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涵琳

【摘要】北魏是由拓跋鮮卑族人建立的封建王朝，在其統(tǒng)治北方近百年的時間里，正值中國歷史上風云激蕩的民族融合時期。自古“馬背上討生活”的北魏統(tǒng)治者向中原文化尋求治國之策，而一大批中原士族亦抱著“用夏變夷”理想，積極投入北魏拓跋王朝建設大潮中。隨著與中原漢文化接觸不斷密切，“鮮卑本位”與“漢族本位”如何和諧共存成為雙方一大“痛點”。與此同時，中原農(nóng)業(yè)文化與拓跋草原文化在各種矛盾中融合。本文結合《從平城到洛陽：拓跋魏文化轉變的歷程》閱讀實際，從早期拓跋部族對中原文化、士大夫態(tài)度，中原士族漢化貢獻以及二者文化融合情況及影響等多方面入手具體闡述對拓跋魏文化轉變的見解。

【關鍵詞】北魏;士族;漢族文化;鮮卑文化;民族融合

【中圖分類號】K8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21-005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2.21.016

一、“熱眼”與“冷心”——早期拓跋氏君主對

中原文化的雙重面孔

北魏初年，拓跋鮮卑統(tǒng)治集團在風俗習慣、語言文字等諸多方面與中原農(nóng)業(yè)文化迥異，且保留了許多草原民族游牧習性，對于如何延續(xù)魏晉制度統(tǒng)治中原人民感到力不從心，缺乏經(jīng)驗?！巴匕硝r卑在軍事上是個勝利的征服者，而在社會發(fā)展的文明程度上卻是個后進者?！?①。鮮卑文化遠遠落后于漢文化，因而拓跋部族對中原漢文化持有“渴慕感”。拓跋部族進入中原地區(qū)以后，為填補文化空隙，鞏固新生王朝統(tǒng)治基礎，曾采取中原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技巧發(fā)展農(nóng)耕、學習筑城技術建設城防、模仿中原王朝典章制度等方法向農(nóng)業(yè)文明“靠近”。北魏初期，他們還起用了一批“邊界人物”。這類“邊界人物”生活在兩種文化之間，既具有中原文化的特質(zhì)，亦熟悉鮮卑文化。他們自由地穿行于兩種文化之中，緩和了拓跋部族南下擴張時由于多元文化接觸帶來的種種沖突，可謂“有功之臣”。

與此同時，拓跋部族內(nèi)部對中原文化的“疏離感”也不可忽視。對于一個傳統(tǒng)的草原游牧民族來說迅速脫離原本文化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逯耀東先生在此書中指出，北魏大族仍然留戀原來的遷徙生活，懷念在草原的射獵生涯，更充滿著征服者的優(yōu)越感②，而這種“優(yōu)越感”心理正是造成當時“胡風國俗，雜相糅亂”的原因之一。太祖拓跋珪就認為“國俗敦樸，嗜欲寡少，不可啟其機心，而導其巧利” ③，由此可見，拓跋珪本人是拒絕其部族放棄草原文化的，并且“機心”“巧利”二詞可見太祖本人對漢文化的“距離感”。雖然隨著農(nóng)業(yè)文化的影響不斷擴大，抗拒文化融合之大趨勢已不可能，但早期北魏統(tǒng)治者面對文化融合趨勢還是顯得謹慎保守，世祖拓跋燾就認為文化交流“有似園中之鹿，急則沖突，緩之則定”。④這其實和鮮卑民族延續(xù)千百年的文化根基相關，對于習慣了草原生活的鮮卑人來說，中原文化確實束縛了草原兒女的天性?？v使農(nóng)業(yè)文明中的絲織物要比獸皮輕巧可愛，他們也不愿意放棄傳統(tǒng)的穿著，拓跋燾就明確表示：“國人皆著皮袴，何用絲帛？⑤”逯耀東先生亦選取《洛陽珈藍記》中王肅飲食習慣變化的例子來論證入主中原后的代北大族尚未脫離原有飲食文化，表示“他們對于中原的飲食方式都是非常欣賞的，不過僅僅只是欣賞而已” ⑥。

一方面，拓跋部族從鞏固政權的現(xiàn)實需要出發(fā)，用一雙“熱眼”，積極地從中原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尋求治國理政的不二法門;另一方面，拒絕全盤漢化，“人在中原心在草原”，抱有一顆“冷心”?！氨蔽航▏跄晷枰牟皇羌兇獾臐h文化，而是漢文化所給予他們的統(tǒng)治經(jīng)驗?！钡倪@一論斷一針見血地表明鮮卑部族其實是一位漢文化“泛讀者”而非“精讀者”的真實情況：“他們需要的只是有利于他們的統(tǒng)治，適合他們胃口的就可以?！?⑦的確，拓跋鮮卑人像其他草原民族一樣，由于“文化自卑”對中原漢文化持有好奇心態(tài)，他們渴慕中原王朝典章制度，努力學習、模仿，可是對于各方面都沒有很深刻的了解。他們使用一雙“熱眼”去觀望漢文化，迫切地希望利用中原漢文化較完善的典章制度構建羽翼未豐的新王朝。

因此，此時期的拓跋部族對漢文化只是停留在利用上，尚未真正“融入”，對中原文化積極態(tài)度的背后，是早期北魏君主政治利益的需要。

二、一片丹心續(xù)文脈：中原士族，儒家文化“傳火者”

東漢時期，經(jīng)學大興，儒學造詣成為人才選拔的標準。錢穆先生認為：“從東漢以來，因有累世經(jīng)學，而有累世公卿，于是而有門第之產(chǎn)生。但有門第，于是又有累世之學也?！?⑧從此推測，魏晉之后的士族基本上是由經(jīng)學世家發(fā)展而來，因此，我認為入仕北魏的中原士族大都懷有“儒學復興”的理想，以“儒學傳火者”自居。

在北魏初年大環(huán)境下，百年亂世，政府官學早已沒落，已經(jīng)不能與東漢時期相提并論。當時文化大背景是如《魏書》所載“自永嘉之后，運鐘喪亂，宇內(nèi)分崩”般“禮樂文章，掃地將盡” ⑨，永嘉之亂后，中原儒家禮樂文化逐漸讓位于草原的金戈鐵馬，儒學發(fā)展陷入一個黑暗期。此時庶民學習儒學似乎不太現(xiàn)實，但是北方氏族們從小受到優(yōu)良的家學教育，熟讀經(jīng)史子集，如清河崔浩，“少好文學，博覽經(jīng)史，玄象陰陽，百家之言，時人莫及?！?⑩故此推斷，北魏戰(zhàn)亂頻仍、士族南遷之際，北方儒學的延續(xù)應大多依賴以崔浩為代表的北方士族傳承?？梢哉f，他們是“行走的儒學”。

士族群體通過對鮮卑統(tǒng)治者長期儒學文化的教育，使得鮮卑統(tǒng)治者的漢文化修養(yǎng)不斷提高。張慶捷先生在《儒學與北魏政治》 ?一文中認為，北魏帝王之所以能完成漢化理想，其原因就在于受到中原儒學的影響。的確，中原士族在文化交流過程中所扮演的文化傳承作用不可忽視，“漢化”后的北魏君主少了草原習氣，對中原儒學文化也有了自我獨特的理解，這能減少“漢化”的阻力，從而推進北魏“漢化”進程。另一方面，北魏“儒”化正是中原士大夫?qū)崿F(xiàn)自我政治理想的途徑。對于士大夫來說，為北魏續(xù)文脈已不是一種義務，而是文化自覺，他們深知自己有責任要把圍困在庭院內(nèi)的家學傳播到整個北魏，而他們正努力成為北魏時代的“管仲”。

三、功臣與“完人”——中原士族處境初探究

何德章教授所著《中國魏晉南北朝政治史》?一書對北魏一朝的政治制度、職官演變等諸多問題有詳盡論述。他在書中就認為北魏自從太武帝時期起就主動吸收漢族士族群體參與北魏政治制度建設，效法中原漢族王朝古制。誠然，北魏統(tǒng)治者深知若要建立穩(wěn)固的統(tǒng)治秩序勢必吸納中原士族進入北魏朝廷。皇始元年，道武帝就下詔吸納漢族士人，“初建臺省，置百官，封拜公侯，將軍，刺史，太守，尚書郎已下悉用文人?！??在各種制度的創(chuàng)設工作中，士族群體將鮮卑部落文化制度逐漸漢化，將中原王朝典章制度融入北魏政權。大家熟悉的崔宏、崔浩父子就積極輔佐三朝皇帝。崔宏在道武帝時期位列尚書，道武帝遇到治國難題總向崔宏虛心討教，崔宏亦能對答如流?！啊娉Ｒ龁柟沤衽f事，王者制度，治世之責?！??其子崔浩亦年少聰穎，年少時侍讀明元帝，太武帝即位后又輔佐其平定北方。

總之，無論是在政治制度層面還是在文化重塑層面，北魏帝王就在崔宏等中原士大夫的幫助下建立了北魏的官職、爵位等制度，因此，對維護北魏王朝統(tǒng)治秩序，中原士族功不可沒。逯耀東先生在書中就表態(tài)：“中原士大夫的智慧與經(jīng)驗的結晶，是北魏建國的基石?！?/p>

在北方士族地位躍升、功業(yè)累累的背后，可以看到中原士族并未得到北魏統(tǒng)治者的真正尊重。前文中提到的“邊界人物”和中原士族都對拓跋氏建立北魏有所貢獻，兼具中原農(nóng)業(yè)文化與草原游牧文化的他們恰到好處地幫助拓跋部族緩和了南下過程中面臨的文化與制度沖突，可以說他們兼具“文化傳火者”和“制度奠基人”這雙重標簽。從政治目的上來看，拓跋氏確實需要有這樣一群擁有“草原文化認同感”的人幫助他們鞏固政權。但是，政治“需求”并不等于文化“認同”。對于鮮卑統(tǒng)治者來說，政治利益高于一切。逯耀東先生在書中提到，許多中原士族大臣活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 ?，只要稍有疏忽便“廢還家” ?，由此可見，拓跋氏族對中原士族臣子提出了“完人”的苛刻要求。一大突出表現(xiàn)是大部分中原士族的付出與回報“南轅北轍”：政治功臣卻“官無祿力”，待遇低下。高允是拓跋氏征服地區(qū)被遷徙至代郡的渤海士族，雖深受恩寵，可其家“惟草屋數(shù)間，布被缊袍，廚中鹽菜而已”。甚至是北魏功勛崔玄伯，《魏書》的《崔玄伯傳》中就提到他“家徒四壁，出無乘車，朝晡步上;母年七十，供養(yǎng)無重膳” ??？v然帝王對他“信寵過之”，生活清苦異常。從始至終，中原士族只不過是拓跋氏穩(wěn)固國家政權的一塊磚。一方面，由于中原士族處在“政治自卑”的環(huán)境下，是“俘虜”，只能在征服者的羽翼下謀生;另一方面，代北大族的“文化自卑”心理也會作祟。因此，以崔浩為代表的中原士族想要反過來借拓跋氏皇權實現(xiàn)“齊整人倫，分明種族”的政治理想是不切實際的。

“知識分子們從一個五胡政權過渡到另一個政權，他們?yōu)榱松娣艞壛酥R分子的尊嚴，在五胡君主的羽翼下討生活。” ?飄零的唯一的目的，是為了保全自己與家族的生命。他們顛沛流離，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沒有理想，沒有希望，更不敢有對現(xiàn)狀改革的企圖”，這就是永嘉之亂后中原士大夫們的現(xiàn)實境遇。

四、文化“陣痛”=文化“新生”

邊疆民族放棄自身文化傳統(tǒng)，完全融于中原農(nóng)業(yè)文化中，其過程是艱辛不易的，可以稱之為“文化陣痛”。逯耀東先生指出，文化接觸和融合的因素非常復雜，往往在接觸與融合的過程中，一旦遭受挫折與阻礙，必須經(jīng)過不斷地再學習、再適應、再調(diào)整之后才能完成。?“歷時長”“高代價性”“易挫性”皆是此過程的標簽。不論融合還是被融合，雙方都面臨了一次挑戰(zhàn)，都付出了極高的文化代價。融合的一方需要放棄自己大部分文化傳統(tǒng)，投入另一方文化海洋之中;對于另一方來說，所吸收的文化因子又具有不確定性，被融合的一方必然發(fā)生了文化質(zhì)變。但值得注意的是，北魏漢化的過程是漫長、痛苦且血腥的，是用一次一次的戰(zhàn)爭、人口遷徙帶來的民不聊生，以及新舊勢力沖突下以犧牲部分人來平息矛盾的代價換來的果實。

與此同時，必須注意到，新的文化因子能豐富被融合文化，同時也能增強該文化影響力、輻射廣度;從融合的一方來看，這是實踐“取其精華，棄其糟粕”的最佳時機。最關鍵的是，此二者在“文化陣痛”中又能共同創(chuàng)造出一種全新的文化，可以稱之為“文化新生”。當時，草原民族的金戈鐵馬不斷南下中原，各區(qū)域不斷發(fā)生民族大遷徙。而民族大遷徙所造成的民族大雜居使各族在經(jīng)濟、文化上得以廣泛交流，在文化上較為落后的胡人不斷學習中原先進文化，各族人民在生活上漸趨一致。從少數(shù)民族來看，由于接受漢族的經(jīng)濟文化，不僅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而且語言文字、姓氏、服飾等生活細節(jié)都日趨漢化。鮮卑貴族的漢化程度亦深，“拓跋貴族已不再是只知躍馬彎弓的武士，完全士大夫化了” ?。從漢族來看，也從少數(shù)民族的文化中接受許多精華?？梢哉f，多樣性文化在魏晉南北朝達到了“文化激蕩”的高潮，最終徹底整合，誕生了“中華民族”。正如逯耀東先生所言，中國歷史自魏晉之后，由于邊疆民族不斷涌入長城，結束了漢民族在長城之內(nèi)單獨活動的時期，漢民族不斷和不同的邊疆民族進行融合和接觸，使?jié)h文化增添了更多新內(nèi)容，中國歷史的發(fā)展也更多姿多彩。?

總而言之，“漢化”雖然是北魏草原文化在一定意義上的終結，但對于整個中華民族的發(fā)展進程來說起到了關鍵作用，具有特殊意義?？v使最后北魏因孝文帝改革帶來劇烈的矛盾分裂為東西二魏，繼承漢化理念的西魏演化出的北周楊堅一統(tǒng)天下結束了數(shù)百年紛亂局勢。因此，北魏漢化不僅文化意義深遠，順應了歷史發(fā)展潮流，也印證了“分久必合”的史家共識。

注釋

①?詹子慶主編：《中國古代史（上冊）》，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

②⑤⑦????逯耀東：《從平城到洛陽：拓跋魏文化轉變的歷程》，中華書局2006年版。

③④⑨⑩????（北齊）魏收：《魏書》（卷24《崔玄伯傳》;卷84《儒林傳》;卷35《崔浩傳》），中華書局1974年版。

⑥（梁）蕭子顯撰、周國林等校點：《南齊書·魏虜傳》，岳麓書社1998年版。

⑧錢穆：《中國思想學術史論叢（第三冊）》，臺灣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1年版，第176頁。

?張慶捷：《儒學與北魏政治》，《山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8年第1期。

?何德章：《魏晉南北朝政治史》，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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