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會芳

閑來細看《紅樓夢》，讀到第六十三回，大觀園眾姐妹夜里聚集到怡紅院為寶玉慶祝生日，喝酒行酒令的場景熱鬧而有趣：

晴雯拿了一個竹雕的簽筒來，里面裝著象牙花名簽子，搖了一搖，放在當中。又取過骰子來，盛在盒內(nèi)，搖了一搖，揭開一看，里面是五點，數(shù)至寶釵。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么來。”說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艷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

任是無情也動人。

又注著：“在席共賀一杯，此為群芳之冠，隨意命人，不拘詩詞雅謔，道一則以侑酒?！北娙丝戳?，都笑說：“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闭f著，大家共賀了一杯……

你看他們喝酒時的游戲：擲骰子、抽花簽、讀詩詞、按注喝酒……玩得有文化有品位。這是古代富貴人家有文化教養(yǎng)的孩子所玩的行酒令，人家玩的是學識和修養(yǎng)，但不失熱鬧，這樣優(yōu)雅的生活場景令人向往。窮人怎樣行酒令呢，鄉(xiāng)下的劉姥姥只會“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大火燒了毛毛蟲”之類的順口溜，雖然簡單粗俗，但滑稽有趣，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農(nóng)村行酒令時的熱鬧情景。上世紀70年代初，還是集體吃大鍋飯時。每到過年，生產(chǎn)隊里會殺豬宰羊一起“吃碰東”。生產(chǎn)隊倉庫前的場地上，拖拉機、脫粒機、揚塵機等機器早已收工，靜靜地躺在那里。寬闊的場地上擺滿了從各家搬來的八仙桌和長條凳，桌上擺滿了大塊的豬肉、羊肉，只有男人們才可以參加這樣的盛會，他們大吃大喝的場面常讓我們小孩子們饞得直轉(zhuǎn)悠，盼望著熟悉的大伯和叔叔會偷偷塞點好吃的給我們，最后往往會“得逞”。到了80年代，改革開放，土地承包，吃碰東不再流行。那時鄉(xiāng)下雖然生活條件不好，但農(nóng)民好客，每逢家有上梁、結(jié)婚、做壽等喜事，總會在院子里擺滿流水席，遠近的親戚和街坊鄰居都要來喝酒席湊熱鬧。喊個廚子，鄰居各派一個壯勞力做小工，燒個幾十桌，一桌一桌挨個兒擺開來。自家場地不夠，擺到隔壁人家去。那個熱鬧，不比現(xiàn)在的大飯店差。

鄉(xiāng)下喝酒，最大的優(yōu)點是不用拘束，天南海北，聊天吹牛，盡管敞開肚皮吃。最有趣的是，酒過五巡，大家喝得頭酣腦熱的，臉上紅撲撲，酒氣噴人，這時往往是最盡興的時候。五大三粗的男人們開始覺得喝酒聊天還不盡興，于是開始了行酒令，一桌桌聲音此起彼伏，吆五喝六，盡頭足時喊聲震天，嘈雜喧鬧，甚至隔壁村莊都能聽見。

鄉(xiāng)人們大多不識字，不會抽花牌，更不會作詩，最通行最簡單實用的便是劃拳。劃拳時行的口令特別有趣，從一到十，雜以數(shù)字共有十句短語：“一步高升，哥倆好，三三元，四喜發(fā)財，五經(jīng)魁，六六大順，七巧大，八匹馬，九連環(huán)，全家福。”劃拳時，以桌為單位，兩人一組，難得有三四人一組的，其余是看客，有時誰手癢癢，躍躍欲試，可輪流替換。

對方邊劃拳邊喊口令，劃拳時伸出一到五根手指，雙方手指數(shù)加起來的和，如果正好跟哪一方的口令喊到的數(shù)一樣，哪一方算贏，另一方喝罰酒一杯。熟悉劃拳的民間高手，口令鏗鏘有力，拳頭出神入化，兩者配合得熟練無比，準穩(wěn)快，聲音響，氣勢足，一般只出兩到三句酒令便能順利拿下一回，閃電戰(zhàn)似的，短短功夫就能一口氣贏十幾個回合，輕輕松松就把對手喝得暈頭轉(zhuǎn)向趴下認輸。

圍觀的人們也興致勃勃，一聲聲喝彩，把氣氛烘托得高潮迭起，那個場景常把我們小孩也惹得躍躍欲試，恨不得爬上桌子喊幾句?？纱笕藗儾辉试S我們上桌，于是一個個圍在小桌子上，自開一桌，學著大人的樣子有模有樣地劃起拳來，沒有酒就以刮鼻子代替懲罰，喊不來齊全的口令，就“一啊一，二二二……”地亂喊一氣，只要數(shù)字能對上就行，玩得樂此不疲。那個興奮激動勁兒，連大人們也常被我們逗得捧腹大笑。

以前懵懵懂懂，不大明白這一句句抑揚頓挫的劃拳口令是啥意思，只知道都是吉祥話，討的是大人們愛聽的好口彩，比如一步高升、哥倆好、四喜發(fā)財、六六大順、全家福等。但三三元、五經(jīng)魁、八匹馬等常聽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以。后來工作了才偶然得知，這口令還大有來歷呢。

三三元跟讀書有關(guān)，古時科舉從鄉(xiāng)試、會試到殿試，層層篩選，每個級別的第一名分別叫解元、會元和狀元，合稱“三元”。我們蘇州盛產(chǎn)讀書人，有個三元坊的地名就是由此而來——清代乾隆年間，有位叫錢棨的讀書人“連中三元”，可真是了不得。

至于五經(jīng)魁，也跟科舉文化有關(guān)。明代科舉分五經(jīng)試士，每經(jīng)所取第一名謂之“經(jīng)魁”?？诹罾锏奈褰?jīng)魁，即考試每科都得第一名的意思。而我小時候一直以為是五斤筷子的意思，想想都覺得好笑。

至于七巧大，則源于乞巧節(jié)，寓意女孩子心靈手巧，女紅活做得好。

八匹馬呢，指傳說中為周穆王拉車的八匹駿馬。它們的名字分別叫絕地、翻羽、奔菁、超影、逾輝、超光、騰霧、挾翼，這些駿馬各自都擁有獨特的本領(lǐng)，有騰云駕霧的，有挾翼飛行的，有日行萬里的?？偟恼f來，這八匹神馬寓意事業(yè)興旺、前程萬里。

九連環(huán)是古時民間婦女兒童熱衷的玩具，以金屬絲制成九個圓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套，按照一定的方法反復操作，可使九個圓環(huán)分別解開，或合而為一。解九連環(huán)需要相當長一段時間，也可以訓練人的耐心，同時代表九九歸一長長久久的意思?！都t樓夢》中第七回也有關(guān)于九連環(huán)的記載，這玩意兒是寶玉和黛玉兩小無猜時十分喜歡的玩具。

沒想到，農(nóng)村里看似粗糙簡單的劃拳口令還有這么多學問呢！

（作者單位：江蘇蘇州市吳江區(qū)平望實驗小學）

責任編輯 晁芳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