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恒
一個夏日周末的晚上,帶娃去看了一部話劇《做媽媽》,主題算得上是這兩年一直流行的“喪偶式育兒”??戳诉@個劇,我才意識到,“喪偶”也是不平等的,一個家可以喪爸爸,不能喪媽媽。劇中,媽媽去世后,那個家基本就混亂了,爸爸假裝堅強,內(nèi)心卻已崩塌,生活能力很差,連創(chuàng)可貼都不知道在哪里。中年人的崩潰,是山體滑坡。倒是后來,在女兒幫助下,逐漸重建了這個家。最后有一個時刻,女兒眼見爸爸逐漸走出來,對著他說:“我愛你爸爸?!边@時,坐我旁邊的兒子忽然扭頭對我說了句“我也是”。頓時,暖了我一臉。平時我虐他千百遍,他卻依然待我初心不改。然而,終究有一天,這樣相親相愛的兩個人會漸行漸遠,我會惹人煩,他會討厭我。人生最悲劇的事情莫過于此。
劇中那位爸爸之所以能夠重建人生,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開始真心地關心女兒,而不是困在自己的世界里。這是很多父母的通病,假裝很關心,可往往不知道孩子到底在想什么。于是經(jīng)常陷入“我這么愛你你卻不理解我”的自我摩擦中。這種父母心態(tài),是一種心理內(nèi)耗。那位喪妻的爸爸,一開始也在精神內(nèi)耗。我也經(jīng)常內(nèi)耗。之所以如此,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太關注自我世界了。自己就那么大點兒空間,掰開揉碎了去關心,結果就是,無數(shù)的問題無限放大。
還記得陶勇嗎?北京朝陽醫(yī)院一位眼科大夫,因為暴力事件而受傷,再也無法上手術臺了。當時他還差幾個月40歲,原本前途光明,結果整個世界就此崩塌。最近我看到他聊起那段經(jīng)歷,說妻子看到受傷手術后的他,第一句話是,陶勇,你知道嗎,你都上微博熱搜了。接著她又說,別擔心,家里都好著呢,老人也好,孩子也好。這樣看上去有些奇葩的對話,只談論外界,談論他人,不談受傷的丈夫,倒是讓陶勇從自我的苦痛情緒走了出來。后來,陶勇開始重建人生,他不是從自我開始,而是思考社會思考病人,看自己能夠如何利用現(xiàn)有的能力做一些工作。他依然是一名醫(yī)生,給病人看病;但同時,開始做科普,后來又創(chuàng)業(yè),專門做眼睛檢查。如今,他成了小有名氣的科普作者,以及終于有些起色的創(chuàng)業(yè)者了。
很多人都會經(jīng)歷世界崩塌的時刻,普通人如此,那些成功人士更如此。7月底的那個夏日晚上,我正在劇場里看劇時,新東方的俞敏洪和搜狐的張朝陽正在對談。俞敏洪談到,自己曾經(jīng)可能患上了嚴重的心理疾病,有一次在加拿大的渥太華出差,在20樓看著打開的窗戶一心想跳下去。我也看到偉大的哲學家約翰·密爾的崩潰故事。他是一位在思想界取得了“駭人成功”的大師。從小,父親就很雞娃,讓他3歲學希臘語,7歲讀柏拉圖,8歲學拉丁語,11歲讀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shù)學原理》——這可能是絕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都不會涉及的知識。他少年時學邏輯學、政治經(jīng)濟學、心理學和法學,15歲就開始學哲學。然后,到二十來歲,精神崩潰了。他開始變得麻木、低沉,對任何事物都提不起興趣。好在,密爾曾經(jīng)學習了那么多知識,他開始重建自己,最終走了出去。他描述那段痛苦的經(jīng)歷以及重建過程時,發(fā)現(xiàn)自己重新變得幸福起來的一個重要原因是,重新有了關心他人、關心周遭世界的能力。
密爾說,當人們“把眼光放在別的事物上時,也順便找到了自身的幸?!薄_@并非一種利他主義,而是一種更廣闊的自我探索、自我建構。我們終究是一個社會人,我們與周圍的世界息息相關,呼吸著路邊樹葉散發(fā)的氣息,吃著他人制作的食物,為他人提供我們的服務。當我們完全沉迷于自我,沉迷在幾英寸的手機屏幕小世界時——別以為那些短視頻帶給你更廣闊的世界,相反,那是一個靠著算法建立的時間牢籠——我們從來不會從中獲得幸福。只有心中裝著更廣闊的世界,才能帶給我們更大的驚喜,更有韌性的人生。如海子所說,喂馬劈柴,關心世界、糧食和蔬菜。海子的人生不值得效仿,他的詩句卻如此真實又異常迷人。
(摘自微信公眾號“看天下實驗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