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
王國維一生,數(shù)易其居,不同時期有不同的居名、室號,可以反映其治學(xué)取向、人生態(tài)度的前后變化。我把我所寓目的有關(guān)材料試著整理了一下。
一八七七年十二月三日,王氏生于浙江省海寧州(今海寧市鹽官鎮(zhèn))州城內(nèi)的雙仁巷,后遷城西南周家兜,一直到二十歲。
二十歲以后,他去了上海,先在《時務(wù)報》打工、東文學(xué)校學(xué)日語,后追隨羅振玉辦新式教育,先后到過武昌、南通、蘇州,一直到三十歲。
王國維,初名國楨,字靜安,又字伯隅(亦作“伯隅父”)。其父王乃譽稱他為“靜安”“靜兒”“靜”“安”,其弟王國華稱他為“靜兄”“靜哥”。
我理解,名、字相應(yīng),“國楨”“國維”與“伯隅”“靜安”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
“國楨”是國之楨干,楨者柱也,猶房屋有四柱。
“國維”是國之綱紀,維者繩也,猶帳幕有四維。《管子·牧民》:
“守國之度,在飾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薄皣兴木S,一維絕則傾,二維絕則危,三維絕則覆,四維絕則滅……何謂四維?一曰禮,二曰義,三曰廉,四曰恥?!?/p>
四維張于四方,四柱立于四隅,所以安天下,皆取安邦定國之義。故以“伯隅”“靜安”為字。我懷疑,“靜安”最初是家里人對他的稱呼,相當(dāng)于小名,后來才用為字。
時人與王通信,“靜安先生”(安又作庵、菴、盦等)最常見,使用時間最長。
一九0七年,王國維隨羅振玉赴北京,在清學(xué)部上班,賃居于新簾子胡同。新簾子胡同在宣內(nèi)大街以東,學(xué)部在宣內(nèi)大街以西(今教育街1 號和3 號),兩地相距也就一二里。羅宅在象來街(袁英光、劉寅生編著《王國維年譜長編》60 頁引孫雄說),位于學(xué)部以南,也不遠。劉蕙孫說,羅宅在騾馬市大街(龍峨精靈《觀堂別傳》)。騾馬市大街在菜市口以東,則在宣武門外。
一九0九年,王國維有《片玉集》二跋,一跋自署“宣統(tǒng)改元秋九月,為伯宛先生(吳昌綬字伯宛)校于宣武城南之學(xué)學(xué)山海居”,另一跋時間相近,自署“(宣統(tǒng)元年秋九月)越二日,人間錄于宣武寓廬之學(xué)學(xué)山海居”。一九一0年,王國維于《人間詞話》附記自署“宣統(tǒng)庚戌九月,脫稿于京師宣武城南寓廬”??磥恚^“宣武城南”,并非宣武門以南,而是西單以南、宣武門以北、宣內(nèi)大街兩側(cè),屬于北京內(nèi)城的西南隅。
當(dāng)時,王迷詞曲,先后創(chuàng)作《詞錄》《曲錄》《 錄曲余談》。王氏自題其居曰“學(xué)學(xué)山海居”,并有“學(xué)學(xué)山海居藏書”印,與他這一時期的興趣有關(guān)。他說:“錢遵王、黃蕘圃學(xué)問、胸襟、嗜好約略相似,同為吳人,又同喜詞曲。遵王也是園所藏雜劇至三百種,多人間希見之本。復(fù)翁所居,自擬李中麓‘詞山曲?!?,有‘學(xué)山海居’之目。然其藏曲之見于題跋者,僅元本《陽春白雪》、明楊儀部《南峰樂府》數(shù)種,尚不敵其藏詞之精且富也?!保ā朵浨嗾劇罚?fù)翁是清藏書家黃丕烈,李中麓是明戲曲家李開先。李氏富藏詞曲,號稱“詞山曲海”,黃氏效之,自題其居曰“學(xué)山海居”。王氏所收詞曲之目大大超過黃,故于“學(xué)山海居”上復(fù)加“學(xué)”字,表示繼承和超越。
這一時期,王氏以“人間”自號,見他的《梅苑跋》和《紫鸞笙譜跋》。二跋寫于一九0九年?!叭碎g先生”,見于吳昌綬和羅振玉信。王在北京,兩人經(jīng)常討論詞曲。吳致王信凡五十九封,不署年月,但從內(nèi)容看,無疑作于《詞錄》(一九0八)后,并有己酉(一九0九)、庚戌(一九一0)年號。其中三十封稱王為“人間先生”二十九封稱王為“靜兄”“靜翁”“靜安先生”。羅致王信,東渡前只剩兩封,稱王為“靜公”,東渡后多用“禮堂先生”?!叭碎g先生”不太多,最早一封是一九一五年,最晚一封是一九一九年一月十九日,主要集中于一九一六年四至九月。羅振玉給王刻過“人間”印。
此號與他的三本書有關(guān),即《人間詞》甲稿(一九0六)、《人間詞》乙稿(一九0七)和《人間詞話》(一九0八至一九0九)。王自號“人間”,是因書中頻繁出現(xiàn)“人間”二字,號因書名,屬于別號?!叭碎g”是什么意思?羅振?!度碎g詞》甲稿序附記說:“時人間方究哲學(xué),靜觀人生哀樂,感慨系之,而甲稿詞中‘人間’字凡十余見,故以名其詞云?!保▍⒖搓慀櫹椤蛾P(guān)于王國維之號“人間”及其考辨》,《齊魯學(xué)刊》一九八八年三期,110—114 頁)
“人間先生”,主要是羅振玉、吳昌綬等少數(shù)熟人用,并不普遍,但最能代表這一時期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靜觀人生哀樂”也最能體現(xiàn)作者此時的人生境界。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爆發(fā)辛亥革命,十二月王隨羅振玉東渡,去了日本。羅、王同住京都吉田山下。王先住田中村,后搬神樂岡,離京都大學(xué)不遠。一九一三年,王讀《重刊宋本儀禮注疏附??庇洝罚凇陡结屢舳Y記注疏??庇洝泛箢}“海寧王國維識于日本京都吉田山麓之寓廬”。
禮堂之號起于這段時間。一九一四年,王氏撰《禮堂題跋》,刊于《盛京時報》一九一四年一月一日至二月一日,此“禮堂”是自稱(此條承王亮提示)。
“禮堂”是什么意思?羅振玉《商三句兵跋》有解釋:“句兵三,近年出保定之南郊……予往歲既得洹曲殷虛書契,今復(fù)得此,于殷賢似有夙緣。爰手拓此紙寄贈禮堂先生,先生善說殷禮,幸有以啟我。丁巳七月?!倍∷仁且痪乓黄吣?。羅繼祖把此跋收入《羅振玉學(xué)術(shù)論著集》第十二集中的《雪堂剩墨》,下附跋語:“靜安人知號觀堂,此實作禮堂,靜安先生號禮堂,后改觀堂,人罕有知之者。”羅振玉寓居京都,曾自題其居曰“殷禮在斯堂”(此條承孟繁之、王丁提示),兩者應(yīng)有關(guān)聯(lián)。
王氏說殷禮是靠殷虛甲骨文。王治甲骨始于這一時期。如一九一四年王氏抄?!兑筇摃蹩坚尅?,一九一六年作《殷禮徵文》。羅、王去國同在一九一一年,返國則王先羅后。王是一九一六年回,羅是一九一九年回。羅用“禮堂先生”稱呼王,集中于一九一二至一九一八年,最早一封是一九一二年十月,最晚一封是一九一八年六月五日。
“禮堂先生”,主要是羅振玉稱王國維。這一時期,羅致王信以“禮堂先生”最多,偶用“靜公”“靜安先生”“人間先生”。此號少見他人稱呼,并不普遍,但最能反映這一時期他的學(xué)術(shù)興趣。
一九一六年二月十一日,王氏從京都回到上海。二月二十一日入住愛文義路大通路吳興里392 號。愛文義路(Avenue Road)即今北京西路,大通路即今大田路。吳興里位于山海關(guān)路以南、北京西路以北、慈溪路(也叫池浜路,原來是一條河)以東、大通路以西的范圍內(nèi),大體相當(dāng)于今上海自然博物館附近(此條承唐曉峰、沈建華核對上海老地圖),離哈同花園(在今上海展覽中心)不遠,步行距離約三里。
哈同花園蓋新房,請他住,他不住,寧愿在外租房。王氏曾題其居曰“尚明軒”(見陳鴻祥《王國維傳》,463 頁)?!渡袝ゎ櫭酚小吧忻鳌?。此號何義待考,或是企盼光明之義。王亮說,王氏子女名皆含“明”字。但這一時期,王氏更常用的室號是“永觀堂”,簡稱“觀堂”。
王國維有永觀堂,羅振玉有永慕園。永慕園是羅氏在京都的寓所,永觀堂是王氏在上海的寓所。羅氏說,他的永慕園是取顏之推《觀我生賦》語(《集蓼編》),賦中有“切仙宮之永慕”句?!坝滥健笔情L相思,指懷人懷土,念念不忘,如曹植《應(yīng)詔詩》“長懷永慕,憂心如酲”?!坝烙^”是長相見,《詩·周頌·有瞽》講瞎子奏樂,瞎子什么也看不見,但奏樂迎客,祖先聽得到,客人看得見,“有客戾止,永觀厥成”。一九一六年,王回上海,羅留京都, 隔三年,書信往還,見信如晤。兩者或許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
這一時期,王氏通信自署“永觀”,最早一封是一九一六年四月十一日。一九一七年二月二十八日羅致王信始見“永觀先生”。一九一七年底,王氏自訂其舊作,題名《永觀堂海內(nèi)外雜文》。學(xué)者指出,此書即《觀堂集林》二十卷本(一九二三)的前身。一九一八年三月十四日王致羅信:“公如作書時,祈為書‘永觀堂’三字小額。以后擬自號‘觀堂’,此三字尚大雅。去歲小集亦題《永觀堂海內(nèi)外雜文》”,三月十八日和二十日羅復(fù)王信,即談為王宅書額事。十八日信云“屬題堂額,病略起,當(dāng)可應(yīng)命”,允寫而未寫,仍稱王為“禮堂先生”。二十日信云“寫成奉政,乞惠存”,則稱王為“觀堂先生”。前者是舊號,后者是新號。書額只是對新號的進一步確認,既非最早,也非最晚。一九二0年,其《音注孟子跋》自署“(庚申正月廿一日)國維記于滬寓之永觀堂”。一九二一年,其《唐寫本切韻殘帙跋》自署“辛酉冬十一月初十日海寧王國維書于海上寓居之永觀堂”,可見這是他在上海最常用的室號。
一九一九年五月,羅王兩家聯(lián)姻后,羅對王的稱呼以“靜公親家”“靜安親家”最常見,“永觀先生”“觀堂先生”只是偶爾出現(xiàn)。
一九一五年三月,王國維一度短暫回國,又返京都。劉蕙孫說,王曾“寄住在禪寺永觀堂里,‘觀堂’之名,由此而起”,并且提到王“把剩余的三百本《靜安文集》當(dāng)羅的面,在永觀堂的院子里燒了”(《關(guān)于〈殷虛書契考釋〉成書經(jīng)過的回憶》)。京都禪林寺第七代住持是永觀律師,該寺也叫永觀堂。有一年,我去京都大學(xué)訪問,平田昌司教授陪我參觀過這座美麗的寺院。有學(xué)者考證,劉氏的回憶并不可靠,王國維從未住過永觀堂,“永觀堂”是王氏返滬之后所用(如陳鴻祥等)。我想,王氏是否住過永觀堂,可能有問題,但他肯定知道這個地方,甚至到過這個地方。
張廣達先生有一種猜測。他說,王氏遺作,屢見“觀”字,“觀”字貫穿一生(《王國維的西學(xué)和國學(xué)》)。如哲學(xué)時期(指二十至三十歲之間)有“觀外于空,觀內(nèi)于時”;文學(xué)時期(指學(xué)部時期)有“以我觀物”“以物觀物”;國學(xué)時期(指京都時期和京都時期以后)有“觀其匯通”“達觀”。
“永觀”的“觀”到底是什么意思?王氏這一輩子,冷眼旁觀,靜觀時變,確實有點像羅振常對“人間先生”的解釋。但這里我想另外提個思路。我認為,他的人生觀,最大特點是悲觀,特別是一九一七年俄國革命(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后。
一九一七年,俄國爆發(fā)十月革命,令王惶恐、絕望。十二月三十一日王致羅信提到羅剎(俄羅斯)分裂、寐叟(沈曾植)悲觀、鳳老(柯劭忞)樂觀,談到自己,他有這樣一段話,“北學(xué)之事,若詢之寐叟,必勸永行,然我輩乃永抱悲觀者,則殊覺無謂也”,署名“永觀”。
“永抱悲觀”似乎更像他這個人。
一九二三年五月三十一日,王氏再次北上,六月二十九日入住織染局胡同10 號(今27 號)。這所宅院位于皇城東北角,臨北河沿,河上有橋,即東板橋。東板橋以南是南北向的街,即東板橋街??椚揪趾骺谂c東板橋街相交,從西往東數(shù),有三處宅院:甲10 號(今29 號)、10 號(今27 號)、9 號(今25 號)。網(wǎng)上都說今29 號是老10 號,張南金陪我向老住戶調(diào)查,今27 號才是老10 號。
從這兒進宮,抄近道,步行距離也就三里地。路線:東板橋街—黃化門街—吉安所右巷—景山東街—景山前街—故宮神武門。
王氏序跋提到這一寓所,有三種自署,如:一、《毛公鼎跋》,自署“癸亥長夏,記于京師履道坊北之寓廬”(一九二三);二、《金文編序》,自署“甲子夏五月書于京師履道坊北之永觀堂”(一九二四);三、《殷虛文字類編序》,自署“夏至后十日序于京師黃化門北之寓廬”(一九二三)。
這三種自署,第一種最常見,第二種加了室名,第三種很有意思,說明“履道坊北”就是“黃化門北”。
“黃化門”,原名“黃瓦門”。我們從朱彝尊的描述看,此街是條東西向的橫街,兩頭有黃瓦門,東門附近有尚衣監(jiān)、司設(shè)監(jiān)、織染局、酒醋局等(《日下舊聞考》卷三九、四一)??椚揪趾?0 號正好在黃化門街東口以北約一百米處。
“履道坊”,唐洛陽城的坊名。白居易晚年住在履道坊,遺址在今洛陽市洛龍區(qū)安樂鎮(zhèn)獅子橋村,經(jīng)考古發(fā)掘,是個著名景點。白宅,園林清幽雅致,成為詩詞典故。北京沒有履道坊,王氏自署“履道坊”,典出朱彝尊。一九二四年一月七日,溥儀賜王氏與楊鐘羲、景方昶同禁中騎馬,楊、景皆進士出身,只有他是布衣寒儒,情況與朱彝尊同。當(dāng)年,康熙賜朱彝尊禁中騎馬,朱也沒有功名。兩天后,王致羅信說,“此事在康熙年間乃時有之,《朱竹垞集》中有《恩賜禁中騎馬》詩可證之”,很自豪。這里值得注意的是,朱詩除《恩賜禁中騎馬》,還用“履道坊”指他在北京的寓所,如“講直華光殿,居移履道坊”(《元日賜宴太和門》)、“承恩驂乘入明光,賜第仍居履道坊”(《秋涇行示吳秀才周瑾》),見《曝書亭集》卷十、十一。王署“履道坊”是用典,正是指他在黃化門北一百米的寓所,并非洛陽履道坊。
朱彝尊入值南書房,賜禁中騎馬,賜第黃化門,在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次年移居宣武門附近的海柏胡同16 號,在那里住得最長。今“朱彝尊故居”(北京市文保單位)多指海柏胡同16 號。但朱詩“履道坊”卻并非海柏胡同16 號,而是他在黃化門短暫居住過的地方。王氏之所以把他奉詔進京在織染局胡同西口租住的宅院叫“履道坊北之寓廬”或“黃化門北之寓廬”,就是以朱彝尊自況。
王氏從上海搬到北京,仍以“永觀堂”為室號?!坝^堂先生”是他生命最后一段(從上海到北京,凡十一年)),除“靜安先生”,最廣為人知的敬稱,最能象征和概括其一生。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七日王氏搬進清華校園,住清華西院16、18號(今43、42 號)。
今清華校園是建于清熙春園遺址上。工字廳以東叫清華園,以西叫近春園。清華園以東的校區(qū)本來是一片荒地,王國維墓就位于這片荒地上。
王宅在近春園。一九二六年,王氏《皇元圣武親征錄跋》,自署“觀翁記于京師西郊之近春園”,就是指清華西院。清華西院到王上班的工字廳,步行距離不到兩里地。
一九二七年六月二日,王氏出清華西門,直奔頤和園,自沉魚藻軒。
這位“永抱悲觀”的學(xué)者,最后就這么走了。
二0二三年春節(jié)寫于北京藍旗營寓所
附記:王氏故居,除海寧祖宅,下場都很慘。京都故居未保留。上海故居已消失在今靜安雕塑公園內(nèi)。北京故居三處,新簾子胡同舊宅早已蕩然無存;織染局胡同舊宅,侯仁之主編《北京歷史地圖集》近代名人故居分布圖有之,現(xiàn)在是大雜院;清華西院舊宅也是多家居住,破破爛爛。歷史就是這樣無情。
本文所附王國維印蛻,“學(xué)學(xué)山海居藏書”印是由王氏親屬王亮先生提供,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