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陸文夫先生的創(chuàng)作歷程跨越五十多年，他留下了許多非常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他的作品大都聚焦于生活在蘇州巷弄中的底層人物，記錄他們在時代發(fā)展下的命運和遭遇。相較于同時期的其他作家，陸文夫對女性人物的刻畫十分細致，以現(xiàn)實主義的筆調來展現(xiàn)她們的言行和境遇。本文試圖梳理作家短篇小說中的一系列女性形象，分析這些形象背后所具有的象征意蘊和審美價值。

關鍵詞：陸文夫;現(xiàn)實主義;女性形象

在當代文學史中，陸文夫是一位比較獨特的地域性作家，他的作品始終關注那些生活在蘇州小巷里的各色人物，描述他們在社會、時代背景下的命運和遭遇。陸文夫堅持從細微處著手并深入人物的內心世界，刻畫的不同角色在語言、行動乃至性格上都有諸多的差別;他從不展開宏大的敘事，而是用自己的筆調勾勒出一幅幅生動活潑且真實可感的蘇州小巷人物志。

縱觀陸文夫的創(chuàng)作生涯，他的黃金時期主要集中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和80年代前期，在這兩個時間段里，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數(shù)量可觀。與同時期的其他作家相比，陸文夫的文學貢獻主要集中在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上，他堅持用現(xiàn)實主義的筆調來描繪那些生活在社會角落中的個體。在目睹了生活中出現(xiàn)的諸多現(xiàn)象后，總能夠用靈動的文字將其記錄下來，展現(xiàn)人物與時代變化的共振和糾纏，并由此生發(fā)出他對于未來的暢想和希望。

陸文夫的短篇小說聚焦于形形色色的小人物，人物間發(fā)生的故事則是他作品的主軸線。在這些人物當中，女性形象從來不是作品的調味劑且往往都是小說里的主角，她們的身上具有濃厚的象征色彩，暗含著作者對于女性個體遭遇及命運走向的思索。

一、《小巷深處》：勇于控訴的失足女性

短篇小說《小巷深處》是陸文夫50年代創(chuàng)作的代表作品，這一時期的創(chuàng)作有著顯著的時代特征，作家將目光聚焦于從舊時代緩慢走來的“舊人”身上，描繪了一系列“舊人”在新時代重獲新生的故事。陸文夫在稱頌新時代對個體解放和發(fā)展的同時，用更濃烈的筆墨來細致描摹這些被遺棄或冷漠對待的“舊人”們。

《小巷深處》的女主人公徐文霞就是這類“舊人”形象的典型，她曾以出賣肉體為生，并在此過程中受盡了嘲笑和凌辱，但迫于生計的壓力，她沒有任何改變這種現(xiàn)狀的可能性;隨著新時代的來臨，她被收編進婦女生產(chǎn)教養(yǎng)院，并由此成為一名紡織廠的女工，有了一份正當?shù)穆殬I(yè);可是過往的生活經(jīng)歷不斷地壓迫著她，使得她沒有辦法去期待本屬于自己的愛情，舊時期的種種就像是一具看不見的幽靈，緊緊地跟隨著她，折磨著她的心智。

陸文夫將更多的筆墨花費在女主人公言行和性格的刻畫上，體現(xiàn)他對于女性人物命運走向及成因的關照。小說并沒有交代徐文霞的家庭狀況，而是直接過渡到她在成年后陷入的困境：一方面，通過對女主人公內心世界的細致描繪，表現(xiàn)她對于自己所處境況的怨恨與無奈;另一方面，通過對徐文霞身邊各色嫖客丑陋形象的摹寫，又側面表現(xiàn)出他者對于女主人公的嘲諷與盤剝。這兩個方面共同塑造出女主人公的形象特征，生動地再現(xiàn)了一位生活于舊時代夾縫中的失足女性。

作者的同情流露于他筆下的男主人公張俊。他以拯救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徐文霞的生活當中：張俊與女主人公相識于紡織廠，他代表著新時代所產(chǎn)生的杰出青年，他用言行消除了徐文霞的顧慮，并與她產(chǎn)生了一段美妙的感情。作者賦予這位人物幾乎完美的性格，讓徐文霞在這段戀情中能夠短暫忘卻過去并舔舐曾有過的傷口，可是這份感情在遭遇危機時又顯得不堪一擊：張俊在得知女主人公的過往后，并不能夠接受她曾遭受過的苦痛。作者以此來強調女主人公背負著的巨大傷痛，不僅是身體上的創(chuàng)傷，更是精神上的毀滅打擊。

徐文霞雖然遭受到如此嚴重的創(chuàng)傷，但是她仍然能夠正視自己的過往，并且將這段經(jīng)歷勇敢地告訴了男方。由此可見，陸文夫筆下的女性人物并不只是消極被動、需要被拯救的對象，更是能以“原告者”的自覺，對舊社會發(fā)出自己的控訴。但是作家后來也認識到這一形象在某種程度上具有一定的失真性，徐文霞過于知識分子的舉止并不符合她曾做過妓女的身份，這種坦誠的自我反省更體現(xiàn)出作家對筆下人物的用心和重視。

二、《介紹》：樸實善良的溫情女性

在50年代的中后期，時代思潮出現(xiàn)了一系列微妙的變化，陸文夫以往的短篇小說遭到了學界的質疑和批評，茅盾先生就曾指出《小巷深處》中的女性人物徐文霞在思想上具有小資產(chǎn)階級色彩的傾向[1]。如今看來，這些批評都帶有時代局限而且不夠公正，但也在一定程度上也影響到陸文夫的文學創(chuàng)作。這一時期的大部分作品都是以工人階級男性為主角，如《二遇周泰》中的周泰師傅，他是社會主義新人形象的典型，作者更強調主要人物對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所做出的積極貢獻。

而《介紹》這則短篇小說，非常難得地以輕松幽默的口吻講述了一則男女相親的故事，作家在這里并沒有刻意凸顯時代背景，而是將筆墨傾注在不同人物形象的刻畫上，尤其是幾位帶有市井色彩的女性人物，無論是男主人公的母親抑或是他的二嬸，都展現(xiàn)出樸實可愛的溫情底色。這類女性形象一般年紀較大，身上具有濃厚的市井氣息，但作者更注重表現(xiàn)的是她們在日常生活中的淳樸與善良，強調這類女性在與人相處中的真誠與可敬。

《介紹》中的老媽媽總是擔心自己的兒子相親不成功，于是不斷地嘮叨著同樣的話語，言語當中流露出的焦躁在讀者看來是非常生動的;二嬸的語言同樣具有魅力，她與老媽媽的每一段對話都令人捧腹，體現(xiàn)出她們對于生活的獨到見解，更表現(xiàn)出她們對于身邊人事的關心與愛護。陸文夫努力地在她們身上挖掘出溫情的特征，想要強調女性個體在那樣的時代背景與生活環(huán)境中仍沒有失去善良真誠的那一面。

與之形成對比的則是同時期作品里的男性主角，在他們身上，時代標簽已大過個體性格，現(xiàn)在的讀者已經(jīng)很難去設身處地地理解那些男性人物的言行動機與相關邏輯，而對于像《介紹》中的這類和藹可親的女性人物卻更容易形成共鳴。“市井小民”在陸文夫的筆下具有多重的含義，它并不局限于傳統(tǒng)認知當中那類負面自私的人物形象，而是容納了許多樸實善良的溫情人物。在這類人物中描繪得最為出色的便是他許多篇小說中出現(xiàn)的溫情女性，她們通過自己的言行來展現(xiàn)小巷里弄中女性獨具的智慧和善良[2]。

三、《一路平安》：具有反思意識的知識女性

新時期是陸文夫小說創(chuàng)作的成熟期，進入80年代后，他進一步革新自己的文學觀念與創(chuàng)作方法，在堅持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理念的基礎上，開始對小說的形式和風格進行探索。陸文夫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理念定義為“糖醋現(xiàn)實主義”，并以此與同時期許多創(chuàng)作現(xiàn)實主義題材的作家相區(qū)別開。

《一路平安》是這個時期的典范之作，短短的篇幅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人物，他們都圍繞在女性主角范萍的身邊，共同襯托出女主人公在不同人生階段的成長與轉變：他們當中有見風使舵的“風派人物”，有趨炎附勢的“市井小民”，也有歷經(jīng)磨難的知識分子和善良樸實的平民百姓。他們各具特色、形象生動，在陸文夫的筆下散發(fā)出別樣的光芒。

女主人公范萍出生于舊時代的氏族大家，面臨著社會在新舊交替時思想潮流的快速發(fā)展，她萌發(fā)出革新舊時代的思想觀念，并猛烈地抨擊原有的家庭與社會制度。范萍不但在思想上有了很大的轉變，更是用自己的行動參與革命運動，她的形象在此便已初步成型，一位有著獨立意識和敢拼敢闖的女性人物形象躍然紙上。在新時代到來后，女主人公短暫地擁有了一段較為幸福的個人生活，可惜好景不長，她便再一次遭受劫難，使她的心智和理想遭受摧折：她幾乎失去了任何的勇氣，對年輕時代懷有的那種想要革新傳統(tǒng)的理想也不再提及，也放棄了人最為寶貴的精神訴求，而時刻處于抑郁和迷惘的狀態(tài)當中。

陸文夫筆下的女性形象與其所處的時代背景有著異常緊密的聯(lián)系。范萍性格的再一次轉變也是因為新時期的到來，這位曾經(jīng)懷揣著革新理想的熱血女性再一次重新點燃精神的火炬，開始爭取獨屬于自己的幸福生活。作者在她爭取的過程中設置了多重的障礙，這些難以跨越的阻撓便象征著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所遭遇的困境，不僅有閑雜人等的流言蜚語，更充斥著諸多不合理的倫理規(guī)范。文中的范萍深刻感受到外界對于自己的壓迫，以及流言蜚語對于自身的荼毒，因而內心多次生發(fā)出無可奈何的慨嘆與責難。陸文夫將筆下女主人公獨立意識的崛起描繪得生動可感，進一步刻畫出一位能夠洞察世事、勇于批判且敢于打破現(xiàn)狀的女性形象。文末，作者將希望寄托在女主人公重新開始的婚姻當中，將這份美好的品質傳遞給下一代的青年男女們。

四、《唐巧娣》：時代巨輪碾壓下的可憐女性

《唐巧娣》中的女性人物不再是出生于富足之家的知識女性，而是從舊時代的陰影中走出來的貧苦底層。她沒有接受過文化教育，也缺少家庭的關愛與呵護，在很小的年紀便成為童工，遭受到工廠主的無情盤剝[3]。陸文夫在塑造這一女性形象時給予了足夠的喜愛與同情，唐巧娣在如此悲涼的生活境遇當中仍然保持著一顆純樸而又向上的心，她有著姣好的面容和強壯的身體，面對著超負荷的工作壓力并沒有叫哭喊屈，而是出色地完成了所有的重活苦力?？删瓦@樣一個對生活充滿希望且任勞任怨的底層女性，在遭遇社會環(huán)境的重大變故后，不得不敗下陣來，癱倒在時代洪流沖刷過的海灘上面。

作家本人在歷經(jīng)數(shù)次巨大的社會變革后，逐步磨礪出獨到的視角來透析個體與時代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女主人公唐巧娣的言行、性格和機遇也是隨著社會的變化而時刻處于流動的狀態(tài)里。作家深知底層女性在適應時代發(fā)展時不得不面臨的那些碾壓和折磨，所以這篇小說就完整地呈現(xiàn)了女主人公在不同時期所遭受的種種苦難，而這些苦難就像沉重的包袱壓在女性人物的肩頭上，最終致使她成為社會發(fā)展中那個被遺忘的犧牲品[4]。

唐巧娣所遭受的苦難既來自外界的施壓，也源自個人性情的缺陷。在走出舊時代后她憑借著自己的勞動熱忱曾被工廠樹立為典型，這個時期的她充分享受到勞動所給予她的成就和幸福，可同時她也因此失去了學習的時間與精力，這使得她在最寶貴的時光里沒能獲得應有的教育。作者清楚地認識到女性個體在沒有知識儲備的情況下更容易被外界所裹挾，并且很難認知到時代洪流的殘酷性，再加上唐巧娣樸實直爽的性格特點，她在面對突如其來的時代動蕩時，自然會迷失方向，陷入迷惘的漩渦中。陸文夫在交代唐巧娣的境遇變化時，更多是以一種反諷的寫作手法，道出女主人公因“不識字”而幸免于難，可也因這一緣由而使得她輕視了知識對于女性獨立發(fā)展的真正意義。在小說的末尾，當時代的巨輪向前推進，過往云煙逐漸流逝于歲月時，唐巧娣的子女們并沒能理解母親曾遭遇的苦難，而是用盛氣凌人的語氣來質問她，責備她不重視對她們的教育，此刻女主人公留下的眼淚既有個人的無奈，同時也蘊含著作者對于她的深切同情。

像唐巧娣這樣的女性形象在陸文夫的短篇小說中顯得那樣獨特而又珍稀，一方面是因為她代表著萬千生活在社會底層且被人忽視的普通女性，另一方面則是她所處于的困境和遭受的苦難都具有顯著的典型性。像她這樣被時代巨輪無情碾壓且慘遭拋棄的女性，在當時甚至是今天都仍然存在，她們一邊背負著沉重的包袱，一邊還在默默地流淚，卻無法搞清楚這背后的原因。而陸文夫卻堅持將她們的故事寫進作品中，并尖銳地指出這背后真正的原因，雖然他的筆法看似溫和平緩，但所具有的批判與責備卻是力透紙背的。

五、結語

陸文夫在不同時期里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性格迥異的女性人物，她們有著差異化的出生、容貌、言行和命運，這些豐富多彩的女性形象都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和非凡的啟示作用，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很難不與她們產(chǎn)生情感上的共鳴，這些女性人物群像活躍在復雜多變的時代進程中，共同促進著當代文學的發(fā)展與傳承，具有不可磨滅的文學史價值。

作者簡介：陳新毅（1997—），江蘇師范大學研究生。

參考文獻：

〔1〕王堯.重讀陸文夫兼論80年代文學相關問題[J].南方文壇，2017（04）：5-9.

〔2〕周芳.論陸文夫小說中的市儈人物形象[D].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14.

〔3〕陸文夫.陸文夫小說選[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09.

〔4〕劉文浩.論陸文夫小說中女性主體意識的缺失[J].安徽文學（下半月），2008（06）：33-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