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魏宇韜
本文擬通過一次朋友聚會上的即興魔術表演,嘗試在社會心理和人際知覺范疇內(nèi),對魔術表演中出現(xiàn)的情狀和其背后的動因進行討論,以茲對魔術作為表演藝術綜合體形成更豐富的認知,更好服務于魔術實踐活動。
本文將一次即興表演為例進行討論。表演發(fā)生在2022 年春節(jié)假期,表演者與老同學相聚茶樓。如圖所示,圖中方框代表茶桌,紅色為表演者,藍色為觀眾,綠色是表演發(fā)生的區(qū)域。我們要討論的表演過程及反響如下:幾位觀眾自由說出幾個一位數(shù)字,由其中一位觀眾記錄并用手機中的計算器算出總和。表演者請另一名觀眾揭曉,其實計算出的結果早在表演者的預料之中。
節(jié)目完成時,觀眾的反應先是覺得不可能。大概幾秒鐘之后,靠近表演者的觀眾開始翻動桌上的物品(表演過程中用到的幾張白色卡紙),無果后氣餒地把卡紙重新扔回桌上,離表演區(qū)域(圖中綠色)較遠的一位觀眾開始質疑表演者是在知道數(shù)字總和后進行了偷換(因為距離較遠,此觀眾沒有注意“監(jiān)控”表演者的動作),然而馬上被一位靠近表演者的觀眾否定說沒有見到偷換。而后那位質疑表演者的觀眾又提出是規(guī)律,然而又一位觀眾提出這也不可能是規(guī)律,因為只要有任何人說的一個數(shù)字不一樣(這一點表演者本人在揭示預言前已向觀眾重點指出,盡到了應有注意),結果就不同……在“圓桌會議”無果后,表演者又繼續(xù)了幾個節(jié)目,之前喜歡質疑的那位觀眾最終對表演者說:“你能不能失誤一個給我們看下嘛”,讓表演者和朋友們一陣歡笑。
這個場景,相信很多魔術表演者都不陌生,尤其在非正式場合中屢見不鮮。表演者不禁會懊惱和迷惑,為什么成功的表演卻要經(jīng)歷一系列“荒唐”的猜測之后才能被認定為成功。西班牙魔術師胡安·塔瑪利茲在其著作《魔術之路》中指出,觀眾在不可能的現(xiàn)象發(fā)生時,勢必先訴諸理性,當且僅當理性耗竭時,情感反應才能體現(xiàn)。進化論和心理學研究也向我們揭示:人的理性所認識的自然規(guī)律是人賴以生存的根基,面對理性框架被動搖而產(chǎn)生的焦慮,人自然首先會使用理性本身進行防御,這是進化和生存的要求。這種焦慮感,也是魔術表演的一個矛盾特質。
一方面,它是魔術類屬性的標志,決定了魔術本身的神秘性;另一方面,它也激起了觀眾的理性反抗而影響到其情感的自由表達。魔術表演者應孜孜不倦去探索調和這種矛盾。本次的表演者,在我們討論的這個魔術中也進行了調和的嘗試—表演者沒有把預言當成表演者能預測未來的能力進行展示,而是演繹成一個游戲,需要大家?guī)椭渲幸晃挥^眾產(chǎn)生一個數(shù)字,如果數(shù)字是“正確的”,這位觀眾便會獲得一個獎品。
心靈魔術師T.A.沃特斯曾談到,心靈魔術中,最難以讓觀眾接受的效果就是預言類魔術。預言這種效果是很難讓觀眾不去想為什么。我們稍加深入思索便會發(fā)現(xiàn),預言魔術“破壞了”時間的單向度一維性,這種單向度一維的時間性,是所有自然、社會法則的基礎?!叭绻缰馈笔侨藗兂S玫暮蠡谠捳Z的開頭,能夠超越單向的時間是每個智能生物的幻想,也是其永久無法超越的壁壘。所以在以上討論的魔術效果中,表演者通過“游戲”“獎品”的演繹也未能十分有效地中和觀眾的認知危機。不過這種情況也不能完全被視為待解決的問題,它同時也從反面印證了這一類魔術效果的沖擊力。
上文中提到的觀眾對魔術方法的猜測,我們可以把它看做是對魔術秘密的良性猜測,是魔術效果讓觀眾從理智走向情感體驗的“魔術之路”。這種猜測有時發(fā)生在魔術表演的現(xiàn)場,有時是發(fā)生在魔術表演后,有時是魔術表演時觀眾之間或觀眾與表演者間的當面質詢,有時是觀眾內(nèi)心無聲的探索和放棄探索。
作為魔術表演者,可能對于公開的、當面的質疑探索十分反感,因為這會打亂表演者的節(jié)奏,也有些表演者會感到尊嚴受到打擊。
公開的對魔術秘密的良性猜測,一般發(fā)生在表演者低權威感的場合,如上文所述的朋友聚會上。在正式的演出中,公開的、即時的長時間猜測討論并不多見。
這里值得思考的有趣現(xiàn)象是,表演者的權威性或許并不僅僅包含表演者魔術水平的被認可程度。本文提到的表演中,表演者是為其朋友/觀眾所熟知且認同的勤于魔術理論與實踐的表演者。在大約十年之前,表演者曾為同一批觀眾進行過魔術表演,那次表演中并未出現(xiàn)上文所述的那樣“輪流發(fā)言”式的猜測。其原因是多層面的。就魔術本身來說,十年前表演者選擇的魔術節(jié)目多是視覺化、技巧性較高的紙牌魔術,演繹也是陳述效果式的,沒有造成觀眾情感上足夠強烈的焦慮;同時,技巧性也被觀眾認同為專業(yè)性,增加了對表演者的認同。當時的觀眾體驗是“神奇、手法不錯,但我可以不必知道為什么”。
但原因還有其更隱蔽和難以覺察的一面。簡單來說,十年的時間,表演者的社會身份和形象在其朋友/觀眾的的人際認知中的發(fā)生了變化。十年之前的那場表演發(fā)生時,表演者正是國內(nèi)某醫(yī)學院校的研究生,在朋友/觀眾的認知中,表演者應當是前途光明且能把興趣愛好做得有一定水準的比較令人敬佩的形象。然而,十年間表演者并未朝向其朋友所認為的方向發(fā)展。所以,在十年之后的表演場合里,這個既沒有投身醫(yī)療事業(yè)做出一番成就,也沒用自己魔術愛好為自己帶來更多實際利益的表演者,在事業(yè)有成的同學的認知中或許失去了一定的認可度,成了某種程度的“反面教材”。如果在這樣的情況下,這個在人際覺知中認可度不足的表演者,還可以制造出不錯的魔術效果,除了是對觀眾自然法則認知的一種沖擊外,也是對觀眾的人際覺察、自我定位和優(yōu)越感的一種擾動,為了消解抵抗隨之產(chǎn)生的強烈焦慮,就產(chǎn)生了文章開頭的現(xiàn)象。此時的觀眾的體驗是“蒙住我的人必須比我優(yōu)秀,否則我無法忍受”。
當然,心理學研究表明,社會認知、人際關系覺察很大程度上是發(fā)生在潛意識層面的。上文這種情況不并意味著表演者的觀眾在其意識層面是不友好的,否則表演者也不會受邀與之一聚。而這種討論的意義在于,作為魔術實踐者,意識到每一種價值觀都可能對人們的認知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當其表演想要改進時,能夠區(qū)分哪些問題是來自于魔術本身,哪些問題有著更深刻更廣泛的淵源,是我們解決問題的第一步。更進一步講,這種討論也把魔術放進了一個社會的更多元的視野內(nèi),魔術是人的藝術,人與人便是社會。認識到現(xiàn)象背后的動因可能具有復雜性,對這種復雜性的思索與探究,可以很大程度上減少歸因偏誤,從而有利于魔術實踐者的心理成長,同時也豐富了自身的人文涵養(yǎng),對人性報以更深刻的理解和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