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夢霓
一、普通話中的“打”的演變
“打”字作為一個手部動詞,經(jīng)歷了從古至今的長久發(fā)展,意義也逐漸豐富了起來,出現(xiàn)了一詞多義的現(xiàn)象。這種普遍現(xiàn)象不僅僅是一種語言模糊的現(xiàn)象,更是一種認知現(xiàn)象,是一個詞的含義從基本義或中心義擴展到其他領(lǐng)域的過程,是人類認知概念化的結(jié)果。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普通話中的“打”已經(jīng)是經(jīng)過成千數(shù)百年演變之后詞義基本穩(wěn)定下來的“打”。但是“打”是否在發(fā)展中逐漸形成一種具體而非抽象的表示“擊打”的意義呢?
(一)“打”在古代漢語中的演變
根據(jù)汪維輝的說法,“打”字產(chǎn)生于東漢中后期到隋唐。在東漢晚期到三國時期,“打”字主要出現(xiàn)在佛教翻譯的手稿里。晉朝之后才逐漸頻繁地出現(xiàn)在作家的作品里。宋朝學者歐陽修則注意到“打”在漢語口語中的廣泛應(yīng)用,確認了“打”字的中心義是“敲擊”,如唐代杜甫《十二月一日詩三首》之二:“打鼓發(fā)船何郡郎,新亭舉目風景切?!背酥猓按颉边€有兩個基本的延伸義:①(兩個人)互毆,或者一方毆打另一方;②(兩個物體)相互撞擊或者一個物體撞擊另一個。歐陽修將“打”的意義概括為“觸事皆謂之打”。到了元明清時期,“打”的意義更加多元化,出現(xiàn)了更多的引申義,如:
(1)舉、持。
忽見一彪軍馬,盡打紅旗,當頭來到,截住去路。(《三國演義》)
(2)印上,畫上。
林沖當下看人寫了,借過筆來,去年月下押個花字,打個手模。(《水滸傳》)
(3)做,訂制。
共有三四十樣,打的十分精巧。(《紅樓夢》)
(4)往,去。
你打華州,須從這條路走。(《水滸傳》)
(5)制造,建造。
九子不葬父,一女打荊棺。(《荊棺峽譫》)
(6)砍,割。
只在左近人家傭工,替人家挑土打柴。(《儒林外史》)
(二)“打”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演變
而到了近現(xiàn)代,“打”的意義就更加豐富,劉半農(nóng)先生在1922年11月就收集了關(guān)于“打”的詞語8000多個,在收集到第100個時,先生就作了一篇名為《打雅》的文章,把這100多個帶有“打”的詞解釋了一番,但是他認為口頭語中的“打”意義含混,將其稱作為“混蛋字”。對此陳望道先生表示了不同的意見,他將“打”的用法概括為四種,其一是北方土話中的“從”,比如“打哪來”;其二是做“打擊”義,表示某種特定的動作,比如“打鼓罵曹”“打手勢”;其三是表示“作為”,沒有特殊內(nèi)容,用來替代有特殊內(nèi)容的動詞,比如說“打交道”“打短工”;其四,用作動詞添頭,與其他動詞組成復合動詞,比如“打掃”“打擾”“打發(fā)”。隨后,曹先擢、徐時儀先生又對現(xiàn)代漢語中的“打”做了進一步的詳細分析研究。
至此,“打”的意義基本確立下來,除卻上文提到的在古代漢語中就已經(jīng)存在的詞義外,“打”還有“放出、發(fā)出(打電報)”“撥動(打算盤)”“破,鑿開(打井)”“寫出(打證明)”“結(jié)合(打成一片)”“獲?。ù蛩薄俺ィù蛳薄坝嬎悖ù蛩悖薄巴妫ù蚯颍薄巴?,退(打?。钡鹊取3藙釉~外,“打”的詞性也產(chǎn)生了一定的變化,出現(xiàn)了量詞“打”,比如“一打草稿紙”。
但是無論“打”如何發(fā)展,關(guān)于“擊打”延伸出來的基本義“兩者互毆或一方毆打另一方”并沒有對動作進行具體的說明,也并沒有表現(xiàn)出動作的力度,這就是普通話里的“打”與接下來我們要探討的東臺方言里的“打”所不一樣的地方。
二、與“打”有關(guān)的東臺方言
“打”的意義眾多,但是目前最常用的還是表示“擊打、敲擊”的本義延伸出來的“毆打”的基本義,比如“打架”“打傷”“打殘”等等。東臺方言口語中并不經(jīng)常使用“打”來指“擊打,毆打”之義,而是利用“夯”“攉”“抶”“鑿”“捶”“買”這六個字詞來替代“打”作為“毆打”時的作用,這六個字詞經(jīng)常作為近義詞出現(xiàn)在東臺人民的日常交際的口語之中。但事實上,這六個字存在著意義上的差別,這樣的差別也就影響到了人們交際時在不同的語言環(huán)境之下對不同字詞的選擇。
(一)夯
“夯”是個多音字,有ben(音,義都同“笨”)以及hang兩個讀法。東臺方言中的“夯”音近第二種,但是發(fā)音更加短而急促,用國際音標標出來是/xa?/,普通話中的陰平在東臺話中也變成了去聲,這個讀音是非常少見的,至少在《漢典》中查詢韻書時沒有查閱到與東臺地區(qū)發(fā)音相近的。《字匯》中說“夯”是“呼講切,近壑上聲。人用力以堅舉物”;《禪林寶訓》中黃龍南和尚曰:“昔同文悅游湖南,見衲子擔籠行腳者。悅呵曰:‘自家閨閣中物,不肯放下,反累及他人擔夯?!睎|臺語音中不同地區(qū)對于這個字有不同的讀法,靠南邊一點的就讀/xa?/,靠北一點的語音就受山東等地的影響,變成“kang”,語音更加急促短暫。盡管讀音有不同,但是釋義是差不多的,都是“用堅硬的重物擊打”的意思,且?guī)в幸欢ǖ姆较蛞饬x,即從上往下?lián)舸颉?/p>
王實甫的《西廂記》里有一句“有口難言,氣夯破胸脯”,這個應(yīng)該是充漲,漲破之意。東臺話里的“夯”已經(jīng)少有“漲破”的意思了,一般就將其用作“夯實”或者“擊打”義,后者在口語里更加常見。
其實“夯”的本義是“勞動中使勁時發(fā)出的呼聲”,后來引申為“筑實地基的工具”,又由此引申出“用夯砸”的意思,即“夯實”“夯土”,東臺話里的“夯”應(yīng)該與“用夯砸”有關(guān),“夯”表示的“打”一般都是借助工具、從上往下?lián)舸?。比如說:“你再犯嫌,我就用棍子夯你?!薄昂弧币驗榻柚ぞ邠舸?,所以力度一般較大,在口語的運用中也是一方對另一方語氣較強烈的,如果對方被“夯”到,身體將會感受到比較劇烈的疼痛感。
(二)攉
“攉”,忽郭切,音霍,東臺方言中“攉”的發(fā)音比普通話中的“霍”更加短促,音標為/xua?/。《古今韻會舉要·十藥》云:“攉,手反覆也。搖手曰揮,反手曰攉?!边@個意義很接近東臺方言里的“攉”,東臺人常用的詞是“攉你”“攉嘴巴子”,也就是用手掌擊打?qū)Ψ降哪槻炕蛘哳^部,也就是我們經(jīng)常說的“甩嘴巴子”。“攉”的引申義“鏟起來并甩出去”也與東臺方言里的“攉”有關(guān),我們在“攉”人的時候,強調(diào)手臂或者手腕是要甩起來的,也就是以動作發(fā)起者本人為支點,身體帶動手部甩起來,巴掌甩到受事者臉部或者頭部,所以東臺方言中發(fā)出的短促的“攉”也模仿了這一動作發(fā)生時的氣流聲,也可謂是“音義結(jié)合”了。當然由于這樣一種由身體慣性帶動的擊打力度也是很大的,所以帶來的疼痛度也較大,不過與“夯”比起來,由于缺少具體的器物使用,所以力度并沒有超過“夯”。
(三)抶
“抶”在《說文解字段注》里義為“抽打”,“笞擊也,從手,失聲”。《左傳·文十年》有云:“抶其仆以徇?!庇帧断迨吣辍罚骸白雍庇H執(zhí)撲以行筑者,而抶其不勉者?!薄皰x”強調(diào)用鞭子、杖或竹板這類的東西打,側(cè)重于“抽打”這個動作。與前兩個擊打的動詞一樣,“抶”的東臺方言發(fā)音也非常短促,伴隨氣流聲很像鞭子抽打時候的聲音,音標為/s??/,音近隋唐、洪武時期的口音。
“抶”的動作也是從下往下的,東臺方言里有這樣一個詞叫“抶摜炮”,意思是利用空氣力量把紙折品用力向下甩發(fā)出爆裂聲。因為借助工具擊打,所以力度要大于“攉”,但是“抶”所借助的器具不如“夯”所用器具結(jié)實堅硬,所以“夯”一般造成的是產(chǎn)生鈍痛感的皮下傷,也就是很容易造成淤青或臟器破裂的內(nèi)傷,而“抶”則一般造成皮外傷,以火辣辣的刺痛感為主。
(四)鑿
鑿,形聲字,從金,表示與金屬制品有關(guān)。本義指“凡穿物使通都稱鑿”?!墩f文解字》里有“鑿,穿木也。”音短而急促,音標為/ts?a?/,入聲調(diào)。詞典里有“戳,用手指頭猛地一推”,如《水滸全傳》里云:“那婆子揪住鄆哥,鑿上兩個栗暴。”又有“敲擊,捶打”的意思。
其實在東臺方言里,真正表示“打”的字并不是“鑿”,而是“?”,只不過這個詞在方言發(fā)展中失去了/ts?a?/的音,現(xiàn)在只剩下普通話“diao”的讀音以及粵語中“diu”的讀音。但實際上,這個字的本義即是指擊打,《康熙字典》中記載:“先了切,音筱,撲也?!币簿褪钦f,“?”也就是現(xiàn)在的“鑿”強調(diào)一個“撲上去擊打”的意思。在2012年由王業(yè)頻、柳書誠、周啟汶先生編纂的《東臺方言詞典》里解釋“?”為“用手很快地打”,例句為“?她一個耳刮子”。由此可見,“?”也就是“鑿”其實還是有動作上的差別,“鑿”的力度要比“?”更大,一般有擊穿、敲打之義,東臺方言里有“鑿你的頭”的例子;而“?”的力度和“攉”是差不多的??上б驗椤?”的字音的蛻變,原本的讀音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存在了,所以就只能用“鑿”這個讀音相近的字來代替,“?”也就只存在于《東臺方言詞典》當中了。
(五)捶
“捶”這個字并不是東臺方言中獨有的,普通話里也存在“捶”表示“擊打”的意思。《說文解字》里有:“以杖擊也。從手垂聲,之壘切?!薄按贰钡谋玖x是棒打,《荀子·正論》里有“捶笞臏腳”,“捶”在古代就是“棒打之刑”。后來引申出“拳打”的意思,東臺方言里的“捶”就是用拳頭打人的意思,比如說“我捶你個頭”。
也許是因為“捶”這個詞并不是東臺方言里獨有的表示“毆打”的字,所以《東臺方言詞典》里并沒有收錄這個字義,但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交際中經(jīng)常能聽到有關(guān)于“捶”的用法。有意思的是,和前幾個字詞的讀音比起來,“捶”并沒有那么短促,反而拉長了讀音,有點類似于拳頭砸出去時蓄力的感覺。
“捶”雖然在古代時指用棒打,但是衍生至今已經(jīng)很少有“棒打”的含義了,在東臺方言中更是僅指用拳頭打人,動作方向不固定,可以是從上往下的,也可以是水平方向的。至于力度,由于缺少器物的使用,所以力度感大大減少,遠低于“夯”和“抶”。且“捶”由于口語中經(jīng)常帶有一種玩笑的意味,有時候動作真正的力度甚至還不如“攉”和“鑿”,但這個力度要根據(jù)說話者的情緒和語調(diào)來判斷。
(六)買
“買”這個字作為“打”來說是在其他方言里比較罕見的,即使在普通話中也很少有人會根據(jù)“買”聯(lián)想到“打”。一般來說,“買”都作為“拿錢換東西”來講,現(xiàn)代漢語解釋的“買”的詞義里面唯一一個與東臺方言里的“買”有關(guān)系的是“招致”,如“買禍”。東臺方言中“買”指“揍,收拾,懲罰”的意思,比如說:“你還不老實?當心我買你!”這里的“買”帶有點貶義的色彩,和前面的各種表示“打”的中性詞不一樣,“買”很少表示實際的毆打,在口頭語中多用于恐嚇、威脅之義,是指說話者欲打但未打時發(fā)出的警告。一般指陰你一下、擺你一下的陰謀詭計。
“買”的讀音和“捶”類似,都不像前面四個字那樣短而急促、帶有氣流聲,“買”在東臺方言里的發(fā)音尾音下頓,自帶一種恐嚇的意味,音標為/m?③/?!百I”和“捶”由于在口語中經(jīng)常表示一種玩笑話或者威脅話,很少帶有“打”的實際動作,所以不太容易能說明它們的動作和力度,尤其是“買”,和普通話里的“打”一樣,概念是有點抽象的,不具有具體的動作方向和力度。
參考文獻:
[1]王業(yè)頻、柳書誠、周啟汶.東臺方言詞典[M].東臺:古吳軒出版社,2012年.
[2]汪維輝.東漢魏晉南北朝常用詞演變研究[J].古漢語研究,1999年第4期.
[3]唐悅.普通話“打”與西南方言“打”比較談[J].貴州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6期.
[4]劉俊麗.漢語動詞“打”字研究綜述[J].洛陽工業(yè)高等??茖W校學報,2007年第1期.
[5]王小龍. 基于語料庫的東臺方言特色詞釋義[D].南京師范大學,2007年.
[6]吳露露. 江蘇東臺方言的體貌系統(tǒng)[D].浙江師范大學,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