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群
你好!
雖然我不知道你是誰,但很感謝你來到這里,也很感謝你能打開這封遺書,并認(rèn)真讀完。
假如你是警察,那么你不用再花時間去偵察,我的死亡與他人無關(guān),但我也不能說,我的死亡,與我之外的人無關(guān)。
假如你是陌生人,那么對不起,我給你的人生添加了一個不好的記憶,但愿它不會糾纏你太久。
假如你是我認(rèn)識的人,也請你不要害怕,生死本來就是一場長跑的起點和終點,我只不過是加速奔跑著提前到達(dá)終點而已。你可以悠閑地漫步,看看兩岸的風(fēng)景,慢慢來。
就這樣吧。
奔跑的蝸牛
我的人生就像一只壞鐘的鐘擺,即將停滯不前。
綠燈還剩1 秒的時候,我在心里做了計算,加上3 秒的黃燈,沖過去的概率還是很大的。因為是周末,又不是上下班高峰期間,路口的交通指揮員和交警都不在。
一聲巨響之后,我感覺自己被誰大力地拋出去,像一張拋向水面的網(wǎng)。電動車倒在地上滑行了很遠(yuǎn),響聲尖厲,像兒時用鐵鍬在水泥地上鏟稻谷的聲音,讓人耳鼓發(fā)麻,心中作嘔,但我沒有感受到疼痛。眼前出現(xiàn)了很多灰色的小光圈,隨即又破碎不見,于是我問自己:這是否是夢境?
我時常做夢,這不神奇,神奇的是我的夢境不像別人那樣凌亂,而是具有完整性和邏輯性。更神奇的是,我會控制夢,并且在夢中保持著現(xiàn)實中的清醒——譬如,每當(dāng)在夢中遇到危險時刻,我會告訴自己,不要像別人那樣以痛感來辨別夢境與現(xiàn)實的區(qū)別,只要大聲呼喊就可以了,如果用盡力氣大喊,卻聽不到聲音,那夢中的我會用潛意識告訴自己,這是在做夢,現(xiàn)在只要努力動一動手指或者腳趾,就能從夢中醒來,化險為夷。譬如,美好的夢境被現(xiàn)實中的因素(聲響、尿意)打斷,我能在上了一趟洗手間之后,再次入睡,并將沒有做完的夢接著做下去。譬如,我能做夢中夢。諸如《路邊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盜夢空間》之類的影片,很多人表示情節(jié)太燒腦,但我卻一遍就看懂了,我想編劇和導(dǎo)演應(yīng)該和我一樣,是能夠做夢中夢的人。
這也讓我常常思考,夢境和現(xiàn)實的界線是什么?誰能證明我們現(xiàn)在的生活不是夢境,而那些夢境不是現(xiàn)實?
我躺在血泊之中,看到了周圍迅速圍過來的人群,沒有疼痛,但卻聽到了驚呼聲,于是我懷疑自己之前辨別夢境真?zhèn)蔚姆绞健;蛟S,感受不到疼痛才能證明身陷夢境?天空陰沉沉的,沒有兒時躺在山坡上看到的那種讓人瞬間平靜的藍(lán)天白云,但能夠仰躺在那里,全身癱軟般放松,放空思想,那灰蒙蒙的天空,也變得美麗起來。
我似乎看到了父親的身影,模糊不清,沒有夢中的清晰,他坐在池塘邊的一個皮革馬扎上釣魚,戴著草帽,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喂!120 吧?快來,希望路與飛躍大道交叉口出車禍了……”一個男性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誰出車禍了?我嗎?
周圍漸漸暗了下來,仿佛誰用蘸了淡墨的筆,正在為城市的黑夜刷上第一層底色。
“你眼中的我,其實并不是我?!?/p>
在我說這句話之前,肖月已經(jīng)說教好一陣子了,現(xiàn)在她似乎有些口渴,打開冰箱拿了一瓶蘇打水,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并沒有直接吞下去,而是讓那些水撐著腮幫子,在口中停留了一小會兒,最后才做決定似的吞下去。然后又使勁扭緊瓶蓋,我?guī)缀蹩梢灶A(yù)見后來她需要向我求助才能再次打開它。我真希望她把那些陳詞濫調(diào)都關(guān)在瓶子里:我都不好意思對爸媽和同事說,我的男朋友是半個外賣員……看你曬得像一塊長了腦袋和四肢的炭(不得不說,她這個比喻真有畫面感)……整天一身臭汗,洗你的衣服我都想吐……別說你只是想讓我們的日子好過一些,你不能學(xué)學(xué)其他人,找個輕松又賺錢的兼職嗎?我同事她男朋友……
我對女性并沒有歧視之意,但還是不得不說,她們的話實在是太多了,像一個復(fù)讀機一樣,總喜歡循環(huán)播放,完全不顧及聽者的意愿。當(dāng)初我剛認(rèn)識的肖月,和現(xiàn)在的肖月,判若兩人,有時候我也會反思,是否正是因為這樣的我,才造就了現(xiàn)在這樣的她,反之亦然。但這也讓我再一次確定,每個人雖然只有一具肉體,但絕對不止一個靈魂。
其實我還沒有告訴肖月,保險公司的工作我已經(jīng)辭掉了,反正也只是合同工,現(xiàn)在保險業(yè)很飽和,我也不是那種巧舌如簧的人,能夠靠三言兩語讓顧客買下連我自己都沒有完全搞清的險種。而外賣員唯一要遵循的就是時間準(zhǔn)則,只要不超時,顧客不投訴,收入可觀,我便不用和他人進行過多的交流,這多適合我。
“不是你是誰?鬼嗎?還能好好地說話嗎?”肖月把蘇打水塞進冰箱里,使勁地甩上門。冰箱有點小,瓶子估計擋住了門,門被反彈了一下,又打開了,瓶子掉在地上,滾了幾圈,停止在凳子腿邊,一起滾下來的還有一節(jié)沒有吃完的火腿。
“你是有其他喜歡的人了嗎?”我看著那大半瓶慢慢平靜下來的水,問她。她顯然沒有料到我會把話題轉(zhuǎn)到這上面,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我繼續(xù)補充:“你眼中的我現(xiàn)在一無是處,難道不能說明問題嗎?”有人說,當(dāng)你看一個人,只能看到他的缺點的時候,也就說明,你已經(jīng)不愛他了,或者說,不那么愛他了。這句話是經(jīng)驗之談。我們在一起3 年了,同居也有一年了,我已經(jīng)很明確地感覺到肖月已經(jīng)不是那個從前看著我的時候,眼里有星光的女孩了。
“秦陽,你真不是個男人?!彼难劭粲悬c泛紅,隨后拿起沙發(fā)上的背包,走到玄關(guān)處準(zhǔn)備換鞋。
我還是有點心軟,雖然我并不認(rèn)為自己錯了。就像小時候,母親總會因為一點小事就會動手,比如考試沒考好的時候,作業(yè)寫錯的時候,貪玩回家太晚的時候,她會順手拿起身邊適合打小孩的東西(雞毛撣子、鞋子、鍋鏟等),一邊打一邊說:“你那個短命鬼爸爸狠心丟下我們孤兒寡母,我一個人把你拉扯大容易嗎?你能有點上進心嗎?能學(xué)著點好嗎?我的命怎么這么苦……”完全不管繼父就在旁邊悶悶地抽著煙。她怎么能用“孤兒寡母”這個詞呢?那繼父算什么?雖然我有滿腹委屈,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么,但是看著那樣的母親,我既恨她也可憐她,于是只能低著頭認(rèn)錯。
我走過去拉住肖月的胳膊,將她擁入懷中。她掙扎了幾下,試圖推搡開我。我雙手捧起她的臉,親吻她的嘴唇,她憤憤地抹了一下嘴說:“一身臭汗,放開我,我去找我喜歡的人。”
“對不起,我錯了?!蔽艺f。
她輕聲嘆了口氣,我知道這代表她做出了讓步?!拔乙怯辛讼矚g的人,我會第一個告訴你的,我只是對現(xiàn)在的生活感到無望。”她環(huán)顧了一下我們這個小小的出租屋,“什么時候才能擁有我們自己的房子呀?你知道我頂著家里多大壓力才和你在一起的嗎……”
我認(rèn)真地盯著她不斷開開合合的嘴,其實思維卻在別處。我喜歡回顧和反思經(jīng)歷過的事情,把它們整理到一塊,雖然這并未讓我成為一個更優(yōu)秀的人。我在想上午從另外一個外賣員那里聽來的段子:倫敦的出租車司機,開車幾個月后,智商都會變高,因為倫敦道路復(fù)雜,像一個巨大的迷宮,長期穿行其中,讓他們對哪怕是一家咖啡店的位置都了如指掌。
我不知道自己在這個城市做了一年的外賣員,智商有沒有變高,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城市也像一個巨大的玻璃迷宮,大街小巷縱橫交錯,我在迷宮里馬不停蹄地穿梭,用車輪和腳步丈量城市的脈絡(luò),也是在尋找那個遙不可及的出口。
又或者說,我的人生就是一個巨大的玻璃迷宮,而我并不知道出口在哪。
看了眼手機,距離最近的一單送達(dá)時間還有5 分鐘,這個小區(qū)我很熟悉,知道每一棟的位置,時間夠了,我稍稍安了心。在等紅燈的時候,烈日的威力尤其大,明明才6 月份,被安全帽捂住的頭頂,里面像還躲了一個太陽,汗水順著鬢角和額頭往下流,我感覺到有一大滴汗珠慢慢改變流向滑到眼睛里,引起了一剎那的輕微刺痛,我抬起綁了濕毛巾的右臂胡亂擦了一下。
綠燈剛亮起,我就已經(jīng)轉(zhuǎn)動車把手,迅速沖了出去,將剛在右邊一起等紅燈的女人說的那句“難聞死了”丟在了身后。我下意識地偏過頭聞了一下濕了又干干了又濕的衣服,并不覺得有多難聞,但我也清楚,即使是一點點汗餿味,這些鼻子敏感的總是香噴噴的女人也是忍受不了的,就像肖月現(xiàn)在忍受不了我一樣。
收到肖月信息的時候,我正敲響顧客的門,開門的是一個頂著一頭亂糟糟的鬈發(fā)的小伙子,穿著污漬斑斑的卡通米老鼠睡衣。即使門是半開的,我還是看到了屋子里和他的頭發(fā)一樣亂糟糟的,應(yīng)該是合租屋,也聞到了一股殘余酒菜的腐爛氣息,讓我不由自主地戰(zhàn)栗了一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戰(zhàn)栗其實來自肖月的信息,我看到那條信息的時候,顫抖的手和提著的心可以證明。
“你好,你的外賣?!蔽?guī)缀跏菣C械地說,因為這句話從我口中出現(xiàn)的頻率太高了。
他接過袋子,什么話都沒有說,原本就拉著門把手的手,快速回拽關(guān)上了門。
這種人很常見,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肖月的信息,于是迅速將全部注意力放到手機上。
秦陽,我們還是分手吧。
文字本身是沒有情緒的,但我可以明確地從這九個字里感受到肖月說這話時的語氣和神情——充滿無奈,而又堅決。我盯著這句話,靠在電梯內(nèi)壁上,有點虛脫感,不知是熱的,還是累的,或者其他的,于是索性順著電梯滑了下來,坐在了電梯里,從29 樓到達(dá)1 樓,還有幾十秒喘息和調(diào)整的時間。
我們的關(guān)系一直不被她的父母認(rèn)可。作為父母是很現(xiàn)實的,像我這種沒有正經(jīng)工作,家境平凡,長相也普通的人,無法進入他們的法眼。我試著理解他們,但我和肖月的感情是真實的,起初我也相信只要努力和真誠,終有一天,房子、車子會有,事業(yè)穩(wěn)步上升,她的父母也會因此而接納我,然后我們結(jié)婚生子,過著平凡但安穩(wěn)的生活。我會更加努力做一個好丈夫和好父親,我不想在肖月和未來的孩子身上,看到母親和我的影子。
可是,現(xiàn)在肖月退縮了。
我不知道能說什么,于是發(fā)了3 個大大的問號給她。之后盯著對話框一小會兒,期待她有所回復(fù),哪怕是一個表情也好,但手機一直沉默不語。騎車的時候,腦袋里一直想著如何挽留住肖月。又想著,這份感情維持得了一時,能否維持一世?我沒有能力握住一縷想要溜走的煙。
但我還是做了最后的挽留。傍晚,送完最后一單后,回家好好地洗了個澡,換上肖月最喜歡(曾經(jīng))看我穿的一套衣服,買了她最愛喝的楊枝甘露,去她工作的商場一樓等她。一樓有幾個黃金品牌的柜臺,有一對情侶在看鉆石戒指,大概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女孩試了好幾款都沒有下定決心,男孩雖然沒有說什么,但他坐下又站起來、站起又坐下的行為,讓我有點同情他,似乎也看到了他們未來充滿坎坷的婚姻生活。
肖月和一位同事有說有笑地從二樓的手扶梯下來,看到我的那瞬間,臉上的笑容立刻就消失了。如果不是我賠著笑臉叫了聲“肖月,下班了”讓她同事停下了腳步,肖月一定會忽略我,像忽略路邊的一棵野草。
我提議去吃商場里那家198 元一位的日式自助火鍋,肖月愣怔了一秒后說:“難得你這么大方,不過也是,分手飯?!?/p>
“不是,不是,我還沒答應(yīng)分手呢?!蔽覍⑶邲龅臈钪Ω事哆f到她的手中,她倒是沒有拒絕,用吸管靈巧地扎破杯口塑封,喝了起來。我聞到了濃郁的杧果味。
當(dāng)我將肖月喜歡的菜、蘸醬、甜點、冰激凌、飲料、水果一一拿到桌上,看著她漫不經(jīng)心地刷著手機時,突然感覺自己很下賤,這種感覺讓我作嘔。同時,我也明確地意識到,愛情這種東西,就是一個愚蠢的概念,只不過是兩個還沒有彼此厭倦的人之間的化學(xué)反應(yīng),一旦相處久了,那個反應(yīng)也就消失殆盡了。
我一直在做夢,好似從未真正醒過。
手機像一只瑟瑟發(fā)抖的小動物在我的肩膀處亂撲騰。我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從消毒水的味道、雪白的被褥、懸吊的輸液瓶中反應(yīng)過來——自己躺在病床上。
我從護士、隔壁病人家屬的口中弄清了來龍去脈。沒過多久,就有一個高高瘦瘦的,架著眼鏡的人來到病房里,向我拋出無數(shù)支箭:“請問你是故意闖紅燈的吧?你那時候送了多少單外賣了?是不是太疲勞了?你有買意外險嗎?你是本市人嗎……”他的目光像我小學(xué)時候最怕的數(shù)學(xué)老師的目光那樣嚴(yán)厲,充滿告誡與責(zé)備之意。
我努力回憶當(dāng)時的情景,但除了那一聲巨響,我什么都拼湊不起來,仿佛記憶被人按下了刪除鍵。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它就像一條裂縫一樣,在我的心中迅速蔓延。
《外賣騎手闖紅燈撞上路人后,被汽車撞飛》的帖子和短視頻躍為本地?zé)衢T話題,有人借機對外賣騎手這種“馬路殺手”現(xiàn)象進行了抨擊,呼吁政府應(yīng)該出臺一些政策,整頓這種亂象。有人說,此次事件,我是罪魁禍?zhǔn)?,?yīng)該擔(dān)全責(zé)。也有一小部分人說,平臺對外賣騎手超時的懲罰制度太苛刻了,讓他們不得不拿命在“奔跑”。
屏幕碎裂的手機里有好幾個來自母親的未接電話,我很想給她回個電話,于是也就那樣照做了。她尖厲的聲音迅速竄入我的耳朵:“你這孩子,怎么老不接電話?”這句話突然讓我有點鼻子發(fā)酸。“我告訴你啊,你得和肖月盡快把婚事辦了,你們都老大不小了,難道不買房子就不能結(jié)婚?趁著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動……你堂哥生了對雙胞胎,看把你堂嬸炫耀得……”
后來怎么掛的電話我已經(jīng)忘了,但我沒有告訴她我出車禍以及分手的事情。并不是我不想讓她擔(dān)心,而是我覺得向她解說,聽她嘮叨,是比沒人照顧還要令人沮喪的事情。
由于是兼職,沒有平臺給我買意外險,除去醫(yī)療保險報銷的以外,給那個路人的賠付以及我們兩人的醫(yī)藥費,幾乎花光了我這些年來的所有積蓄。也是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保險推銷員,我居然沒有給自己買保險。由于我是全責(zé),那輛撞倒我的小車司機,也沒有負(fù)什么責(zé)任,只是出于同情心,來醫(yī)院看望過我一次,買了果籃,象征性地給了一些錢。
我不知道肖月是怎么知道這件事的,所以那個早晨,當(dāng)她捧著一束花站在病房里的時候,護工正好在給我擦洗身體,我竟然尷尬得紅了臉。明明我們曾經(jīng)是那么親密的人,不著寸縷地坦誠相待過。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的內(nèi)心也承認(rèn)了,我們已經(jīng)徹底結(jié)束了。
“沒人照顧你嗎?”她將花放在床頭柜上,花束太大,導(dǎo)致本來就擁擠不堪的床頭柜顯得更為局促。
“有啊,她?!蔽抑噶酥竸傓D(zhuǎn)身去衛(wèi)生間倒水的護工的背。
她坐在床尾上,屁股觸碰到了我的腳,隨即挪動了一下,與我的腳拉開距離。“以后不要再送外賣了,太危險了。”
我其實很想說,倒霉的人,做什么事都是危險的,屋漏偏逢連夜雨說的是有道理的,但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好的?!?/p>
“多久能出院?”她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游走。
“快了。”我說。
接著就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有那么一瞬認(rèn)為,這也是夢境,不然無法解釋,我們居然如此心平氣和地進行了如此無聊的談話。要知道,我是在我們分手一周后出的車禍,而出車禍的那天早晨,我在商場的樓下,看到了一個開著奔馳的男人送她上班,從他們的行為舉止來看,并非普通的朋友關(guān)系。
有可能肖月在沒和我分手之前,就已經(jīng)和這人搭上了,更有可能是因為這個人,她才提出和我分手。難道再次見到她,我不該掀開她謊言的外衣,讓她喜新厭舊、貪圖富貴的丑惡嘴臉暴露在陽光之下嗎?
燒已經(jīng)退了,汗水讓我的后背黏在席子上,挪動的時候,還發(fā)出了輕微的類似于撕紙的聲音,睡在干爽的地方,那瞬間的涼意讓我的腦袋清醒了很多。陽光穿過窗簾的縫隙,灰塵在那一溜光柱里上下翻飛,場景竟有些優(yōu)雅。
有多久沒注意過這種細(xì)節(jié)了?我自己也不知道。
不知怎么就想到了一個很深奧的問題:活著的意義是什么?我把這句話在腦海里翻來覆去地盤了很久,也沒鼓搗出個所以然來。我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了,想想其他的吧,譬如等到太陽落山,不那么熱了,就出去跑幾單,掙個飯錢。但想到這里,又會與上一個問題聯(lián)系起來:送外賣這種爭分奪秒的人生有意義嗎?
傷愈之后,我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再次跑起了外賣。我記得在一個微信公眾號上看過一篇文章,分析外賣員現(xiàn)在內(nèi)卷現(xiàn)象嚴(yán)重,但工廠流水線的工人卻極度匱乏的現(xiàn)象。作者說原因在于現(xiàn)在的很多年輕人,不愿束縛在工廠里做枯燥的、脫離外界的工作,而外賣員相對來說,自由很多,也不需要什么技術(shù)含量。他說的有一定的道理,但對于我來說,當(dāng)初選擇這份工作,是想在本職工作之外,有一份額外的收入,這樣,我就會離肖月想要的生活更近一點?,F(xiàn)在再次跑起外賣,是因為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還想、還能做什么了。
沒有了追求和動力,是分手后,最大的后遺癥。
那天傍晚,我頂著還有些混沌的腦袋,接了四單。最后一單,有人點的是知名奶茶店的楊枝甘露。在排隊等待的時候,我又想到了肖月,曾經(jīng)我也很多次在這樣的奶茶店,為她等待楊枝甘露。
我在住院期間做過一個夢,夢中的我,在一個樓頂上,和肖月進行了一場激烈的爭吵,我把之前沒有說出口的話,全部喊了出來,用最惡毒的詞語,極盡羞辱了她。肖月氣得面孔扭曲,沖過來大喊:“去死吧!”然后雙手用力將我從樓頂推了下去。當(dāng)時我竟然還想,連個易拉罐都要我打開的人,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力氣?身體往下掉落時,巨大的恐懼和失重感緊緊地包圍著我,我用盡力氣大喊了一聲“啊”,但并沒有聽到聲音,于是我知道了,這些都發(fā)生在夢中,只要我動一動手腳,就能將自己從這恐懼之中解救出來。但我卻沒有那樣做,在夢里,我告訴自己,現(xiàn)實生活中沒有死的勇氣,在夢中,還擔(dān)心什么呢?摔落在地上的時候,我沒有感受到疼痛,但靈魂卻出竅了,靈魂站在尸體旁邊,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著我。周圍迅速圍過來很多人,大家對著腦袋鮮血直流、腿和胳膊折疊成奇怪姿勢的我指指點點。肖月也來了,人群中的她,露出了很詭異的笑容。
我當(dāng)時是被那個笑容給驚醒的。
點這杯楊枝甘露的,是一個高中生。她打開門的時候,我看到了玄關(guān)處那個很大的有著七彩燈條照射的玻璃魚缸,很多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在水草與氧氣泡之間悠閑地游弋。同時也聞到了只有高級商場才有的那種高級的味道,像肖月上班的那個商場里的味道。
“小哥,請問,你們送一單能賺多少錢?”女孩接過飲料的時候,突然問道。
我平時很抵觸別人這樣的詢問,因為一般得知數(shù)字的時候,他們的表情里會有一閃而過的不屑。我正想回絕的時候,她又解釋了:“我沒有其他意思,這不放暑假了嘛,我們語文老師讓我們搞一個社會調(diào)查,我想調(diào)查外賣員?!?/p>
“這樣啊,一般五六塊錢?!蔽倚÷暤卣f。
“我看外賣員有很多種。”她問,之后又將門完全推開,補充了一句,“你進來吧,我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我會付你誤工費的?!闭f完從旁邊的鞋柜里拿出一副鞋套遞給我。
女孩子長得不是很好看,但青春陽光,重要的是,聽我說完五六塊錢的時候,她的臉上并沒有出現(xiàn)那種不屑的神情。
“外賣員分為好幾種,有一種是你去平臺注冊,簡單的培訓(xùn)后他會給你配電瓶車、衣服、頭盔,給你買一天3 塊錢的意外險,當(dāng)然,這錢從你的收益里扣,電瓶車不是白送的,等你不干了,得把車買下來,平臺的好處在于訂單會多一些;還有一種是專送,和某個商家簽約,只配送他們家的外賣,一單的話,外賣員賺4 塊錢;還有一種就是我這樣的,自己注冊,人在哪里,就搶附近的訂單,相對自由……”
女孩問得很少,但我說得很多。我坐在那張乳白色的真皮沙發(fā)上,把很久以來積壓在胸腔里的話都釋放了出來。空調(diào)開得很足,我身上的汗水已經(jīng)干了。我挪動了一下屁股,將與女孩之間的距離拉大了一點,我怕她聞到我身上的汗餿味。
茶幾上有一個三層的水晶果盤,上兩層放著提子、橙子等,最下層放著零食,巧克力、牛肉干、堅果。見我的目光始終盯著這個果盤,女孩說:“你可以隨便吃?!彪S后起身去廚房那個四開門的大冰箱里,拿來一瓶冰水。
我只是目光在那個果盤上而已,因為我在想,如果我能給肖月這樣的生活,她就不會提出分手了吧?不知道那個男人是否能給她這樣優(yōu)渥的生活。
當(dāng)我擰開那瓶小巧的外文包裝的冰水時,隨著“嘀”的一聲,一個衣著講究、畫著很精致的妝容的女人進得門來,同時進來的還有一股甜膩的香水味??吹轿业臅r候,她準(zhǔn)備換鞋的動作頓住了:“你是誰?!”一邊說一邊從包里掏出手機。
“媽,這是我請來的外賣員,我想咨詢他一些情況,寫調(diào)查作業(yè)用?!?/p>
女人的臉色并沒有緩和,將站在我身邊的女孩拉到了她身邊,說:“多此一舉,這些問題你上網(wǎng)搜一下不就行了?”
“那不一樣。”女孩掙脫她的手。
“我走了,多有打擾。”我說,然后放下那瓶沒來得及喝的冰水。
女人步步緊跟將我逼向門口,路過魚缸時,有一條漂亮的小魚隔著玻璃看著我,我停頓了一下,也看著它,有那么一瞬,我有一股想把這個魚缸打破的沖動,來解救這些魚,或者是殺死這些魚。女孩說:“等一下,我還沒付給你錢呢!耽誤了你不少送單的時間?!?/p>
女人趕在女孩之前,從包里拿出200 塊錢,插到我的上衣口袋里,面無表情地問:“夠嗎?”
我沒有說話,平靜地褪下鞋套,搓揉在掌心,跨出了那道門。女人迅速將我關(guān)在了門外,也將女孩的那句“謝謝”關(guān)在了門內(nèi)。
我站在門口,聽著里面熟悉而又陌生的說教:“膽子不小,誰讓你隨便放陌生人進來的……一個女孩子家一點安全意識都沒有,我說過多少遍了。要不是我回來得及時,指不定會出什么事……”
我并沒有做出把200 塊錢放在門口,沖著里面大喊“狗眼看人低”,然后拔腿而跑的舉動,但是那一刻,我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碎掉了。
花了兩個小時才把這封遺書寫好,原因是好幾次寫錯字,一次筆漏墨弄臟紙,一次寫得不美觀從頭再來。本來我還想單獨寫一封留給母親,但是拿著筆,看著空白的紙,卻連“媽媽”兩個字都沒有寫下來,于是作罷。
我猜警察到時候會在紙簍里找到這幾團揉皺的紙,然后發(fā)出這樣的疑問:一個要尋死的人,還能這么精益求精,說明骨子里不是真的想死,當(dāng)然,也是在乎別人目光的人。現(xiàn)在的年輕人,抗壓能力太弱了……
我把遺書放在桌子中央,離開了家。
有人說“好死不如賴活著”,有人說“連死的勇氣都有,怎么沒有活下去的勇氣”,還有人說“選擇輕生的人都是不負(fù)責(zé)任而又懦弱的人”,也許說得都沒錯,但誰又能做到對那些人“感同身受”呢?我可以想象得到,我自殺這件事,會比那次撞人事件更能引起嘩然,網(wǎng)絡(luò)上的那些人得知我還有一個母親的時候,會給我扣上不孝子的帽子。然后記者可能會去采訪母親,母親一定會聲淚俱下地控訴我和父親的罪——將她殘忍地撇下了。父親是在釣魚的時候觸碰了高壓線意外身亡的,那時候我5 歲。父親入殮的那天,母親哭得可謂驚天動地,后來我才知道,母親并不僅僅是對父親的離世感到痛心,而是對自己沉重的未來感到絕望。所以,我上二年級的時候,她改嫁給了一個沒有生育能力的離異男人,繼父是一個非常木訥的人,幾近啞巴那種,不知道是與生俱來的,還是與他不能生育有關(guān)。這也導(dǎo)致我和他的關(guān)系非常生疏,我甚至從來沒有喊過他一聲爸爸,但他也毫不在意。他有一個好處,無論母親怎么對他發(fā)牢騷,甚至是罵他,他也一概平靜地接受。他在我們家,就像是有形的空氣,我揣測過很多次,他娶母親的目的是什么?
我在尋找夢里肖月推我下去的那棟樓。我想,將夢里的事情拿到現(xiàn)實中來演練一遍,也未嘗不可,這樣就能打通現(xiàn)實和夢境的隱秘通道了,這個通道,或許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迷宮出口。
找到那棟樓的時候,我沒有立刻上去,而是坐在廣場前的花臺上。我想把口袋里的煙抽完,也有可能這是我潛意識中的借口,想延緩一下時間。商場的玻璃外墻上,有兩個“蜘蛛人”正在高空作業(yè),我看著他們吊在繩索上,一點一點往下移動,想象著自己待會兒飛躍而下,他們可能是最先發(fā)現(xiàn)我的人。
抽到第四根煙的時候,一個四五歲的男孩抱著一個皮球走過來,指著地上的煙頭對我說:“叔叔,不能隨地扔垃圾哦?!比缓笳乜粗?,仿佛在等我撿起那些煙頭。
我看著他黑溜溜的大眼睛和天真的表情,心里那股洶涌的情緒,鋪天蓋地而來。我將煙頭撿起來,塞進煙盒。低下頭的那一刻,我一定是哭了,臉上濕潤潤的。
“叔叔,你想玩球嗎?”他將那個軟軟的黃色皮球遞到我手上,又說,“叔叔,我爸爸說,男人不可以隨便掉眼淚的,即使疼,也不能哭哦?!?/p>
我的父親有沒有在我小時候告訴我這樣的話,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繼父肯定是沒有說過的,但我想起來,我曾經(jīng)和肖月說過,如果我要是生了兒子,一定要教他做一個堅強的人。
我把球還給他,點了點頭。他歡快地拍著皮球,嘴里小聲地數(shù)著數(shù),1、2、3……我掏出手機,拍了一張他的背影。
這時,高空中一個“蜘蛛人”挎包里的什么東西(玻璃擦?)正迅速墜落。我沖向男孩,抱住了他,緊接著什么東西砸向我的后腦勺,那股力量讓我眩暈,我們一起倒在地上,男孩哭著喊:“叔叔,叔叔……”
人群圍過來。“快叫120。”“流血了,不會出人命吧?”……能聽到聲音,不是夢境,我想。
天空之上,背景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很藍(lán)了,有一大片的白云在慢慢游移,中間有一個規(guī)則的空隙,像極了一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