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一
晉宋詩歌發(fā)展的總趨勢是從玄談之風中走出來。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說“仲文始革孫、許之風,叔源大變太元之氣。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并方軌前秀,垂范后昆”,就是對此期詩風變化的概述。在沈約看來,殷仲文、謝混、顏延之、謝靈運四人在變革玄風的過程中發(fā)揮了主要作用,而同樣身處晉宋之際的陶淵明對玄言詩的吸納和揚棄,卻少有詩論家關注。不過,陶詩并不是完全湮沒無聞。在他故去后不久,元嘉人鮑照和稍后的江淹就分別創(chuàng)作了《學陶彭澤體》和《擬陶征君田居》詩,通過摹擬的方式,表達出他們對陶淵明詩歌體式的認識及對陶淵明詩史地位的思考,其中的詩學內(nèi)涵值得開掘。
陶淵明的思想與魏晉清談關系甚深,陳寅恪先生認為它是從“舊自然說”中發(fā)展出來的一種“新自然說”,也是陶淵明根據(jù)實踐確立的一種可以安身立命的思想(陳寅恪《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系》)。從鮑照的擬陶詩來看,他能夠把陶淵明的創(chuàng)作放在由玄學引發(fā)的自然與名教之爭的思想脈絡之中去揣摩和效仿,但未能參透陶淵明的深度思辯,而更多地將陶淵明視為虛無放誕的“舊自然”派,擬詩云:“長憂非生意,短愿不須多。但使樽酒滿,朋舊數(shù)相過。秋風七八月,清露潤綺羅。提琴當戶坐,嘆息望天河。保此無傾動,寧復滯風波。”鮑照選取的飲酒、夜坐、撫琴等生活場景讓人聯(lián)想到阮籍《詠懷》的詩境,加上尾聯(lián)“保此無傾動,寧復滯風波”的玄理之句,都表露出縱酒任真,遺落世事的人生態(tài)度。鮑照的觀點可能代表了當時社會對陶淵明的一般認識,但與陶淵明最寶貴的“委運任化”的思想境界還有較大的差距。
相較于思想,鮑照對陶淵明詩風的創(chuàng)新性把握得較好。東晉、劉宋的主流詩風被劉勰《文心雕龍》概括為重玄風清談和尚雕琢巧似,但鮑照的擬詩卻擺落了繁瑣的玄理討論,改用情緒的抒發(fā)來貫穿對老莊之理的思索,因而區(qū)別于玄言詩的冷淡邈遠風格,呈現(xiàn)出激越和憂慮之情。除此之外,擬詩措語率易,不事雕鑿,“秋風七八月”“提琴當戶坐”這樣的詩句,平白如話,凸顯出了淵明式質(zhì)樸自然的語言特色,顯示出陶詩與主流詩風的區(qū)分度。
江淹《擬陶征君田居》隸屬于《雜體詩》三十首。葛曉音先生指出這組詩具有辨體意識,認為“江淹創(chuàng)作雜體詩的動機與一般的擬古不同,主要在于通過擬作的形式顯示他對五言詩體式源流的理解”(葛曉音《江淹“雜擬詩”的辨體觀念和詩史意義——兼論兩晉南朝五言詩中的“擬古”和“古意”》)。江淹模擬的東晉詩人除陶淵明之外,還有孫綽、許詢、殷仲文和謝混四人。其中,擬孫綽詩全篇充斥抽象的老莊哲理,這代表了江淹對典型玄言詩的觀感。在擬許詢、殷仲文、謝混的幾首詩中,江淹使玄理的篇幅逐漸減少,山水的描寫逐漸增加。至擬謝混詩,對郊野風光的描寫和對時序推遷的感悟已經(jīng)占據(jù)了詩歌的主體,而玄言的篇幅已退至僅剩結(jié)尾兩句。江淹借此點出東晉詩歌在山水中體現(xiàn)玄理,進而從玄言走向山水的大趨勢。
與之相對,江淹的擬陶詩把場景從遠離塵囂的山林水澤轉(zhuǎn)向充滿人間煙火氣的田園,這說明他把握住了陶淵明在日常生活的境界中隨性地揮灑哲思的特點。陶淵明的詩歌能夠擺脫老莊經(jīng)典,通過平淡和諧的詩境表達對自然之理的心得感悟,所以沒有枯燥說理的毛病。對這一特質(zhì),江淹深有體會,擬作曰:“種苗在東皋,苗生滿阡陌。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日暮巾柴車,路暗光已夕。歸人望煙火,稚子候檐隙。問君亦何為,百年會有役。但愿桑麻成,蠶月得紡績。素心正如此,開徑望三益。”種苗東皋、荷鋤倦立、飲酒自適、巾車晚歸、稚子候門、開徑三益都是陶淵明詩賦中常見的意象,江淹通過羅列這類極富代表性的田居意象,假想淵明某天的日常生活,并抒發(fā)其自愿躬耕的感想,風格質(zhì)樸可親。如果僅僅從這個層面上看,江淹的擬陶詩是比較成功,但陶淵明能夠把田園之美與自然之理結(jié)合得渾融無間,最終打造出一種和諧圓滿的審美境界。這是陶淵明詩能夠獨步晉宋的原因所在,這卻是江淹所無法復制的。
江淹通過擬作確認了陶淵明平淡自然的風格,展現(xiàn)了陶淵明以田園詩獨駕東晉玄風的詩史地位。這在某種程度上限定了后世對陶詩的接受方向,此后,鐘嶸沿著他指引的方向繼續(xù)前進。鐘嶸首次把陶詩納入文學批評史的敘述中。雖然他在《詩品》里把陶淵明列為中品,但論定漢魏以來“五言之警策”者二十二目時,又給“陶公詠貧之制”保留了一席之地,足見他對陶詩的評價并不低。張伯偉先生在探究《詩品》之理論淵源時敏銳地發(fā)現(xiàn),“《詩品序》所列諸家‘警策’,除‘叔平衣單’之外,其余各家均曾為江淹摹擬”(張伯偉《鐘嶸〈詩品〉研究》)。這是從正面確認江淹對鐘嶸的啟示。不過,反過來觀察那些曾為江淹摹擬卻未被鐘嶸納入“五言之警策”之列的篇目,舍棄的決心,同樣透露出鐘嶸對江淹觀點的心領神會:在江淹摹擬的東晉五位詩人中,孫綽、許詢和殷仲文三家都被鐘嶸果斷剔除,而以山水、田居詩走出玄風的謝混和陶潛則各自憑借“叔源離宴”和“陶公詠貧”進入五言警策的行列。鐘嶸的取與舍,與江淹對東晉詩歌體制源流的判斷合若符契。
此外,鐘嶸對陶淵明詩歌內(nèi)涵的闡發(fā)也在江淹的基礎上繼續(xù)推進。江淹的擬陶詩聚焦于“田居”的主題,鐘嶸說:“世嘆其質(zhì)直,至如‘歡言酌春酒’‘日暮天無云’,風華清靡,豈直為田家語耶!”這種質(zhì)疑,正說明質(zhì)直的風格和田園的主題已經(jīng)成為宋齊詩壇對陶淵明的代表性認識。甚至反駁者鐘嶸自己也無法完全跳脫主流觀點的影響:他雖不滿將陶淵明詩視為“田家語”,但他選入五言警策的《詠貧士》從廣義上看,仍屬于田園詩的范疇。此詩坦誠地表現(xiàn)了躬耕者的疾苦,“傾壺絕余瀝,窺灶不見煙”“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等詩句,真切地表達了農(nóng)民的凍餓之感。這表明,鐘嶸在陶淵明的田園詩中又出析出庶民式農(nóng)耕生活的一派。
要言之,陶淵明的詩歌藝術,在宋、齊時代受到鮑照和江淹這樣著名詩人的關注,從孤寂的境地中跨步出來,這在陶淵明經(jīng)典化的過程中意義重大。鮑照和江淹既注意到陶詩和玄言詩的血脈聯(lián)系,又看到他以質(zhì)樸平淡的風格和田園主題來革除玄風的努力。他們對陶詩意義的發(fā)掘和價值的確認,構(gòu)成了陶淵明早期接受史的關鍵一環(huán),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鐘嶸《詩品》對陶淵明的評價。但是,由于時代的局限性,鮑照和江淹無法認清陶淵明“委運任化”的新自然說與舊自然說的區(qū)別,也無法企及陶淵明式和諧圓滿的審美境界。所以,鮑照和江淹的擬陶詩在發(fā)現(xiàn)陶詩,擴大其影響力的同時,也局限了陶淵明的藝術價值。
[本文為安徽省高等學校省級質(zhì)量工程項目“《文心雕龍》導讀”(項目編號2020xsxxkc04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