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欣銘
電影《總統(tǒng)班底》(All the President's Men)改編自“水門事件”揭發(fā)者鮑勃·伍德沃德及卡爾·伯恩斯坦的同名自傳。影片講述了曾于《華盛頓郵報》擔任記者的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在匿名信息源“深喉”和其他線人的協(xié)助下,歷經兩年的深入調查,揭露了“水門事件”的真相,并最終導致總統(tǒng)尼克松下臺。該片取材于美國政界、新聞界的真實案例,極具現(xiàn)實性,在揭露美國新聞界作為輿論監(jiān)督的重要作用的同時,構建出新聞從業(yè)者追求真相與自由、公正與透明這一媒體神話。
“水門事件”是美國新聞史上影響最為深遠的事件之一。關于“水門事件”的報道,不僅幫助《華盛頓郵報》獲得了崇高的國際聲譽和行業(yè)地位,也被視為調查性報道的典范之作?!度A盛頓郵報》兩名青年記者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憑借關于“水門事件”的報道一舉成名,獲得1972年度的普利策新聞獎。當然,該報道也在新聞界產生了巨大影響,在社會各界引起了廣泛討論。兩位記者記錄報道全過程的自傳《總統(tǒng)班底》(All the President's Men),甫一面世便十分暢銷,改編而成的同名電影在票房上也大獲成功,好評如潮。
調查性報道是新聞界的重要新聞報道形式之一,“調查性報道是一種專門的揭露性報道,有時也稱揭丑性報道”。它是“一種以較為系統(tǒng)、深入揭露問題為主旨的新聞報道形式”。作為一種深入報道,它往往需要采寫記者付出巨大的時間和精力。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影片《總統(tǒng)班底》中的兩名記者,在調查過程中夜以繼日,廢寢忘食,將紙與筆作為自己追尋真相、對抗虛假的武器,不放過一絲一毫的細節(jié)。他們每天工作至少10小時,對相關人員的采訪持續(xù)了40余日,采訪人員總計超過1000人。在影片中,為了從一名女速記員處獲得情報,伯恩斯坦喝了六杯咖啡,在煙盒和廁紙上寫滿關鍵信息,通過向她詢問姓名首字母的方式一一排除錯誤選項,確定了涉事人員的名單。在采寫記者的不懈努力下,報道得以順利推進。由此可見,調查性報道的盛行,使美國新聞界從業(yè)者孜孜不倦尋求新的社會熱點,而正是調查性報道的存在,為新聞界對政府進行廣泛的輿論監(jiān)督提供了條件。
“水門事件”讓“匿名信息源”第一次進入公眾視野,并獲得業(yè)界關注。在《總統(tǒng)班底》中,“信息源”是一個出現(xiàn)頻率極高的詞匯?!度A盛頓郵報》主編本·布拉德利對報道的準確性十分重視,要求一個新聞報道必須有三個以上的信息源作為支撐。這樣的苛刻要求,讓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兩人的前期報道工作寸步難行。因為事關政府機密,相關人員出于對自身安全的考慮,往往對關鍵信息諱莫如深,不愿透露。在這種情況下,使用“匿名信息源”,并承諾對采訪人員身份進行保密,成為報道的突破口。
匿名信息源“深喉”在“水門事件”的曝光中居功至偉,因而在影片中著墨較多。在影片中,“深喉”總是與伍德沃德憑暗號取得聯(lián)系,常常在地下車庫相約見面。此人語調低沉,身份成謎,每次見面都故意將自己隱藏在地下車庫承重柱的陰影之中。出于對信息提供者身份保密的考慮,伯恩斯坦和伍德沃德用一部色情電影的片名“深喉”(Deep Throat)作為此人的代號。然而,即使保密措施天衣無縫,“深喉”起初仍然心懷顧慮。伍德沃德再三保證會對他的身份進行保密,“我不會讓任何人知道你的存在,你會永遠躲在幕后”,最終贏得了“深喉”的信任。在《總統(tǒng)班底》中,觀眾自始至終都沒有見到“深喉”的真容。事實上,影片拍攝于1976年,現(xiàn)實中的“深喉”,時任美國聯(lián)邦調查局(FBI)副局長的馬克·菲爾特(Mark Felt),直到2005年才向媒體公開自己的身份,承認自己曾為《華盛頓郵報》的記者提供“水門事件”的關鍵線索。正因為以“深喉”為代表的匿名信息源的存在,種種危害人民利益的惡行才最終得以揭露。就此,美國法學家巴頓·卡特寫道:“當人們考慮以下事實——如果《華盛頓郵報》的記者羅伯特·伍德沃德和卡爾·伯恩斯坦沒有得到對其消息來源——‘深喉’保密的保護,美國公眾或許永遠不會知悉‘水門事件’丑聞所牽扯的腐敗程度——時,保護消息來源的重要性即變得一目了然?!?/p>
在“水門事件”后,“深喉”常用于指代向媒體提供內幕消息的知情人。放眼望去,幾乎每個有影響力的調查性報道幕后都有“深喉”們的影子,而他們既是公正與自由的捍衛(wèi)者,也是新聞界與公眾的英雄。從他們身上,人們可以深切感受到何為高尚的靈魂,他們的勇氣與社會責任感使人民的知情權得以充分實現(xiàn),使當權者對手中權力常懷敬畏,秉公守正,使自由、平等和公正始終存在于公眾視野。正是這些“勇敢的心”對良知和公共利益的忠誠與擔當,使人民對社會的公開、公平、公正仍懷有希冀。
美國自建國之初,一直將自由作為政策制定與社會發(fā)展的基本價值取向?!丢毩⑿浴分袑ψ杂傻暮粲踔两袢詳S地有聲,自由精神仍然充盈在每個公民心中;自由女神的火炬不僅點燃在憲章與廟堂之上,更作為公民社會的存在基礎與必要條件而存在。為捍衛(wèi)個人自由的不可侵犯性,對政府權力的輿論監(jiān)督必不可少。美國的新聞媒體享有高度的言論自由,這份權利的法律依據是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此法案規(guī)定:“國會不得制定關于下列事項的法律:確立國教或禁止信教自由;剝奪言論自由或出版自由;或剝奪人民和平集會和向政府請愿伸冤的權利?!边@條法案至今仍被很多民眾和新聞從業(yè)者們視為最重要的一項民權法案,寄托了人民對自由、民主、法制、平等的追求與向往?!白杂芍辽稀钡膬r值取向被美國新聞界奉為圭臬,言論自由和出版自由作為被歌頌的對象不斷被好萊塢的創(chuàng)作者們搬上銀幕。
在“水門事件”中,總統(tǒng)尼克松濫用行政權力,試圖挑戰(zhàn)新聞自由,妨礙司法公正,最終引發(fā)了嚴重的憲政危機,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在任期內被迫下臺的總統(tǒng)。兩名青年記者,單槍匹馬、不畏強權,最終揭露事實真相,促使總統(tǒng)下臺——電影《總統(tǒng)班底》將“水門事件”塑造為兩個勇敢的記者對抗權力的神話。他們以一己之力對抗國家機器,成就了“水門神話”的基本內核——真相與自由。影片結尾,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告知總編本·布拉德利,本案錯綜復雜,牽涉極廣,繼續(xù)追查下去,甚至會面臨生命危險。而布拉德利沒有退縮,他說“我們的頭上,只有憲法第一修正案,新聞自由,或許還有國家的未來”。放眼整部電影,被主角繁雜的工作與重重困難所延宕的情緒,在此刻被布拉德利的一席話推向高潮,影片所歌頌的新聞自由也隨之被推上了神壇。
美國傳播學家邁克爾·舒德森認為,“水門事件”中,新聞界的故事發(fā)展成為一個重大的民族神話,一個獨立承載著“水門事件”記憶的故事,甚至連尼克松做過什么或沒做過什么,這些細節(jié)都消逝無蹤,不再重要。著名神話學家約瑟夫·坎貝爾將“水門事件”納入“美國新聞界渲染的十大媒體神話”之一。比起事件本身,電影化本就是將事件神化的嘗試之舉,電影因其自身的視聽感染力,更能將調查性報告“神化”,將兩位青年記者包裝成“為自由而戰(zhàn),為人民而戰(zhàn)”的現(xiàn)代英雄,并建構起一種媒體神話敘事:新聞媒體在監(jiān)督、批判政府以及挑戰(zhàn)政府權威的過程中逐漸走向獨立和成熟,并最終戰(zhàn)勝濫用權力、以權謀私的總統(tǒng),成功維護了公共利益與社會公正,捍衛(wèi)了憲法第一修正案所賦予的新聞自由。
《總統(tǒng)班底》將故事聚焦于兩個新聞記者,將事件中錯綜復雜的多方博弈簡化為戲劇沖突更加明顯的“媒體對抗政府”的神話,這種二元對立的敘事結構遮蔽了“水門事件”的復雜性。實際上,這一光鮮亮麗的媒體神話背后仍然存在隱匿的政治邏輯,我們仍需思考新聞與政治的復雜關系,再度審視媒體神話的真實性。
首先,伍德沃德和伯恩斯坦在報道“水門事件”時并非孤軍奮戰(zhàn)。在“水門事件”中與二人共事,后來擔任《華盛頓郵報》主編的倫納德·唐尼在一次采訪中坦言,《總統(tǒng)班底》這部電影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性,民眾卻過度關注兩個記者的活動,而當時還有許多其他的主編和記者也參與到了調查當中,為“水門事件”的曝光貢獻出了自己的力量。美國調查記者愛波斯坦指出,在揭露“水門事件”中,聯(lián)邦調查局、國會、大陪審團等政府機構和官員比媒體發(fā)揮了更大的作用,“新聞工作者的貢獻本身依靠的就是政府官員冒著丟烏紗帽和飯碗的風險將信息透露給他們”。正因如此,“水門事件”究竟是新聞界對政府的監(jiān)督,還是包括政府在內的公共權力本身自發(fā)的自我肅清,仍有待考量。
其次,美國新聞業(yè)自誕生起就與政府保持緊密合作,而非獨立于體制之外的非政府組織。《華盛頓郵報》本身作為自由派媒體的偏左立場和親民主黨傾向,本身就讓他們積極監(jiān)督尼克松和他背后的共和黨政府,因此《華盛頓郵報》對水門事件的調查可能并不完全出于對事實和真相的追求。正如美國新聞學者托馬斯·埃德薩爾所說,“新聞界,就是一個自由派的實體,忠于自由派價值觀以及‘權力革命’”。實際上,尼克松在從政之初就與媒體交惡,他主政白宮之后的媒體政策也多受批評。在“水門事件”曝光前,《紐約時報》就因發(fā)布五角大樓文件被美國政府以泄露國家機密的罪名告上法庭,并勒令他們停止報道;《華盛頓郵報》派駐白宮的女記者因為得罪過尼克松,而被白宮禁止參加和報道尼克松女兒的婚禮。時任《華盛頓郵報》主編本·布拉德利曾是前任總統(tǒng)肯尼迪的至交好友,兩人相識于微,感情甚篤,因此,“如果水門事件發(fā)生在肯尼迪總統(tǒng)身上,《華盛頓郵報》會做何反應”,自然而然地成為一個普遍的疑問。盡管布拉德利希望“不要給任何人留下我們在幸災樂禍甚至落井下石的印象”,但他也知道那非常困難。在“水門事件”的揭露過程中,新聞界是否存在政治立場,這種政治立場又是否會影響新聞報道的公正性,依然是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
不可否認,媒介化政治是美國社會重要的政治特征之一,在當今民主政治和公共生活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社交媒體不斷塑造公眾社交方式的今天,人們的生活方式逐漸趨同。差異的消失使古典的、民主的、自決的公共生活逐漸成為不可能,人們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相似又割裂的個體。在這種情況下,報紙作為媒體的重要形式之一,在政治活動與社會生活中同樣至關重要,而其重要性不僅體現(xiàn)在對社會事件的跟蹤和調查中,也體現(xiàn)在對公眾輿論的引導上。在電影《總統(tǒng)班底》中,《華盛頓郵報》關于“水門事件”的報道,表面上是公眾對政府進行監(jiān)督,最終民主戰(zhàn)勝強權,自由突破陰謀。然而,考慮到媒介化政治在美國甚至全世界范圍內的盛行,我們似乎沒有理由將影片中的媒體預設為群眾喉舌并加以歌頌。或許,從某種意義來看,媒體對政治黑幕的曝光是黨派斗爭下政治權力以媒體為依托,利用公眾意志打壓政敵、排除異己的外在表現(xiàn)。而媒介化政治對公眾輿論的強引導作用使我們不得不思考千百年前那個古老的問題,即政治參與逐漸普及之下“多數人的暴政”的可能性與破壞性。正因如此,媒體神話背后的政治邏輯值得深思,媒介化政治之得失不應過早定論。
總而言之,《總統(tǒng)班底》及其背后的“水門事件”,似乎是一起光鮮亮麗的媒體神話,一首可歌可泣的英雄贊歌。但我們仍需帶著批判審慎的眼光考量這一神話背后復雜的政治意涵,理性分析新聞與社會輿論的地位與作用。
通過對歷史素材的選擇與重構,《總統(tǒng)班底》敘述了一則關于新聞業(yè)的當代媒體神話:新聞媒體在公共生活中享有重要地位,是行使監(jiān)督職能的“第四權力”;新聞記者和“深喉”們堅守良知和初心,勇于挑戰(zhàn)政府權威。然而,電影二元對立的神話敘事將政府塑造為與民眾對立的他者,呈現(xiàn)出單一的“個體反抗權威”的神話色彩,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事件背后的暗流洶涌與多方博弈,“夸大和簡單化地評價“水門事件”中媒體的影響,無助于我們理性地看待水門事件,以及其后整個七八十年代美國新聞業(yè)的走向”。“水門神話”建構過程中被略去或隱去的那些事實,同樣值得我們審視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