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福強

我經(jīng)常會想，家庭也好，學校也好，都應竭盡所能，給予學生更多的能量和支持，助推他們的人生能夠更加美好。在如此愿望下，教育到底取得了什么樣的成效呢？深圳有位大學生被學校退學，有媒體給他畫了一張漫畫：一名大學生戴著學士帽，他的母親在喂他吃飯，畫面上寫著“專業(yè)的高才生，生活的低能兒”。這并不夸張，也絕非個例。如果一個學生，經(jīng)過十幾年的教育，仍然缺乏在日常生活中照顧自己的最基本的技能，那么我們的教育到底有什么價值呢？

我們不妨做這樣一個假設，把鏡頭放到五年或十年后，孩子考入了大學，他可以獨立完成以下這些事情嗎？

1.會和真實世界中的人交流，包括陌生人。

2.認識路或會描述路線，會使用各種交通工具。

3.管理好自己的時間，合理安排好自己的生活。

4.會與家人有效溝通，給予家人溫暖與關心。

5.能夠妥善處理人際關系。

6.能夠應對課程壓力和工作中的變化、競爭以及身邊不友好的人。

7.承擔一定的風險與責任。

這些事都很具體、現(xiàn)實，但并不是每一個孩子都能獨自做到，他們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問題。我曾親身經(jīng)歷過這樣一件事：一名大一新生到校兩天后，快遞公司把他從家里寄來的箱子送到他宿舍外面的過道上，這個孩子就任箱子在那過夜，因為箱子又大又重，他一個人搬不動，他需要打電話詢問父母怎么辦。后來他媽媽托朋友去幫忙，最終把箱子搬到了宿舍里。這看似笑話，但就是活生生的真實的案例，也可以算作對教育的嘲諷。

我一直主張教育要培養(yǎng)學生幸福生活的能力，其中，生活能力是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專門開設了生活課程，對應“會生活”的育人目標，以促成學生的日常生活能力為出發(fā)點，培養(yǎng)身心健康、具有獨立意識和生活能力的自我管理者。生活課程是一個完整的系統(tǒng)，包括健康、安全、營養(yǎng)、紀律、禮儀、生活技能等。我們試圖通過這樣的課程，還原生活的真實場域，讓他們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去實踐、體驗、經(jīng)歷，從而將生活還給他們。孩子生活中潛伏的最大危害，并不是大街上的陌生人或生活中意外之事的發(fā)生，而是父母和老師對孩子生活的“剝奪”。不給孩子獨立的空間，孩子就不能面對真實的情境，不會選擇、判斷、擔責，無從了解自己是誰，能夠做什么，更談不上有信心。不自己動手解決問題的另一個麻煩是，不會經(jīng)歷失敗，因此可能會極度恐懼失敗，害怕令他人失望。無論是缺乏自信還是害怕失敗，都會導致沮喪或焦慮。將生活的權利還給孩子，孩子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人，獲得生活能力。

在一次家長會上，我跟家長們分享了一個觀點，得到了大家的認可。

孩子不會在第十八個生日的午夜時分，魔力般地獲得生活能力。童年生活是訓練場，父母幫助孩子的方式不是寸步不離、事事代勞，或者通過手機遙控指揮，而是站到一邊，讓孩子自己想辦法解決問題?？傆幸惶?，他們得自謀生路。這一天會不可避免地到來，如果我們沒有幫助孩子做好準備，那未來雙方都可能會追悔莫及。所以，從童年早期開始，用與孩子年齡相匹配的方式，培養(yǎng)他們獨立自主的意識，讓他們知道自己可以是一個生活得很好的人，這對孩子一生成長都意義重大。

不得不說，多數(shù)孩子的童年生活已經(jīng)被不斷升級的“教育競賽”吞噬。為了一連串“好”的學校、工作、職業(yè)，孩子成為不斷犧牲當下的“玩偶”，生命中最寶貴的好奇心、求知欲與行動力一點點被“抽取”。當一個看似“好得不能再好”的“未來”出現(xiàn)在孩子面前的時候，他們早已成為一株干癟的、枯萎的、毫無生機的植物。童年不完全是成年的準備期，它有其自身與當下的意義。它是一個人價值觀的“錨”，帶給一個人成長的最大價值是自我認知的建構，這種建構來自反復體驗、反復試錯的機會。

因此，教育要重新定義“成功”，沒有對“成功”這一概念的新的界定，教育很難在畸形的道路上回頭。

美國一個叫維基·埃伯利斯的律師為了讓全社會看到學習壓力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專門拍了一部紀錄片《虛無縹緲的競賽》，它描述了那些因為巨大壓力而“輟學”的孩子。我一直認為，“輟學”不僅指那些離開學校的孩子，更指那些人在學校而心早已遠離學習的孩子，這才是最可怕的“輟學”。紀錄片還描述了因為精神壓力而失眠、注意力難以集中、患上各種“病”的孩子，以及為了達到父母和老師的要求而去撒謊、去“作弊”的孩子。這部紀錄片審視了狹隘僵化的“成功文化”的壓力以及它是如何異化教育的初衷，并一點點毀掉了孩子身上作為“人”的東西。當成功被單一定義為“分數(shù)”的時候，我們最終收獲的只能是精神渙散、精疲力竭的不健康的孩子。

重新定義成功，首先應該意識到，成功絕不僅僅是一張優(yōu)秀的“成績單”和一堆各種各樣的證書。如果我們將“成功”定義為“前幾名”，孩子的生活該多么單調(diào)與乏味，況且這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標準，更多時候意味著無論你付出多少努力，取得什么樣的進步，你仍是不被認可與令人失望的，因為你不可能事事時時是人生的“前幾名”。如果孩子長期有如此的經(jīng)歷，他的自信、他做事的欲望從何而來？

真正的成功是孩子在每一個階段能獲得其所需的發(fā)展;真正的成功是孩子的世界里有自己，還有他人，能夠和他人正常溝通、團結協(xié)作;真正的成功是孩子最終能夠自食其力。

我給大家提供一份12～15歲孩子的生活能力清單，這對我們深度理解“成功”會有所啟發(fā)：

1.完成家里更復雜的清潔與維護工作，比如清理吸塵器、整理整個房間。

2.閱讀、理解藥品的使用說明。

3.準備一頓飯。

4.出現(xiàn)分歧的時候會與人溝通，會傾聽。

5.照顧年幼的弟弟妹妹。

6.會使用洗衣機、電烤箱、微波爐等。

7.會寫邀請函、致歉信等簡單信函。

不難看出，這份清單的核心在于，主動參與管理或初步具備與他人協(xié)作的意識的孩子，有更大更廣泛的“成功”機會。它培養(yǎng)一個人處理任務的自覺性、主動參與的責任感、為團隊付出的成就感和行動力。這些都是孩子將來在社會上受歡迎的能力。

當然，在當前的大環(huán)境下，學校教育的基本出發(fā)點是學習知識，利用知識的“金磚”敲開通往未來的大門。這一認知在高考制度的背景下，很難被撼動。那我們不妨在“妥協(xié)”的基礎上提出一個新的思路——給孩子穿過身體的知識。

什么是“穿過身體的知識”？我們幾乎每一個人都會在學校接受教育，這一過程都是在“豐滿”一個人的主觀世界。當一個人走出校門的時候，腦子里的主觀世界實際上已經(jīng)建成了。但是等步入社會，許多孩子會發(fā)現(xiàn)，道理懂了一大堆，可還是應對不了眼前的事：不是說認真努力、與人為善就前程似錦嗎？為什么在我這兒行不通？不是說法律追求正義嗎？為什么正義也會考慮成本？……孩子們會面臨一大堆現(xiàn)實的問題。

在我們的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之間有著一條條鴻溝，人的一生都在做一件事——努力“縫合”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之間的鴻溝。人只有在動手干點什么的時候，才會建立和真實世界的關系。比如畫畫，你要觀察，要有所感悟，要調(diào)顏色，要有用筆輕重、力度的考量，要精確把握自己的身體，把握自己和環(huán)境中光、影、時間的關系，這樣才能有好作品。這些東西反過來，讓人與真實世界的關系更為具體、協(xié)調(diào)，也會塑造人的心性。這樣的知識包括手工制作一張賀卡、學著修理家里的小物品、養(yǎng)育一株自己喜歡的植物、制作標本等。

真正好的知識，就是穿過人身體的知識。在現(xiàn)實的教育“語境”下，這樣的重擔落在了家長和老師身上。也只有這樣的知識，才能真正賦予人生活能力——觀察力、理解力、判斷力、行動力、“妥協(xié)”力、抗挫折的能力等。

回顧我自己的人生，我百分之百地相信，生活中那些孤單的面對、童年生活那些獨自的支撐、那些一次次嘗試與“失敗”、父母的那些“冷眼旁觀”成就了我。它讓我認識自己、實踐自己、破碎自己、重建自己，最終屬于自己。青澀、簡單但厚重的生活牢牢鎖定了我價值觀的“錨”，它給予了我最基本的人生信仰與教育情懷，而成長中那些自由的時空讓我養(yǎng)成了思考的習慣。我出版的一本書《我，就是教育——一個草根教師的成長啟示》，其實就是我生活的一枚果，它因為從生活的情境中真實地長出來，所以才清新、有嚼頭、有滋味。

對所有人來說，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從事某種工作養(yǎng)活自己，應對隨之而來的大大小小的困惑，自己洗衣、做飯、約朋友、安排自己的時間……這才是“人”的生活，豐富多彩，磕磕絆絆，一路向前。無論個人的追求多么“卑微與平凡”，只要是自己的追求，就有意義，就是值得一過的人生。

（插圖：爪 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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