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雪風
元代的特殊社會形態(tài),動搖了舊有的精神意識、傳統(tǒng)的習慣和信仰。在這種特殊的社會形態(tài)下,元代人或遁入愛河,或隱居避世,或白眼看人、恣意嘲諷。我們把這三種人分別稱作:浪子、隱士和斗士。他們的人生態(tài)度分別表現(xiàn)為:避世、抗世和玩世。元曲中反映這三種生存態(tài)度的詩歌比較多見,即愛情詩、隱逸詩、諷刺詩。這些元曲反映了元代人在當時社會現(xiàn)實下的無奈的生存方式和生存智慧。
從明代到清代,王實甫的《西廂記》一書,一直被封建統(tǒng)治者視為洪水猛獸。清乾隆年間甚至直接下令嚴行禁止。在《紅樓夢》中,寶黛愛情初萌時,只能偷偷地閱讀《西廂記》。原因只有一點,元曲的愛情描寫有些大膽,不為封建禮教所能接受。這就是元曲里愛情詩的第一大特點。這些愛情詩不僅有不合禮俗的偷情等情節(jié),還有情態(tài)和心理的細致描寫,大膽的程度也超過了唐詩宋詞中的同類作品。
元曲中愛情詩的第二個特點是數(shù)量多。在《全元散曲》里愛情詩約占四分之一。愛情詩在元曲里所占的比例遠遠超過了在唐詩、宋詞中所占的比例。歌唱男女戀情是元曲中一項重要的題材。
元曲,在愛情的表達上和別的詩詞賦小說不同,運用了俗言俚語,直露而大膽,其描寫風格爽直潑辣,嬉笑怒罵皆可入曲。這一點和《詩經(jīng)》、漢樂府這些民歌類愛情詩有相似之處,但《詩經(jīng)》、樂府詩中的愛情詩畢竟經(jīng)過了漫長的歲月淘洗,這些作品被各個時代的官方進行了斧鑿,因此表現(xiàn)提規(guī)矩了很多。司馬遷認為國風好色而不淫,孔子說“思無邪”意思是思想純正而不歪斜,符合儒家的政治道德標準。盡管如此,對于《詩經(jīng)》中《桑中》《溱諸》這樣的愛情詩,朱熹還是排斥的。而元曲中的愛情詩往往不能受到公正的待遇。在唐宋禮教盛行的時期,文人是很少這樣進行表現(xiàn)的。
元曲里有風情萬種的愛情描寫。對愛情追求純樸大膽,寫戀人幽會時的出格舉動,對愛情的捍衛(wèi)十分潑辣,描寫“不守婦道”的女子形象也很多。他們注重的只是現(xiàn)時的快樂。這就是元代人人生觀、愛情觀的表現(xiàn),他們看輕科舉、看輕功名、愛情至上。元曲語言風格都是淺顯直白,直來直去,快人快語,絕不扭捏做作。元曲里對愛情描寫不含蓄、不羞怯,而是大膽直白地把真摯、熾烈的愛情展現(xiàn)了出來,會把心中的情感欲望寫盡寫透。是率真是純樸,正是這點俗氣讓我們感到有煙火氣和人情味,有人曾這樣評價元曲“漸近人情,貼近了大地,貼近了蒼生,貼近了人間?!?/p>
不同于唐宋詩詞里女子形象的溫柔可親,富有教養(yǎng),元曲中的女子形象感情真摯、熱烈奔放,甚至粗俗、潑辣、刁悍,就像帶刺的玫瑰。她們受禮教束縛較輕,正統(tǒng)觀念意識淡薄,情深意重、忠貞不渝。只是其中有一些偷情、幽會等情節(jié)過分露骨,格調(diào)欠高。
元代文人大多難以走入仕途,只能處于社會底層,混跡于市井俗世。這使他們深受底層市民百姓的思想影響。不再有傳統(tǒng)儒家建功立業(yè)的人生追求,他們重新思考生命存在的價值和意義,重建自己新的人生價值觀。
元朝作為統(tǒng)治階級的蒙古民族屬于草原游牧文化,他們文明歷史較短,其價值觀念和道德標準和中原地區(qū)的漢族人迥然不同,其愛情觀與長期受封建禮教束縛的漢人完全不同,在男女愛情方面觀念比較開放,行為比較自由,沒有那些男女授受不親等清規(guī)戒律,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漢人。
每次朝代更迭,都會有一些遺老遺少,他們忠于前朝,對新朝采取不合作態(tài)度。元代文人經(jīng)歷了由宋朝轉(zhuǎn)為大元帝國的巨變,對于廣大漢族文人而言,如果在新朝任職,意味著要卑躬屈膝、低三下四、有失名節(jié),這不能不使一向清高自尊的儒生心靈蒙受羞辱。更何況新朝統(tǒng)治者是“野蠻”的蒙古人,和他們是沒有“共同語言”的。這使當時的儒生骨子里壓抑,他們轉(zhuǎn)而選擇隱逸。但他們并不像伯夷叔齊一樣決絕,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反而活得很自在。
元代蒙古人入駐中原,改朝換代,連年不開科舉,使元代文人仕途無望,并且社會地位低下,現(xiàn)實處境十分艱險,于是他們普遍把隱居山林街肆作為立身處世的方式,他們“高蹈遠引,離世絕俗”。于是,元代出現(xiàn)了整體性退避的局面,隱居成風。元代的隱士人數(shù)之多,規(guī)模之大,在歷史上是空前絕后的,隱逸成為整體性時代現(xiàn)象。
隱逸,是元代散曲最重要的題材之一,在整個元朝時期,不論是普通文人還是士宦,都詠唱不絕。以隱逸為題材的散曲占有很大比重。這些散曲是他們生活現(xiàn)狀和精神追求的寫照。
中國封建社會的文人有“學而優(yōu)則仕”的傳統(tǒng)觀念,考中科舉做官是他們報效祖國,實現(xiàn)個人理想的最主要途徑。但是到了元代,科舉制度中斷,1313 年才重開科舉,斷了讀書人的科舉夢,在“只識彎弓射大雕”的蒙古人面前,文人們沉抑下僚,斯文掃地,漢民族的文化價值觀受到重創(chuàng)。在這種社會現(xiàn)實中,讀書人不能實現(xiàn)安邦興國,飛黃騰達的理想,于是就隱居?;蜣r(nóng)、或商、或漁、或樵、或藝。一大部分人把山水田園作為自己的精神歸宿,這在他們的散曲中有所反映。
元隱逸詩大多牢騷少了點,怨氣少了點。他們描寫山水美景,且將走向自然時的欣喜、融入曲中,他們對自然的審美態(tài)度也寧靜而超越,清幽靜謐。清冷荒僻、遠離塵俗的意境少,淡泊閑適多。也許因為大家都斷了仕途,徹底斷了仕途,心理也就平衡了。
對于社會的黑暗腐朽不公平,人們不滿憤慨、深惡痛絕,或痛哭、或詛咒,或冷嘲熱諷。元曲的諷刺詩表現(xiàn)得謔且俚,幽默嘲諷,這和元代人精神放松,元雜劇中出現(xiàn)插科打諢的小丑等不無關(guān)系。
文人們在仕途無望被朝廷邊緣化之后,不愿干政,也不可能干政,在相對寬松的文化環(huán)境中,其實在一定程度上成了一群無人管束的自由階層。他們隨意著筆,灑脫而自由。大批諷刺性散曲的出現(xiàn),也說明元代人的開放幽默,沒什么顧慮。也能反映出元代文人生活適意隨性,輕松自在。針對社會生活中某種不正常的丑惡現(xiàn)象、某類人的卑劣行徑或者敵對者的無恥給予辛辣尖刻的嘲諷,針砭時弊,鞭辟入里。內(nèi)心有不平可以自由發(fā)泄,眼中看到污濁黑暗可以任意抨擊,這也是元人一種適意任情的生活狀態(tài)。
元散曲從主題看,有譏諷人情世相的,有揭露黑暗政治和鞭撻貪官污吏的,甚至有嘲諷封建帝王的。
世間萬象,人生百態(tài)。閱盡了世事的元代詩人們,以犀利戲謔之筆展示了活生生的世間窮相。作者諷刺辛辣,語言幽默。對于投機鉆營的官迷、政客忙于投機鉆營,為了功名利祿不擇手段,全然不顧斯文掃地,氣度和尊嚴喪盡,作者冷眼看他們,是多么可憐!諷刺人們對名利的追逐,元代也有癡迷煉丹走火入魔的煉丹士,但真正活得通透的文人不會這樣做,甚至對他們給予辛辣的嘲諷。還諷刺酸腐無聊的教書匠。曲作者用他們高超的筆法冷嘲熱諷,嬉笑怒罵,揭示了人性的可憐可悲可嘆。
人各有活法,有些人雖被嘲諷,但他們充其量只是小丑,可笑可鄙卻不會禍害百姓。但是貪官污吏、腐朽政治危害就大了。大膽的元代文人同樣給予了辛辣的嘲諷。體現(xiàn)了他們對元朝社會吏治的不滿。諷刺美丑顛倒、良莠不分的用人制度。諷刺官吏下鄉(xiāng),百姓遭殃社會現(xiàn)象。
元曲以嘲弄調(diào)侃的口吻去寫高祖還鄉(xiāng),作者掀開封建帝王尊嚴的外衣,使劉邦流氓無賴的本相畢露,在歷史上除了元代沒有人這樣去寫漢高祖,也沒有人去諷刺過任何一個封建大帝王,這是對封建秩序的蔑視,體現(xiàn)了消解神圣、糞土權(quán)威的逆反精神。
同樣是政治問題,風格不再嚴肅莊重。元諷刺性散曲多口語化的特點,也使這一文體貴族性減少,平民性增加,相對唐詩宋詞,格律不再那么嚴謹,文體的解放導致了創(chuàng)作的自由,諷刺手法增多,諷刺更加辛辣,有的甚至打破了、謔而不虐、怨而不怒的中庸傳統(tǒng),表現(xiàn)出謔且俚的特點??梢哉f散曲的出現(xiàn),將中國的諷刺詩藝術(shù)推向了新高度。
元散曲中的諷刺憤世之作,白眼向人,感情激切,語言犀利,表達底層人民或正人直士意向和呼聲。元曲也是怨曲!元代人不愿和統(tǒng)治者合作,對于朝政的不滿情緒就重,統(tǒng)治者的缺陷污點可能就看得清楚,甚至可能會放大,他們不是向統(tǒng)治者提建議,希望改良,也就不需要中規(guī)中矩,一本正經(jīng)。他們不滿、鄙視,形之于筆端,就嬉笑怒罵,諷時嘲政。不參與政事的一介平民,自然說話隨意,寫作暢意。
元散曲作家能夠閑散自由地隱居、流連詩酒;大膽地贊美愛情,享受自由戀愛;隨意寫作,諷時嘲政,保持自我的獨立。這反映的是在強大的元人統(tǒng)治下,尋求任情適意的生活狀態(tài),是不得已而為之的積極的生存狀態(tài)。反映的是元人在無奈的生存環(huán)境中保持樂觀的心理,與挫折斗爭的信心。元散曲作家在逼仄的現(xiàn)實中領(lǐng)悟了人生的“真諦”。認識到生命短暫,富貴難求,人生貴在適意。轉(zhuǎn)而尋求心靈的自由,個性的解放,糞土權(quán)勢,蔑視規(guī)矩,從清規(guī)戒律中掙脫,把目光轉(zhuǎn)向田園山林和詩酒,轉(zhuǎn)向愛情,轉(zhuǎn)而白眼向人,欲求生活充實。于是,隱逸,戀愛,嘲諷交匯成了元散曲的主旋律。
“貴適意”正是否定了傳統(tǒng)的仕宦人生觀之后的新的人生價值觀,不是萬事皆空的虛無主義、縱情聲色的享樂主義、無視他人的自我主義,而是艱難現(xiàn)實中的夾縫生存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