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一川將車開得如離弦之箭，這條京港澳高速，他再熟悉不過了，一年不知要跑多少回，用他的玩笑話說，閉著眼睛也能摸到家。不過，他還是開通了導航，因為導航可以提示他前面有沒有超速。開通導航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導航的溫柔語音功能就像哪位美女在陪他說話，可以給他提提神兒。

他有午休的習慣，不需要太長，半個小時足夠，瞇那么一小會兒，又可以精神抖擻繼續(xù)下午的工作?？墒?，這天本該午休的時間，他正在和對手進行一場艱苦的談判。對手是家特大型高科技公司，對方談判代表有種居高臨下的傲慢，他不得不小心應付。他賠著笑臉，卑微地點頭，可卻是綿里藏針，絲毫不肯退讓。

這份合同影響到公司之后五年、十年甚至更長遠的利益和發(fā)展，他馬虎不得。

雙方僵持不下，直到午飯的時間仍沒有達成協(xié)議。許一川建議先吃飯，吃了飯再談，或者可以邊吃邊談。對方卻不同意，說：“我們是來談合作的，不是來吃飯的?！?/p>

他只好強撐著，與對手周旋。

你來我往，直到接近晚飯的時間，對手才做出了讓步，他們終于達成共識，簽下了那份期盼已久的合同。對手這才露出笑臉，與許一川握手說：“你真是個談判高手，這是我們讓利最大的一份合同。如果我能做主，下次中美貿(mào)易談判，我建議讓你去?！?/p>

飯間，許一川只敬酒，不喝酒，這才說明了原因。他說：“老爺子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完了我還要抓緊趕回去，陪護老人?！?/p>

談判期間，許一川內(nèi)心的焦慮可想而知，但他必須掩飾住，如果讓對手看出他的心急火燎，肯定不會做出如此大的讓步。

對手吃驚地握住他的手說：“老爺子重病在床，許先生還能如此冷靜，處驚不亂，鎮(zhèn)定自若，將來一定能成就一番大事業(yè)。”

俗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何況他們達成了一致，按商業(yè)慣例，飯后許一川應該陪對手去消遣一下，打打網(wǎng)球或高爾夫什么的，祝賀祝賀。可是他急著要走，便留下一張貴賓卡說：“老爺子生命垂危，我就不陪各位玩了，各位盡興，完了刷這張卡就行?！?/p>

對手被感動了，將卡推回來說：“我們玩我們的，你只管走，卡留著，省點錢給老人家看病吧?！?/p>

許一川這才揮手告別，開車上了高速?？嚲o了一天的神經(jīng)，一旦松弛下來便很容易犯困，許一川這才開通了一機兩用的導航。

許一川必須在夜里十一點之前趕回醫(yī)院。來之前他已經(jīng)問了，那位最好說話的護士鐘紅夜班值到十一點。肯定是要錯過探視時間的，但如果給鐘紅好好說說，興許能讓他進去看一眼。醫(yī)院規(guī)定，每天只允許一位家屬進入重癥監(jiān)護室（ICU）探視，時間規(guī)定在下午15：00到16：00，不能超過一個小時。鐘紅說，夜里十一點她交班，如果換了其他護士，更不好溝通，所以許一川想在鐘紅交班前趕到醫(yī)院。

老爺子是一月前腦梗復發(fā)住進的醫(yī)院。三年前，母親去世不久，也許是他太傷心了，第一次患了腦梗，康復之后生活還能基本自理，只是舌頭發(fā)硬，說話有點含糊。這次更加嚴重，大面積腦梗，而且又出現(xiàn)了肺部感染，不得不送進ICU。

三年前老人第一次患病的時候，姐姐來了一個禮拜，便匆匆地走了。這次，許一川沒有再給姐姐說。姐姐已在美國定居，一方面往返不易，二來美國新冠疫情肆虐，她想回也很困難。所以，許一川就不想再給姐姐說了，說了又能怎樣，尤其是老人送進ICU之后，就連他也只能一天進去一次，姐姐來了，也無事無補，反而讓她擔心。前些日子，姐姐剛剛生產(chǎn)，孩子也才半歲，需要人照顧，美國新冠疫情已經(jīng)讓她提心吊膽了。而且，前些日子聽姐夫說，也許是新冠疫情鬧的，也許是產(chǎn)后綜合征，姐姐這段時間總是神情憂郁，姐夫懷疑她患了產(chǎn)后抑郁癥，所以，許一川便隱瞞了老人腦梗復發(fā)的事，不想再給她增加精神壓力。

許一川本來請了護工，不過老人進了ICU之后，便把護工辭退了。老人在ICU里插滿了各種管子，一天也只能進去一小會兒，而且還只能是一個人，如果在護工和許一川之間選擇，許一川選擇的肯定是自己。僅讓護工進去看一眼，許一川也不會放心。從這個意義上說，要不要護工就無所謂了。護工進去只是工作，而許一川進去卻還帶著一份暖暖的親情。

老婆馬倪妮本來是可以為他分擔一些的，可惜他們已經(jīng)離婚，說起來現(xiàn)在應該算前妻。

說起這場婚變，許一川充滿了內(nèi)疚與自責，對馬倪妮，對老人，都有。

許一川的父親和馬倪妮的父親是多年好友，當年在龍州地方鐵路，許一川的父親是局長，而馬倪妮的父親是書記，一個黨務，一個政工，兩人配合得相當默契。許一川和馬倪妮也是他們撮合成婚的。馬倪妮嫁過來之后，許一川的父親一直把馬倪妮當閨女看待。

五年前，馬倪妮的父母不幸遭遇一場車禍，雙雙身亡，許一川的父親更視馬倪妮為親生。因為他的身上不僅肩負著公爹的職責，還飽含了老戰(zhàn)友的寄托。因為父母的不幸離世，馬倪妮好長時間也沒平復下來，溫文爾雅的她性格突然變得古怪，會發(fā)一些無名之火，搞得許一川也跟著郁悶了好久。馬倪妮知道公爹待她好，老人患了腦梗之后，馬倪妮體貼入微，喂湯灌藥，端屎端尿。許一川的父親常說：“真比親閨女還親啊。親閨女在美國幾年也難得見上一面，哪還能指望她照顧我?！?/p>

許一川下海創(chuàng)辦公司，風里雨里忙得后腳追前腳，常常幾天也顧不上回家，所有的家務事全落在了馬倪妮的身上。尤其是母親去世以后，馬倪妮更加忙碌，為此沒少嘮叨許一川：“怎么說你也是兒子，媽媽不在了，老人孤單，要?；貋砼闩闼??！笨墒?，許一川壓力大啊。許一川下海前供職于一事業(yè)單位，如果繼續(xù)干下去，最后估計也能當正處副處啥的，可他選擇下海經(jīng)商，創(chuàng)辦起了自己的公司。許一川離職前就曾經(jīng)發(fā)誓，不混出個樣子，就沒臉回來見弟兄。許一川有一個小小的目標，最起碼也要搞到千萬規(guī)模，爭取創(chuàng)業(yè)板上市。為了這個目標，他不得不拼。

一年前的一天，馬倪妮患了重感冒，打電話讓許一川回來。許一川正好去省外談生意，心說不就是一個小感冒嘛，打幾針，輸輸液就好了，也就沒朝心里去。誰知道馬倪妮感冒會那么重，等許一川一周后回來，馬倪妮嘴唇都裂了，人也瘦了一圈兒。

出院后，馬倪妮便提出離婚，說：“你去奮斗吧，我不拖你的后腿。你的眼里只有錢，沒有我。一個沒有親情的人，錢再多又有什么用?！?/p>

“我不是也在追求自身價值嘛，不也是為了咱們美好的未來打拼嘛。等我賺夠了錢，就急流勇退，安安靜靜地過咱們的生活，煩了就滿世界轉(zhuǎn)轉(zhuǎn)。”

許一川只當馬倪妮是開玩笑，沒想到馬倪妮卻去意決絕。馬倪妮苦澀地笑，說：“謝謝你許一川，我不等那一天了?！?/p>

他們商議好了，這事不跟老爺子說，怕他受刺激。許一川對老人說：“倪妮要去外地參加培訓，單位有個人才培養(yǎng)計劃，需要一兩年，絨絨呢，就讓她和媽媽一塊去吧。倪妮一個人在外孤單，就讓絨絨陪在她身邊吧?！?/p>

絨絨是女兒的乳名。

離婚后，許一川只得給老人請了保姆。老人得了腦梗，多少也有點糊涂，也就信了。

不過，事情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那天絨絨想爺爺，不知怎么就自己來了，爺爺長爺爺短地喊著，和老人很親。老人高興得口水都流出來了，問：“你媽媽怎么沒回來？你跟媽媽在外地還好嗎？”

老人這么一問，絨絨便哭了，哭得好傷心好傷心。絨絨說：“爺爺，媽媽沒去外地，應該是爸爸和媽媽鬧矛盾了。爸爸也很長時間不去看我了。媽媽不讓我來找爺爺，想爺爺了就視頻聊天。爺爺，我是偷著跑過來的，你可別給爸爸媽媽說呀?！?/p>

老人當場就給許一川打電話，讓他立刻回家。那時，許一川正在公司處理事情，說：“您先等一等，我一會兒就回。”老人急得拍著桌子，吼道：“現(xiàn)在就回來，馬上給我滾回來！”

事情終于瞞不住了，老人急得雙手顫抖，頭一歪，栽在地上。老人的腦梗再次復發(fā)，而且面積更大。

父親腦梗的復發(fā)，雖然不能全怪許一川，但也跟老人精神受刺激很有關系。許一川想起來就內(nèi)疚。姐姐定居國外，父親身邊只有他這么一個兒子，偏偏自己又把老人氣成這樣，罪不可恕。

這些天，許一川一直守在醫(yī)院里，可是父親看到他，跟看到仇人一樣，嘴里支支吾吾，顫巍巍地對他又指又點。許一川只好好言相勸：“爸，您安心養(yǎng)病，等您將病養(yǎng)好了，我就去接倪妮和絨絨過來。”

老人卻不聽他的，含含糊糊地嘮叨：“倪妮，絨絨?！?/p>

許一川沒辦法，只好給馬倪妮打電話，說：“看在老人的情分上，過來看看他吧，他一直喊你和絨絨的名字?！?/p>

馬倪妮每次到來，老人的情緒就會好一陣子，如果馬倪妮隔天沒來，他又嗚嗚咽咽地喊：“倪妮，絨絨?！?/p>

馬倪妮知道老人對她好，可是，那時許一川已談了新女友，一個比許一川小二十歲的女孩曾萌萌，馬倪妮再來畢竟不太方便，來了也很尷尬。

二十多歲的曾萌萌嬌氣得很，她還是個需要人照顧的孩子，哪知道怎么照顧老人，來了也跟一根桿子一樣站著，更別提端屎擦尿了。老人對曾萌萌沒個好臉色?！昂冒桑热焕蠣斪硬幌矚g我，那就算了。”曾萌萌一跺腳，跟許一川吹了。

曾萌萌跟許一川分手之后，馬倪妮來的次數(shù)相對多了，老人的情緒好了許多，大有好轉(zhuǎn)的跡象，可是，突然的一天，老人高燒不退，醫(yī)生說：“抓緊進ICU，病情加重，肺部已嚴重感染，并伴有腎衰竭現(xiàn)象。”

血壓增高，心率不穩(wěn)，白細胞急劇增高，呼吸機、鼻管、排尿管、輸液管還有各種滴答作響的器械全用上了。一周多的時間過去，病情仍不見好轉(zhuǎn)，老人一直處在昏迷狀態(tài)。

許一川問過醫(yī)生，醫(yī)生說：“嚴重的肺部感染還沒有得到有效控制，腎功能還在繼續(xù)衰竭，隨時有加重的可能?！毕旅娴脑?，醫(yī)生沒說，許一川已經(jīng)明白，因為他手里就捏著一份病危通知書。

如果不是這次談判涉及公司的長遠發(fā)展，許一川也不會馬不停蹄地趕到省城，又馬不停蹄地趕回來。雖然在醫(yī)院也不讓隨便進出ICU，但人在這兒，起碼有個心理安慰。

下高速時，許一川瞅了一眼表，21：49。他松了口氣，還來得及。

許一川停下車，便快步奔向電梯，匆匆趕到ICU病房前。鐘紅卻拒絕了他，說：“親屬今天已經(jīng)探視過了。”

“不可能啊?！痹S一川說，“我一天都不在市里。”

“一位很優(yōu)雅的女士，是嫂子吧？”護士說。

許一川想起來了，應該是馬倪妮。她怎么知道我去外地了？許一川很想給馬倪妮打個電話，只是已經(jīng)很晚，便放棄了。另外，也不知馬倪妮最近結(jié)交了新男友沒有，這個時候打電話，很不禮貌。許一川這樣想著，便覺得心頭一陣酸楚。事情總是這樣，失去時才想起她的好。跟曾萌萌結(jié)交也半年了，手挽手出席朋友間的聚會，倒也風光，可是這位年輕女孩，也只是上得了廳堂，下不了廚房。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將來成了家，也還得請保姆伺候著，當花瓶一樣養(yǎng)著。

許一川問鐘紅：“老人情況還正常吧？”鐘紅說：“不好，總是鬧，醒是醒了，情緒很焦躁。”

“你的意思是說，病情有所好轉(zhuǎn)？”許一川問。

鐘紅搖頭說：“這個要問醫(yī)生，我也說不好，不過各項指標并沒有改善的跡象?！?/p>

許一川剛剛冒出的一線希望，又被鐘紅的話撲滅了。

許一川求鐘紅，能不能再讓他進去看老爺子一眼。鐘紅努努嘴說：“你也看見了，接班的人已經(jīng)來了，那樣不太好?！?/p>

許一川只好作罷。他沒有回家，直接躺在車后座上睡著了。他也是太累了，頭一歪便進入了夢鄉(xiāng)。

老爺子掉進了一個山洞，洞里全是吐著毒舌的蛇?！熬染任?，救救我！”老爺子身上爬滿了蛇。

許一川趴在洞口，可是怎么伸手也撈不到老爺子。

“救救我，救救我！”

老爺子身上已被毒蛇咬得血跡斑斑。

“爸，爸！”

許一川驚醒了，出了一身汗。原來是自己在做夢。

那之后，許一川一直沒有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許一川便要求進ICU去探視老人?？墒?，不到規(guī)定的時間，護士不允許。

苦等到了下午三點，許一川才進入ICU，可是，眼前的景象讓許一川陣陣心寒，老人的四肢全被約束帶固定住了。

“爸，爸，是我，我來了。”許一川上去抓住老人的手。

老人緩緩地睜開眼睛，兩行淚水泉涌而出。老人的手指在許一川手心里畫著什么。老人臉上扣著輸氧罩，說不出話。許一川知道他有話要說，便伸平了手掌讓老人繼續(xù)寫。

老人寫的什么，許一川猜不出來。老人更加焦躁，又奮力地掙扎。

“爸，您先別急，再寫一遍，我仔細想想?！痹S一川勸道。

老人又在許一川的掌心里一橫一豎的畫著，只不過已經(jīng)橫不是橫，豎不是豎了。

許一川沉思了很久，猜道：“出去，您想出去？”

老人這才使勁地點頭。

“爸，不能出去啊，醫(yī)生不讓?！痹S一川說，“出去了怎么辦？”

老人嗚咽的聲音更大了，掙扎的力量也更大了，淚水像小溪一樣流淌。

“不能啊爸，出去了可怎么辦？”許一川勸著，替老人抹淚。老人掙扎的力度太大，輸氧罩脫落，狠狠地在許一川手上咬了一口。

“爸，您別激動。我回頭征求一下醫(yī)生的意見?！痹S一川勸道。

沒了輸氧罩，老人嗚咽的聲音里，隱約能聽出點意思了：“出、去，我要——出去。求求——你?！?/p>

“好好好，爸，咱出去，出去?！痹S一川還想說什么，護士進來了，說：“時間到了，家屬該出去了?！?/p>

聽到護士要趕許一川走，老人又開始掙扎。

護士走過來說：“老人家，你怎么這樣？輸氧罩也弄掉了，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別鬧了，別鬧了，再鬧就再增加約束帶了。”

“護士，能不能把約束帶去掉？”許一川實在不忍心看到老人如此場景。

“去掉？他總是這樣鬧，還需要增加呢。不然輸液管、吸痰管、輸氧罩……都拔掉了，出了危險誰負責？”

“出去吧，出去吧?！弊o士催促說，“越是親屬在身邊，病人越鬧?！?/p>

老人見許一川要走，又一陣嗚嗚咽咽地掙扎。

許一川走出ICU，已經(jīng)滿臉是淚了。

許一川急急忙忙地去問醫(yī)生：“老人要求出去怎么辦？”

“出去？各項生理指標都在惡化，現(xiàn)在正處于高危的邊緣，出去就意味著隨時都會有危險?！贬t(yī)生說，“怎么出去？你們是當兒女的，出去也就意味著放棄治療，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這樣？”

許一川一時被噎得說不出話。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醫(yī)生對面還坐著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

醫(yī)生對許一川說：“你坐下好好想一想。我先給這位阿姨談談?！?/p>

老太太問：“你的意思是只是維持？”

醫(yī)生點頭說：“維持?，F(xiàn)在的情況只能維持一天算一天。我們已經(jīng)盡到最大努力了。”

老太太頓時淚流滿面。老太太抹了一陣淚，停頓了很久，抬起頭說：“讓他出院?！?/p>

“放棄治療？”醫(yī)生問。

老太太哽咽著說：“我跟他過了幾十年，他的性格我知道。他是個有尊嚴的人。既然不能將他從死亡線上拉回來，就讓他有尊嚴地走吧。這樣的維持倒不如說是一種折磨，我想他如果能準確地表達意思，他也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好吧，跟兒女們商量一下，給我一個最后的答復?！贬t(yī)生說。

老太太抹完了最后一滴淚，堅決地說：“不用給兒女們商量，我自己可以做決定，我想也是他的心愿?！?/p>

醫(yī)生低下頭，半天才說：“對不起?！?/p>

老太太說：“理解。就這樣決定了。”

醫(yī)生說：“好吧，您先出去吧。我們研究一下，就開出院證明?！?/p>

老太太起身時說：“醫(yī)生，拜托，希望你盡快吧，我不愿他再多受一秒鐘的折磨?！?/p>

“堅強的老太太?！痹S一川目送老太太走出醫(yī)務室，由衷地發(fā)出一聲感嘆。

“老先生患的什么??？”許一川問。

醫(yī)生說：“癌，已經(jīng)大面積轉(zhuǎn)移了。我是一名醫(yī)生，從職業(yè)的角度出發(fā)，千方百計地想挽留哪怕病人一秒鐘的生命，可惜醫(yī)生有時候真的是無能為力?！蓖ｎD了一下，醫(yī)生又說，“從人的生命本質(zhì)來說，老太太的選擇也不為過，我們有尊嚴地來到這個世界，也應該有尊嚴地離開。”

“這話是說給我聽的嗎？”許一川想，“這是不是也是父親的心愿？”許一川問：“我父親的情況怎樣？以你的經(jīng)驗，可以做個判斷嗎？”

醫(yī)生說：“整體指標沒有得到改善，甚至有的指標還有惡化的趨勢。不是沒有好轉(zhuǎn)的可能，不過最好的結(jié)果也可能是喪失肢體和語言功能，也就是俗稱的植物人。腦梗面積太大了，常規(guī)上說就是這樣，除非奇跡出現(xiàn)。”

“可是……可是他現(xiàn)在意識還算清醒啊，還能含糊地說話?！痹S一川聽了醫(yī)生的話，非常驚愕。

醫(yī)生在眼前伸手做了個波浪，說：“這個不好說，也許是他最后的高峰吧?！?/p>

醫(yī)生沒有說出那四個字，許一川知道，那四個字是“回光返照”。

許一川在醫(yī)生面前待了很久，在是該讓父親出去還是繼續(xù)維持這種無效治療之間痛苦地糾結(jié)。像醫(yī)生說的，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植物人，是不是一種折磨？可是，他是兒子呀，能這樣眼睜睜地放棄嗎？

醫(yī)生像勸那位老太太一樣，說：“決定權在你們手上，身為醫(yī)生，只要病人還有一絲生存的希望，我們就會盡到最大的努力。醫(yī)生不是哲學家，無法去拷問生命的本質(zhì)?！?/p>

怎么出的醫(yī)務室，許一川已經(jīng)模糊了，他蹲在走廊的地上，久久沒有站起來。

這個時候給姐姐說嗎？她已經(jīng)瀕臨抑郁，能給出一個確定的答復嗎？能想到的人，只有馬倪妮?？墒牵麄円呀?jīng)不再是夫妻，她有義務為他做這個參考嗎？你讓她怎么回答？贊成出院，會被罵無情無義。以她現(xiàn)在的位置，或者不回答，或者反對。她或許也只能是一個反對的意見，畢竟延長父母哪怕一秒鐘的生命都是兒女們的期盼。

許一川想了很久，最后還是決定給馬倪妮打一個電話。馬倪妮的回答卻出乎許一川的意料，馬倪妮說：“兩種選擇我都不反對，就看從哪個方面去理解了。爸這么要求，我想也是他想要的。爸曾經(jīng)給我說：‘天都有黃昏，人都有終點，萬物皆如此。也不知道你媽在那邊孤不孤獨?！?/p>

馬倪妮仍然用了“爸”這個稱呼，也許在她心里，他還是她最尊敬的老人。

許一川又去找醫(yī)生，說他想最后一次征求一下父親的意思。醫(yī)生猶豫再三，破例答應了。

老人的神志已不再清醒，但他還是在許一川的手心里，又艱難地寫了那兩個字：出去。

這也許是父親所能表達的最后意思了。許一川在一清靜處，一連抽了三支煙，狠狠地擰滅了，找到醫(yī)生，給了一個最后決定：出院。

這時，馬倪妮也來了。

老人拔掉了樹杈一樣的管子，反而又清醒了一些。

“爸，咱出院?！痹S一川伏在老人的耳邊說。

老人微微地笑了，細如游絲含含糊糊地說：“小米粥?！?/p>

老人想吃飯了，許一川興奮地將車鑰匙交給馬倪妮說：“我在這里守著，你去粥屋給爸買米粥?！?/p>

老人出院前，真的就喝下了幾勺稀稀的小米粥。許一川將老人推出住院樓的時候，老人艱難地抬手指了指說：“火、車、站。”

許一川知道父親說的是小火車站。

父親當了一輩子鐵路人，遺憾的是它只是個不并軌的地方小鐵路。母親也是鐵路人。當年父親當車長，母親是乘務員，他們是因鐵路而結(jié)緣的。

許一川想，父親想去看那座小站，也許里面有他對鐵路的眷戀和對美好愛情的回憶。

只不過，當年的小車站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綠樹成蔭、鮮花盛開的開放式公園。

許一川推著父親走在彎彎曲曲的小徑上，竟然發(fā)現(xiàn)老人眼睛里有了亮光。

許一川將父親推到當年站臺的地方，父親欣慰地笑了，含糊地指著一處草叢說：“當年……”

許一川順著父親手指的方向望去，便看到幾叢被當?shù)厝朔Q為谷谷穗野草。

許一川不知道父親說的“當年”里的具體內(nèi)容，但知道那里面一定飽含著美好的回憶，興許父親當年就是用一捧谷谷穗贏得母親芳心的。

許一川蹲下身對父親說：“爸，你等著，我去給您拔?！?/p>

這時，老人臉上盈滿了微笑。

許一川剛蹲下身子拔谷谷穗，便聽到身后馬倪妮喊：“一川，快回來?！?/p>

許一川轉(zhuǎn)身回望，發(fā)現(xiàn)父親的頭已歪向了一邊，但臉上仍凝著微笑。

這時，已是傍晚，落日的余暉將西邊的天際映襯得一片絢麗。

作者簡介：張國平，六十年代生人，濮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2003年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發(fā)表小小說作品600余篇，在《莽原》《作品》《當代小說》《啄木鳥》《牡丹》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出版《血色往事》《神手》《并非走眼》小說集三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