖去世一年后，因莫名其妙有些牽強的具有“反清復明”傾向的詩句而發(fā)案。

歷史浩瀚如大海。布羅代爾及其年鑒學派認為：“今日世界的90%是由過去造成的?！彼?，小說家歷史題材的寫作重在選材，所選題材應有穿透事件表層的力量，用來揭示那些隱蔽在暗處、影響社會的因素?！兑恢鶚恰穼懥诵焓鲑绲纳吧砗?，用力太寬，小說的敘事語言深受“三言兩拍”的影響，缺乏現(xiàn)代感。其實，《一柱樓詩》案的現(xiàn)實意義在“發(fā)案”上，在陶易和他的幕僚陸琰、謝啟昆、涂躍龍以及徐述夔的后人徐食田、徐食書，徐述夔的學生徐首發(fā)、沈成濯，包括他的生前好友沈德潛以及姚德璘、毛澄等這些人所受冤屈上；還有像劉墉、蔡嘉樹、童志璘這些與案件相關的歷史人物的精神世界。當然，作品《一柱樓》應該把歷史事件中個體的迷茫與質(zhì)疑滲透到日常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中，而不是寬泛地用力一筆帶過。

六

用現(xiàn)實主義的敘事手法來表達對底層社會民眾的生存境遇與精神現(xiàn)狀的關注，是這個選本的藝術特征。但是，也能從中看到我們文學觀念的滯后。

前些日子，筆者重溫貝拉·塔爾導演的《都靈之馬》《撒旦探戈》?！度龅┨礁辍菲L達六個小時，看完電影筆者又重讀了拉斯洛的小說原著。讀完這部小說選本，筆者深刻地感受到，西方文學在再現(xiàn)小說人物所處時代和人的生存境遇時，和我們有著不同的文學理念。在這樣的文學參照下，再來談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非常困難的?，F(xiàn)實主義對我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其實是一個禁錮?，F(xiàn)在，我們?nèi)匀辉谔岢^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什么是文學傳統(tǒng)？文學傳統(tǒng)就是文學觀的約定俗成，傳統(tǒng)就是走老路，就是前面已經(jīng)有一千位或者更多的作家使用過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繼承文學傳統(tǒng)的實質(zhì)，就是再跟著模仿一次，就是避開對寫作的探索與難度。說白了，就是沒有創(chuàng)造性價值可言，所以，從某種意義上說，傳統(tǒng)只不過是庸人給自己找的一個理由和說辭而已。

20世紀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不光是對敘事形式的革新，而且更重要的是對人類自身存在的重新認識，是對自我心靈的審視與觀照，是對生命在時間之中存在形態(tài)的認識。也就是說，這個話題雖然是敘事學的，同時也是自然科學關于生命存在的問題，是關于時間和空間的問題，是一個哲學的話題，是關于人類靈魂的話題?，F(xiàn)代主義的精髓，研究的是存在的瞬間，是生命在時間中的形態(tài)。所以，放在20世紀的文學背景下來強調(diào)所謂的現(xiàn)實主義，確實是思想禁錮。當然，我們不能把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敘事理念和現(xiàn)實主義小說對立起來，其實，它們是承接關系，現(xiàn)代主義小說在再現(xiàn)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與精神狀態(tài)上，更真實。

這個選本的八部小說，只有兩部是完整的，其余六部是刪節(jié)本。選編者出于善意這樣做，目的是多選一篇。其實，好的小說，故事散落在語言里，而不在事件里。一部好的小說就是一臺完整的機器，語言就是形成這臺機器的零部件，當你知道這臺機器少了一個零部件之后，就會老覺得在運行時會出現(xiàn)故障。事實也是這樣，一部好的小說，你是無法刪節(jié)的，小說里的每一句話都盛載著作者想要傳達的與小說結(jié)構相關的信息，你怎么能拿走？沒法拿。你一旦刪節(jié)，作品里所要表達的主題就發(fā)生了變化。所以，希望今后做選本，寧愿少選，也不刪節(jié)。

參考文獻：

[1] 大江健三郞.小說的方法[M].王志庚，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206.

[2] 李清源.我們?yōu)楹涡枰獙懽鱗J].快樂閱讀，2023（2）.

[3] 王蘇辛.虛指的21歲及仿佛成熟的30歲[N]. 文藝報，2022-10-1.

作者單位：河南省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