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
《永樂大典》正本的編修從提議到成書一波三折,期間涉及的人與事紛繁復(fù)雜、曲折多變。正因為如此,關(guān)于《永樂大典》正本的編修時間,學(xué)界歷來存在不同的說法,黃權(quán)才先生在《〈永樂大典〉若干問題新論析》中就提到了存在“非五年說”“六年說”“八年說”等說法[1]。本文結(jié)合文獻資料梳理《永樂大典》正本的成書過程,以探究編修的時間、階段、重修原因等問題。
《永樂大典》是明朝永樂年間編修的一部類書。據(jù)《進永樂大典表》,《永樂大典》全書共11095冊,22877卷(不含目錄60卷),共計3.7億余字,共集輯約8千種古代典籍。這樣龐大的冊卷和文字數(shù)量,使它當(dāng)之無愧成為中國最大的一部類書,也是世界最大的百科全書?!队罉反蟮洹贰靶虬偻踔畟?,總歷代之典”[2],很多典籍、秘籍、制度等都由《永樂大典》而流傳下來,得以造福后人。清朝全祖望、徐乾學(xué)和李紱等人輯出《周官新義》《春秋魯十二公年譜》《尚書講義》等十余種典籍。清朝修《四庫全書》時,特別設(shè)立了“??薄队罉反蟮洹飞⑵k書處”,專門輯錄《永樂大典》中不常見的典籍。據(jù)《四庫總目》著錄,四庫館臣共從《永樂大典》中輯出了390種佚書,其中經(jīng)部書70種,史部書42種,子部書103三種,集部書175種。《春秋會義》《直齋書錄解題》《舊五代史》等典籍都是依靠這次輯出,才得以流傳下來。后人直至現(xiàn)在,都沒有停止輯佚的腳步,比如繆荃孫、傅增湘、趙萬里等,可見《永樂大典》在中華文明傳承方面的重要作用。
《永樂大典》存在正本與副本,正本在永樂皇帝的組織下編寫完成,副本則由嘉靖皇帝下令組織人員抄寫。但是,《永樂大典》正本一直下落不明,副本也是流失慘重,所剩不多,令人痛心疾首。
《永樂大典》這樣一部舉世聞名的曠世宏編,得以在明朝永樂年間編修而成,成書過程曲折,工程大、時間長、人員多、程序復(fù)雜,導(dǎo)致后人對其產(chǎn)生了不同的說法。通過對事情發(fā)展的前因后果及過程的考究,本人認為可以將過程劃分為四個階段。
(一)提議編修階段
明朝最先提起編修這樣一部類書的人是解縉。1388年,19歲的解縉考中進士三甲第十名,隨后擔(dān)任了庶吉士職務(wù),同年,被任職為翰林學(xué)士。朱元璋非常欣賞解縉的才學(xué),讓他常跟隨在身邊。有一天,在光祿寺大庖西室,朱元璋對解縉說:“朕與爾義則君臣,恩猶父子,當(dāng)知無不言?!盵3]解縉聽了非常感動,當(dāng)晚就寫了一篇萬言書《大庖西室封事》,次日上呈給皇上。文中,解縉說道:“臣見陛下好觀《說苑》《韻府》雜書與所謂《道德經(jīng)》《心經(jīng)》者,臣竊謂甚非所宜也。……陛下若喜其便于檢閱,則愿集一二志士儒英,臣請得執(zhí)筆隨其后,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及關(guān)、閩、濂、洛。根實精明,隨事類別,勒成一經(jīng),上接經(jīng)史,豈非太平制作之一端歟?”[4]解縉提出了想召集一些儒士編一部類書的想法。
但是,明朝剛建國,事務(wù)繁多,修書之事未能啟動,后來朱元璋還讓解縉回去讀十年書后再重用他。實際上,對于解縉編修類書的提議,朱元璋并沒有忘記。洪武三十一年(1398),朱元璋“嘗詔編輯經(jīng)史百家之言為類要,侍讀唐愚士等纂修未成”[5]。朱元璋想讓唐愚士修類書的事也未成。直到朱棣稱帝后,1403年,明成祖朱棣召集翰林學(xué)士兼右春坊大學(xué)士解縉商議編書一事,解縉再次表達了自己的想法。最后,明成祖才命解縉負責(zé)編纂這部類書。
解縉從提議到編修,共經(jīng)過了3個皇帝15年,《永樂大典》的編修才正式啟動。而在這個階段,解縉一直在做這部類書編纂的相關(guān)積累,并在編纂《太祖實錄》和《古今列女傳》時積攥了豐富的史料資料和經(jīng)驗,對類書的體例、內(nèi)容、圖文、裝幀等都有了進一步的思考,形成了初步的編修思路和體例。所以,解縉的提議也算得上編修的準備階段。
(二)《文獻大成》成書階段
明成祖決定編修這部類書后,特意向解縉等人交代了編纂要求:“朕欲悉采各書所載事物聚之,而統(tǒng)之以韻,庶幾考索之便,如探囊取物爾......凡書契以來經(jīng)史子集百家之書,至于天文、地志、陰陽、醫(yī)卜、僧道、技藝之言,備輯為一書,毋厭浩繁?!盵6]解縉領(lǐng)命后立即著手編修工作,很快就召集了胡廣、楊士奇、胡儼等147位儒生,于永樂元年(1403)七月初一,正式開始編纂。各位儒生分頭進行編纂,當(dāng)時,解縉還肩負著主持撰修《太祖實錄》和《古今列女傳》的任務(wù)。解縉和諸位參與者皓首窮經(jīng),埋頭苦干,只用了一年多時間就完成了編修任務(wù)。據(jù)《明太宗實錄》卷36記載,永樂二年(1404)十一月二十一日,編修大功告成,解縉將書稿呈獻給明成祖朱棣。明成祖“賜名《文獻大成》,賜縉等百四十七人鈔有差,賜宴于禮部?!盵7]
(三)重修定稿階段
可是,明成祖看過之后不滿意,認為“所進書向多未備,遂命重修?!盵8]“向多未備”,也就是搜集范圍不廣,內(nèi)容簡略,不夠豐滿,于是明成祖指示重修?!睹魇贰分杏涊d,永樂三年(1405)正月,《永樂大典》在文淵閣開館重修,明成祖命姚廣孝、鄭賜、解縉為監(jiān)修,刑部侍郎劉季箎等人為副監(jiān)修,解縉由編修第一負責(zé)人降到了第三位,姚廣孝則成為第一負責(zé)人。
據(jù)《明史·姚廣孝傳》記載,“姚廣孝,長洲人,本醫(yī)家子。年十四,度為僧,名道衍。”姚廣孝,也就是道衍和尚,是除朱元璋以外最傳奇的和尚。他輔佐朱棣登上了皇位,但明成祖登位之后,姚廣孝拒絕做官,居于寺廟中,拒不還俗,上朝時穿朝服,退朝后仍換回僧衣,輔佐朝政,不貪功祿,所以被稱為“黑衣宰相”。姚廣孝除了具有卓越的軍事才能外,在文史方面也有很高的造詣。他領(lǐng)了任務(wù)后,開始實施編修計劃。
首先他揣摩清楚了皇帝意圖。明成祖修書的要求就是“大全”與“便利”,即匯集齊全各類典籍,而且體例上使用要方便。姚廣孝清楚認識到解縉編的《文獻大成》的最大問題是收書面窄,“偏重儒學(xué),輕待諸家”,所以重修時必須做到“應(yīng)有盡有”。
其次,廣撒網(wǎng)。一是在原有編修人員基礎(chǔ)上擴大隊伍。“解縉召集的147位編纂人員,雖文獻記載缺略,但除了遷除、亡逝之外,絕大部分都參加修訂?!盵9]此外,朝廷大量征召人才,姚廣孝還利用自己的人脈關(guān)系,廣泛邀請各領(lǐng)域的學(xué)者精英及各地方的才杰參與進來。《太宗文皇帝實錄》卷73中記錄:“賜廣孝等二千一百六十九人鈔有差”,當(dāng)時編纂人員擴至2169人,再加上一些供事、抄寫人員,達到3000余人。楊士奇《梁用之墓碣銘》中寫道:“召至四方儒學(xué)老成充纂修及繕寫之士,幾三千人?!盵10]全祖望也有記載:“其事公車征召之士,自纂修以至繕寫幾三千人?!盵11]二是遍尋圖書。除了參用南京文淵閣的全部藏書,還購買和征集了一些圖書,總之,凡是能找到的圖書盡量都找到。
第三是制定各項編修制度。姚廣孝與解縉、陳濟等人商議制訂了《凡例》,《凡例》中寫道:“是書之作,上自古初,下及近代,經(jīng)史子集,與凡道釋、醫(yī)卜、雜家之書,靡不收采。凡天文、地理、人倫、國統(tǒng)、道德、政治、制度、名物,以至奇聞異見,諛詞逸事,悉皆隨字收載?!睆闹锌梢钥闯觥队罉反蟮洹肥珍浄秶畯V,以及保留典籍原文不做任何修改的收錄規(guī)定。
永樂五年(1407)十一月,重修的書稿完成,這次確實做到了“網(wǎng)羅無遺,以備考索”。姚廣孝把書稿呈給明成祖,明成祖看后十分滿意,不但賜名為《永樂大典》,還親自作序,認為“上自古初,迄于當(dāng)世,旁搜博采,匯聚群書,著為奧典”[12]。需要注意的是,姚廣孝所進呈的是定稿,并非是完全完成且裝幀好的成品。
(四)《永樂大典》清抄成書階段
既已定稿,永樂六年(1408),朝廷又征召了一批繕寫人員和畫師進行清抄?!斑@些人員中,有不少人是技藝高超,擅長篆隸楷草的書法家和工于繪畫的藝術(shù)家?!盵13]繕寫人員主要從事最后的書寫工作,畫師則負責(zé)插圖、版式、裝幀等?!队罉反蟮洹返牟鍒D全部采用白描手法,栩栩如生、十分精致,堪稱古代典籍插圖中的精品。清抄至永樂六年(1408)十二月,《永樂大典》才完全成書,開本宏大,高50.3厘米,寬30厘米,采用包背裝,書衣用多層宣紙硬裱,外面用黃絹包裹,莊重大方,頗具皇家氣派。
通過梳理整個過程,我們發(fā)現(xiàn),解縉提議編修階段漫長,為后面的正式開始編修做了積累和準備,而在定稿送呈后還有一個清抄階段,然后才有《永樂大典》成品,正式編修時間長達六年。
在編修過程中,還有一個重要問題:編修類書本是解縉提出,而且他博學(xué)多才,位列明朝三大才子之首,為什么他編成的《文獻大成》受到明成祖的否定,并指示重修呢?歸根結(jié)底,在于兩人編修思路的差別。
解縉從小就接受著正統(tǒng)的儒家教育,儒家思想根深蒂固,他一直想要編的類書是收錄“上溯唐、虞、夏、商、周、孔,下及關(guān)、閩、濂、洛”儒家思想經(jīng)典著作的儒家大類書。明代當(dāng)時的儒家主流思想為“程朱理學(xué)”,解縉信奉“理學(xué)”,是儒學(xué)的堅決擁護者,他編書所要達到的目的是“致君堯舜”、統(tǒng)一思想。所以,解縉的編修思路是《永樂大典》應(yīng)以收錄史書和儒家經(jīng)典為主,反對收錄儒家以外的佛教、道教及諸子百家等非理學(xué)的書籍。
至于明成祖,我們可以通過各種文獻資料,從多個角度來把握他編修《永樂大典》的目的。首先,“燕王入南京,即帝位,改元永樂。時不平之氣,遍于海宇,成祖知不可以力服,冀借稽古右文之舉,以消弭草野私議;于是召天下文學(xué)士,啟秘閣圖書,開館纂修永樂大典......”[14]在儒家的傳統(tǒng)觀念里,朱棣的“靖難之役”就是謀逆篡位,而且朱棣還殺了讀書人的偶像方孝孺,所以朱棣受到了普天下讀書人的非難和輿論譴責(zé),他的各項措施也被文官們搬出各種規(guī)章制度來加以阻撓,導(dǎo)致他進退兩難。在此處境下,明成祖希望通過編修這樣一部大書,招攬一大批儒士及佛、道等三教九流的知名人士從事這項工作,既可以分散這些人的注意力和精力,緩和社會矛盾,又可以塑造朝廷敬重和認可讀書人的形象,再通過給予封官加爵,籠絡(luò)他們?yōu)槌⑺谩?/p>
其次,明成祖在《永樂大典》序文中寫道:“修禮樂而明教化,闡至理而宣人文......以教天下......”朱棣是以武力獲得了皇位,殺害了很多人。朱棣上臺后在國事繁忙、物質(zhì)財富并不充裕的情況下,就指示撰修《太祖實錄》《古今列女傳》和《永樂大典》等,只是求“典籍之存可考”嗎?當(dāng)然不是,更深層次的目的在于“修禮樂而明教化”,通過修書來彰顯新皇的“文治武功”,以及對文化與“文治”的重視,最終實現(xiàn)教化的效果。
第三,延續(xù)明太祖“三教并存”的政策。明太祖曾是和尚,采取的統(tǒng)治方針是:以儒學(xué)立國,但對佛教、道教采取相對寬松的政策,既利用又限制。朱棣剛登位時也想延續(xù)這個方針,并希望通過這樣的政策達到三教和諧并存的局面,以爭取最廣大的統(tǒng)治基礎(chǔ)。所以,《永樂大典》要“包括宇宙之廣大,統(tǒng)會古今之異同,巨細精粗,粲然明備。其余雜家之言,亦皆得以附見?!盵15]明成祖也是通過這樣一部大書來體現(xiàn)他的大格局,以及海納百川的胸懷。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就能理解朱棣編修《永樂大典》的思路為什么是無所不包了,他必然對以收錄史書和儒家經(jīng)典為主、單薄的《文獻大成》不滿,也就會指示重修。
《永樂大典》正本從提議到編修完成,共歷時21年。它從永樂元年(1403)開始編修,到永樂六年(1408)成書,正式編修時間為6年。而從《文獻大成》到《永樂大典》,最終實現(xiàn)了明成祖“開卷而古今之事一覽可見”的初衷,也幾乎保存了我國明初以前的所有文獻資料,涉及科技、歷史、哲學(xué)、文學(xué)、宗教、天文地理、藝術(shù)、農(nóng)業(yè)等方面,并保存了圖書原貌,為保護、傳承中華文化做出了重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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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國家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