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麗
內容摘要:從母性意識、女權主義、性別空間等角度,通過文本細讀,對美國作家雷蒙德·卡佛的短篇小說《發(fā)燒》中的女性形象深入剖析,揭示了韋伯斯特夫人和妻子艾琳這兩位女性的主要人物特征及在凸顯小說主題中的重大意義。
關鍵詞:卡佛 《發(fā)燒》 極簡主義 女性形象
雷蒙德·卡佛是近年來美國文壇涌現(xiàn)出的杰出短篇小說家,美國“極簡主義”代表作家。他被譽為“美國二十世紀下半葉最重要的小說家”、小說界“簡約主義”大師、“繼海明威之后美國最具影響力的短篇小說作家”??ǚ鹩?938年5月25日出生于美國的俄勒岡州鄉(xiāng)間貧窮的鋸木工人家庭。高中畢業(yè)后,他未能繼續(xù)大學學業(yè),而是到鋸木廠和病重的父親一起工作。二十歲之前卡佛就已經(jīng)結婚生子,之后二十多年里,他輾轉多個城市,當過加油工人、清潔工、看門人等,在養(yǎng)家糊口、艱難謀生的同時,利用業(yè)余時間學習寫作,終有所成??ǚ鸬那鞍肷錆M了苦難與失望,經(jīng)歷了失業(yè)、酗酒、破產(chǎn)、妻離子散等人生苦難,晚年罹患肺癌,于1988年8月2日因病去世。
卡佛的作品主要為短篇小說和詩歌,代表作有短篇小說集:《請你安靜些,好嗎?》《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大教堂》以及《何方來電》等。卡佛的作品風格和他的人生經(jīng)歷密切相關。
他筆下的人物多是處于社會底層的體力勞動者,如:鋸木廠工人、餐館招待、修車工、推銷員和汽車旅館管理員等。他用淺顯簡潔的語言講述著這些普通平民的生活:他們?yōu)榱松娑鴴暝?,生活中充滿了窘困和不如意??ǚ饘⒆约阂暈槊绹矫竦拇恚缢f,“自己歸根結底,不過是美國的一名普通百姓。正是作為美國的平民,自己才有著那些非吐不快的東西”[1]??ǚ鹩迷~精簡、筆法冷調,真正踐行了他所說的“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寫普通事物,并賦予它們廣闊而驚人的力量”;“寫一句表面看來無傷大雅的寒暄,并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1],其作品深受各國讀者的好評。
一.相關研究綜述
近年來,國內的數(shù)位譯者先后翻譯了雷蒙德·卡佛各個階段的代表作,國內研究者也對其作品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并從多個角度對他的多部作品進行了解讀,歸納起來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一)、分析了卡佛作品中的極簡主義風格。如:王英杰從巨大的沉默、尖銳的疼痛和無言的結局三個方面分析了卡佛的短篇小說“少即是多”的創(chuàng)作特色[2];胡海青分析了卡佛《大教堂》中大量的留白技巧,指出這正是卡佛小說的獨特魅力所在[3];卿深和曾繁健從源語文本的詞匯和句法角度對卡佛的作品《這么多水,離家這么近》進行了英漢語言對比,發(fā)現(xiàn)該作品存在諸多極簡主義的特征,并探討了相關的翻譯策略和翻譯技巧[4],等等。(二)、從敘事學的角度分析了卡佛作品的敘事特征。如:郭威總結出卡佛作品具有如下敘事特征:確定的人物形象與破碎的敘事結構相結合、白描式的不確定背景、極簡的語言與無頭緒的對話、留白的結尾[5];黃莉莉歸納了卡佛的短篇小說在敘事上的情境化、簡約化和有限敘事的特點[6];朗曉娟分析了卡佛的早期作品《真跑了這么多英里嗎?》在空白的語境下的大量重復現(xiàn)象[7];王中強認為卡佛在短篇小說中通過打破交流障礙、讓人接觸和親歷敘事療法等手段,使人物獲得了進一步發(fā)展人格和潛能的可能,體現(xiàn)了卡佛對底層社會民生的人文關懷[8];謝雅卿在敘事進程理論框架下,通過對視覺和觸覺的隱喻式解讀,從多維層次探析卡佛的短篇小說《大教堂》的敘事進程,反思作品中因視覺理性造成的封閉主體性[9];等等。(三)、運用精神生態(tài)批評的理論剖析卡佛小說的生態(tài)文學價值。如:張潔借助生態(tài)批評理論對卡佛的短篇小說《羽毛》進行解讀,通過比較分析巴德夫婦和巴德夫婦截然不同的自然生態(tài)、社會生態(tài)和精神生態(tài),揭示回歸自然、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態(tài)和諧觀[10];江明瑤運用生態(tài)批評理論,探究了卡佛短篇小說中的自然生態(tài)危機、社會生態(tài)危機和精神生態(tài)危機[11],等等。(四)、分析了卡佛小說中的文化因素。如:虞穎分析了卡佛小說中的電視文化[12];王中強對卡佛短篇小說中的“電視意象”進行了研究,認為卡佛小說中的電視不同于消費研究或大眾文化研究中電視的指涉意義,卡佛把電視作為當時社會藍領階層的符號,藍領階層沉迷于電視,反映了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美國藍領階層的生存狀態(tài)[13],等等。其中,分析卡佛小說的極簡主義風格和敘事特征的研究成果占絕大多數(shù)。
目前,在國內還鮮有學者對卡佛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進行深入分析。雖然卡佛筆下的主人公多為男性,但為數(shù)不多的女性角色為小說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起到了極大的推動作用,鑒于此,本文將從母性意識、女權主義、性別空間等角度,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對卡佛的短篇小說《發(fā)燒》中的女性形象深入剖析,揭示其人物特征及其在凸顯小說主題中的重大意義。
二.《發(fā)燒》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短篇小說《發(fā)燒》選自卡佛于1983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大教堂》,該小說入選了《美國短篇小說杰作選》?!栋l(fā)燒》中,男主角卡萊爾是一名在高中教藝術史的教師。妻子艾琳拋下了卡萊爾和兩個年幼的孩子,和一位男性同事離家出走。這個故事情節(jié)在卡佛的短篇小說中比較常見,很多時候,卡佛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面臨類似婚姻危機的男性,如《小心》中的勞埃德、《你們?yōu)槭裁床惶鴤€舞》中售賣家具的男子、《取景框》中的男主角等。
妻子的出走給卡萊爾的生活帶來了劇變??ㄈR爾一邊忙于工作,一邊照料家中的兩個小孩,簡直疲于應付,需要馬上請到一位保姆,而一時間難以找到合適的人選。后來幸好出現(xiàn)了一位非常稱職的韋伯斯特夫人,使卡萊爾的生活重新走上了正軌。可惜沒過多久,韋伯斯特夫人要去別處謀生,卡萊爾的生活再次陷入不確定中。小說到此結束。
在該小說中,有兩位重要的女性角色——韋伯斯特夫人和卡萊爾的妻子艾琳。
韋伯斯特夫人顯然扮演了母親和救贖者的角色。
韋伯斯特夫人勤勞善良,是操持家務的好手,她把卡萊爾的兩位孩子照料得無微不至,將房間打掃的干凈、整潔,使卡萊爾重新感受到了來自女性的溫暖,使他覺得身上的生活重擔有所減輕。在卡萊爾身患重感冒、發(fā)高燒時,韋伯斯特夫人不僅親手喂他吃藥和喝麥片粥,還耐心地傾聽卡萊爾講述自己和妻子的故事,并不斷地給予鼓勵和安慰:“我知道你在說什么。繼續(xù)講,卡萊爾先生。有時,說出來就好了。有時候,得說出來。再說,我愛聽。講出來,你就會感覺好些了。類似的事也曾發(fā)生在我身上,就是像那件你正形容的事。愛情。就是它”。[1](P172)“很好,這樣對你很好?!表f伯斯特夫人看見他講完后,這樣說,“你是好人。她也一樣——卡萊爾夫人,也一樣。別忘了,等這件事過去以后,你會沒事的”。①(P173)
韋伯斯特夫人處于社會底層,家庭經(jīng)濟狀況很不好。她本人是一名保姆,以幫其他家庭做家務謀生;而她的丈夫六十多歲了,已經(jīng)失業(yè)了很長一段時間。但她對待生活態(tài)度積極,充滿熱情和活力,對別人的痛苦充滿同情,在卡萊爾最失意落魄時,韋伯斯特夫人給予了他毫無保留的幫助和鼓勵。作為一位老者,韋伯斯特夫人的熱情、積極和活力與男主角卡萊爾的無助、絕望和萎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韋伯斯特夫人不僅在生活上為卡萊爾提供了幫助,更在精神層面給予了卡萊爾鼓勵和支持。在小說結尾,面對妻子離家出走的事實,卡萊爾變得更加平靜和坦然。韋伯斯特夫人走后,卡萊爾決心告別過去:“韋伯斯特夫人看著卡萊爾,揮了揮手。就在那時,站在窗邊,他感到某種東西結束了。那和艾琳有關,和這之前的生活有關”。①(P172)卡萊爾站在窗邊看著韋伯斯特夫人向他揮手告別,他感覺和妻子艾琳有關的舊生活終于結束了,他的心靈得到治愈。在中西方文學作品中,女性一般扮演弱小的被保護者的角色,而在此小說中,韋伯斯特夫人卻是個例外。韋伯斯特夫人對卡萊爾的幫助和鼓勵表明女性在一定程度上也能成為救贖男性的不可或缺的力量,由此可見卡佛對兩性關系的深入思考。
而妻子艾琳屬于另一類女性形象。
首先,艾琳在婚姻生活中對配偶不忠,這表明她在紛繁復雜的現(xiàn)代社會中迷失了自己,倫理道德意識脆弱,內心空虛、無聊。在卡佛的小說中,類似的人物形象不勝枚舉。他們信仰缺失、精神空虛,往往通過酗酒、尋求婚外情等方式來追求刺激,這是現(xiàn)代人共同的精神疾患。從這一點來說,艾琳體現(xiàn)的是西方文學中常見的負面的墮落女性的形象。她們大膽、放縱、自私,和美好的理想女性形象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說明卡佛并未忽視生活中負面的女性群體,她們身上雖有較多缺點,但卻是當時美國現(xiàn)實生活中部分女性的真實寫照,其審美價值和藝術魅力同樣令人回味。
另一方面,艾琳夢想成為藝術家。在和卡萊爾的書信和電話聊天中她多次提到這點:“大學里,她的專業(yè)是藝術,就算答應嫁給他后,她還是說想做些和自己天賦相關的事?!拖袼谛爬锩嬲f的,她要去博一把”;①(P149)“告訴基思和莎拉,我愛他們。告訴他們,我會再給他們寄畫的。告訴他們這個。我不想讓他們忘了他們的媽媽是個藝術家??赡苓€不是偉大的藝術家,那并不重要。但,你知道,藝術家,重要的是他們不應該忘了這點”。①(P153)為此,艾琳拋棄了丈夫和年幼的孩子離家出走,道德上的評判暫且不論,艾琳以她獨特的方式探尋著“娜拉出走后怎樣”這一命題的答案,展現(xiàn)了她的固執(zhí)和倔強,同時,也引發(fā)人們對“女性如何獲得自由”這一問題的深入思考。
艾琳的出走是女性自主意識的覺醒。該小說創(chuàng)作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當時西方女權主義運動正進行得如火如荼,女權主義者的權利追求從最初的政治領域擴展到了工作和家庭等其他領域??ǚ鹜ㄟ^對艾琳心理和語言的刻畫,再現(xiàn)了當時的社會形態(tài):女性地位仍然低下,女性仍從屬于男性。艾琳這一女性形象的塑造契合當時的社會背景。即使在今日社會中,無論是在東西方國家,多數(shù)女性花費大量的時間來生育和照顧子女,承擔著繁重的家務勞動,她們的生活被束縛在家庭空間。“女性的身體被困在家中,她同外部世界的聯(lián)系也被割斷了,婚姻成了限制她自身潛能發(fā)展的牢籠……正如美國女性主義理論家里奇所說,制度化的母性強調母性本能而非女性潛能;強調無私而非自我實現(xiàn);強調自我同他人的聯(lián)系而非自我的突破”。[14]任兵曾評述戴維·洛奇小說《換位》中的希拉里是“作為母親而不是作為女人而存在,母親成了她的身份,是一個和孩子、家庭相捆綁的存在,這是典型的父權社會對性別角色的定位”[15],社會對艾琳的角色定位也原本如此。但艾琳不甘于這一角色定位,她不愿再做體貼和順從的家庭主婦,而是通過和情人出走的方式對男權社會的桎梏發(fā)起挑戰(zhàn),獨立勇敢地去追逐當藝術家的夢想。正如李鈞所認為的那樣,“對于女性來說,“幸福的家庭主婦”是一個溫柔的陷阱,“賢妻良母”的形象是一個“愜意的集中營”,諸多要求女性“適應環(huán)境”的想法是沒有出路的,因此必然斷然否棄弗洛伊德“解剖學決定一切”之類“女性的奧秘”并看穿其虛偽性,努力戰(zhàn)勝各種歧視與偏見,堅持從事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使自己獲得新生;這一突圍的過程可能是持久、艱難而痛苦的,但女性按照個人內心召喚去努力的時代必將到來”。[16]事實上,女性要想得到和男性同等的權利是一個漫長的社會進程,不僅需要女性自身的努力,更需要整個社會的推動。
卡佛在他的作品中描述了形形色色的女性,其形象范式卻大多是被毀滅的女性。這些女性多數(shù)因為身處社會底層,因生活困頓而性格扭曲,有的脆弱,有的瘋狂,有的墮落。短篇小說《發(fā)燒》中的韋伯斯特夫人卻是個例外,這位年邁的老太太雖處于社會底層,生活貧困,但卻堅強、樂觀、樂于助人,從她身上我們看到了女性和人類的希望。韋伯斯特夫人的善良充滿了人性主義的光輝,為卡萊爾擺脫精神困境提供了力量源泉。正如高熹微在評述《大教堂》時所說,“盡管生存現(xiàn)實仍然殘酷,但他(卡佛)開始相信希望與奇跡的存在,試圖通過呼喚傳統(tǒng)人性中的善意來幫助人們找尋到精神的出口的可能性,在表現(xiàn)生存原態(tài)的同時點亮了理想主義和人性的光輝,使人與人之間的交流與溝通成為拯救與重生的力量”。[17]
而短篇小說《發(fā)燒》中的妻子艾琳雖然也存在倫理道德意識脆弱、精神空虛等現(xiàn)代人普遍存在的精神疾患,但她有了獨立的女性意識和反抗精神,試圖打破家庭空間的束縛,從家庭的私人空間走向公共空間。艾琳離家出走,將照顧子女這一傳統(tǒng)的女性任務留給了丈夫,這本身就是對性別空間的一種顛覆與反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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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重慶工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通識教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