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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湖往事

        2022-09-15 05:11:28江子辰
        福建文學(xué)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一川

        江子辰

        十多年前,我大學(xué)剛畢業(yè),在《南水文學(xué)》雜志當(dāng)編輯。試用期即將結(jié)束時,撞了好運,編的一篇小說,獲得雜志年度一等獎。

        正自我陶醉,對桌同事姚姐說:“哎,楊總找你,快去。”我一驚。

        “那個‘懸河’找到了嗎?”

        “還……還在找。已經(jīng)打了很多電話了?!?/p>

        “去一趟,工作怎么這么被動?”楊總的臉泛著金屬光,眼鏡像鐵墻上的窗。那目光,詭異莫測。

        我有點心虛:“我馬上去,馬上就去!”從辦公室出來,我直奔車站,搭上去沐桂鄉(xiāng)的班車。

        沐桂鄉(xiāng)在茫蕩山深處,車程約三個小時。那山路像女人的裙帶,隨風(fēng)飄著,也不知道多少彎。汽車就像航船,穿過闊葉林,穿過針葉林,穿過綠竹林,濺起的浪花,綠油油的,讓人滿心涼爽。

        一座廊橋從車窗外閃過,路邊一塊大青石,上刻“天湖”二字。遠(yuǎn)遠(yuǎn)地,我看到一片水域,明鏡似的,靜臥萬綠叢中。這天湖,我在小說里見過。

        班車停在一棵老榕樹下,這榕樹的樹冠,比半個籃球場還大。

        小兵背靠樹身,一臉壞笑。他是我的大學(xué)同窗,睡在上鋪的兄弟,現(xiàn)在鄉(xiāng)政府混飯吃。

        夏季的茫蕩山,是清涼之鄉(xiāng),走在路上,風(fēng)搖樹葉的聲音滿天滿地,一陣來,一陣去,人被吹得有點飄。

        “‘懸河’是什么東西?電話里沒聽清楚?!?/p>

        “什么什么東西,是一個作者的筆名。這家伙寫的《口若懸河》,獲雜志年度一等獎,編輯是我。可是來稿無原名,無地址,無電話,‘三無’產(chǎn)品,稿酬也不知往哪兒寄。可是頒獎活動得請他參加。”我啃了一口鮮藕,“投稿信封是沐桂鄉(xiāng)供銷社的,郵戳也是這里的。給供銷社打過幾次電話,都說沒有姓‘懸’的。真逗?!?/p>

        “什么小說呀?”

        在小兵辦公室,我把大信封遞給他。琢磨半天,他搖頭:“誰的字呢?”抽出小說稿翻了翻:“寫什么呀?挺長的?!?/p>

        “寫一個口吃的農(nóng)村青年,如何戰(zhàn)勝心理障礙,不僅能流暢說話,還在省里演說比賽中得獎?!?/p>

        “寫得很好?”

        “能得獎當(dāng)然不錯。你不知道吧?口吃的人,心理負(fù)擔(dān)極重,甚至有人要自殺?!?/p>

        “啊,這么嚴(yán)重?”小兵有點驚訝。

        “你看看這一段,非常有意思?!?/p>

        ……

        清晨,東方魚肚白初露,洪亮踏著露水穿過田埂,來到坡上果林。這時,早起的鳥兒已嘰喳聲一片。他拿出書本,對著晨曦大聲朗讀:“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nèi)外整潔;既昏便息,關(guān)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他發(fā)現(xiàn),一個人面對田野朗讀時,整個身心是透明的,一點也不磕巴。這里天上有晨曦、紅云,地上有果樹、吃草的水?!瓫]有冷嘲熱諷,因為沒有人。就連鳥鳴蛙鼓的打攪,都是善意的。他感覺很好!

        洪亮每天清晨踏露而來,放聲朗讀,讀古文,讀偉人演講詞,讀啊讀啊,真是口若懸河啊!他覺得胸中的郁積一掃而凈。這時,生活是多么簡單而且快樂!他沉迷于這樣的時刻。

        有一天,他突然想到,說話,就是要面對人的呀,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還有必要說話嗎?怎么做,才能在很多很多人面前,也能這樣口若懸河呢?憂郁像云霧,又彌漫心頭。他突然想起西村的陳松、村尾的洪平安,他們也有口吃,和他們在一起時,心態(tài)是放松的,對話也不怎么口吃。他想,如果把各村口吃的人找到一起,一起練習(xí)演說,那又會怎樣呢?他興奮起來,肯定不錯,在這樣的人群里,誰還嘲笑誰呢?他馬上去找陳松他們。

        幾天后,通往果林的田埂上,在晨光中多了幾個人影。當(dāng)這些被同樣痛苦折磨的人,把目光集中到洪亮身上時,他知道,自己的表率作用,非常重要!他必須讓他們看到希望,否則,一切成空。他欣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不太緊張,這是好兆頭,他有意識地把語速放得很慢:“我們、先一起、把魯迅先生的、《秋夜》、全文讀一遍,然后、每個人讀一段,我先讀,陳松,洪平安,按順序接下去。好,‘在我家的后園’,開始!”

        “在我家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開頭還算順利,洪亮松了口氣。

        這些被人們嘲諷的人,在這里得到了尊重。一段時間后,誦讀聲變得豐富了,像歌吟,有時獨唱,有時合唱。獨唱先是磕磕絆絆,像水底滾動的小石子;然后逐漸流暢,如秋葉漂在水面。合唱開始是混濁的,慢慢就清亮起來,壓過了清晨的鳥叫。在田邊吃草的水牛發(fā)現(xiàn),唱完歌從這里走出來的人,臉色比走進(jìn)去時鮮亮。洪亮很激動,有時思緒亂飛:要是這個小世界就是大世界,那該多好!要是全世界的人都口吃,那么……他覺得,心里板結(jié)的地方,開始慢慢柔軟。

        又過一段時間,果林中的晨讀有了十幾個人,都是年輕人。奇怪,只有一個是女的。女人總是伶牙俐齒的多,男人多口拙。

        洪亮有空就翻箱倒柜,尋找適合朗讀的文章,再找陳松他們用復(fù)寫紙復(fù)寫多份。有一天,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魯迅先生的演講稿《無聲的中國》,他覺得自己朗讀這篇演講稿時,情緒激動得厲害。以后很長一段時間,小坡上的果林中,總是飛起《無聲的中國》的句子。過路的人們,以為這里隱藏著一所學(xué)校。

        “要恢復(fù)這多年無聲的中國,是不容易的……我們要說現(xiàn)代的,自己的話;用活著的白話,將自己的思想,感情直白地說出來。”

        洪亮發(fā)現(xiàn),有幾個讀友是含著眼淚朗讀的,那個唯一的女讀友,淚水已經(jīng)掛在腮邊。

        “青年們先可以將中國變成一個有聲的中國,大膽地說話,勇敢地進(jìn)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開了古人,將自己的真心的話發(fā)表出來……”

        讀完后,果林里靜靜的。女讀友抱著果樹,低聲哭泣。

        果樹上青澀的柑橘,在朗讀聲中漸漸變黃。慢慢地,有放牛娃在旁邊聽,拾糞大爺在旁邊聽。洪亮告誡大家,別看他們,就當(dāng)是多了幾棵果樹。人多勢眾吧,在輪流朗讀時,也沒有人打磕巴了。

        在一個趕圩的日子,洪亮和他的讀友們移師廊橋上,來來往往的過路人一點點圍過來,讀友們用目光互相壯膽,放聲朗讀:“只有真的聲音,才能感動中國的人和世界的人;必須有了真的聲音,才能和世界的人同在世界上生活?!庇腥斯恼疲际切┦煜さ泥l(xiāng)親,這些口吃的人讀書忽然變得這么流暢,大家都很驚訝。洪亮在掌聲中流下了眼淚,他知道,他成功了,他們成功了!

        ——摘自懸河小說《口若懸河》

        我說:“這種集體矯正口吃的方法,如果真的有效,普及意義就大了。你知道嗎?編小說時我查了資料,現(xiàn)在全中國口吃的人,有一百多萬!”

        “啊,這么多?”小兵說,“郵戳是鄉(xiāng)里的,肯定找得到人。走吧,先吃飯?!?/p>

        路上,遇到鄉(xiāng)宣傳委員老季。老季一看大信封,就說:“肯定是楊主任的字!不過,沒聽說他會寫小說呀?”

        午休后,我們來到鄉(xiāng)人大楊主任辦公室。

        “是我寄的?!睏钪魅握f,“怎么樣?能發(fā)表嗎?”

        小兵說:“何止發(fā)表,得獎了,一等獎!楊主任,想不到你老人家還有這一手,恭喜恭喜?!?/p>

        楊主任表情淡然,不吭聲,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不是我寫的,是洪一川寫的?!?/p>

        “啊,那個會說鳥語的老洪?不可能呀,他不是……”

        “好了好了,”楊主任打斷小兵的話,“我們?nèi)ジ嬖V他,讓他高興高興。”

        洪一川家住天湖村。他人生的第一個打擊,就在天湖邊。這個打擊,影響了他一生。那年,他12 歲。

        天湖是水庫,生產(chǎn)隊在湖里養(yǎng)魚。那天星期天,毛毛雨像荻花一樣,毛茸茸地飄。平時水面撒歡的男孩,今天不見了。洪一川剛學(xué)會仰泳,冒雨在水里撲騰。本以為下雨天水冷,入水后,發(fā)現(xiàn)湖水暖暖的,躺在水里很舒服。仰浮水面,細(xì)雨毛刷般拂在臉上,酥酥癢癢的。一川瞇著眼,朦朧的青山,搖搖晃晃,感覺像躺在搖籃里……

        泡夠了水,上岸,他坐在廊橋里,等雨停。

        這一帶山區(qū),遍布廊橋。廊橋有屋頂,可遮風(fēng)擋雨。過往行人、游客,在此歇腳、避雨。天黑錯過村落的,可以夜宿。

        趴在橋欄上,一川看著山頭,飛奔的云團(tuán),像一群綿羊,天上也有牧場嗎?

        正看得入迷,幾個漁工叔叔走進(jìn)亭子,隔壁家老鄭說:“一川,還不回家吃飯?”

        一川隨口回答:“吃過了?!?/p>

        “這孩子,剛才還在水里鬧騰,什么時候吃的飯?”漁工們四散坐下,準(zhǔn)備吃飯。

        漁工就是隊里的農(nóng)民,上工都帶午飯。那時日子緊巴,飯盒里多是半干不干的飯,壓些糟菜鹵筍。有時,幾個紅薯,也算一餐。飯盒套在布包里,掛在廊柱上。

        漁工們各自解開布包,開始吃飯。老鄭卻找不到布包。大人們的目光,聚到一川身上。有人問:“一川,看見鄭叔叔的布包了嗎?”

        一川扭過頭來,不解地看著他們。

        “鄭叔叔帶來的飯沒有了?!?/p>

        “沒有就找找唄?!?/p>

        “找不到了,在你肚子里了吧?”

        一川一下明白過來,臉蛋漲得通紅:“什么?你說是我偷吃的!你、你……”

        大人們哈哈大笑,很開心:“沒有偷吃,你、你、你緊張什么?”

        一川心臟跳得飛快,胸口糾結(jié)著,嘴巴張大,說不出話來。

        老鄭忙說:“哎呀,別說孩子了,就幾根紅薯,吃了就吃了。”他對一川說,“飯盒在哪里?還給叔叔吧?!?/p>

        一川的血一下子涌到頭頂,哇地哭出聲來:“我、我、我……沒、沒有……”

        大人們笑得前俯后仰。一川在笑聲中跑回家,哭聲拖在身后,長長的。

        他待在屋里,不想吃飯。父親出工中午帶飯,母親忙著喂豬喂雞。弟弟妹妹叫了幾聲哥哥,沒聽到回答,就自顧自吃飯了。媽媽忙完,飯桌上已空無一人,她匆匆吃完,匆匆洗碗,又忙活去了。

        一川孤零零的,感覺被拋棄了。整個下午,他發(fā)狠地寫毛筆字。手老是抖,平時挺聽話的筆畫,今天不聽話了。他不管不顧,將心里的憤懣,通過筆管,宣泄到紙上。不知寫了多少張,心中的糾結(jié),慢慢化解進(jìn)筆墨,紙上的字,漸漸清秀起來。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女人的咒罵聲,針一樣刺進(jìn)他的耳鼓:“沒有人管的孩子……飯盒也要偷……”是老鄭老婆桂嬸。

        “進(jìn)去,進(jìn)去,你號什么……”老鄭的聲音。

        “一川,你出來!”父親的聲音。一川蘸飽墨汁的毛筆懸在半空,一滴飽滿的墨水,炸在棉紙上,慢慢洇開,化成一朵黑色的花。

        “怎么回事?你說說!”父親聲音不大。

        一川向父親解釋:“今天,我在,在,在……天湖里游,游……游……”一川使著勁,卻說不出“泳”字來。

        媽媽在一旁說:“這孩子,平時講話倒豆子似的,今天怎么結(jié)巴了?”

        一川抖動著嘴唇,說不出話來,屈辱在全身漲開,漲滿了,從眼里流出來。

        父親看他一眼,說:“算了、算了,寫作業(yè)去吧。叫你媽買個飯盒賠他。”

        一川吼道:“我,我……沒有!”轉(zhuǎn)身跑回屋里,抓起毛筆咬在嘴里,不讓嗚咽的聲音流出來。

        第二天傍晚放學(xué)回家,看見母親從老鄭家出來。母親安慰他說:“買個飯盒賠他們了,沒事了,??!”

        一川一聽,雙眼冒火:“他丟了飯盒,干嗎要我們家賠?”

        “一川,媽媽相信不是你拿的,可是……”

        這時,父親收工回來,說:“別不懂事了,老鄭女人嘴碎,到處亂講,有你什么好?”

        父母本分,只想息事寧人,就像衣服被人潑上污漬,無法清洗,就用刷子刷,雖然刷不干凈,痕跡總會模糊些。

        一向文靜的一川,此時怒火中燒,燒上頭頂:“你們賠了,不是等于認(rèn)了是我、我、我偷的?”他驚慌地發(fā)現(xiàn),自己惱怒緊張時,會口吃,這個發(fā)現(xiàn)使他渾身著火。他沖進(jìn)老鄭家,一把抄起那個新飯盒,轉(zhuǎn)身就走。

        老鄭女人破口大罵:“臭小子,敢跑到我家偷東西,飯盒還給我!”這女人,一罵人就收不住,嘴像排污管。門前曬谷坪圍了很多人,其中有一川的同學(xué)。

        一川感覺天塌了,巨大的羞辱,讓他面色鐵青。他抓起一根柴火,沖向那個女人,被父母拉住。他們很驚訝,溫順聽話的兒子,今天怎么了?被拉住手臂動彈不得,一川想破口大罵,卻卡殼了。整個人像冰雕,僵住了。

        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大人的世界,如此不講理!他們?yōu)槭裁磿J(rèn)為,一個好學(xué)生、班干部會偷飯盒?他們沒有任何證據(jù)!

        女人還在罵,一川被罵聲淹沒了,感覺窒息。這時,路過的大隊長一聲斷喝,那女人才慌忙住嘴。此時的一川,已是融化的冰雕,一攤水似的,坐在地上。

        上學(xué)讀書,對于洪一川來說,一點都不難。翻開課本,就像打開窗,有清風(fēng)吹來,然后是風(fēng)景和有趣的迷宮。稍動一點腦筋,他就能走出迷宮,看到風(fēng)景。他不用在家做作業(yè),課余時間,就足夠了。

        一川愛看書。當(dāng)時破“四舊”,沒有書讀,《毛主席詩詞》他背得滾瓜爛熟。寫作文時,他這里一句“風(fēng)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那里一句“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作文就很生動,語文老師陳心雪很喜歡他。從入學(xué)到現(xiàn)在,他一直當(dāng)班長。

        陳老師經(jīng)常借書給他,讓他在家里看。當(dāng)時很稀罕的《安徒生童話集》《格林童話選》等,讓他的內(nèi)心不時揚(yáng)起想象的翅膀。

        一川多才多藝,寫演講稿、對口詞,寫三句半,還上臺演講、表演。他自制了一管笛子,笛聲一響起,就會招來掌聲。他最愛吹《揚(yáng)鞭催馬運糧忙》,那歡快喜悅的旋律,讓他的童年很透明。

        一川的自尊心,一直高掛天上,如今被莫名的冷槍擊中,墜落地下摔出血來,他有點不知所措了。

        第二天到學(xué)校,一川覺得同學(xué)們看他的眼光,怪怪的。上語文課時,陳老師叫他朗讀魯迅先生的《秋夜》?!霸谖壹业暮髨@,可以看見墻、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棗、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棗、棗樹?!比嗪逍ζ饋怼?/p>

        陳老師大聲說:“一川,你干什么?”

        一川的臉柿子一樣,心口糾結(jié)。他繼續(xù)讀:“這、這、這上面的夜、夜的天空,奇怪而高、高……”又是哄堂大笑。

        一川很無助,感覺心臟被無形之手捏住,呼吸困難,氣息被一個秤錘拖下去,拖下去,他用盡全身力氣,將課文擠出口腔:“我生平?jīng)]有見過、見過這樣奇怪而高、高、高的天空!”

        陳老師很生氣。放學(xué)時,把一川叫到辦公室。

        一川一路狂奔,風(fēng)吹頭發(fā)如亂草。一口氣跑到天湖邊,他抱住一棵大柳樹,似乎不抱住就會一直跑到天邊。他抱住樹,喘氣。天湖之水很平靜,深不可測。

        安靜的生活,突然出現(xiàn)泥沼,一川身陷其中,不知如何自拔。本來陳老師能幫他,可是他無法訴說緣由。面對茫茫湖水,一川感覺,天地越來越逼仄。

        待氣息平定,他拿出笛子,輕輕吹起來?!哆h(yuǎn)飛的大雁》是藏族歌曲,旋律悠揚(yáng),但一川吹出了憂傷,像哭泣。

        晚上躺在床上,一川睡不著,兩天來發(fā)生的事,他不知哪里出了問題。他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口吃了。他告誡自己,從明天開始,講話一定要慢,要冷靜。但是第二天做早操前,他又遭受一擊。

        作為班長,一川正準(zhǔn)備召集隊伍,忽然,人群里有人怪聲怪氣地叫:“飯盒、飯盒,我是棗、棗、棗樹,你在哪里?你在哪里?”馬上有人回應(yīng):“我是飯盒,我是飯盒,我不知道在哪里?你是棗、棗樹嗎?你是棗、棗……哈哈!”許多同學(xué)笑起來,笑聲就像火一樣,一下子把全操場都燒著了。

        一川瞠目結(jié)舌,心口糾結(jié)成一團(tuán),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如此惡作劇,對一川的打擊,是致命的!他飛身跑出了操場。

        平時同學(xué)們都很友好,現(xiàn)在看來,這只是表面現(xiàn)象,表面的后面,隱藏著什么?他不知道。他茫然四顧,內(nèi)心黯然。

        陳老師發(fā)現(xiàn)洪一川變了一個人。那天做早操,他沒有召集隊伍,不知去了哪里。下午全校的演講會,他要代表班級參加,人卻不見了。幸好留下演講稿,陳老師讓副班長上臺,解了燃眉之急。

        六年級下半學(xué)期,學(xué)校的各種場合,再也聽不到洪一川朗讀的聲音了。他的成績依然很好,他高傲地自卑著,小學(xué)生涯,就這么慘淡地結(jié)束了。

        憂郁的眼睛,成了洪一川的標(biāo)識??吹剿娜耍偸窍瓤吹窖劬???诔?,是不解的郁結(jié)。

        他在鄉(xiāng)里茫蕩中學(xué)讀初中,寄宿生。

        口吃使他不自信,他的自信是有裂縫的葫蘆,不時滲出怯懦。平時與人交談,結(jié)巴可以掩飾。對公眾場合的發(fā)言,他充滿恐懼,像躲避殺手一樣。他總是擔(dān)心突然被要求朗讀課文,開會突然被點名發(fā)言……擔(dān)心時,呼吸隨即急促。如此心理障礙,他無法消解,又無人訴說。怎么辦?

        一川學(xué)習(xí)更刻苦了。成績好是他的定海神針,只有這樣,才能對抗逐漸漫延的自卑。他潛身書海,做完功課就讀課外書,能借到的書,他都不放過。

        第一次作文批改后,有三篇作文貼上班級墻報,有一川的一篇。成老師與其他老師交談時說,我班上的洪一川同學(xué),文筆真是不錯。洪一川每一篇作文,都被貼在墻報上,同學(xué)們很佩服他。不少女生,暗中喜歡這位憂郁的少年。班長楊明劍,副班長潘鳳,成了他的好朋友。

        當(dāng)時學(xué)校評定成績,分“優(yōu)”“良”“及格”“不及格”四檔。楊明劍父親是公社領(lǐng)導(dǎo),數(shù)學(xué)全班第一,所以有點傲氣。但他佩服洪一川。一川數(shù)學(xué)成績大多是“良”,但其他科目,基本都是“優(yōu)”。明劍數(shù)學(xué)“優(yōu)”,其他大多是“良”??偝煽儽炔簧弦淮?。

        潘鳳是長女,四個妹妹,沒有兒子的父親,對女兒們的學(xué)習(xí)不關(guān)心,只要他不高興,她隨時就會被休學(xué)。潘鳳每天懸著心,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學(xué)習(xí)上。星期六上午一放學(xué),就急急趕回家,下午,帶著兩個大妹妹上山砍柴,把小院里的柴垛堆得高高的。她費心地做乖女兒,讓父親說不出“不要上學(xué)了”這句話。她的作文,經(jīng)常貼在墻報上,成績不是“優(yōu)”,就是“良”,是個女秀才。

        有同學(xué)開玩笑說,你們?nèi)诵校际俏規(guī)煱。?/p>

        一天,成老師把他們叫到辦公室:“學(xué)校要組織文學(xué)社,我們班推薦你們?nèi)?。今晚七點,你們準(zhǔn)時到校辦公樓會議室開會?!?/p>

        明劍和潘鳳一聽,興奮得眼睛發(fā)亮。一川卻高興不起來。

        晚上走進(jìn)會議室時,里面坐滿了人,個個神情興奮。

        校總輔導(dǎo)員姜老師給同學(xué)們上了文學(xué)課,接著,幾位學(xué)長學(xué)姐上臺朗誦自己的文學(xué)作品,并交流創(chuàng)作體會。一進(jìn)入這個環(huán)節(jié),洪一川馬上心跳加快,面部肌肉僵硬。

        會后,他們領(lǐng)到一份《茫蕩中學(xué)文學(xué)社社員登記表》。姜老師交代盡快填好,三天內(nèi)上交。

        傍晚放學(xué)后,洪一川又來到校園后面的池塘邊,坐在草地上,兩眼盯著一池綠水。水面一片霞影,他心里陰云密布。順手扯了一根草,放在嘴里嚼著,嚼得滿嘴泛綠。

        “一川,你在這里啊?!泵鲃团锁P走過來,“登記表寫好了嗎?我們一起交上去吧?!?/p>

        一川說:“還沒填?!甭曇魺o力。

        明劍對一川說:“你怎么回事?很多同學(xué)想加入但沒有被推薦,你卻想放棄?”他看看四周,靠近一川耳邊說:“入了文學(xué)社,如果在報紙上發(fā)表作品,畢業(yè)后就有可能到公社文化站工作,你想一輩子跟農(nóng)田打交道?”

        一川渾身一震,瞪大眼睛:“真的?”

        “這條件很重要,姜老師很厲害,不但能輔導(dǎo)我們寫作,還能幫助推薦發(fā)表,快填表上交吧。”

        “我寫!”一川發(fā)狠地用右拳砸在左手掌心,牙關(guān)咬得緊緊的。

        加入文學(xué)社后,在姜老師輔導(dǎo)下,三人的寫作水平明顯有了提高。課余時間,他們經(jīng)常湊在一起,交流新創(chuàng)作的作品。一川喜歡上了寫詩,本子上長長短短,寫了不少詩歌。他寫的詩歌《柳絮》,得到姜老師的表揚(yáng),說可以推薦,看能不能發(fā)表。一川品嘗到了寫作的快樂。

        不久,校文學(xué)社通知明晚七點鐘開會,新一批入社的同學(xué),要朗誦作品,同時交流創(chuàng)作經(jīng)驗。一川三人,都在其中。

        接到通知后,洪一川就像看見一只老虎撲過來,心臟差點停止跳動。遞上登記表后,他有點后悔,想放棄。但父母勞動回來,滿身泥土、神情疲憊的樣子,馬上在腦海里閃現(xiàn)。他痛罵自己,膽小鬼,你怕什么?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他感覺眼淚滴在自己的心上,心里又酸又痛!搏一次吧!他在心里喊。念稿子真有那么難嗎?搏一次吧!

        中午放學(xué)后,他來到池塘邊,看看四處無人,就拿出詩稿《柳絮》,大聲念:

        我是柳絮,我是種子

        縹緲,但不是夢

        點點星星,六月里,雪花飛舞

        念得很流暢,心里一下放松,繼續(xù)往下念:

        淡淡的碎影,撒向大地

        一片朦朧的戀情

        一片虔誠的敬意

        不是不知道風(fēng)的無情無義

        為了扎根也為了獨立

        任憑命運將我拋向哪里

        ……

        全都念完了!他在心里歡呼起來。再念,又念,念了十次以后,覺得肚子很餓,中午忘了吃飯。

        晚飯后,他來到校禮堂,在黑暗中走上主席臺,對著黑壓壓的座位,開始念詩。雖然已滾瓜爛熟,雖然沒有人,但還是緊張。他強(qiáng)迫自己慢慢松弛下來,然后一字一句,輕松地吐出來。他的聲音興奮地顫動著,像被關(guān)押很久的小鳥沖出籬籠,在夜之屋檐下盤旋、盤旋……當(dāng)他走出校禮堂時,發(fā)現(xiàn)夜已深,四周靜悄悄,月亮像一張笑臉。

        第二天醒來,一川感覺精神很好。

        晚飯后,三人一起去會議室。一看見滿屋的人,一川心跳又開始加快。他告誡自己,要放松、放松!

        有十位同學(xué)朗誦發(fā)言,洪一川第八位,潘鳳、明劍隨后。潘鳳發(fā)現(xiàn),其他同學(xué)在朗誦發(fā)言時,一川嘴角微微抽搐,她有點替他擔(dān)心。第七個同學(xué)走上臺時,一川忽地站起來,夢游般往外走。明劍小聲說:“下一個就是你了啦。”洪一川好像沒聽見,麻木地繼續(xù)走,走到門口,他突然飛奔起來,朝著黑暗的野地。

        茫蕩中學(xué)后山,有一堵大石崖,崖面上坐著兩塊大石頭,一塊狀似鴛鴦,另一塊也像鴛鴦,當(dāng)?shù)厝朔Q作鴛鴦石。鴛鴦石有一個美麗的傳說。

        洪一川站在鴛鴦石上,像一棵孤獨的樹。站在高處,看著腳下無邊的黑暗,腦海一片茫然。山風(fēng)很大,人有點恍惚,搖搖晃晃,像要飄起來。

        我愿無聲地埋下,深深地

        等待,充滿著希冀

        掙扎,洋溢著生機(jī)

        即使化成泥,也決不

        隨波逐流,自暴自棄

        我是柳絮,我是種子

        終于念完了,一川淚流滿面。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人叫他,兩道手電的亮光,劃破夜空。

        “一川,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快下來,很危險!”明劍的聲音。

        “一川,回去吧,很晚了?!迸锁P的聲音。

        一川從鴛鴦石上走下來,明劍和潘鳳,左右抓緊他的手,感覺他的身子在顫抖。他倆擁著他,向宿舍走去。夜風(fēng)一陣一陣吹來,一川感覺寒冷從四面八方逼來,只有兩只被他倆握緊的手,傳來暖流。一川扭頭,看看左邊又看看右邊,淚水止也止不住。

        因為“態(tài)度不端正”,一川被學(xué)校文學(xué)社開除了??诔宰屗词гS多機(jī)會,但他毫無辦法,心理障礙如深深鴻溝,無法跨越。他只能無助地消耗情緒,把情緒弄得低沉破碎,平常的日子過成了煎熬的時光。內(nèi)心的寂寞,無邊無際。

        一天,潘鳳遞給一川一本書,是《田中角榮傳》。“很好看?!迸锁P說,“很多現(xiàn)實都是可以改變的。”她盯著一川的眼睛說。

        一川看完書,知道了她的良苦用心。原來,田中角榮年輕時也口吃,但他克服過來了。他的辦法是,勇敢地上臺演話劇。在學(xué)校的一次演出中,他爭取扮演主角。演出當(dāng)天,田中角榮上場時,全場鴉雀無聲,大家要看口吃的田中究竟怎么演。他帶著演唱腔調(diào)開了頭,順利地說出了第一句臺詞,由此勇氣大增,很難講的一段臺詞,他順利念完。戲一結(jié)束,全場發(fā)出暴風(fēng)雨般的掌聲。田中角榮,從此結(jié)束了口吃的歷史。

        一川想,田中是做首相的人,勇氣過人。他感覺自己做不到,他最怕在眾人面前講話,怎么可能主動去要求?如果爭取來了還是說不出話,不是自找羞辱嗎?但他心里,對潘鳳充滿感激。

        高中畢業(yè)了,盡管成績優(yōu)異,但洪一川的心情,卻像茫蕩山的春季,云霧繚繞。

        高中畢業(yè)后,洪一川回家種地。同學(xué)們都這樣。潘鳳家離公社最遠(yuǎn),也出工勞動了。明劍到公社當(dāng)臨時工,那年,他父親已是公社黨委副書記。

        在生產(chǎn)隊出工的日子,一川的心緒是放松的。在地里只需要賣力,不需要朗讀和演講。

        小隊長很喜歡一川,干活實在,還能把隊里生產(chǎn)的事,寫成廣播稿,在公社廣播站廣播,這讓他臉上有光。小隊長覺得寫稿很累,因為他再用力,也寫不出稿子。所以寫稿應(yīng)該記工分。公社采用一篇,記10 分,全勞力一天的工分。一川很開心,這是對他能力的認(rèn)可。

        幾個月時間,廣播站播了隊里11 篇稿子,比大隊還多。大隊也跟著沾光,年底統(tǒng)計用稿時,全公社第一。小隊長有一點對一川不滿意,小隊學(xué)習(xí)時,叫他念報紙,就是不念。

        一川被大隊調(diào)去當(dāng)文書,當(dāng)時農(nóng)村,大隊文書算是干部了。一川更賣力了,播出的稿子更多了。其中幾篇,被縣廣播電臺和縣報采用,一川開始有了小名氣。

        有一年,他被縣報評為優(yōu)秀通訊員。表彰會后,他帶回了榮譽(yù)證書,一只大茶缸,上面印著紅字:縣優(yōu)秀通訊員。一川把茶缸放在辦公桌上,用它喝水??匆姷娜?,都會夸幾句,一川很受用。

        心境漸漸安定,笑容也多了。空閑時,他就給明劍和潘鳳寫信,拆看他們的來信,讓他心情愉悅。他感覺,潘鳳的來信,言辭越來越親密,但他不敢多想。字里行間,他感覺她不快樂,整天出工,回家還得做家務(wù)。最讓她心慌的,是父親掛在嘴上的一句話:還不趕快給我出嫁!這話讓一川也很震驚。

        一川心里還有陰影,有很多機(jī)會,桃子一樣掛在眼前,但他都選擇了放棄。大隊長曾提示他爭取當(dāng)大隊宣傳委員,但宣傳委員要組織學(xué)習(xí),要在會上講話,他只能望而卻步。一個人細(xì)細(xì)思量時,不免黯然神傷。

        命運無常,好運或者噩運,突然就會來。一天,楊明劍突然到大隊來,讓他填表格,公社臨時工作人員登記表。

        明劍說:“公社黨辦需要一個筆桿子,我向我爸推薦了你。你馬上把表格填好,我?guī)ё撸綍r,公社會正式通知大隊。哥們,我們又可以一起玩了!”

        一川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他抓住明劍的手,使勁搖晃。

        “我給我爸看了你的廣播稿,他很欣賞。”

        事情很順利,半個月后,一川就到公社報到了。

        臨行前一天的晚餐,媽媽加了幾個菜。一川端起酒杯,恭恭敬敬地敬父母:“爸,媽,你們放、放心吧,我一定會好好、干的。有工資了,以后弟妹的學(xué)費,我、我負(fù)責(zé)了?!闭f著,一口喝光杯中酒。

        父親沒有說話,使勁吸著煙斗,屋里煙霧彌漫。母親喝了一小口酒就拼命咳嗽,咳出淚水。弟妹很開心,大口吃菜,有說有笑。

        一川很快熟練了文字操作,寫的材料,慢慢被領(lǐng)導(dǎo)認(rèn)可。勤快和沉默,在機(jī)關(guān)里都是優(yōu)點。一個臨時工,沒有需要他講話的場合,需要的是不多嘴。生活穩(wěn)定了,心境也山清水秀起來,憧憬翩然而至,對未來,他有了一些想法。

        明劍在組織部門上班,和一川一起住集體宿舍,兩人整天混在一起,親兄弟一樣。一川愛看書,明劍好動,一川遷就明劍,陪他到處瘋玩。午休時間,到河邊釣魚,游泳。游泳結(jié)束,一川會背靠柳樹吹竹笛。曾經(jīng)生病的笛聲,痊愈了,輕盈得像水上飛的蜻蜓。

        日子安定了,難免胡思亂想。夜深人靜時,一川會想潘鳳。一次做夢,看見潘鳳形容憔悴,懷抱嬰兒,手牽幼兒,大聲叫她,她卻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心痛欲裂,從夢中跳起來。聽著暗夜深處的犬吠蟲鳴,他惶恐不安。攤開信紙,開始寫信。

        第二天,明劍看見他,就問:“有心事?氣色不好啊?!?/p>

        一川臉一紅,笑笑,不答,心底焦焦的。

        半個月了,沒有收到潘鳳的回信,他慌亂了,難道真的出嫁了?

        明劍走來,對一川說:“哎,好消息?!?/p>

        “我知、知道了,楊叔叔升、升任書記了。祝賀祝賀!”

        “不是這事?!泵鲃p聲說,“潘鳳來了。她就要來公社上班了?!?/p>

        “什么?啊!真的?”一川不敢相信。

        一個月后,潘鳳來了。明劍帶著她來找一川,一川拉著明劍的手,一個勁說:“謝謝!謝謝!”

        明劍一抽手,怪聲說:“潘鳳已經(jīng)謝過了,你謝什么?”

        一川突然臉紅了。潘鳳在一旁微笑,那嫻靜的樣子,讓一川心跳加快。他突然聞到一陣桂花香。

        公社廣播員嫁到縣里,明劍對父親軟纏硬磨,終于讓潘鳳頂了廣播員位置。

        潘鳳來上班不久,滿山的花兒就開了。洪一川的嗅覺,變得特別靈敏,時時都能聞到桂花的馨香。沐桂公社素有桂花之鄉(xiāng)美名,有一首歌唱道:“八月桂花遍地開?!便骞鸩恢? 月有桂花,這里桂花品種繁多,山頭崖尾、田邊地頭、房前屋后,站滿了桂樹。最常見的是四季桂,此桂不滿足于只在8 月開花,一年四季,那星星般的乳白花骨朵,撒嬌般賴在枝頭上。

        每天清晨,《東方紅》的樂曲把一川喚醒。他躺在被窩里,溫暖地等待,樂曲一結(jié)束,就能聽到潘鳳的聲音。

        “沐桂人民公社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廣播……”

        聽到聲音的同時,他馬上就會聞到花香,桂花香。他不知道這桂花香是從空氣中飄來,還是在想象中繚繞。潘鳳來這里后,無論是見到她還是聽到她的聲音,伴隨而來的就是桂花香。他覺得很神奇!

        愉悅的日子過得飛快,在公社將近兩年了。這天,明劍告訴一川,公社今年要在臨時人員中,招一名正式入編。

        一川說:“那不就是、你了嗎?”

        公社有臨時人員十多人,但除了明劍、潘鳳和一川,其他都是工勤人員。

        明劍正色道:“這次是縣人事部門來考試,有考卷的。那些人都考不過我們,你考上沒問題的,我會成全你的。當(dāng)然,潘鳳能考上也不錯。我嘛,機(jī)會比你們多?!?/p>

        “明劍,我這、這一輩子慶幸,有你這樣的、朋友?!?/p>

        “老同學(xué),你別客套了?!?/p>

        晚上,一川輾轉(zhuǎn)反側(cè),大腦一鍋粥。許多想法浮浮沉沉,關(guān)于父母、弟妹……但是都不太清晰。有一點很清楚,如果真考上,一定要娶潘鳳,一輩子對她好!

        考試定在上午九點。八點時,聽到一個消息:縣里考試后,公社要進(jìn)行演講面試,在大禮堂,所有工作人員都可以旁聽。

        一川一聽,整個人傻了。

        帶來消息的是一名司機(jī),退伍軍人。他憤憤地說:“聽說是楊書記臨時決定的,我們笨嘴笨舌的,能說什么?他在為兒子掃清障礙?!?/p>

        一川一時六神無主,心底那個叫希望的東西,撕心地枯萎。他滿心疑惑,感覺這個面試演講,是專門為難自己而臨時設(shè)置的。

        “一川,有個臨時通知?!泵鲃Υ掖遗軄?。

        一川聽他說完,雙眼死死盯著他,一聲不吭。

        “臨時的,也不知怎么回事?”明劍嘆了一口氣。

        一川扭身走了,明劍呆愣著,沒有動。

        考試結(jié)果出來了,筆試和口試總分第一名葉明劍,第二名潘鳳。洪一川沒有參加考試,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不久,楊明劍成了公社正式干部。洪一川回歸沉默,他一直躲著明劍,見面了也不說話。

        為什么會這樣?真的人心隔肚皮嗎?再好的朋友,利益面前也會耍陰謀嗎?遭遇麻煩時,他總是習(xí)慣性在心里發(fā)問,一個個問號像鉤子,掛得心口疼。

        潘鳳不明白一川為什么不參加考試。問一川,他搖頭。問明劍,他也是搖頭,不做任何解釋。多年的鐵三角,失去了穩(wěn)定性,開始搖搖晃晃。

        美好愿景成泡影,洪一川情緒一落千丈,說話很少,代替他發(fā)聲的,是幽幽笛聲。對潘鳳漸漸濃烈的情愫,也知趣地平淡了下來。

        不久,明劍應(yīng)征入伍了,一川對他隱約含糊的怨恨,變清晰了,既然要走,為何要占編制?

        一天,和潘鳳散步時,他說了自己的看法。潘鳳輕輕搖頭,不回應(yīng)。她的心里,也閃過類似的想法,但她刻意忽略了。明劍讓她從爛泥田里拔出腿來,她只有感激。

        一川說:“明劍他……為什么耍……耍我?我想不……不通?!?/p>

        “不,他決不會耍你的,明劍肝膽豪爽,幫我們那么多?!?/p>

        一川點頭,又搖頭,目光疑惑。

        隨著時光流逝,心中的怨恨慢慢淡了,他想,一切都是命運安排,認(rèn)命是最好的選擇。

        一川的宿舍和公社廣播站,在馬蹄形樓房兩端,可隔窗相望。潘鳳住在廣播室套間里。晚上在宿舍看書或趕稿,一川一抬頭,廣播室的一方燈光,就會映入眼簾。每天晚上,那燈光熄滅了,一川才會上床。每天清晨,廣播晨曲響起,他就翻身起床。那燈光、晨曲以及桂花香,就像潘鳳的附生物,左右著一川的生活節(jié)奏和情緒。

        明劍入伍后,潘鳳很少和一川散步了。她多次找理由婉拒他的邀請,不知為什么。一股淡淡的憂傷,籠罩了一川。

        一天晚上,九點之后,一川看見一個身影閃進(jìn)廣播站,他很緊張,是小偷?不像,廣播室沒有異常聲音。一川關(guān)了燈,在暗里盯著對面的窗。那人是誰?他干嗎?他斷定那高大的身影,是個男人。一川坐立不安,莫名的危機(jī),籠罩著他。孤男寡女,他們……一川起身,開門走到走廊,來回走動。

        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開門聲,那聲音,在暗夜里很尖利,刺痛了他的心。有腳步聲傳來,嗵嗵嗵,寂靜中彰顯著肆無忌憚。一川的腳步,無來由地有點虛軟。

        “一川啊,散步啊?!眮砣舜舐暣蛘泻簟?/p>

        一川慌了:“楊……書記好,是的,散步?!?/p>

        楊書記這么坦然,肯定是交代工作,我想多了。

        一川開始害怕夜色降臨,因為,楊書記一周至少兩次夜入廣播站,待的時間長短不一。這段時間,桌上鬧鐘的分針,像一個耄耋老者,步履遲鈍得令人無法忍受!更像一柄鈍刀,無聲地劃過他的肉、他的心。他還沒有陷入絕望,因為那一方燈光,始終都亮著。

        一個月掛中天的夜晚,晚風(fēng)吹送,桂花暗香彌漫,一川推窗望月,桂花香氣隨著月光涌進(jìn)來。廣播站的窗,紗簾在風(fēng)中飛揚(yáng),又垂下。

        走廊響起了腳步聲,那身影,閃進(jìn)了廣播室。一川伸手關(guān)燈,端坐著,雙眼穿過墻壁,進(jìn)入廣播室??匆妰扇嗣鎸γ?,坐姿端正,中間相隔很遠(yuǎn),他們在談工作……當(dāng)然,他什么也沒有看到。

        桌上的鬧鐘,秒針嘀嗒,分針不動。突然,廣播室的燈光熄滅了!一川忽地站起來,搓搓雙眼,瞪出眼珠,燈光真的熄滅了!他的心,一下子也暗了。他飛快地開門跑出去,站到廣播室門口。他猶豫著,手舉著,沒有敲。他似乎聽到了掙扎呼叫的聲音,耳朵貼上門板,感覺沒有聲音。那人已經(jīng)走了?可是,他的心跳得厲害,那人還在屋里。他咬咬牙,開始敲門,先是輕輕地,然后加重,更重。

        咚咚,咚咚咚,夜的黑在抖動。他希望把周圍沉睡的窗敲醒。可是,四周靜悄悄,蟲在鳴,蛙在鼓。他非常孤單。

        門里沒有一點反應(yīng),一川心慌,進(jìn)退兩難。彷徨間,燈亮了,門突然打開,高大身影站在門洞前,擋住了大部分燈光。

        “一川?有事?”

        黑影并沒有等他回答,拍拍他的肩,挺身而出,把他擠到一邊,揚(yáng)長而去。

        一川正要探頭和潘鳳說話,門貼著他的臉關(guān)上了,輕輕地。他叫一聲“潘鳳”,沒有回應(yīng)。啪的一聲,屋里的燈光熄滅了。他愣了一會兒,感覺聽到抽泣聲,再一聽,屋里寂靜,萬籟寂靜。黑暗,慢慢把他吞沒。

        一夜無眠。天剛蒙蒙亮,一川翻身起床。窗外鳥兒叫得正歡,東方已出現(xiàn)霞光,他盯著廣播站的窗,窗紗無力低垂。

        《東方紅》的晨曲從天而降,向周邊村莊彌漫。一川凝神聽著,眼淚涌上眼眶。他在走廊一角等著。終于,廣播室的門開了,潘鳳走出來,他飛快地迎上去。潘鳳停下腳步,看著他。她眼眶紅腫,神情憔悴,一夜間,仿佛老了幾歲。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快告訴我?!?/p>

        潘鳳低頭,從他身邊走過。一川緊跟其后,憤恨地說:“告他!告他!這次,我……豁出去了,誰……誰也不能欺負(fù)你!”

        潘鳳停下腳步,回頭,眼神幽怨,欲說還休。沉默片刻,她搖搖頭:“你不懂。”說著扭身走開。一川呆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心口陣痛。

        我不懂什么????什么叫我不懂?一川惶惶不可終日。

        此后,潘鳳一直躲避他。一川憂郁、憂傷、憂愁……

        那個身影,更頻繁地進(jìn)入廣播站了,在夜深的時候。身影進(jìn)屋不久,燈光就熄滅了。一川欲哭無淚。他想象著屋里的搏斗、掙扎、呼救……心痛欲絕。他小偷般在門口竊聽,里面似乎并無動靜。他備受煎熬。

        一川給縣里寫了一封舉報信。他躊躇再三,落款用“部分群眾”。

        縣里來人了,兩個調(diào)查員。一個年長,一個年輕。他們找許多人談話,包括楊書記、公社黨辦張秘書、司機(jī)李師傅、門房張大叔、潘鳳。最后,找到洪一川。

        “這封舉報信,是你寫的是嗎?”

        一川大吃一驚:“這、這、這……”這時他才想到,“部分群眾”只是掩耳盜鈴,自己寫過那么多材料,那字跡,有幾人不認(rèn)得?寫舉報信時,他怒火中燒,恨不得每一個字都是子彈,把那個人射死,解救那可憐的女子。此時冷靜一想,額頭冒出汗來。

        “你有證據(jù)嗎?嗯?”

        “有,有……你們……可以……”

        “有話好好說!不做虧心事,心虛什么?”

        “我……沒有,沒有心……心虛?!?/p>

        “講話都結(jié)巴了還不是心虛?那你說,你有什么證據(jù)舉報領(lǐng)導(dǎo)搞腐化?嗯!”

        “我……你們……可以找……找廣播站的……潘鳳,她會告訴……你們,你們……”

        “我們找過她了。她說是捕風(fēng)捉影?!?/p>

        “不……不可能!”

        兩個調(diào)查員耳語一下,年輕那個出去了。一會兒,帶來一個人。一川一見,急促地說:“告訴……他們!”

        “告訴什么?”潘鳳語氣很平靜。

        “那個人……人,欺負(fù)你,你!”

        “沒人欺負(fù)我,你不要亂說?!?/p>

        ??!一川驚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看著潘鳳,滿腦子煙霧。潘鳳低著頭,避開他的目光。一川的額上,汗水慢慢流下來,接著,眼里充滿了淚水。

        年長調(diào)查員說:“你聽到了吧?當(dāng)事人都說沒有這事,你怎么能隨便寫信誣告領(lǐng)導(dǎo)干部?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口氣嚴(yán)厲,還順手拍了一下桌子。

        “你可以走了?!蹦贻p調(diào)查員對潘鳳說。潘鳳飛快離去。

        一川看著她的背影,沒看出任何信息,他滿心不解。

        “你,馬上寫深刻檢查,交給公社,再轉(zhuǎn)縣里。”

        “她……她,我……”一川說不出話來。

        一川的內(nèi)心,堆滿問號,這些問號,像無法熔解的鐵疙瘩,把他壓垮。

        檢查還沒寫好,一川就被辭退了?;丶抑埃遗锁P幾次都沒找到。他回家了,一路上恍恍惚惚。天黑了,他還坐在村口大樟樹下,他的父母把呆滯的兒子帶回家。

        去百合園的路上,小兵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問道:“楊主任,安排那場面試演講,到底是誰的主意呀?”

        楊明劍搖晃著腦袋,輕聲說:“我媽的主意,我事后才知道。她怕我考不過一川,就給我爸施壓。他們把手續(xù)都辦好了,我也沒辦法。當(dāng)時,我真是無法面對一川,不知道如何解釋。唉!”

        看來,二十多年的光陰流水,洗不掉那段記憶。

        楊明劍轉(zhuǎn)業(yè)后回鄉(xiāng)里工作時,一川早已回家務(wù)農(nóng)。

        楊主任告訴我,那篇小說不知一川何時寫的,扔在一堆書報里,他讀后很受觸動。正好看到雜志投稿啟事,順手用供銷社的信封寄去。

        我偷偷問小兵:“那個潘鳳,現(xiàn)在在哪里?”

        “她現(xiàn)在是鄰縣副縣長?!毙”f:“聽說她一直沒有結(jié)婚?!?/p>

        “哦,這樣啊。”我有點感慨。

        百合園的門,在一株大樹下,幾級石階臥在門前。推開木門時,我眼前一亮,感覺一幅畫卷撲面而來。

        一片向陽坡地,層層疊疊的花畦,百合花高高矮矮,列隊而立,有幾縷暗香浮過來?;ㄆ柽厒闵w般站著幾株楊梅樹,青青的果子,在枝葉間隱現(xiàn)。一間花房,隱臥在嫣紅翠綠中。

        百合花的花畦旁,都插著小牌子,寫著品種、花名,有“紅騎士”“蔓麗莎”“絕代雙驕”“卡薩布蘭卡”等?;ㄏ懔萌?,花名妖嬈。

        “一川,一川!”楊明劍大聲喊。

        半坡上,一叢百合花后面,走出一個女人。

        “小玉,一川在哪?”

        女人手一指,一個中年男子,從另一簇花叢后站起來。他看著我們,不動。一個老嫗站在他身后。我們走過去。

        男子高高瘦瘦的。我被他的眼神吸引,那眼神很奇特,忽而清澈,忽而恍惚。

        “一川,這是市文聯(lián)的江老師?!标愔魅谓榻B。

        “你……你是……什么鳥?”一川看著我,好像又沒有看。

        我有點尷尬,不知怎么回事。

        楊主任把我拉到一旁:“江老師對不起,對不起!他見到陌生人,都這樣打招呼。不知為什么?!?/p>

        被公社開除回家后,一川有半個月時間躲在屋里不出來,經(jīng)常自己跟自己說話。之后,跟著父母出工,不再跟人說話了。他經(jīng)常走神,產(chǎn)生幻覺,這時就會自顧自地朗誦,很有激情,也不結(jié)巴。圍觀的人就鼓掌,看猴戲一樣。勞動休息時,他離人群遠(yuǎn)遠(yuǎn)的,在樹下吹笛子。就吹《遠(yuǎn)飛的大雁》,笛聲慢悠悠的,像一只翅膀沉重、總也飛不高的大雁。有人說,一川的魂兒就在笛聲里飛,他想飛到哪里去呢?隊里的人聽煩了這曲子,只有他父母,聽著笛聲就想流淚。

        “他好像變成兩個人,一半清醒一半夢。種百合花無師自通,種得非常好。他不跟人說話,突然有一天,有人發(fā)現(xiàn)他在和鳥兒說話,好像真的聽得懂鳥語。而鳥兒,似乎也懂他的話。他的身旁,經(jīng)常圍滿各種鳥兒,肩上頭上,也停著小鳥。這樣的時候,感覺他非??鞓?。其他人一靠近,鳥兒就一哄而散。有人說,他的神志,在鳥兒世界里,才是清醒的。和人相處時,就恍惚?!?/p>

        楊主任聲音沙啞,神情黯然:“他一直不理我,不聽我解釋,我真的很難受。我父親去世時,他不來送葬,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站了半天。”他喟嘆一聲:“唉,都是我害了他!”聲音低沉。我和小兵被感染得情緒有點沉重。

        小兵猶豫了一下說:“我覺得他不給你父親送葬,不是因為你的原因?!?/p>

        我知道小兵的意思,連忙轉(zhuǎn)移話題:“那老人家是一川媽媽嗎?”

        “不是,那位就是桂嬸。要說一川一輩子的不幸,就是她造成的。當(dāng)初,如果不是她吵吵嚷嚷說一川偷飯盒,嚴(yán)重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一川的人生,不會這樣?!?/p>

        “她怎么會在這里?”

        “她不會生育,老伴去世后,患老年癡呆癥,沒人照顧她。很奇怪,她就愛到百合園來,起先一川不理她,后來見她可憐,就留她吃飯,小玉也不反對。這小玉很善良。他倆,命中一對?!?/p>

        “小玉,泡茶、泡茶?!被ǚ坷镉兄褡乐褚?。楊主任招呼:“坐吧,坐吧。”

        一川站在楊梅樹下,沒搭理我們。他抬頭往上看,嘴里嘟噥著什么。我發(fā)現(xiàn),樹枝上有只小鳥,他在和它說話?

        細(xì)細(xì)打量一川,在從事農(nóng)活的人中,他算白凈的,看去比楊主任年輕多了。他神態(tài)安寧,不時透出孩子氣。

        小玉端茶過來,我碰碰小兵:“他老婆吧?”小兵點頭。

        這農(nóng)婦漂亮得有點過頭,徐娘半老,風(fēng)韻十足,沒有一點煙火俗氣。她的神態(tài)和一川是配套的。她只用微笑打招呼,看來也不愛說話。

        楊主任對我說:“一川家里承包這個百合園,管理和銷售全靠他弟弟,他兩口子就負(fù)責(zé)種花,經(jīng)濟(jì)效益還不錯?!?/p>

        小兵說:“多虧楊主任幫忙,要不然這百合花也賣不到上海去?!?/p>

        楊明劍搖搖頭,沒吱聲。這時,那個老嫗走進(jìn)一叢百合花,伸手就摘。

        “啊,啊,??!”小玉飛奔過去制止。

        我詫異地問小兵:“她是啞巴?”

        “是的,是啞巴?!?/p>

        我心頭一顫。

        小玉牽著老嫗,安頓她在花房門前的木墩坐好,給她幾個草莓。老人坐在那里,孩子一樣吃起來。

        一旁樹枝有鳥兒啾啾叫,我抬頭看,只見兩只鳥兒小腦袋一俯一仰,尖嘴兒開開合合,好像在討論什么。一川也抬頭看。一會兒,鳥兒啾的一聲,騰身飛離。一川站起來,隨著鳥兒飛去的方向跑去。

        楊主任說:“喝茶,喝茶。”

        我對他擺擺手,好奇地跟在一川身后。繞過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前面一片百合花。我聽見一川在說話,可是,周圍沒有人。

        聽不清他說什么,聲音非常親昵?;貞?yīng)他的,是幾聲鳥兒啁啾。

        我凝住腳步,不敢吭聲,滿腦瓜疑問:他真的和小鳥說話?他真的聽得懂鳥語?鳥兒,也懂他說的話?而且,他一點都不口吃!正疑惑間,我看到兩只小鳥盤旋著,一只停在他肩上,一只站在他伸出的手掌上。他小聲說著什么,鳥兒歪著小腦袋,扭來扭去,似乎在傾聽。

        太神奇了!我屏住呼吸。

        一川邊說話,邊走進(jìn)百合花叢,一會兒就不見了。

        我回過來對楊主任、小兵說了所見所聞,說得前言不搭后語。他們一聽都笑了。小兵說:“一川叔會說鳥語、聽鳥語,大伙都知道的。”

        “真的?沒有騙我?”

        他們又笑起來,笑聲很快被山風(fēng)吹散。

        楊主任說,有一次,一川突然來找我,說山要崩了。我問哪里的山,他說天湖村養(yǎng)豬場后山。我不好不理他,只好陪他去天湖村。養(yǎng)豬場盧場長說我,這人頭腦有問題,怎么信他的話?一川在一旁急得要死,他說,斑鳩、告訴我、我的,真的會崩,真的!盧場長大笑,不予理睬。不料當(dāng)天半夜,那山真的崩了,壓死了幾頭豬,盧場長欲哭無淚。此后,他看見一川,就像看見神靈,畢恭畢敬的。從那時起,這里的村民,再不敢看輕一川了。

        我聽得目瞪口呆。我發(fā)現(xiàn)花房的墻上有一行字,站起來看。

        “我只想和鳥兒說話,它們從來不騙我……”

        字跡有點模糊。我心有所動,把小兵叫過來看。小兵說,這寫了很久了,很多人都看過。

        小玉對楊主任打手勢,不知在表達(dá)什么。楊主任對我說:“留我們吃飯,你看呢?”我的心很不平靜,想多待一陣子,就點頭。

        一大碗煮筍,一盤青菜,一碟農(nóng)家熏肉,一盆雞蛋苦瓜湯。小玉煮的菜很清淡,又很可口,這味兒,城里吃不到。

        小玉要帶桂嬸到旁邊小桌吃,一川執(zhí)意不肯,要她們一起坐。他一直給桂嬸和啞妻夾菜。我看著,滿心溫軟。

        我沒有提領(lǐng)獎的事,一川活在另一個空間,凡間俗事,他不懂。一川在這里生活,就像陶淵明在南山下,東籬邊。當(dāng)初若留在鄉(xiāng)里,又會怎樣?

        飯后,我登上山坡,天湖在陽光下銀光粼粼,撩亂我的雙眼。一川不知何時跟上來,站在我身后。我回過身,一川看著我,好像又沒有看我,他童稚般的目光穿透我,看著天湖。那眼神,似乎是在看整個宇宙!

        靜默了好一陣子,我沒話找話說:“天湖,好看!”

        一川笑了。

        我們離開百合園時,一川不知去哪里了。

        走出不遠(yuǎn),一陣笛聲追上來,是《遠(yuǎn)飛的大雁》,旋律聽去與歌曲本來的意緒無關(guān),無悲,無喜,像水在河里流淌,很隨意的平淡,很自然的超然。

        汽車離開沐桂鄉(xiāng)時,我感覺那笛聲,一直在耳邊繚繞。

        此后幾年,我多次獨自走訪百合園,小兵也不知道。洪一川似乎慢慢接受了我,不再問我是什么鳥。他在百合叢中忙活或者與鳥兒閑聊時,會回頭關(guān)照我一下,送來一個清澈的笑,還會說“你好”。我覺得我倆已經(jīng)是朋友了。每次我突然出現(xiàn)在百合園時,一川都會大笑著張開雙臂,我想他會給我一個擁抱,但他只是重重拍我肩膀,然后叫啞妻倒水。我們沒有什么交流,像一對啞巴兄弟。大多時候,我們并肩坐在高坡上,遙看天湖。每當(dāng)工作、生活讓我郁悶,我就會找時間上山,去百合園看一川,看天湖。天湖的清澈、一川的透明,總能凈化我,讓我下山時,身輕如燕。

        如今離開山城已十?dāng)?shù)年,天湖已遙不可及,我的心已蒙塵成繭。

        一川,你過得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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