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麗燕
憑借“上帝死了”“重估一切價值”“超人”等思想,尼采“打破了死氣沉沉的傳統(tǒng)”,成為西方思想界最為反傳統(tǒng)的哲學家之一?!?〕事實上,尼采的顛覆性不僅體現(xiàn)在他思想的推陳出新上,還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思想建構的方式之中。他拋棄傳統(tǒng)哲學從概念推演構建理論體系的做法,開拓性地通過敘事闡發(fā)他的哲學思想。這種敘事方式從尼采的《悲劇的誕生》開始,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達到極致,可以說,“敘事的方法貫穿了他的所有出版物”?!?〕其中,人物形象的設置與塑造是尼采哲學敘事的主要手法。
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借用希臘神話,設置了狄奧尼索斯與阿波羅兩個人物形象。這兩個人物形象實際上是尼采對叔本華意志與表象兩個哲學概念的形象化。尼采認為,通過“諸神世界透徹而清晰的形象”而非概念,可以讓明智之士感受到希臘藝術觀中“深邃而隱秘的信條”。〔3〕因而,與叔本華通過概念的推演構建哲學體系不同,尼采則依靠人物形象的設置來展開他的哲思。
尼采首先在敘述希臘國王彌達斯與狄奧尼索斯同伴西勒尼的故事中,樹立起日神阿波羅的人物形象。彌達斯追問西勒尼人生的意義何在,西勒尼給出的回答是,“那絕佳的東西是你壓根兒得不到的,那就是:不要生下來,不要存在,要成為虛無。而對你來說次等美妙的事體便是——快快死掉?!薄?〕面對人生的這種恐怖與可怕,尼采引入了阿波羅的形象。作為太陽神,阿波羅促使個體產(chǎn)生具有解救作用的幻景。在阿波羅的夢幻中,誕生了一個比白晝世界更清晰、更明了、更感人的新世界,人們在這個新世界中暫得安寧。尼采將這種從恐怖到快樂安詳?shù)倪^渡比喻為“玫瑰花從荊棘叢中綻放出來”。〔5〕而酒神則有著完全不同的經(jīng)歷。傳說,酒神狄奧尼索斯是眾神之王宙斯與忒拜公主塞墨勒的兒子。由于受到天后赫拉的嫉妒,塞墨勒受騙死于宙斯威力無窮的雷火之中,在母胎中還未足月的狄奧尼索斯被宙斯縫在大腿中孕育而得以存活。在成長過程中,狄奧尼索斯仍然不斷地受到來自天后的迫害,但也不斷地化險為夷。這樣的成長經(jīng)歷孕育了酒神殘酷野蠻與溫良仁慈的雙重天性。他破壞人生的日常界限與規(guī)則,沖毀一切阿波羅式的美好幻景。但同時,酒神又在毀滅之中,高度肯定永不停息的創(chuàng)造性與永恒回歸的原始生命,顯示一種揭開面紗之后的原始快樂。
由此,通過酒神與日神人物形象的設置,尼采將叔本華抽象的哲學概念轉化成了直觀的人物形象。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叔本華開門見山地指出“世界是我的表象”,先驗地設立了表象的概念。叔本華推演道,表象是我們所能認識的一切,表象世界受制于“個體化原理”?!?〕對于這個表象世界,叔本華指出它是外表世界的創(chuàng)造者,是“摩耶之幕”,蒙蔽著人們的眼睛,使人看不清眼前的世界?!?〕進而叔本華指出,唯有意志才是這個世界最本原的存在。作為一種原創(chuàng)性的力,意志在充溢中向外溢出和分裂,生化出一切,揭露自然界中一切事物的內在本質。尼采則通過賦予兩位神祇以夢與醉兩種本能狀態(tài)來表現(xiàn)表象世界的外觀性與意志世界的本原性。其中,日神阿波羅與夢這種生理本能結合在一起。作為一切造型力量之神,阿波羅是“閃耀者、發(fā)光者”,代表著克制、適度與理性;他“掌管著內心幻想世界的美的假象”,在美化作用中為人們營造夢一般的光明幻景?!?〕至于酒神,尼采則賦予他醉的本能狀態(tài)。酒神的沉醉與迷狂,賦予人們高漲的激情,激勵人們打破個體化的界限,重新團結,融為一體。酒神在原始生命力的沖動下所營造的這個沉醉的世界,是一個更為原始、更為本原、更為核心的世界??梢?,通過對酒神與日神人物形象的塑造,尼采為叔本華的意志世界與表象世界披上了一層敘事的外衣。
在酒神與日神人物關系的互動中,尼采進一步對表象世界與意志世界之間的關系作出創(chuàng)造性的敘述。在叔本華看來,意志是自在之物,完全處于根據(jù)律之外,因而作為個體的我們無法直接面對意志世界。為了個體保存和種族延續(xù),意志需要在認識的輔助下客體化為表象,在表象中確認自身。因此,叔本華認為“我們生活存在于其中的世界,按其全部本質說,徹頭徹尾是意志,同時又徹頭徹尾是表象”,〔9〕兩者分屬于同一個世界的不同側面,既相互分離又相互補充。尼采則頗有深意地將日神與酒神的關系比喻為是持續(xù)斗爭著的、只會周期性地出現(xiàn)和解的兩性關系。這一類比在擺脫抽象概念推演的同時,直觀地顯示了兩者彼此對立又相輔相成的關系。一方面,兩性關系意味著對立,兩者處于持續(xù)的相互排斥、相互斗爭之中。日神與酒神正是處于這樣的對立之中。阿波羅對狄奧尼索斯充滿了敵意,他的誕生就是為了推翻酒神的泰坦王國,戰(zhàn)勝世界的原始痛苦。而狄奧尼索斯則是隱藏在個體化原理背后的萬能意志,他擺脫阿波羅個體世界的桎梏,超越一切現(xiàn)象。另一方面,兩性關系又意味著兩者的結合,顯示著兩者的互相依賴與難分難解。尼采敘述道,顛覆泰坦諸神與英雄的阿波羅無法對自己隱瞞的是,在內心深處,他與他的“敵人們”有著至深的親緣關系。事實上,日神存在所依賴的隱秘根基正是由狄奧尼索斯向他揭示的??梢哉f,“沒有狄奧尼索斯,阿波羅就不能存活”。〔10〕與此相對應的,狄奧尼索斯也必須通過阿波羅式的夢境感應,彰顯他與宇宙內在根源的統(tǒng)一。在舞臺上,他不得不借助阿波羅形象以獲得清晰性和確定性。這里,尼采使用了一個新的比喻來形容酒神與日神之間這種相得益彰的關系,即兩者形成了兄弟聯(lián)盟。
至此,通過酒神與日神形象的塑造,尼采對叔本華的意志哲學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的再敘述,形成了他獨特的哲思。在更為深層的內在精神特質上,酒神與日神之間并非本質與現(xiàn)象之間的關系,肯定生命意志的酒神也與叔本華否定性的生命意志有著重大區(qū)別,這都導致尼采后期對叔本華進行了頗為激烈的批判。但就酒神與日神的人物形象設置而言,酒神正是脫胎于叔本華的意志,日神則脫胎于叔本華的表象,酒神與日神之間的復雜關系正如意志與表象之間的矛盾運動。不過,通過這兩個人物形象的設置,尼采又與叔本華在內的傳統(tǒng)哲學家鮮明地區(qū)分開來。在兩個人物形象的塑造中,尼采回避了抽象的概念體系,舍棄了空洞的邏輯推演?!?1〕在這種哲學敘事中,尼采摧毀了傳統(tǒng)哲學家由邏輯概念搭建的城池,使那些固化的歷史與生活重新活躍起來,開辟了新的思想之域。
狄奧尼索斯的內在特質不僅使酒神成為《悲劇的誕生》的絕對主角,而且在尼采后期哲學中進一步衍生了一系列酒神特質的形象,奠定了他整個哲學敘事的基調。作為一個主要的人物形象,酒神貫穿尼采哲學敘事的始終,可以說是尼采哲學的“硬核”?!?2〕
尼采從希臘神話中汲取了酒神與日神形象,但在希臘傳統(tǒng)中,狄奧尼索斯的苦難是唯一的主題,經(jīng)歷個體化痛苦的酒神是舞臺上唯一現(xiàn)成的主角。同樣,在尼采的敘述中,日神雖然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但并不能與酒神等量齊觀。在尼采看來,酒神是永恒本原的藝術力量,酒神能直接深入世界本質,揭示世界深處的“原始沖突”和“原始痛苦”。在這種本原性的酒神智慧中,隱藏著個體化原理背后的萬能意志,洋溢著超越一切現(xiàn)象、無視一切毀滅的永恒生命。由此,與叔本華不同,尼采在酒神的藝術世界中,捕獲了生存的極樂之感。他盛贊狄奧尼索斯象征著“至深的生命本能、趨向生命之將來的本能、趨向生命之永恒的本能”,這種生命本能“超越恐懼和憐憫,成為永恒的生成樂趣本身——那種也把毀滅的樂趣包含于自身之中的樂趣?!薄?3〕
生命力滿溢的酒神進一步成為尼采整個哲學敘事的主角。在酒神精神的指引下,尼采一方面設置了一系列反酒神式的形象,以此樹立了重估一切價值的大旗。以蘇格拉底為鼻祖的理性主義者就是反酒神形象的一大陣營。在《悲劇的誕生》中,推崇理性、用邏輯否定本能的蘇格拉底主義是酒神的強大敵人,正是蘇格拉底主義在悲劇領域的侵占導致了悲劇的死亡。在尼采后期的著作中,這種對于蘇格拉底主義的敵對情緒進一步擴展成了與整個形而上學哲學體系的對立。在蘇格拉底“理性=美德=幸福”的等式之下,理性成為至高之物,歷代哲人都竭力構建一個統(tǒng)一、持存、實體化的“真實世界”。對于感官與生命,他們紛紛認為是欺騙人的、毫無用處的。尼采則尖銳地認定蘇格拉底的這個等式在根本上是與人類的全部本能相對立的。他指出,歷代哲學家自以為非歷史地、永恒地看待事物,事實上,他們的思考不過是基于他們自己成見的一種編排和解釋,只是他們個人化的一種價值估算。迄今為止的偉大哲學所構筑的理性世界則是一個蒼白的概念世界,其中充滿了“概念的木乃伊”,所謂的“真實世界”只是謊言的虛構。〔14〕基于此,尼采不無譏諷地指責,蘇格拉底的理性辯證不過是庶民怨恨的表現(xiàn),所有的這些偉大圣哲則是生命的衰敗類型,也就是酒神形象的對立面。
而以基督教為主要對象的道德體系則是反酒神形象的另一個方陣。尼采追溯基督教發(fā)展的過程指出,基督教事實上是在純粹想象的原因(上帝、靈魂、自我、精神、自由意志等)中推導出一系列純屬想象的結果(罪、救贖、恩典、懲罰等),并虛構了一系列存在者之間的交往。尼采指出,在這種虛構中,基督教擯棄了人類的基本本能,“站在所有軟弱者、卑賤者和失敗者一邊,它與強大生命的保存本能正相抵觸”,〔15〕并在同情的渲染中放大了痛苦的程度。尼采認為基督教的這種做法帶來了生命和生命能量的整體損失。由此,他義無反顧地向基督教宣戰(zhàn),指出基督教道德是“求謊言的意志的最惡毒形式”,是“人類真正的妖精”,他譴責基督教是“一個抹不掉的人類污點”。〔16〕在此基礎上,尼采進一步指出,迄今為止,所有道德的本質不過是人們根據(jù)已有的假設,為了維護已有的集體利益而進行的一種強制和奴役。在根本上,所有的道德都扼殺了人類的強勁意志,扼殺了其他道德的可能性,使人變得陰郁、渺小、溫馴。由此,尼采宣告,“為了解放生命,就必須消滅道德。”〔17〕
此外,尼采還從正面安排了酒神的“代言人”——查拉圖斯特拉。查拉圖斯特拉是古波斯的一個先知,在山中冥思十年后,他決定下山,將他從酒神那里領悟到的新思想帶給世人。他或是直接面對廣場上的群眾宣教,或是將新思想的真諦傳播給跟隨他的弟子,或是在途中與所遇者進行真誠的對話,或是在孤寂的夜晚自在地敞開心扉。一方面,他與一切舊有價值的持有者相對立,將他們視為調制毒藥者、病人和瀕死者;他諷刺這些人口中的彼岸世界不過是離開人的、非人間的虛無世界,他們口中的幸福、貞潔、正義、同情不過是令人安睡與麻醉的道德。因此,他號召人們舉起錘子砸碎那些刻有舊價值的石板。另一方面,他鼓勵人們做認識的戰(zhàn)士,在戰(zhàn)斗中創(chuàng)造人類的新目標,給大地賦予意義和未來;他呼吁人們在強力意志中,不斷超越自己,成為更高、更強、更快樂、更堅信勝利的“超人”。他堅信,在這種強力意志中,“存在之輪永遠轉動”,一切事物連同痛苦都得到肯定?!?8〕可以說,查拉圖斯特拉既是“在一種空前程度上說‘不’和進行否定的人”,同時又是“對一切事物本身的永恒肯定”?!?9〕這正是酒神精神的內在特質。因此,與其說尼采塑造了一個新的人物形象,不如說是借這個古波斯先知的形象進一步將酒神形象飽滿化了。
總之,在酒神對于原始生命的永恒肯定中,尼采找到了他哲學建構的向導。在酒神精神的引導下,尼采積極肯定一切在酒神意志下的戰(zhàn)斗,與否定生命的舊價值體系做不懈斗爭??梢哉f,酒神形象貫穿尼采哲學敘事的始終,成為尼采哲學敘事的鮮明特征。
人物的塑造如果不放入具體化的事件發(fā)展中,那么這些人物無異于抽象的概念,難免空洞而朦朧。因此,在初步勾勒了酒神系列人物形象的基礎上,尼采始終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充實人物形象,從而生動直觀地敘述他的哲學思想。
這種情節(jié)化的敘事首先體現(xiàn)在尼采將人物放置于歷史發(fā)展的時間序列之中。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通過酒神與日神在不同時期中的矛盾運動,“在完整的敘事結構中敘述了悲劇從誕生、死亡到再生的故事”?!?0〕在原始的古希臘時期,酒神與日神雖然相互斗爭,兩者的特質卻決定了他們在相伴相隨中達成和解。酒神與日神達成和解后,在神秘聯(lián)姻中誕生了崇高而卓越的原始悲劇。隨著時間的發(fā)展,酒神與日神的內部動態(tài)平衡受到了蘇格拉底主義的沖擊。在科學理性主義的主導下,日神的直觀冷靜與酒神的火熱情緒被一種批判的理性所取代,悲劇由此走向了自我毀滅。不過,悲劇的故事并未到此結束。在現(xiàn)實文化中,尼采從德國音樂的崛起中看到了悲劇再生的希望。德國音樂將狄奧尼索斯視為精神的向導,剔除音樂中的理性因素,隱匿在古老秘儀中的酒神洪流由此重新席卷而來。酒神的強大魔力同時激發(fā)阿波羅因素,兩者的聯(lián)盟關系得以重新建立,悲劇藝術得以再生。這樣,與傳統(tǒng)悲劇理論家不同,尼采在酒神與日神人物形象的情節(jié)化發(fā)展中創(chuàng)造了一個直觀而生動的藝術世界。在尼采這里,悲劇不再是一個等待被裝扮描繪的靜態(tài)物,而是一個依賴情節(jié)發(fā)展的動態(tài)過程。
在《論道德的譜系》中,尼采則通過回溯善惡的起源,敘述了道德在不同時期的發(fā)展歷程。在原初時期,“善”這一詞語從“高尚”“高貴”等基本概念中發(fā)展而來,“壞”則與“平庸”“低等”等概念并行發(fā)展。在隨后的概念變形時期,“善”與平庸者劃清界限,成為“貴族的標志性和提示性用語”,并與強健的、自由的、快意的行為聯(lián)系在一起。〔21〕當以猶太人為首的教士種姓逐漸從騎士貴族種姓中分生出來時,他們推翻了由貴族所建立的價值等式。這些懷著怨恨的教士,在價值領域做出了一次震懾人心的顛倒:他們將悲慘者、窮人、無力者、低賤者認作善者,而此前的那些高尚者和強健者則成為惡人。最終,在貴族走向衰落時期,善與“平庸男人的道德”聯(lián)系在了一起。在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善與古典高尚理想的結合曾如曇花一般重新出現(xiàn)過,卻在隨后的宗教改革中,崩潰于民眾的怨恨本能下。此后,好與壞、善與惡的戰(zhàn)爭在某些方面仍不分勝負地持續(xù)著。換言之,與酒神強健的生命力背道而馳的道德標準并非行為本身的性質,只是在歷史環(huán)境中形成的一種價值評估。
在《善惡的彼岸》中,尼采更為清晰地敘述了道德發(fā)展的三個時期。漫長的史前時期被稱作人類的“前道德紀”,此時善惡的觀念與行為的結果相關。在最近的十個世紀里,經(jīng)過一種重大的顛倒,行為的來源取代了結果。意圖在很長一段時間受到了道德上的贊美、譴責與懲處,這就是狹義上的“道德紀”。今天,人們則正在步入一個可以標記為“逾道德紀”的時期,行為本身受到關注,意圖道德則成為一種成見?!?2〕可見,每一時期固定下來的道德都不過是一種臨時狀態(tài),它本身會隨著時間的發(fā)展被克服。因此,目前占據(jù)主流價值領域的道德并不是永恒固定的,這為尼采樹立重估一切價值的大旗提供了歷史依據(jù)。
同時,尼采也設置了豐富的情境,使人在身臨其境之中觸摸真實的人物形象,接受他的哲學敘事。在溯源道德本質的過程中,道德分化出了被尼采稱為高尚者的道德和奴隸者的道德。在高尚者那里,道德的天性是強健飽滿的,人們敬畏敵人,出于權力的流溢而幫助弱者;高尚者的道德不斷地與不利條件進行戰(zhàn)斗,使得自己變得堅固而強?。辉诩で榈膽?zhàn)斗中,他們創(chuàng)造新價值,產(chǎn)生更偉大、更廣闊的生命??傊?,高尚者的道德是主動的、生發(fā)性的。而奴隸者的道德則恰恰相反。在奴隸者那里,道德起源于對外部的否定與顛倒,他們構想出邪惡的敵人、惡人以及善人(他們自己);在這種道德之下,人們對人類整體境況持有一種悲觀的猜忌和強烈的譴責,道德則傾向于變得虛榮、懦弱??偟膩碚f,奴隸者的道德是被動的、反應性的?!?3〕可見,道德并非篤定成論的,不僅在不同時期有著不同的表現(xiàn),在不同的種姓、不同的民族那里也有著鮮明的區(qū)別。
這種在具體情境中的情節(jié)敘事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則顯得更為生動。尼采為先知查拉圖斯特拉設置了豐富的場景,在不同的際遇下,查拉圖斯特拉就所遇所感自由地道出了酒神精神的實質。例如,在查拉圖斯特拉最先到達的市鎮(zhèn)中,他向人們宣告關于超人的真諦,但人們寧愿成為查拉圖斯特拉口中的末等人也不愿成為超人。在人們的嘲笑、排擠甚至怨恨中,查拉圖斯特拉覺知前行之路的黑暗,他轉變了宣講的對象。在新的征程中,查拉圖斯特拉以鷹與蛇為伴,將關于超人的啟示顯露給他所認同的創(chuàng)造者。隨后查拉圖斯特拉重新回到了山洞,在孤獨中度過他的歲月。當他在歲月流逝中覺察到他的教義正在受到歪曲時,他便迫不及待地再次下山,直面他的敵人,并對他鐘愛的人表示他的愛。當查拉圖斯特拉自覺還不夠成熟時,他又痛苦地丟下了他的朋友,回到他的孤獨中去。歸途中,他或是自言自語抒發(fā)自己心中的痛苦與幸福,或是將所見所聞與所遇之人分享。再次回到山上的查拉圖斯特拉,感受到了從一切世人氣味中解放出來的自由之感。他號召人們打碎古老的舊法板,推翻重壓之魔,呼吁人們迎接生命永恒回歸的來臨。
這種情節(jié)化的敘事在查拉圖斯特拉最后一次回到山洞中達到了高潮。此時,被歲月染白的頭發(fā),敦促查拉圖斯特拉去完成他未竟的事業(yè)。在山林中,他聽到了各處傳來的求救聲。于是,厭棄世俗權力的君王、有良心的學究、厭倦了扮演與做戲的魔術師、失了業(yè)的最后的教皇等“高人”紛紛登場,他們向查拉圖斯特拉表明對舊有價值腐敗的認識。查拉圖斯特拉一一邀請他們到他的山洞中棲息,享受新蜜。但是,這些“高人”終究不是查拉圖斯特拉所等待的那位高人,他們不過是誘惑他走向最后犯罪的道路。覺醒后的查拉圖斯特拉由此踏上了新事業(yè)的征程,即關于生命之永恒回歸的征程。在這戲劇化的敘述中,價值的對立在不同人物的沖突中顯而易見,尼采所要建構的“超人”與“永恒回歸”學說則擺脫了抽象的“推論式辯護”,讓人在親臨其境中獲得一種認同感。由此,在情節(jié)化的發(fā)展中,尼采塑造的人物形象擺脫了朦朧與抽象之感,獲得了生動鮮活的展現(xiàn)。在具體的時間與情境中,尼采的哲學敘事擺脫了抽象的邏輯推演,呈現(xiàn)出個人體驗的偶然性與豐富性。這種“回避抽象而興于具體”“聚焦于特殊而非一般”〔24〕的敘事特征,同時影響了海德格爾、薩特、福柯、德里達等后來者。
總而言之,借助直觀的人物形象,尼采推翻了傳統(tǒng)哲學概念的木乃伊,建構起了生動直觀的哲學敘事。在整個哲學敘事過程中,尼采難免也會落入形而上學的邏輯陷阱中。在酒神形象的敘事展開中,尼采人為地設置了酒神的對立面,構筑起新的二元對立。在一定程度上,尼采也將酒神塑造成了一個新神,以此展開對本質問題的解說,從而被海德格爾稱為“西方的最后一個形而上學家”?!?5〕但是,通過人物形象的敘事,尼采開辟了一片新的哲學天地。在人物形象的構造中,尼采擺脫了虛幻的原理和僵死的邏輯,空洞的概念在他的敘事中變得直觀生動;在反面人物形象的烘托與正面人物形象的強化中,酒神的主角形象變得鮮明豐滿,加強了尼采哲學的豐富性與可信性;而在情節(jié)化發(fā)展中,人物形象獲得了具體的歷史性和情境性,增強了尼采哲思的深度與強度。由此,尼采不僅通過其哲學思想標示著現(xiàn)代哲學的誕生,而且通過其哲學敘事的方式影響著后現(xiàn)代哲學路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