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 飏,曹景源
(遼寧師范大學,遼寧 大連 116081)
許慎的《說文解字》是我國第一部系統(tǒng)分析文字字形、考究字源的字典。在解說的時候遵循一定的體例,當認為某字是由另一個字反寫而成時,會有如下三種標注:一是“從某反”,如“干……從反入”;二是“反某為某”,如“乏……反正為乏”;三是“從到(倒)某”,如“,從到人。”為了便于討論,我們將這批字統(tǒng)稱為“反形字”?!墩f文解字》中像這樣有明確標注的反形字共有30個。此外,《說文解字》中還有一些沒有注明反形但小篆字體確為相反的字,如“又/”等,在此暫時不予討論。統(tǒng)計選用的《說文》版本為徐鉉校訂的《說文解字》,即《說文解字》大徐本,包括徐鉉校訂添加的新附字。
早期文字尤其是甲骨文、金文的字形方向多是不固定的。唐蘭指出,先秦文字有“反寫”“倒寫”“左右易置”“上下易置”等變例。[1]這是因為古文字形體還沒有最后定型。等到文字形體逐漸固定后,這種正反無別的書寫就逐漸絕跡了。胡小石曾對甲骨文中的反書進行全面考察,于《甲骨文例》中設“反文”一例,列甲骨文反書189例,并說“卜辭文字倒順有別,而反正無殊。”[2]劉釗在《古文字構形學》中討論了甲骨文的“倒書”,指出:“甲骨文的符號主要來源于客觀事物的圖像,許多形體還沒有最后定型,因此常??梢哉龝?,也可以倒書,這體現(xiàn)了甲骨文一定的原始性。但是一旦當一個形體習慣于按一個方向書寫并逐漸固定下來的時候,與其方向倒置的寫法,就應該視為‘特例’,這種特例一般就稱作‘倒書’?!盵3]10由此可以看出,“反書”“倒書”是早期文字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種書寫現(xiàn)象。“反書造字”“倒書造字”指的是當一個字形固定按一個方向書寫時,將其方向倒置或反向,來產(chǎn)生新的文字,是古文字孳乳分化新字的一種手段。“反書”和“反書造字”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是否產(chǎn)生了新字?!胺磿笔俏淖值臅鴮懯褂脝栴},正書或反書都作為同一個字使用;而“反書造字”是造字問題,某個字通過改變字形方向,分化出了新的文字,承擔新的意義。
若按許慎的解釋,《說文解字》中所注的反形字皆屬于“反書造字”。但實際上,因為古文字字形的不固定,正書反書無別,許慎所言的“反某為某”很多并不在“反書造字”的范疇中。
對反形字的研究,前代學者的解釋多見于對《說文解字》單個字的說解之中,且往往是基于許慎的解釋進行的闡發(fā)。當代學者對反形字的討論也多見于對古文字單字的考釋之中,但對反形字整體現(xiàn)象的論述較少。裘錫圭的研究比較深入,他在《文字學概要》中將反形字現(xiàn)象歸類為變體字,即通過改變某一個字的字形來表意。他認為《說文解字》中所解釋的反形字實際上大都不是這樣造成的,并將之大體分為三類:一是從早期字形來看,沒有一正一反的關系;二是有的反形字只作為表意偏旁使用,不能獨立成字;三是反形字與原字出于同一字形的分化。[4]唐蘭也指出:“反某為某之例,數(shù)見說文,求諸古文字,固無合者也?!盵5]本文將結合古文字材料,對《說文解字》所列的30對反形字進行分析、甄別,以字形為主,并對其進行辨證。
根據(jù)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材料,許慎所列反形字中有一部分從早期字形來看不存在一正一反的關系。有些字為后起字,未見于甲骨文、金文之中,則依照小篆形體分類。
乏,《說文·正部》:“《春秋傳》曰:‘反正為乏。’”小篆作。許慎只解釋了字形,而沒有解釋音義。段玉裁注:“此說字形而義在其中矣。不正則為匱乏,二字相向背也。”正,《說文·正部》:“是也。從止,一以止?!毙∽?。甲骨文作,從止從口,“口”象城邑之形,是“征”的初文。金文中字形上的“口”簡化作一橫,字形變作(殷盤)。金文中“正”字反寫仍為“正”,如(其次句鑃)、(中子化盤)?!胺Α弊质家娪趹?zhàn)國時期,中山王兆域圖作。中山王方壺作,曰“乏其先王之祭祀”,其中“乏”義為廢。湯余惠認為:“‘正’‘乏’二字在形體上的區(qū)別僅在字上的一筆:‘正’字橫劃而‘乏’字作斜筆,大概是取非正即乏之義?!盵6]所以,二字字形不存在一正一反的關系。
“亯”,《說文·亯部》:“獻也。從高省,曰象進孰物形?!缎⒔?jīng)》曰:‘祭則鬼亯之?!毙∽骰?。商代甲骨文作,西周金文作。字形象高臺上有建筑形,意為享祭之所?!墩f文解字》解釋為象進獻的熟食之形,與古文字構形不符?!皝墶焙髞矸只觥昂?、享、烹”三字。
“匕”,《說文·匕部》:“相與比敘也。從反人。匕,亦所以用比取飯,一名柶?!毙∽??!柏啊弊旨坠俏淖骰??!墩f文》解釋“匕”有兩個含義:一是并列,比較;二是古代的一種取食器具。段玉裁注:“匕即今之飯匙也?!崩钚⒍ㄕJ為:“許君匕下二解,前一解與比字義同。比從二人所以有‘相與比敘’之義。此從一人。安得有‘相與’之義乎。此蓋許君誤說。字當以第二解為本義。實為匕柶之象形字也?!盵10]甲骨文、金文多用作“考妣”之“妣”。甲骨文“匕”與“人”形近易混,但在辭義上有明顯的區(qū)別。所以不能說“匕”字從反“人”得其形。
“比”,《說文·比部》:“密也。二人為從,反從為比。”小篆作。甲骨文“比”“從”二字形近,“比”從二“匕”,“從”為二“人”。從字形上看,甲骨文“比”“從”在不同時期有相同之處,容易相混;但同時期內兩字區(qū)分嚴格,絕不相混。例如祖庚、祖甲時期甲骨中“比”字作,“從”字作?!氨取弊秩耸值纳险酆拖轮暮笄@一特征,是“從”字所不具備的。從辭例上看,“從某(方位、方國)”“從雨”之“從”應為“從”,而“某(人名、族名)比某(人名、族名)”之“比”應為“比”。[3]152所以,利用辭例或進行分期分組的字形比較,就能找出兩字之間的細微差別。所以,反“從”為“比”也是不正確的。
“后”,《說文·后部》:“繼體君也。象人之形。施令以告四方,故廠之。從一口。發(fā)號者,君后也?!毙∽?。甲骨文中“后”原形為“毓”,字形作。王國維認為:“后字之義本從毓義引申,其后毓字專用毓育二形,后字專用,又訛為后,遂成二字。”[11]甲骨文、西周金文“后”字形習見,但不是君后之“后”,而是“司”字的異體。于省吾《壽縣蔡墓銅器銘文考釋》指出:“‘后’為‘毓’的后起字。西周金文仍以‘毓’為‘后’,班簋的‘毓文王、王姒圣孫’,‘毓’文王即‘后文王’,‘后’謂君后。金文‘后’字只一吳王光鑑一見。由此可知,以‘后’為‘毓’,當起于春秋時期。”[12]
“司”,《說文·司部》:“臣司事于外者。從反后?!奔坠俏淖?、。字形反正皆用為“司”,甲骨文“司”字不用為司管之義,而用為祀和祠。所以,從早期字形來看,不能說“司”從反“后”。
“丸”,《說文·丸部》:“圜,傾側而轉者。從反仄?!毙∽??!柏啤?,《說文·廠部》:“側傾也。從人在廠下。,籀文從夨,夨亦聲?!毙∽?。甲骨文、金文中未見二字。劉釗認為,丸與夗字音義皆近,《說文解字》訓釋皆有“轉”義,古音夗字在影紐元部,丸字在匣紐元部,古音很近。其懷疑“夗”“丸”本一字分化,丸字作“”,可能就是由甲骨文“”形演變而來。[3]128所以,二字來源不同,不能說“丸”從反“仄”。
在討論從同一字形中分化出來的反形字時,以文字方向是否穩(wěn)固為基準。當形體沒有固定時,正反皆為同一個字。只有當字形固定下來以后,反寫的某字成為獨立存在的新字或固定方向的構字部件,才能討論兩個字之間的反形關系。如“叵,從反可”,從先秦古文字材料來看,反“可”亦為“可”,正反皆為同一字,這時“叵”字還未出現(xiàn)。當“可”字固定朝左,且反寫的“可”承擔新的意義時,“叵”成為一個獨立的新字,我們這時可以說“叵”是由“可”反寫造出的新字,兩字之間存在反形關系。
有些《說文解字》所列的“反形字”字形存在反形關系,但在使用時只作為構字部件出現(xiàn),并不能獨立成字。所以,許慎把它們獨立出來是不妥當?shù)?。我們在此一并將其作為“反形字”來討論,但其不能算作嚴格意義上的“反形字”。
“丮”,《說文·丮部》:“持也。象手有所丮據(jù)也?!毙∽?。甲骨文、金文作,象一個跽跪的人抱拱雙手、有所捧持。春秋以后的古文字中,很少單獨使用,所見多用為偏旁,且字形逐漸簡化。“丮”在文字中大都做義符,表示與手有關的行為動作?!啊保墩f文·丮部》:“拖持也。從反丮?!毙∽鳌6斡癫米ⅲ骸?,亦持也。從反丮。此亦謂又手之別?!薄啊迸c“丮”在“”(鬥)中成對使用。
“夂”,《說文·夂部》:“從后至也。象人兩脛后有致之者?!毙∽鳌!啊?,《說文·夂部》:“跨步也。從反夂?!毙∽鳌!墩f文解字》中還有“夊”字與“夂”形似,“夊”,小篆字形作,甲骨文作,為倒止形。三字小篆形體相近,可能均為“(止)”形變換書寫而來。如“舞”字下部從“舛”,《說文·舛部》:“舛,從夊相背。”“舞”字金文作,下部的足形即為“舛”,象兩足相對。
“邑”,《說文·邑部》:“國也。從囗;先王之制,尊卑有大小,從卪?!毙∽?,甲骨文字形作?!翱凇北硎境浅兀玖x就是指城市及其居民。“”,《說文·邑部》:“從反邑?!薄啊弊謴拇?。”又“,鄰道也。從邑,從?!倍斡癫谜J為:“道當為邑。字之誤也。其字從二邑會意”,即“”意為相鄰的兩邑?!啊背謺猓蛔鳛闃嬜植考霈F(xiàn),不能獨立成字。
7.丿/乀
“乀”,《說文·丿部》:“左戾也。從反丿?!薄柏?,《說文·丿部》:“右戾也。象左引之形?!薄柏薄皝T”為漢字的基本筆畫。陸宗達認為,這是許慎有意分割“(刈)”為兩個形體。
1.亍/彳
“亍”,《說文解字》:“步止也。從反彳。”“彳”“亍”皆從“行”之省,“行”字甲骨文作。羅振玉《增訂殷虛書契考釋》指出:“古從‘行’之字,或省其右作,或省其左作。許君誤認為二字者,蓋由字形傳寫失其初狀使然矣。”[13]所以,彳亍初始本為一字,字形穩(wěn)定后,字形向左為“彳”,字形向右為“亍”?!搬堋弊鳛椤靶小弊肿蟀?,經(jīng)常作為偏旁,表示與行走或道路有關的意義?!柏 睒嬜帜芰^弱,《說文》中僅有“亍”和“行”二字。
“丂”,《說文·丂部》:“氣欲舒出。ㄅ上礙於一也。丂,古文以為虧字,又以為巧字?!毙∽鳎坠俏淖?。邵瑛《群經(jīng)正字》:“按:此乃稽考之考之本字。氣欲舒出,勹上礙於一,即稽留考察之意。本字作考,今經(jīng)典通用考字。”李孝定認為“丂”乃“柯”之初文,在甲骨文、金文中聲借為考妣、壽考之考?!啊?,《說文·丂部》:“反丂也。讀若呵?!毙∽?。“”為后起字,或為“呵”之初文。
4.叵/可
“可”,《說文·可部》:“肎也。從口丂,丂亦聲?!毙∽?。“可”字古今變化甚微,先秦古文字里其字形左右無別,甲骨文作,也可作?!柏稀弊质切煦C校訂添加的新附字,“不可也。從反可?!边@是利用“可”字反體,表示不可的合音及意義。戰(zhàn)國郭店楚簡中“可”的反寫形式仍為“可”,反“可”為“叵”,應是秦以后才出現(xiàn)的事情。
5.旡/欠
“欠”,《說文·欠部》:“張口氣悟也。象氣從人上出之形?!毙∽?。甲骨文作,象人張口出氣。西周、春秋、戰(zhàn)國和秦代出土文字資料中不見單獨使用的欠字,但作偏旁的欠字習見?!皵保墩f文·旡部》:“飲食氣屰不得息曰旡。從反欠?!毙∽?。徐灝段注箋:“氣申為欠,逆氣為無,故從反欠?!奔坠俏闹星纷终礋o別,都是欠字。大概到了西周中晚期,從反寫欠者與從正寫的欠字在詞義上有了區(qū)別,以反寫的欠“旡”表示逆氣,形成一個新的會意字。
許慎從小篆字形出發(fā),認為某兩字之間存在一正一反的關系。對字形的分析,我們不能盲從《說文解字》,而要依據(jù)古文字材料,結合文字的演變發(fā)展進行綜合判斷。在對《說文解字》中的“反形字”形體進行分類后發(fā)現(xiàn),《說文解字》中所注的“反形字”有11個字,和原字來源截然不同,二者字形之間不存在一正一反的關系。另一部分“反形字”與原字出自同一字形的分化。在文字形體不穩(wěn)定時,其正反皆為同一個字;但在原字形固定朝一個方向后,與其方向相反的形體被視為一個新字,分化出來的新字形體和原字之間存在反形關系,但其中有11個形體只能作為構字部件。所以,許慎在《說文解字》中注明的“反形字”中真正屬于“反書造字”,即通過改變某個字的字形方向而分化出新字的,總計有8個,即“叵、亍、、、旡、、、”。在文字的使用上,“叵”字用例較多,“亍”一般只在“彳亍”這個連綿詞中出現(xiàn),剩余諸字多在字書中出現(xiàn),文獻中很少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