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先生在《中國歷史上民族之研究》中提出“何謂民族意識? 謂對他而自覺為我”[1]?!八摺笔且粋€與“自我”既有區(qū)別又有聯(lián)系的參照,通過選擇和確立“他者”,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更好地確定和認識“自我”,一個主體若沒有“他者”的對比對照,將完全不能認識和確定“自我”[2]?!白晕摇焙汀八摺笔窍鄬Φ?,它會隨著參照物的不同而改變。從《山海經(jīng)》中的“異怪”,《詩經(jīng)》中的“異族”,到《史記》中的“匈奴”,唐宋詩詞中的“塞外”,再到《海國圖志》中的“夷”形象,中國文化典籍中的“異域”形象經(jīng)歷了在古代形成和發(fā)展以及在近代完成轉型等階段。中國古代文化典籍中的“夷”主要是對鴉片戰(zhàn)爭以前眾多“異族”形象的總體稱謂?;仡欀袊糯幕浼械摹耙摹毙蜗蟛⒄撌銎鋵嵸|(zhì),在“他者”與“自我”的互動轉化中,能夠揭示“華夏”“大一統(tǒng)”等早期中華民族觀念的形成。鴉片戰(zhàn)爭以前的中國古典“他者”形象,即歷代文化典籍中 “夷”的群像,被華夏文化所同化,其實質(zhì)是對象化的華夏“自我”形象?;谙惹氐赜騼?yōu)勢所形成的“文化自然力”及漢唐開明政治所積聚的“文化自信力”,“華夏”“大一統(tǒng)”等早期中華民族觀念形成,“文化認同”成為早期中華民族觀念形成的核心動力。本文根據(jù)形象學“自我”與“他者”互動理論,以先秦及漢唐文化典籍中的“夷”為參考,探索“華夏主體”及“大一統(tǒng)”民族觀念的形成。
1 基于先秦地域優(yōu)勢形成的“文化自然力”,“華夏主體”民族觀念形成
在西周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文化典籍中,記載了中國古代文化典籍中早期的異域形象。以《山海經(jīng)》中的 “異怪”與《詩經(jīng)》中的“異族”形象最突出?!渡胶=?jīng)》《詩經(jīng)》中的異域形象作為中國古典文化典籍中“夷”群像源頭,描述了先秦時期基于中原“地緣優(yōu)勢”及“禮制文化”基礎上的華夷融合情形,以“華夏”為主體的早期中華民族觀念形成。
1.1《山海經(jīng)》中的“異域”形象與“華夏族”主體彰顯
《山海經(jīng)》作為中國志怪典籍,一般認為是戰(zhàn)國時期的一部地理書,被看作是中國最早的神話或故事文本,在內(nèi)容上展現(xiàn)了眾多的人和物的形象,包括山川、道里、民族、物產(chǎn)、藥物、祭祀、巫醫(yī)等。保存了夸父逐日、女媧補天、精衛(wèi)填海、大禹治水等遠古神話傳說,描述了夸父、女媧、精衛(wèi)、大禹等華夏文化中的“自我”形象,也比較全面地描述了先秦時期華夏族眼中的異族形象。在《山海經(jīng)》關于異族的描述中,異族人的形體與華夏族眼中的正常人不同。當然,這里的異族,已經(jīng)把《山海經(jīng)》中所描述的怪物、獸類及神靈等非人類形象排除在外。異族人的體型向著正常人的兩極發(fā)展,有“小人國”及“大人國”、“長臂國”及 “長股國”、“女子國”及“丈夫國”等。除了形體的不同,《山海經(jīng)》中的異族文化與華夏文化也不盡相同。以飲食文化為例,《山海經(jīng)》中提到的異族大多食五谷,比如焦僥國吃嘉谷、黑齒國食稻、玄股國及困民國食黍,這與華夏族幾乎相同。與華夏族不同的是:黑齒國“啖蛇”,玄股國食鷗鳥,長臂國以海魚為主食,勞民國“食果、草食”,君子國食獸。由此可見,由于環(huán)境或者地理條件的影響,這些異族或居森林、河谷、湖畔、海邊,與華夏族聚居的中原條件存在差異,因而飲食也不盡相同。而異族的形體變化所遵循的邏輯就是:以華夏族為中心向兩極發(fā)展,飲食文化差異明顯受地域環(huán)境的影響。不管《山海經(jīng)》中的“他者”是否真實存在,但作為“自我”集體想象物,其映照的“華夏族”主體意識彰顯。
1.2《詩經(jīng)》中的民族交往與“華夏化”
在《詩經(jīng)》中,也有關于異域形象的論述。作為中國古代的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反映了中原華夏族的歷史及社會生活,商周時代的歷史在《詩經(jīng)》中也能找到相關的描述。因而,《詩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史詩品格,可以看作是中國古代早期史詩,具有一定的史料價值。比如后稷創(chuàng)業(yè)到武王滅商的歷史在《生民》《公劉》《綿》《黃矣》《大明》等五首詩歌中得以敘述?!对娊?jīng)》也包含一些反映了華夏族群與周邊各族關系的詩歌,其中也記載了華夏族眼中的“夷狄”形象,比如《破斧》《韓奕》《六月》《出車》《采薇》《常武》《文王有聲》記載了華夏族與南蠻、西戎、東夷、北狄的關系。通過解讀《詩經(jīng)》中關于“華夏族”的描述,華夏族主要是指商周時期居住在中原的廣大居民,隨著最初的華夏族與周邊交往的密切,春秋時期融入中原的周邊異族也被納入華夏族的范疇?!对娊?jīng)》中的華夏族,不僅包括夏、商、周時期就居住在中原地區(qū)的族群,還包括春秋時期逐漸融入中原的周邊各族。而《詩經(jīng)》中的民族交往,即指華夏族與東夷、南蠻、西戎、北狄之間的交往。而“四夷”也不是單一的民族,也是由多個民族組成的族群統(tǒng)稱[3]。
“華”“夷”族群形成時期的地域環(huán)境存在較大差異,華夏族居中原河流山谷,水土豐饒;蠻夷族居周邊山野荒漠,條件惡劣。華夏文化基于中原較好的自然條件產(chǎn)生優(yōu)越性,相對于周邊各族文化較為先進。中原四周的“蠻夷”通過與“華夏族”聯(lián)姻的形式從邊緣地帶進入富饒的中原地區(qū)?!对娊?jīng)》具有寫實性,對那個時代的真實情況有比較客觀的反映。先秦時期華夏族與蠻夷之間大多出于政治原因而聯(lián)姻,兩個政治軍事集團通過婚姻方式聯(lián)合起來以達成某些政治目的。這種聯(lián)姻“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lián)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春秋戰(zhàn)國時期有120余個諸侯國,通過聯(lián)姻和戰(zhàn)爭的形式,邊遠地區(qū)的“蠻夷”大都融入中原,中原以其地緣的強大吸引力,讓四方蠻夷得以皈依華夏文化。商周時期的許多散布在中原及其周邊經(jīng)濟文化遠遠落后于“諸夏”的異族,經(jīng)過春秋三百年的變遷與融合,逐步實現(xiàn)“華夏化”。
1.3 基于“文化自然力”的文化同化
根據(jù)形象學自我與他者互動轉化理論,弱勢文化總是向強勢文化轉化,被強勢文化同化。從《山海經(jīng)》中虛構的他者映照,到《詩經(jīng)》所反映的華裔文化交流,華夏主體意識彰顯,其核心原因源于周朝形成的強勢的禮制文化。中原華夏族對周邊四夷產(chǎn)生的文化同化主要源于優(yōu)越的自然條件。自然力是大自然所稟賦的,這種基于中原地域自然優(yōu)勢所形成的華夷文化融合,可以把它叫做基于“文化自然力”的文化同化。在這樣的文化融合中,“華夏”主體意識是顯而易見的,而華夏主體并不是以種族、疆土來限定的,而是基于文化認同來確定的。
2 基于漢唐開明政治積聚的“文化自信力”,“大一統(tǒng)”民族觀念形成
馮友蘭先生強調(diào),“中國”或“華夏”與“夷狄”的區(qū)分在于文化而非種族。華夏文化作為中國古代主體文化,其優(yōu)越性除了先秦時代來源于地域優(yōu)勢形成的華夏文化自然力之外,更多來源于漢唐開明政治所積聚的華夏文化自信力。漢唐盛世帶來政通人和,華夏文化迅猛發(fā)展形成空前的文化自信,對周邊乃至于外來文化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和同化力,鞏固和發(fā)展了秦代開創(chuàng)的“大一統(tǒng)”的政治格局,使得“大一統(tǒng)”的民族觀念形成。秦漢至晚清中國文化典籍中眾多“他者”形象,以彰顯華夏文化自信力為核心,要么映襯出華夏文化的繁盛,要么表現(xiàn)出對華夏文化的皈依,漢代《史記》中的“匈奴”、盛唐邊塞詩中的“塞外”形象表現(xiàn)最為典型。
2.1《史記》中的“匈奴歸化”與“大一統(tǒng)”民族格局的捍衛(wèi)
《史記》中的“匈奴”形象主要是通過“丑夷”冒頓單于和“漢將”李廣的形象對比來描述的。關于匈奴首領冒頓單于,在《史記·匈奴列傳》中有較為詳細的敘述:一方面,他冷酷無情,詭計多端,殺掉了自己的父親和妻子;另一方面,他英勇善戰(zhàn),勇敢無畏,滅掉了周邊各部落。他通過東擊右突南兼并,彰顯匈奴威勢,在東邊擊敗了與其雙雄并峙的東胡,又向西邊長驅突擊趕走了“月氏”,接著在南面兼并了“樓煩及白羊河南王”,幾乎全部收復了秦代蒙恬所掠奪的匈奴失地。而正是那個時候,劉邦與項羽的部隊在中原對峙,中原地區(qū)因為戰(zhàn)亂不僅國力匱乏,而且無暇顧及北面騷亂,因而冒頓單于借助這個時機得以強大。根據(jù)司馬遷對冒頓單于的評價,冒頓單于被認定為“丑夷”形象?;凇叭A夏”正統(tǒng)文化的視角,冒頓單于的成功史被視為令人發(fā)指的作惡史。一方面,冒頓單于不講仁義,引起漢民族對他的憎惡;另一方面,又由于冒頓單于的強力征服,對他也不由得產(chǎn)生一些敬畏之情。
秦有蒙恬,漢有李廣。與冒頓單于令人憎惡相比較,《史記·李將軍列傳》中的李廣則令人稱贊。李廣機智勇敢,視匈奴如草芥,具有射擊蓋世、驍勇善戰(zhàn)、沉著鎮(zhèn)定、臨危不亂的軍事才能,且具有廉潔輕財、愛護士卒、忠實厚道的品性。在《史記》中,司馬遷以弱化的匈奴形象反襯神勇多謀的漢將李廣,寄寓了平息邊患的時代心理。對“我族”形象的描繪用墨如潑,而只用寥寥數(shù)語、抓住一鱗半爪來刻畫匈奴形象,以反襯威猛的漢朝將士形象,突顯漢帝國赫赫天威。“文景之治”中的明君漢景帝,一方面,實行徙民實邊,鞏固邊防,傳播中原文化;另一方面,實施備戰(zhàn)與和親并舉,兵來將擋,禮來親往。特別是衛(wèi)青、霍去病三戰(zhàn)匈奴,使其遠遁,乃至于匈奴不敢在漠南設置王庭。到漢元帝時,昭君出塞和親結束漢匈百年沖突,“邊城晏閉,牛馬布野、三世無犬吠之警,黎庶亡干戈之役”[4]。東漢初年,匈奴強大而反撲,光武帝劉秀曾經(jīng)派馬援討伐東胡烏桓,無功而返,只好在長城沿線“筑亭侯,修烽隧”,防止匈奴等蠻族來襲;并命令邊民遷徙到常山關、居庸關以東,且不斷派使節(jié)去匈奴“賂遺金幣,以通舊好”。后來,塞北連年遭受饑荒和旱災,東胡烏桓趁虛而入,外患未除,內(nèi)訌又起,匈奴日逐王降漢,率漠南八部歸順漢朝。于是匈奴分裂為南北兩部,南匈奴向東漢俯首稱臣,遷徙至塞內(nèi),“愿永為蕃蔽,捍御北虜?!睎|漢大將竇憲追擊北匈奴,出塞三千余里,至燕然山刻石記功,最終匈奴遷徙至歐洲匈牙利平原,匈奴問題徹底解決。匈奴遠去,秦漢文化被周邊異族所效仿,漢代開明政治捍衛(wèi)了“大一統(tǒng)”的中華民族格局。
2.2 盛唐邊塞詩中的“塞外”書寫與“華夷一家”民族觀的形成
在盛唐邊塞詩中,不僅描繪了自然條件比較惡劣的“異域”景象,而且還呈現(xiàn)富庶繁榮的“自我”形象。正如王維《隴西行》詩中所描繪:“十里一走馬,五里一揚鞭。都護軍書至,匈奴圍酒泉。關山正飛雪,烽火斷無煙。[5]”塞外,氣候條件惡劣,天寒地凍,人煙稀少。 “交河城邊飛鳥絕,輪臺路上馬蹄滑……” 岑參《天山雪送瀟治歸京》詩中描寫塞外“飛鳥絕”“馬蹄滑”,此詩中雖然沒有直接描寫游牧民族的生活,但側面表現(xiàn)他們生活環(huán)境的惡劣,也說明了游牧民族比較落后的原因。盛唐邊塞詩中的“異域”常常能夠反襯“自我”英雄氣概,被描述成男兒建功立業(yè)求取功名的好地方,令人神往。王維在唐開元25年奉旨以監(jiān)察御史身份出塞,慰問戰(zhàn)勝吐蕃的崔希逸軍之時,留下名篇《使至塞上》,“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把“大漠”“孤煙”“長河”“落日”的經(jīng)典意象與“直”“圓”等形容詞結合,景色優(yōu)美空闊高遠的塞外形象躍然紙上,這也恰如其分地契合旗開得勝打了勝仗的美好心境。與王維相比,杜甫《兵車行》詩中的塞外,猶如人間地獄,令人毛骨悚然?!熬灰?,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怨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白骨”“新鬼”意象把邊關異域的慘狀烘托出來,令人恐懼。所有這些異域形象都是和大唐系列邊塞戰(zhàn)爭緊密相關,這也帶來了大唐的強盛以及民族自信心高漲。在杜甫的《憶昔》一詩中,民富國強的“自我”形象展現(xiàn)在眼前:“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齊紈魯縞車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好一片和諧的盛景,讓人印象深刻[6]。盛唐邊塞詩中,上述對比的例子還有很多。邊塞的蕭條映襯出唐代的繁盛,“萬使來朝”的景象令人側目,“唐裝”“唐韻”等文化意象深入人心,為周邊民族所向往并效仿。在唐代,中國境內(nèi)的各民族都獲得了空前的歷史發(fā)展機遇,民族關系良好,于是就有了“華夷一家”的民族觀。
2.3 基于“文化自信力”的文化同化
文化自信力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fā)展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漢唐開明政治積聚的文化自信力不僅鞏固了秦代所開創(chuàng)的“大一統(tǒng)”的民族格局,還成為影響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文化力量。文化認同是最深層次的認同,它是指人們在其民族共同體生活環(huán)境中所形成的對該民族最核心價值的肯定性價值體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既源自歷史長河中各民族經(jīng)濟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親近,也源自各民族文化上的兼收并蓄。在文化認同助力民族觀念形成的過程中,唐代“文化自信力”的推動作用尤為突顯。
3 結語
綜上所述,先秦時期由于地域條件的優(yōu)越,華夏族群的文明禮制與周邊蠻夷的粗俗落后形成鮮明對比,華夏主體意識顯而易見。漢唐盛世帶來政通人和,華夏文化迅猛發(fā)展形成空前的文化自信,對周邊乃至于外來文化具有強烈的吸引力和同化力,使得“大一統(tǒng)”的民族觀念形成。根據(jù)費孝通先生《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xiàn)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所形成的。[7]”雖然近代強勢他者的出現(xiàn)促進中華民族意識“自覺”形成,但中華民族意識卻發(fā)軔于幾千年來“華夏”“大一統(tǒng)”等早期中華民族觀念的“自在”形成?!叭A夏”主體意識與“大一統(tǒng)”的民族格局等早期中華民族觀念,為近現(xiàn)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自覺”形成奠定堅實的思想文化基礎。
引用
[1] 梁啟超.梁任公近著(下卷)[M].北京:商務印書館,1924:44.
[2] 房芳.平民世界的人性書寫[D].濟南:山東大學,2011:2.
[3] 李偉.論《詩經(jīng)》所反映的夷夏觀念[D].呼和浩特:內(nèi)蒙古大學,2010:12-16.
[4] 齊黎明.和親:不僅僅是避戰(zhàn) 更有利于發(fā)展[N].中國民族報,2009-04-10(3).
[5] 高建新.王維詩中的西北邊塞風情[J].內(nèi)蒙古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1(6):52-55.
[6] 楊曉林.從“夷”到“他者”——中國文學中“異”的形象學分析[D].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02:8.
[7] 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修訂版)[M].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381.
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重點項目“《海國圖志》中‘夷的套話轉型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研究”(21A0479);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近代‘夷形象嬗變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研究”(21YHA183)成果
作者簡介:姚武(1973—),男,湖南邵陽人,博士研究生,教授,就職于邵陽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