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jīng)》雜志聯(lián)合“巨浪視線”,推出系列影像專題視頻節(jié)目——光刻。文藝評論家楊浪陸續(xù)對話數(shù)十位中國攝影家。通過訪談回顧攝影家們的創(chuàng)作與經(jīng)歷,再現(xiàn)他們鏡頭下的高光時刻。
本期嘉賓為攝影家車剛。
訪談/楊浪編輯/黎立
楊浪:我知道你剛從西藏回來。我們上高原暈,你是下來暈?
車剛:對。我在西藏工作30多年沒有嚴重的高原反應,輕微的反應有,但不像別人頭疼欲裂。我這個身體,天生就是為高原生長的。
楊浪:你老家是哪兒?
車剛:老家在山東,出生在遼寧丹東。
楊浪:那算是低海拔地區(qū)。你說你回北京來不舒服是怎么回事?
車剛:這就是低原反應,你越適應高原,一旦回到平原地帶,反應越厲害,也叫醉氧,但是醉氧很舒服,每天暈乎乎的,就想睡覺。
楊浪:空氣氧含量高了,會醉氧。今兒你緩過來了嗎?
車剛:差不多了,為了這次訪談,每天晚上早早就睡覺了。
上世紀80年代的拉薩北京東路。攝影/ 車剛
楊浪:謝謝。咱們就聊聊你的西藏,攝影界的朋友們都知道,你不是在北京就是在西藏,那么你本身的職業(yè)是在西藏還是在北京?
車剛:我的工作和生活都在西藏。我哥叫車夫,是《解放軍畫報》的攝影記者,我能走進西藏跟他有莫大的關(guān)系。
楊浪:在上世紀80年代我們就知道車夫,他拍了很多很棒的作品。
車剛:我從小受我哥的影響,那個年代考學是一種奢望,只想著有一技之長。我哥搞攝影,這也成了我從小的夢想,為了攝影,我還學過美術(shù)字,畫過小畫,就為將來搞攝影打基礎(chǔ)。
上世紀80年代,一個特殊的原因,西藏很多漢族干部內(nèi)調(diào)了,很多行業(yè)都缺人。車夫1982年去西藏采訪,實際上他也一直在為我尋找機會,讓我走上攝影之路。
恰巧在他和西藏相關(guān)領(lǐng)導聊天的時候,有領(lǐng)導說,“車夫,將來可不可以在北京幫我們介紹一些人,什么人都行,喜歡西藏,熱愛西藏,有專業(yè)有能力就行。”我哥說“我弟弟學攝影搞攝影的”,領(lǐng)導說“那可以到《西藏日報》來”。這樣我就去了西藏。
楊浪:去西藏拍西藏等于是你哥哥把你引上道的。
車剛:引到高原。車夫從西藏發(fā)來電報,問我愿不愿意來西藏,可以借調(diào)到《西藏日報》當兩年記者。實際上我人在東北,接觸不到西藏,對西藏也沒什么印象,有這么一個機會我當然愿意去了。
楊浪:這時候你還沒有去過西藏?
車剛:從來沒有去過,這一說我就激動了。從1982年底開始辦手續(xù),1983年4月27日我飛到了拉薩。
楊浪:快40年了。
車剛:到今年進藏39年,實際上我在2017年退休了,在西藏工作了34年。最早在《西藏日報》做攝影記者,借調(diào)兩年期滿報社留我,進行雙向選擇。第一,人家看你的能力、水平、文憑各個方面;還有一點,個人喜不喜歡西藏,你的身體適不適應。正好兩頭都樂意,就這樣留下了。
楊浪:相當于退休后才回到了北京。即便退休了,你每年還老在西藏待著?
車剛:對,因為我拍了一輩子西藏。
楊浪:這句話沉甸甸的。
車剛:26歲時離開丹東去西藏,在一個地方拍了30多年,60歲退休回京,所以哪里是真正的家鄉(xiāng)?西藏已然是家鄉(xiāng),這一生一大半的時間是在西藏。
楊浪:印象里周圍跟西藏有過從的記者、朋友、部隊的哥們兒,包括僧俗兩界,反正一說起來,沒有不認識你的,你跟藏傳佛教界也有很深的淵源。
車剛:對,在西藏你搞攝影,離不開這種特殊地域的佛教文化現(xiàn)象。
楊浪:太好了。你的特殊是一個東北人,卻與西藏有長達40年的深切聯(lián)系,一定有不少的故事。你全程記錄了西藏這40年的發(fā)展,這是中國改革開放的重要組成部分。之前,我們已經(jīng)訪談過很多朋友,今天很想聽你講講你眼中的西藏,你鏡頭里的西藏。
牧區(qū)的百姓冒雪在青藏鐵路施工現(xiàn)場,盼望著吉祥天路早日建成,幸?;疖囬_進西藏。攝影/ 車剛
車剛:上世紀80年代,西藏剛開始跟隨改革開放的腳步,發(fā)展還是比較慢,因為它的基礎(chǔ)太差了。進入90年代以后,黨中央更加關(guān)懷西藏,全國人民支援西藏,中央拿出了大筆的資金,發(fā)動各省市、各大企業(yè)全面支援西藏。
楊浪:舉全國之力。
車剛:是的。我們原來一個領(lǐng)導說西藏的發(fā)展迎來“跨越式發(fā)展”。因為西藏社會本身就是跨越式的,從一個封建農(nóng)奴社會一下子步入到社會主義時代,它本身就是一種跨越。但那個時候經(jīng)濟還沒有跟上,雖然人們的生活水平也在變,但是幅度太小、太慢,進入上世紀90年代,在黨中央和全國人民的支援下,西藏才真正實現(xiàn)了跨越式的發(fā)展。
這一次跨越體現(xiàn)在各行各業(yè),最為突出的就是交通的改變。早前拉薩只有八角街附近修了幾十公里的瀝青路面。
楊浪:你剛?cè)サ臅r候,拉薩只有八角街周邊有瀝青鋪的路面?
車剛:是的,拉薩市區(qū)到機場是瀝青路面。從那兒以后,整個青藏線、川藏線開始改擴建。
楊浪:公路進藏有四條,青藏線、川藏線和滇藏線,阿里那邊的新藏線是最艱苦的。一般人進藏,就是青藏和川藏這兩條陸路進去。
車剛:對,那時候進藏,很多人都要坐大轎車,飛機每天有一班就不錯了,有的時候一周就兩三班,飛機還特小,一百來個座位。
楊浪:對,雖開通航線,但航班很少。
車剛:主要交通還是靠公路。川藏線要翻幾座大山,青藏線雖然路平,但是海拔高,平均都在4000米以上。
楊浪:交通狀況的改善,你都有影像記錄?
車剛:基本上都有,我喜歡拍老公路,不管走到哪兒,我覺得有意思,我就把它拍下來。比如說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道班。
楊浪:那是一個著名的道班。
車剛:有天下第一道班之稱,我前后拍過唐古拉道班兩三次,我沒有高反,每次去都和他們住在一起。拍他們工作和生活,大家特感動,把帶的肉和酥油茶等美食和我分享。最后我要走了,他們在道上幫我攔車搭車下山。
楊浪:你那時候采訪是搭車過去,報社沒配車嗎?
車剛:各個單位的車是有限的。假如有重要任務給你派個車,一個組兩三個人,一個領(lǐng)導帶著一個文字記者和攝影記者。此外,你想到哪里采訪,得靠你個人關(guān)系,哪個單位說我們要下鄉(xiāng)去阿里,還有一個座位,你去不去?你要能搭得上車,那很了不起,經(jīng)常是靠記者們自己解決交通的。
楊浪:這也鍛煉了記者。
車剛:道班的師傅幫我攔下一輛齊頭東風車,是個體戶的車。他們說:“這是我們的好朋友,他是個記者,你不能在路上收他錢,讓他買煙買酒,請你們吃飯,要不然你再走這兒的時候,你的輪胎要爆的?!边@把我感動壞了,流著淚跟他們一一擁抱作別。
楊浪:按道理說,這種捎帶路都要交錢的。
車剛:是的,有的人要,有的人不要。你坐人家車也不好意思,那時候路況差,路途遠,時間長,到哪個小店吃飯,搭車人掏個錢請師傅吃飯抽煙也很正常。這些道班工人對我特別好,前兩年我又把當年拍的照片洗了一部分,托朋友給他們捎過去了,他們看到照片特感動,說還記得我。
安多強巴大師在指導青年畫家。攝影/ 車剛
楊浪:你作為一個東北人,你的語言怎么解決?
車剛:一開始進藏,自己并沒想長期在西藏工作。只想著好好搞點藝術(shù)創(chuàng)作,參加一些影展、比賽,獲個什么獎,以西藏為跳板,也許就回北京了。
楊浪:這個有趣,有不少攝影家都講過為獲獎而拍攝的心路歷程,最后都因為摯愛而摒棄了誤解。你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嗎?
車剛:年輕時想法很簡單,就是把西藏當做跳板,就沒有好好學藏語。
后來對外開放搞旅游,自治區(qū)領(lǐng)導直接把我調(diào)到旅游局去,搞對外宣傳。在機關(guān)里跟同事在一起,大家基本上都講漢語,偶爾說幾句藏語,所以我只懂一點點簡單的藏語。
楊浪:常用的生活對話能明白?
車剛:會一點,比如吃飯、問路。還有一些對話我能猜出來。
我雖然在西藏待了將近40年,但就是不會好好地設(shè)計自己,我對一些東西的興趣好像很淡很淡,有照片拍就行了。
楊浪:面對不會漢語的采訪對象你怎么交流呢?
車剛:這也是我的一點遺憾。我拍了很多專題,涉及一些老藝術(shù)家、老藝人,你要談更深更廣領(lǐng)域的東西,只能帶翻譯。但是翻譯有時候有時間,有時候沒時間,偶爾他也不一定給你很認真地全翻完。
我認識一位老畫家叫安多強巴,他是西藏最好最有名氣的宮廷畫師,上世紀80年代就是西藏美協(xié)主席。我有幸記錄了他晚年生活的最后20年,給他拍一些資料,包括他創(chuàng)辦學校,辦一些事,都是我在給他跑前跑后。
他跟我講,“車剛,你的藏語一絲絲,我的漢語一絲絲,我們兩個心里有很多話想說,但是沒法交流?!痹谒?0高齡的時候畫了一幅唐卡送給我。
楊浪:專門給你畫了一幅唐卡。
車剛:他的畫不像傳統(tǒng)唐卡那種中規(guī)中矩,他把西方繪畫的寫實跟西藏的唐卡結(jié)合在一起,非常注重故事性。
在布達拉宮里的歷輩宗教領(lǐng)袖的畫像都是他畫的,羅布林卡有一個經(jīng)堂,經(jīng)堂里的釋迦牟尼的頓悟像,大金寶座旁邊的僧俗官員的大壁畫,都是他畫的。
楊浪:壁畫?
車剛:壁畫,他也畫唐卡,他最著名的一幅畫是獻給毛主席的,按照毛主席當年在開國大典穿的黃呢衣服,招手,周邊畫了一圈小畫,是解放軍進了西藏怎么樣幫助藏族人民學習文化、看病、勞動,反映軍民關(guān)系的畫作。以此表達我們藏族人民對毛主席的敬愛之情。
楊浪:這幅作品現(xiàn)在哪?我非常想看。
車剛:在北京民族宮,是國寶。
說到語言這個問題了,剛才講的這個故事算是一個插曲。當我轉(zhuǎn)向拍攝專題以后,發(fā)現(xiàn)這是自己的一個缺憾,如果語言通暢,我可能會把握得更好。
楊浪:你剛才說的安多強巴,他還在嗎?
車剛:他已經(jīng)圓寂了,我是送他到天葬臺的其中一個人。
楊浪:他有宗教身份?
車剛:普通百姓都要上天葬臺。
楊浪:天葬的過程你都拍了?
車剛:都有。但是按照民族習慣和管理規(guī)范,是不能發(fā)的。
我得感謝王文瀾,有一次我跟王文瀾聊天,文瀾瞇著眼睛問我,“天葬拍了嗎?”我說“沒有”,“為什么不拍”,我說“一個是地方法規(guī)不讓拍,你也發(fā)不出去。第二,我怕那個血乎乎的那種場面”,他說“你該拍,發(fā)不發(fā)是一回事,應該有這些影像資料”。
后來我專門回去拍了,通過活佛幫我寫的介紹信,去到西藏最好的一個天葬臺。把整個天葬的過程記錄并保留下來了,但是我絕不外傳,要尊重當?shù)氐拿袼琢晳T。
楊浪:就是說作為人類學、民族學的記錄,應該有這部分的內(nèi)容,但是基于紀實攝影的倫理和對民族民俗的尊重,這種作品一般不刊發(fā)。
車剛:對,總之你不要去獵奇。后來有很多去西藏的人,他們通過拍很獵奇的東西來講故事,這不可取。
我把自己定位為生活在西藏的攝影師,幾十年如一日,就是要留下西藏變革的一切。
楊浪:對,咱們說回來西藏這幾十年的變化,上世紀80年代去西藏是一件很稀罕的事情,2000年以后,特別是青藏鐵路通車以后,天塹變通途,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和各地對西藏的支持,使得西藏跟各地的聯(lián)系越來越緊密。在這一過程中,想必你一定有大量的影像。
車剛:我有很多記錄上世紀80年代西藏社會生活的老片子,我一直在拍。
楊浪:西藏那個年代那個狀態(tài)的影像,越放越珍貴。
2017年,西藏盲校創(chuàng)始人薩布利亞和保羅,在日喀則邊雄鄉(xiāng)盲校分校,與學生和老師及工作人員合影。攝影/ 車剛
德國盲女薩布利亞發(fā)明了藏盲文,成立了盲文無國界組織,與西藏自治區(qū)殘聯(lián)合作,創(chuàng)辦了拉薩盲人學校。攝影/ 車剛
車剛:對,所以每次回西藏之前,我一定要再看看當年的老照片,然后再去尋找現(xiàn)在的拉薩是什么樣子的。
我有個主題攝影,拍的西藏盲童,前后拍了25年。
楊浪:盲童,藏族失明孩子的專題?
車剛:對,這是我給他們出的書,這里面的照片,90%是我拍的。
楊浪:25年,孩子們都長大了。
車剛:長大了。我在1997年認識創(chuàng)辦這所學校的德國姑娘薩布利亞,還有另一個荷蘭小伙子保羅,他們當時在拉薩籌辦這所盲校。
楊浪:這是一個國際交流項目?
車剛:跟西藏殘聯(lián)的國際合作。
楊浪:盲文是國際性的?
車剛:有英文,有漢文。
楊浪:我們的孩子肯定是學漢文的吧?
車剛:他們是學藏盲文。
楊浪:這個知識我是第一次知道,盲文還有藏盲文。
楊浪:你剛才說的這個德國姑娘她自己也是盲人?
車剛:是的,她學過藏文化,發(fā)明了藏盲文,創(chuàng)辦了“盲文無國界組織”,在拉薩創(chuàng)辦了拉薩盲童學校。從1997年開始籌辦,陸陸續(xù)續(xù)接收了很多盲人孩子。
楊浪:也就是說你記錄了這所盲校的25年,得給我們講講他們的故事。
車剛:我是怎么走進他們的呢?有一次在拉薩婦幼保健醫(yī)院看望前同事達爾基生病的孩子,無意中我們從病房的陽臺看到下面老宅子里有幾個孩子,陽光下,他們有時候一二十分鐘都不動,顯然是有身體缺陷的,另外還有兩三個老外進進出出,我就跟達爾基講,我說這里一定有故事,待會兒咱倆過去看一看,他說好啊。
楊浪:孩子行為不正常。
車剛:對,我倆騎著自行車就去了,原來盲校剛成立,租借在朗頓巷10號,有四五個孩子。
當時在藏族傳統(tǒng)的觀念里面,盲人怎么能去讀書呢?不可能的。薩布利亞讓別人帶著她騎著馬到農(nóng)牧區(qū)去找盲童,把他們請到學校來讀書。
楊浪:這是一種可貴的人類精神。
車剛:對,你看,這是薩布利亞,這是保羅。
楊浪:他們是兩口子?
車剛:一開始不是,保羅是荷蘭人,他們在街頭小餐館認識的,保羅說你創(chuàng)辦盲校申請成功,我就來做你的助手。工作中兩人相愛了,結(jié)了婚,但是他們不要孩子,西藏盲童都是他們的孩子。
拉薩盲校在2020年結(jié)束以后,他們在印度創(chuàng)辦了世界盲人大學,給世界各個國家培養(yǎng)盲人創(chuàng)業(yè)管理者,很了不起的。
2009年薩布利亞被央視評為感動中國十大人物,成為在中國特殊貢獻的外國專家,溫總理給她頒獎。
楊浪:你一直追蹤著這個主題,這本書是哪年出的?
車剛:有十多年了。我從1999年正式開始拍他們,我自己也變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因為外國人進藏是要辦工作簽證的,薩布利亞可能最多一個月,保羅有的時候能來兩次,但是平時誰來打理呢?
楊浪:對呀,平時呢?
車剛:所以很多的事情都是我在幫他們跑前跑后。
楊浪:你具體地參與到這個學校的事務了。
車剛:我不參與管理,就是幫助辦事,絕對的義工。雖然盲校是個慈善機構(gòu),但是做起來還是很難的。
楊浪:對,想都想得到,怎么跟孩子們溝通,怎么教育,師資都是問題。
車剛:是啊!比如西藏有一個落后的傳統(tǒng)觀念,他們認為誰家生的孩子有聾啞、失明、兔唇、肢殘等,一定是你前幾輩沒有好好信佛,是上天懲罰你。按照他們的邏輯來講,這些殘疾人是不會有好運的。
楊浪:歧視,基于身體的歧視。
車剛:落后文化的偏見,他們不相信科學。正常來講,文明發(fā)達地方的家庭如果生了一個孩子是盲人,絕不敢輕易再生第二個,他們會通過醫(yī)學鑒定,調(diào)整身體,沒問題了才敢再生。但在西藏不是這樣的,生一個有問題就再生一個,我知道在西藏最多的一戶人家生有七名盲人。
楊浪:是近親基因造成的?
車剛:有基因,也有自然條件的影響。比如說本來是一個普通的眼疾,他不相信科學,不到醫(yī)院去看,再加上基層醫(yī)療條件差,他們就去寺廟找僧人,僧人也沒有好辦法,眼睛就越來越壞,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
班典久美只有5歲,是當時最小的盲童學生。攝影/ 車剛
快樂的盲校學生。攝影/ 車剛
索朗旺堆是盲校畢業(yè)的學生,后來成為盲童幼兒園的音樂老師。攝影/ 車剛
尼瑪旺堆也是盲校的畢業(yè)生,出國留學后,當上了盲校的校長。攝影/ 車剛
尼瑪巧巴從盲校畢業(yè)后,考上了大學,這是她利用假期回盲校參加活動,她向薩布利亞校長獻上哈達,以表感恩之情。攝影/ 車剛
楊浪:車剛,我忽然想起來,天下人都知道海龍拍農(nóng)村孩子讀書難問題,但不知道你跟蹤記錄了20多年的盲童學校,給他們做義工的事。
車剛:我非常欣賞和敬佩海龍,他是我的榜樣,所以我一直在拍拉薩盲校。
楊浪:海龍的紀實攝影催生了“希望工程”的落地,展現(xiàn)了社會價值,改變了許許多多孩子的一生。其實你做了同樣的事情,用鏡頭記錄盲童就學,我相信這種記錄也會給人們的歧視觀念帶來修正。
車剛:對。所以我們要和盲人孩童交朋友,讓他們拿著盲杖走進八角街,走進人群,自信地走進社會。
楊浪:以前西藏盲人是沒有這個習慣的,現(xiàn)在要培養(yǎng)盲童具備這個意識。
車剛:對,過去都躲著人?,F(xiàn)在他們有的出國留學了。
楊浪:還有出國留學的?
車剛:你看這本書,盲人演講師,到清華、人大演講過,到國外演講過。
楊浪:他用藏文演講嗎?
車剛:用英語,他留過學。一開始父母帶著他在拉薩沿街乞討,后來在盲校接受了教育。
楊浪:《我不要三天的光明》。
車剛:對,書名是他起的,很有個性的一位盲人,后來還當了盲校的校長。
楊浪:尼瑪旺堆,曾經(jīng)的流浪孩子,在盲校受教育長大的。現(xiàn)在是盲校的校長?
車剛:在盲校結(jié)束之前,他當了十年的校長,他是盲童的榜樣。
楊浪:這些故事聽了很讓人觸動靈魂。
車剛:我曾經(jīng)給每個孩子做采訪、拍照片,問他們家是哪兒的,多大年齡,眼睛是怎么回事,從最初的接觸到持續(xù)走進他們,還做過一些小的視頻,算是完整記錄下來。
楊浪:你是用漢語還是藏語,或是用英文跟他們交流呢?
車剛:我用漢語,我請了翻譯?,F(xiàn)在他們有幾個孩子漢語非常好。
楊浪:盲校的老師還給他們教英語?
車剛:教英語,英語教學非常好,給盲童們講很多有關(guān)文化的傳說和故事,激發(fā)他們的想象空間,可以說盲校大大改變了這些孩子的命運。
西藏有120萬平方公里,300多萬人口,人居分散,盲人居住環(huán)境也很分散。盲校成立以來,信息逐漸傳開,農(nóng)牧民也都帶著盲童孩子來了,他們會在學校旁邊租房子待上幾天,看一看盲校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學校,后來發(fā)現(xiàn)如同進了一個愛的天堂,才放心返鄉(xiāng)。
楊浪:西藏也是九年義務教育吧?
車剛:現(xiàn)在高中都是義務教育了,國家給的教育條件越來越好。
吉拉是盲校第一批學生,也曾去國外留學,她創(chuàng)辦了中國首個盲童幼兒園。攝影/ 車剛
楊浪:從你跟《西藏日報》的這位前同事在陽臺上偶然一瞥,發(fā)現(xiàn)故事,追蹤到現(xiàn)在,一追就是25年,難能可貴啊。那么盲校的經(jīng)費怎么解決?
車剛:一方面靠國際支持,因為薩布利亞是德國人,德國也很關(guān)心西藏,資助了盲校的大部分經(jīng)費。另一方面,國內(nèi)很多企業(yè)家也紛紛伸出援手,很多是我?guī)нM去的。
我走進盲校,幫助他們,不希望他們在政治上出現(xiàn)問題,既然讓我?guī)停乙撠熑?,我希望帶進去的企業(yè)家們也要對我負責任。
楊浪:我明白了,你在這個學校的存在其實很重要。
車剛:應該是。我的朋友走進西藏,我都跟他們講拉薩盲校的故事,比如王石、上海玉佛寺……這個是法爾勝泓昇集團的周建松周主席,他也喜歡攝影,拍得很好,這個企業(yè)原來是搓草繩、紡麻繩的,后來成為亞洲最大的鋼纜、光纖企業(yè)。還有一些……
楊浪:中國的民營企業(yè),從搓麻繩搓出來鋼纜了。
車剛:周建松是無錫人,他第二次進藏,我就跟他講盲校的故事,他說車老師,我們給他搞個基金,我說搞基金管理很麻煩,因為老外不在,日常學校管理的又是盲人,我只是在外圍幫助他們。
他說那做什么?我說這個盲校我已經(jīng)拍了十年了,每個人都有故事,老師、保姆、爸爸媽媽,我們管保姆都叫爸爸媽媽。我們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出成書,讓更多人了解他們,走進他們,幫助他們。好,做預算。當時這本書我做了16萬元的預算,他說不夠,經(jīng)費不封頂。
楊浪:出的就是這本書?
車剛:是的,我們用最樸實的語言,講最感動人的故事,這本書在江蘇法爾勝集團首發(fā)式一次賣了將近30萬,給學校又送了5000本,還做了2000本英文版。
楊浪:我意識到是這樣,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西藏人民的狀態(tài)和生活已經(jīng)為外部世界、為國際社會所關(guān)注,才會有薩布利亞和保羅把國際化的公益慈善事業(yè)帶進西藏,促成了藏盲文的產(chǎn)生,盲童受到了教育。從無到有,并得到國內(nèi)外廣泛的協(xié)助。
在這個過程中又有車剛你這樣的攝影家的積極介入,你用自己在文化界、攝影界的影響,使更多中國內(nèi)地的民營企業(yè)家關(guān)注盲童,加入到盲校的建設(shè)事務中。所以雪球越滾越大,它真是一個文化現(xiàn)象,難怪薩布利亞成為中央電視臺感動中國人物,總理要授予她對中國人有貢獻的專家。你的影像和積極的社會聯(lián)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展現(xiàn)了西藏盲人生活面貌的改變。
車剛:我記錄的是盲校如何改變他們的命運,這是西藏社會進步的一個例證。
楊浪:你這幾十年在西藏的深度介入,整個西藏都跑遍了吧?
車剛:西藏70多個縣都跑遍了,多跑路也不一定就能多拍到好片子,后來我拍專題更需要一心一意地進行重點關(guān)注。
楊浪:盲校這個事做得很漂亮,還有剛才說的畫家安多強巴。
車剛:多年前我把王石帶進盲校,此后他每次飛拉薩,肯定會到盲校去看望孩子們。他發(fā)動萬科員工捐款,為盲校做了很多事。我們也出了書,做了音樂光盤,因為孩子們的歌聲是最美的,萬科在深圳有活動,王石會請一些盲人代表到深圳參加活動。
楊浪:把孩子請到深圳去唱歌?
車剛:參與一些社會活動,不單是萬科的活動。王石也帶了很多人走進盲校。
一位畢業(yè)于盲校叫吉拉的盲人姑娘,她創(chuàng)辦了盲童幼兒園,專門照顧盲人小孩兒。
楊浪:這個故事線真長,從這里畢業(yè)的女孩子又創(chuàng)辦了盲童幼兒園,西藏有這么多的盲童?
車剛:有,西藏患眼疾的人特別多。
楊浪:西藏眼疾的比例特別高,海航當年還曾組織白內(nèi)障專家專程去西藏進行義診。西藏眼疾跟高原有關(guān)系?
車剛:有關(guān)。吉拉創(chuàng)辦了盲童幼兒園以后,得到社會的關(guān)注,但是有關(guān)部門說你沒有資質(zhì),不能辦學,辦學是有嚴格管理規(guī)定的。
楊浪:幼兒園資質(zhì)。
車剛:由于沒有幼師教育資質(zhì)等原因,兩年后盲童幼兒園關(guān)停了,吉拉也就失業(yè)了。
我把這件事跟西藏阜康醫(yī)院的王斌董事長說了,王斌到盲童幼兒園一看,特感動,承諾給一些經(jīng)費,另外所有孩子和老師的常見病到他們的私立醫(yī)院來看病,全都免費。
楊浪:這家醫(yī)院是藏醫(yī)院還是西醫(yī)醫(yī)院?
車剛:西醫(yī)。吉拉失業(yè)以后,經(jīng)我推薦去了阜康天使基金擔任副秘書長,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秘書長了。當時我說:“一個在愛心中成長起來的盲人,到基金會可能會發(fā)揮更好的作用?!蓖醣蟛杉{了我的意見。
王石等為盲校募集的錢沒花完,去年王石得知吉拉在阜康天使基金工作,就決定把剩余的錢轉(zhuǎn)到那兒,要求這些經(jīng)費還用在盲人的身上。
一個王石,一個王斌,很有緣,專門成立了一個基金。王斌說了,王石出多少錢,我就出多少錢,我給配套。我們堅持把這筆錢用在盲人身上,雖然盲校沒了,但是很多盲人創(chuàng)業(yè)很難,需要培訓;很多家人治病需要錢,急需資助。
楊浪:你做的都不是攝影的事了,完全是社會慈善和公益,用你的力量串聯(lián)愛心,為盲人做事,順便拍片子記錄過程。這次進藏也是跑盲校的事嗎?
車剛:對。今年2月我又回到拉薩,重新采訪那些創(chuàng)業(yè)的盲人家庭。王石也建議我把盲校和盲人創(chuàng)業(yè)的事出書、辦展覽,讓更多的人關(guān)注盲人。
楊浪:兄弟,你已經(jīng)把我感動壞了,這是你這一生中做得非常漂亮的一件事。
車剛:再次走進盲童家庭,跟他們聊天,做筆記、拍照片、拍合影,陸續(xù)拍了十幾個家庭,包括他們怎么創(chuàng)業(yè),孩子們現(xiàn)在有什么新的想法,一一記錄。
這次相聚,孩子們說:“叔叔,雖然過去您經(jīng)常到學校來,但是您還有其他工作,每次來待兩三個小時就得走,這次天天和我們在一起,我們很開心?!?/p>
楊浪:他們看不見你,但是知道你每一次的到來。
車剛:去盲校拍攝的時候我不說話,等快門一響,孩子們就知道叔叔車剛來了。還有孩子摸著我的肚子,就知道我來了,那時候我比現(xiàn)在還胖。
孩子們最愛吃我給他們做的紅燒肉,因為他們不能吃魚,不能吃帶小骨頭的東西,一是藏族不吃魚,二是怕卡住,所以我經(jīng)常給他們做紅燒肉,我的紅燒肉在盲校特有名。
楊浪:叔叔車剛來了有紅燒肉吃,這個片段很生動。接下來咱們聊點藏族文化的話題。
你作為一個漢族紀實攝影師扎根西藏,面對藏族文明的演進,如何記錄他們的精神生活?
從空中看拉薩的變遷,上圖攝于上世紀80年代末,下圖攝于2000年。攝影/ 車剛
朝佛路上,四個昌都年輕人,拉著板板車,裝著簡單的食品和生活用品,懷著一顆虔誠的心,磕著長頭,用身體丈量著向著圣地拉薩的朝圣路。攝影/ 車剛
車剛:這種精神生活,凡是老西藏人都很注意,比如說在公共空間、在宗教環(huán)境下行路、說話,一系列的事情都要尊重信教群眾的習俗和信仰。我們要長期觀察老百姓的一舉一動,包括拍照片都是這樣,走進一個家庭,成為朋友了,我才開始記錄。
有一次,一個藏族朋友和我說:“車老師,你能把我們孩子的底片給我嗎?”我說“怎么了”,“我們孩子跟別的小孩玩時,墻塌了,把他砸死了”。這怎么辦?你就得給他,因為他們相信人有輪回轉(zhuǎn)世。
楊浪:他不是簡單的要個底片。
車剛:不是。藏區(qū)普通人去世后,都要把照片燒掉,人才能輪回轉(zhuǎn)世。只有那些對社會有巨大影響的高僧大德,比如班禪,他們的影像會被保留下來。
楊浪:碰到這種情況,你還真得把照片、底片找出來還人家,這是一種尊重。
車剛:對,這必須尊重。有一次我們辦展覽,觀展者發(fā)現(xiàn)其中一幅人像是他家親戚,親戚已經(jīng)去世了,他就提出能不能撤下這幅肖像照,我讓工作人員把照片摘下來,送給人家,他們怎么處理讓他們處理去。
楊浪:在民族地區(qū)基于信仰,必須從紀實攝影的倫理上尊重他們。
車剛:對,是這樣。
楊浪:印象里,許多拍西藏題材的攝影家,都有轉(zhuǎn)山、磕長頭等反映民族信仰的動人片子。
車剛:是的,這種宗教活動往往是最出片子的,我也去轉(zhuǎn)過山,拍過不少。藏族老年人不愿意讓你拍照片,他覺得拍照片就把他的靈魂帶走了,轉(zhuǎn)山時遇到不認識的人,拍攝要慎重一點。到現(xiàn)在有些年輕人開朗了,愿意讓你進行拍攝。
楊浪:藏區(qū)的年輕人心態(tài)更開放。
車剛:對,藏區(qū)包括了西藏、云南、四川、青海、甘肅等地,藏族百姓一生中能到拉薩去朝拜一次,就覺得圓滿了,拉薩是佛教圣地。
楊浪:就像穆斯林要去麥加一樣。
車剛:對。拉薩翻譯過來就是佛教圣地。拉是山羊,薩是土,山羊背土填湖,修建了最著名的大昭寺。
楊浪:這個地名還有這個故事。
車剛:對。藏民主要沿著川藏線、滇藏線徒步而來,有的純磕頭來的,也有搭貨車來的。千里迢迢,有的要花上幾個月,有的路上得病去世了。但是呢,只要朝著拉薩的方向就是吉祥的。
楊浪:心向拉薩就是吉祥。
車剛:有一年冬天我跟拍朝圣拉薩,在格爾木等到了朝佛的車,跟著他們走了六天,拍他們風餐露宿朝佛的整個過程。
楊浪:去朝圣沒有季節(jié)限制?
車剛:主要在冬天。從攝影角度來說,冬天的感覺更好,藏民身著大皮袍,夏天的藏裝視覺上就太弱了。但根本的原因是冬天不放牧了,莊稼收完,農(nóng)閑了,也有了收入,正好又在藏歷新年之前,背上錢,送到寺廟去。
楊浪:這里有很多民俗學知識啊。
車剛:比如說豐收了,感謝佛祖保佑,得送錢去;沒有豐收怎么辦?恐心不誠,更要加倍供養(yǎng)佛祖。
朝拜完拉薩,走走親戚,買些日用品、佛教用品再回家,相當于現(xiàn)在旅游一樣。
那次我就跟著他們的車走了一趟,作家吳雨初老師寫的文字,刊登在臺灣的雜志上。
楊浪:一路從格爾木奔向拉薩。在拍攝的過程中,你如何化解他人的拒絕?
車剛:由于民俗或個人習慣,有的老年人不太愿意讓你拍,我的經(jīng)驗就是你可以跟他微笑,我覺得任何人都不會拒絕微笑。另外我每個相機上都有吉祥結(jié),活佛都會給我們送吉祥結(jié),等于給我的相機開了光,有的人能認出這個吉祥結(jié)是哪個活佛賜給的。
楊浪:一看這個吉祥結(jié)就知道是哪個活佛的。
車剛:我還會幾句念經(jīng)的藏語,有一次一位老媽媽誤會了我,她拿著拐杖顫顫巍巍走過來,像是要敲打我,還有兩三米到我跟前時,聽到我念經(jīng)的聲音,她一聽就笑了,摸了摸我的吉祥結(jié),這完全是一種自我保護。
楊浪:聽你在念經(jīng),再看著你相機上那個吉祥結(jié),放過了你。
車剛:對,緊張關(guān)系一下子就緩和了。人家不讓你拍的時候,最好不拍,干嗎惹得別人生氣呢?人家不高興了,你拍的東西再好,這個故事也沒法講。我對影像的自我要求,首先是尊重。
楊浪:跨文化交流中第一位的就是尊重。
車剛:我很榮幸當了一屆西藏自治區(qū)政協(xié)委員,經(jīng)常針對在基層采訪中發(fā)現(xiàn)的問題,諫言獻策。我是見證了西藏、見證了拉薩的發(fā)展,我也發(fā)現(xiàn)了很多問題,這些問題,我們稍微動一下腦筋,稍微人性化一點,就可以做得更好。
楊浪:是這個道理。
車剛:拉薩有個拉魯濕地,世界最大的城市濕地,1220公頃。1997年我跟報社記者達爾基發(fā)現(xiàn)濕地已經(jīng)遭破壞了,很多人在濕地上建造小房子,開始種菜,濕地的流沙河、中干渠,根本看不到水,全是白色泡沫、飯盒。
我倆騎自行車去實地調(diào)查,拍照取證,回過頭來去找市長反映情況。市長高度重視,我們乘坐市長的車,陪同他去視察。那個周末,市長又讓拉薩市相關(guān)的局委領(lǐng)導,全部過來看一看存在的問題。
掀開流沙河水渠的水泥蓋,全是白色飯盒。
楊浪:白色垃圾。
車剛:撈出來以后水都是黑的。市長跳過水渠,用腳踹圍地種菜的木樁子,我跟在后面拍了他一個側(cè)身,這張照片很有意義。
之后市長下令,這個周末全部清理干凈,他是一個康巴漢子,叫洛桑江村。
楊浪:藏族同志。
車剛:是的,市長、自治區(qū)主席必須是藏族人擔任。
楊浪:從此改變這塊濕地的面貌。
車剛:對,搞清理的那幾天,連監(jiān)獄里的服刑人員都參與進來了,清理中干渠和流沙河的照片我都有。
楊浪:而你用你的鏡頭,用你記者的身份向有關(guān)部門溝通,解決了不少問題。
車剛:每個攝影師都有自己受教育的背景、生活習慣、工作環(huán)境,每個人有自己的選擇。我一直在盡一個攝影師的社會責任,也因為身在西藏顯得不一樣。
我再給你舉個例子,那曲索縣有個索贊丹寺,藏北比較大的寺廟。當年叛亂的時候,叛亂分子殘害了不少解放軍和軍工。
楊浪:罪孽深重。
車剛:匪患盤踞高山寺廟,久攻不下,最后派飛機給炸了,這個寺廟也受到一定程度的毀壞。后來進入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國家落實宗教政策,政府撥款重建,加上活佛化緣,信眾捐錢,寺廟修得金碧輝煌的。
可寺廟小路這邊的斜坡上,立著63座沒有墓碑的墳墓,院墻是土夯壘的,都被踩平了。
楊浪:這是烈士陵園?
車剛:烈士陵園。墓地上全是薅草,墳塋像一個一個的土疙瘩,老百姓拿木頭釘做木樁,在那里栓馬、放牛。
我默默地進行拍攝,然后給有關(guān)領(lǐng)導寫了一封信……
楊浪:把照片也寄去了?
車剛:一起寄去的。國家可以出幾百萬修復寺廟,為什么那些為解放西藏、建設(shè)西藏犧牲的烈士們連個墓碑都沒有,我說假如哪天烈士的后代進藏祭拜父輩,看到這種情景是什么感覺?
楊浪:有下文嗎?
車剛:沒啥消息。又過了兩年,我從林芝、昌都又繞到索縣,我問縣里的組織部長、宣傳部長,“今天是清明節(jié),你們干什么了?“車老師,我們徒步到烈士陵園掃墓,看了很寒心,沒想到,我們的烈士陵園慘不忍睹??!”
后來我就說“你們準備怎么做”,他們說“我們想跟民政要專項資金,如果沒有經(jīng)費,我們干部、職工捐款維修陵園”。我說“我告訴你們,我就是前年給有關(guān)領(lǐng)導寫信反映這個情況的人,民政部門我很熟,跟部隊也很熟,需要我‘穿針引線,申請這筆專項經(jīng)費,隨時找我”。
那天我從兜里拿出500塊錢,我說“我作為第一個捐款人,感到很高興,終于有人管這個事了”。
楊浪:好事多磨。
車剛:次年“五一”小長假我又路過索縣,正好天還沒黑,我說先到烈士陵園看一看,結(jié)果還是那樣。我說不住縣里了,到地區(qū)去。
回到拉薩,節(jié)后一上班,我給索縣有關(guān)部長打了一個電話,部長說“車老師,你是不是為了那500塊錢啊,我們給您寫了一個表揚信,寄到你們文聯(lián)了”,我說“不是,我要那表揚信有啥用,‘五一我又路過烈士陵園,怎么還是那樣啊,我告訴過你們我在拉薩,有什么事找我,咱們多溝通啊”。
后來我那曲文化局的朋友次仁龍培調(diào)到索縣當縣長,我跟他講了烈士陵園的事,因為我倆都是自治區(qū)政協(xié)委員,同在一個組。曾經(jīng)多次與他討論烈士陵園的事,正好他到索縣當縣長,他表示一定把這件事情辦好。
當?shù)卣暾埩藢⒔?00多萬元專項資金,在第二年的年中,將烈士陵園翻修好了。修完后的一個星期,碰巧有烈士后代去了,當時的縣長說,“車老師,幸虧我們修了,否則的話,烈士家屬看到那樣該多寒心?!?/p>
楊浪:我當過兵,打過仗,太知道祭奠烈士那份沉甸甸的情感了,就是別把他們忘了,他們保家衛(wèi)國,舍身忘死,才有國家的長治久安,這個事做得太好了。
接下來給我們講講你的照片,我隨便翻開攝影集,發(fā)現(xiàn)這個光用得好。
為慶祝布達拉宮維修竣工,專門舉行了展佛儀式。因巨幅唐卡被掠走一部分,宮殿左側(cè)留下空白。攝影/ 車剛
佛界。攝影/ 車剛
喝茶的藏北小伙子,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藏族青年男女特別喜歡穿軍裝戴軍帽。攝影/ 車剛
車剛:這張是在牧區(qū),正好黃昏,用尼康400的頭拍的。王文瀾去西藏采訪時,一看我沒有長頭,說“留給你用吧”。我在西藏工作,搞攝影,得到了全國攝影界很多人的關(guān)心和幫助。
楊浪:有意思,這還是文瀾給你的鏡頭。這個特寫也很動人。
車剛:對,牧區(qū)的人很喜歡戴軍帽,尤其是林芝那一帶。以前林芝一放露天電影,底下的觀眾像民兵一樣,一眼望去,以為都是軍人。
楊浪:這個也是在遠處抓拍到的?
車剛:對,挺巧,他端了一個茶杯。
楊浪:這束光從哪兒來的?
車剛:茶杯的反光。
楊浪:這是一場視覺驚艷,你在幾十年期間,拍了大量的藏族人民的生活形態(tài)。這個也很有趣,有細節(jié)。
車剛:這是在我房子里的一個擺設(shè),幫朋友請人做佛像,還沒有帶回去,有一天我用哈蘇拍反轉(zhuǎn)片,把佛像和大昭寺的金頂拍在了一起。
楊浪:這中間隔了一個玻璃還是什么?
車剛:忘過片了,拍重了,一看這不是大昭寺的金頂嗎?遠處有布達拉宮。
楊浪:所以偶然性的“失誤”,把布達拉宮、大昭寺的建筑和室內(nèi)的佛像疊一塊了,反而出現(xiàn)了意想不到的影像效果。
一年一度的雪頓哲蚌寺展佛,集天地人和吉祥圖,祈禱著人間太平,萬物吉祥。攝影/ 車剛
車剛:對,寺廟里必須有三寶,佛、法、僧。
楊浪:從攝影評論角度叫視覺異常,盡管是偶然得之,但是藝術(shù)有的時候就是這個味道。
這個也很好。
車剛:這個是燃燈節(jié)。
楊浪:藏傳佛教的節(jié)日。
車剛:對,今年是宗喀巴誕辰、圓寂、成佛的同一天紀念日,在西藏各大寺廟還有老百姓的窗臺上,都要擺上貢燈。
楊浪:你的拍攝是不用燈的是吧?
車剛:不用燈。
楊浪:但有恰到好處的自然光,這里細部的構(gòu)造出來了,五官的特征也出現(xiàn)了,這些是你作為創(chuàng)作拍的?
車剛:真正創(chuàng)作的并不多,有很多場景都是有活動的時候才去拍,比如說像這幅大昭寺的金頂上的大法號,這個法器平時放在布達拉宮里面,只有活動的時候才拿出來。
楊浪:這張也很異常。
車剛:這是布達拉宮維修竣工慶典上搞的一次展佛,據(jù)說這缺失一半的唐卡在大英帝國博物館。
楊浪:怎么講?
車剛:被掠奪走了,搶走了。
楊浪:右邊幸存的唐卡在布達拉宮珍藏著,你記下了布達拉宮修繕之后的第一次曬佛的儀式。
車剛:對。你像這個是哲蚌寺。我特別喜歡哲蚌寺,天、地、人、佛、自然融為一體,它不像有的地方展佛掛在高墻上,而是直接在山坡上展佛。
楊浪:這個場景現(xiàn)在還能拍嗎?
車剛:拍不到了,這是在1998年左右拍的。
楊浪:這辯經(jīng)的是在哪個寺?
車剛:大昭寺,每年一屆的祈禱大法會,喇嘛集中在大昭寺,念一個星期到十天的經(jīng),這是領(lǐng)經(jīng)師。誦經(jīng)、辯經(jīng)、考格西是大法會的主要內(nèi)容。
楊浪:考格西是什么?
車剛:就是要考學位,你必須有20年以上讀經(jīng)的經(jīng)歷,通過層層考試,你才有資格考格西,最高的是拉讓巴格西。
楊浪:這個場景是領(lǐng)經(jīng)師和大家一起,要念十天的經(jīng)。
車剛:對,你看這是監(jiān)考官,大活佛,這些是參加考試的,下面這些人,包括信教群眾,任何一個人都可以向應試者提問題。甚至這個問題是假的,你要是答,全場起哄,或者問題答錯了,上萬人起哄。
楊浪:還帶挖坑起哄的,這是考官?
車剛:這是監(jiān)考官,大喇嘛,大格西。
楊浪:這是班禪大師?
車剛:這是十世班禪。
楊浪:這至少是20年以前拍的。
車剛:對,都是上世紀80年代拍的,這個活動在1987年之后就結(jié)束了。
楊浪:這張?zhí)亮恕?/p>
車剛:這是供佛祖釋迦牟尼12歲等身像的大昭寺,上空出現(xiàn)了彩虹,佛祖“顯靈”了。我把它做成了招貼畫,老百姓特別喜歡把它掛在家里。
楊浪:這張?zhí)猩袷サ淖诮桃饬x了,真是可遇不可求。
車剛:對,西藏風光特別容易拍成糖水片,所以需要把桑煙、經(jīng)幡等具有特殊地域文化味道的東西巧妙地揉進風光里,才可能更有意義。
在藏人心目中,所有的大山、大江、神湖、大樹都是神圣的,你要給它拍照片的時候需要注意一些。
楊浪:這么美好的景色,這么純樸的人民,這么虔誠的信仰,兄弟你在那里活了大半輩子,真值啊。
車剛:太幸福了。我退休了回到北京,當需要再去西藏的時候,從來都說“回西藏”。一回西藏就激動,有用不完的勁頭,回西藏一定要到農(nóng)牧區(qū)去才會有收獲。
我想提醒大家,就是說不要光跑路,一定要多接觸人,多鉆鉆帳篷。
楊浪:我都沒見過你這么多好片子,還默默無聞地為西藏的進步做了那么多事情。
車剛:上一屆西藏青少年發(fā)展基金會換屆,一定要選我當副理事長,我說選我干嗎,我又拿不出錢,“不是啊,車老師,就是因為你在西藏30多年默默做公益,我們才要選你”。
楊浪:這是你?
車剛:這是2013年我進藏30年時做的一本紀念冊。
楊浪:這本都快10年了,到現(xiàn)在進藏快40年,不準備再做一本嗎?
車剛:畫冊倒沒想,我想趕快完成兩本書,一本《西藏故事》,一本《盲童的故事》,都是通過圖片講西藏故事。
楊浪:最后再給我們講一個故事。
大昭寺上空的吉祥彩虹,殊勝、祥瑞、希望。攝影/ 車剛
牧民帳內(nèi)即景。攝影/ 車剛
車剛:這是1998年,我拍了《一個妻子四個丈夫》的家庭,他們和我像親人一樣。我拍的專題中的人物,最后跟我都成了親戚朋友。比如剛接觸的活佛不到2歲,現(xiàn)在25歲了,跟我是很要好的朋友。
楊浪:這個我有印象,這是他們當?shù)氐囊粋€婚俗。
一說起西藏的事情來,老車滔滔不絕,這是構(gòu)成他生命所有精彩瞬間的地方。今天我們聊到這兒,希望觀眾朋友們記得,有一個叫做車剛的攝影家,他在西藏度過了大半生,記錄了那個地方的山川、風物、人情、精神和文化,默默地做著公益,成為漢藏之間的一座特殊的橋梁。
車剛:好的,謝謝你,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