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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域文化視閾下的《詩經(jīng)·召南·野有死麕》詩義探析

        2022-03-16 22:50:41周小雨
        青年文學家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白茅楚地婚戀

        周小雨

        《野有死麕》是《詩經(jīng)·召南》中詩義解讀極具爭議的一篇。古今學者由于所處時代的視閾不同,在《野有死麕》的詩義解讀上可謂是各有千秋,主要有惡無禮說、淫詩說、美女子抗暴說、婚嫁習俗說、刺無禮說、隱士詩說、山村百姓民歌樵唱說、男女相戀說等,至今未有定論。從詩歌文本可知,詩中“麕”“白茅”交代了此詩描寫的地域為楚國,結(jié)合先秦楚國特有的婚戀文化可以得出,《野有死麕》是記錄楚國男女從相遇、相戀、結(jié)言再到訂婚的情詩。研究一首詩的詩義,詩歌產(chǎn)生的地域及其背后特定的地域文化是不可或缺的因素,本文通過對《野有死麕》產(chǎn)生的地域及其背后的地域文化進行研究,或能揭開《野有死麕》的詩旨面紗。

        一、歷代詩解

        總觀歷代關(guān)于《野有死麕》詩歌詩義的解讀,主要有以下幾種說法。

        其一,惡無禮說。這種說法源于《毛詩序》:“《野有死麕》,惡無禮也。天下大亂,強暴相陵,遂成淫風。被文王之化,雖當亂世,猶惡無禮也?!逼湔J為《野有死麕》是對當時淫亂的社會風氣的諷刺。“惡無禮說”的支持者眾多,主要包括《鄭箋》《孔疏》以及陳子展的《詩經(jīng)直解》等。

        其二,淫詩說。此說由北宋歐陽修提出,《詩本義》:

        紂時男女淫奔已成風俗,惟周人被文王之化者知廉恥,而惡其無禮,故見其男女之相誘而淫亂者,惡之曰:“彼野有死麕之肉,汝尚可以食之,故愛惜包以白茅之潔,不使為物所污,奈何彼女懷春,吉士遂誘而污以非禮?吉士猶然,強暴之男可以知矣。其次言樸樕之木猶可以為薪,死鹿猶束以白茅而不污,二物微賤者猶然,況有女如玉乎?豈不可惜而以非禮污之?”其卒章遂道其淫奔之狀曰:“汝無疾走,無動我佩,無驚我狗吠?!?/p>

        歐陽修指出這首詩為淫詩,認為詩歌中的“士”與“女”均做了失格淫亂之事,控訴了“士”與“女”的無禮行徑。

        其三,美女子抗暴說。此說以宋代學者朱熹的《詩集傳》為代表:“南國被文王之化,女子有貞潔自守,不為強暴所污者。故詩人因所見以興其事而美之?!敝祆湔J為詩歌描寫了堅貞之女恪守禮節(jié)并勸阻男子勿行無禮之事,后世也有很多學者贊同這一觀點。

        其四,婚嫁習俗說。這種說法起于南宋的王質(zhì)《詩總聞》、明代朱謀瑋的《詩故》、清代學者姚際恒的《詩經(jīng)通論》,以及當代學者龔紅林都對這一說法表示支持。

        其五,刺無禮說?!按虩o禮說”與“惡無禮說”有聯(lián)系也有區(qū)別,它始于明代學者曹學佺。曹學佺認為這首詩是諷刺男子的無禮行徑,告誡士人不能有此惡行。清代學者范家相、莊有可等都遵從這種說法。郝懿行也認為《野有死麕》是“刺無禮”,但他認為該詩的諷刺對象不是男子而是女子,女子求愛無視禮節(jié),因此作詩諷而刺之。

        其六,隱士詩說。這種說法出自清代方玉潤的《詩經(jīng)原始》。方玉潤認為這首詩用“有女如玉”來比喻隱逸之士,用“吉士誘之”比喻求賢者。即使求賢者“三顧茅廬”,不斷登門相邀,力請隱士出山,隱士仍不為所動,拒絕出世。方玉潤以后世文人心態(tài)解詩,雖極為新穎,卻背離了此詩的本義。先秦時期沒有隱士,也不會有求隱士出山的賢者,更不會有描寫隱士與賢者的詩歌。

        其七,山村百姓民歌樵唱說。此說出自楊合鳴、李中華《詩經(jīng)主題辨析》。

        其八,男女相戀說。顧頡剛先生首次提出了這種說法,他認為:“這明明是一個女子為要得到性的滿足,對于異性說出的誠懇的叮囑?!边@種說法正視了適齡男女對情感的需求,使男女之間的感情、欲望得到了正常的重視。俞平伯、錢玄同等也都認同此詩描寫的是男女之戀情。

        綜合歷代學者的觀點,除去對詩歌過度解讀的“隱士詩說”與“山村百姓民歌樵唱說”,余下幾種說法的分歧點主要在于對詩中“士”與“女”個人行為性質(zhì)的判定,主要有四種情況:其一,認為“士”無禮,“女”堅貞;其二,認為“女”引誘,“士”上鉤;其三,“士”與“女”均舉止無禮;其四,“士”與“女”以禮婚戀?!笆俊迸c“女”的行為是否合乎禮節(jié)與當時當?shù)氐牡赜蛭幕突閼倭曀紫⑾⑾嚓P(guān),分析詩中地域元素,判斷詩歌所描寫的地域,探究詩歌背后的地域文化背景,便能對男女主人公的行為是否合理進行判斷,從而探析《野有死麕》所蘊藏的詩義。

        二、地域元素及信息

        詩義的解讀必然與詩歌文本密不可分,“麕”與“白茅”是《野有死麕》中出現(xiàn)的動植物,它們背后蘊藏著這首詩的地域信息。

        (一)麕

        詩歌開頭便說道“野有死麕”,那“麕”為何物呢?《爾雅·釋獸》篇記載道:“麕,牡麌,牡麀,其子麛,其跡解,絕有力豣?!薄胞~,大麕,旄毛狗足?!薄奥?,牡麚,牝麀,其子麛,其跡速,絕有力(鹿開)?!庇纱丝芍?,大麕為麀,牝麀為鹿。甚至有學者認為,“麕”就是“鹿”。因為“野有死麕”之下又出現(xiàn)了“野有死鹿”,該學者認為“麕”是為了押韻而進行的假借。這種說法正確與否我們不能判定,但從《爾雅·釋獸》中我們可以得知,“麕”為鹿,屬哺乳動物。又因為《野有死麕》中還出現(xiàn)了“野有死鹿”,這說明此詩所描寫的地域必定盛產(chǎn)鹿及鹿屬動物?!豆茏印罚?/p>

        桓公問于管子曰:“楚者,山東之強國也,其人民習戰(zhàn)斗之道。舉兵伐之,恐力不能過。兵弊于楚,功不成于周,為之奈何?”管子對曰:“即以戰(zhàn)斗之道當之矣?!惫唬骸昂沃^也?”管子對曰:“公貴買其鹿。”

        《管子》中所載齊桓公“買鹿制楚”的故事說明,在先秦時期,楚國是盛產(chǎn)鹿的國家,《野有死麕》描寫的地域極有可能是楚國。

        (二)白茅

        “白茅”,草名,禾本科,屬多年生草本植物?!秳e錄》:“茅根生楚地山谷田野,六月采根。”白茅還是一種藥材,明代學者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對其也有記載。除做藥材外,“白茅”在先秦時期還是天子諸侯祭祀時不可缺少的祭品?!妒酚洝ば⑽浔炯o》就記載道:“于是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將軍’,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將軍亦衣羽衣,立白茅上受印,以示弗臣也。”《左傳·齊桓公伐楚》:“爾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征。”齊桓公以楚國沒有及時進貢“包茅”,造成周王無法“縮酒”祭祀為由,向楚國發(fā)起戰(zhàn)爭,這就是著名的“齊桓公興兵討包茅”的故事?!墩f文解字》:“野,郊外也?!薄耙啊敝赋墙嫉缴搅值牡貛?,是人跡罕至野草叢生的地方?!耙坝兴利?,白茅包之”意為山野打死大獐子,用那白茅包起它,說明詩中描寫之地白茅隨處可見,這與楚國盛產(chǎn)白茅不謀而合,進一步證實了《野有死麕》描寫的地域就是楚國。

        三、詩義探析

        關(guān)于《野有死麕》的詩義,歷代學者大都認為這是一首描寫一對適齡男女交往的詩歌,但對于詩歌男女主人公的往來是否合乎禮節(jié)沒有定論。既然《野有死麕》描寫的是楚地風貌,對其進行詩義解讀時必然離不開楚國的地域文化。通過楚國婚戀習俗的考察,詩歌男女主人公的行為是否合乎禮節(jié)就不言而明了。

        (一)楚地婚戀文化

        中華大地幅員遼闊,由于受地理環(huán)境、文化傳統(tǒng)、民族氣質(zhì)和社會制度等因素的影響,各地區(qū)、各民族的婚戀禮俗千差萬別。春秋戰(zhàn)國時期,楚民活躍在長江、漢江、淮河的廣闊領(lǐng)域,生存環(huán)境多山多水、交通不便。在相對閉塞的地理環(huán)境中,楚國形成了獨具特色、浪漫瑰麗的楚地文化,楚國的婚戀禮俗也迥異于中原心腹地區(qū),與楚人在政治文化生活中表現(xiàn)出的“獨辟蹊徑、獨行其是、不拘一格、緣情而發(fā)”的個性一脈相承。

        1.戀愛自由

        與中原地區(qū)嚴格的男女妨隔大相徑庭的是,楚人自由戀愛的風氣比較濃厚,男女可以自由交往,并可以私下進行約會?!冻o》中有不少楚國男女戀愛約會場景的記載,《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背信诨榍翱梢宰杂蓱賽奂s會,約會的場所是由男女雙方共同決定的,不受任何約束。戀愛中的楚國男女可以在溪澗、湖濱、江畔、水洲、山林和郊社等場所戀愛幽會,這種約會的行為也是符合楚人的婚戀習俗的。

        楚國男女還可以自由選擇交往對象,在定情前有“結(jié)言”之俗。《公羊傳·桓公三年》中“古者不盟,結(jié)言而退”,“結(jié)言”指用言辭定約,戀愛中的楚國男女用“結(jié)言”來表達雙方對這段感情的堅貞,是雙方自愿給對方承諾的行為。楚辭《離騷》中記載道:“解佩纕以結(jié)言兮,吾令謇修以為理?!敝挥锌陬^承諾還不足以為證,楚地男女的“結(jié)言”還包括男女雙方相互交換定情信物,一般是香草或隨身配飾,甚至可以將貼身衣物作為信物贈予對方。

        2.婚姻自由

        在婚姻方面,受周宗法制的影響,中原地區(qū)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詩經(jīng)·齊風·南山》:“取妻如之何?必告父母?!薄叭∑奕缰??匪媒不得。”在中原地區(qū),父母對青年男女婚戀的參與度是極高的,甚至掌握了婚姻的決定權(quán)。與中原地區(qū)相比,楚人既不講究“父母之命”,也不在乎“媒妁之言”。楚國有媒,但不重媒,在楚人的觀念中媒人只是傳遞信息的中介,楚地男女大都自由戀愛,依照自己的意愿選擇心儀的對象,一段感情“修成正果”后,邀請媒人做個婚姻見證。

        由此可見,楚地男女的婚戀是十分自由開放的,楚國適婚男女從相識、相戀到步入婚姻都有極大的自主權(quán),戀愛的過程沒有中原禮教的約束,一段姻緣是否成功取決于男女主人公的主觀感受。

        (二)《野有死麕》的詩義

        《野有死麕》是產(chǎn)生于楚地的詩歌,結(jié)合楚地的婚戀文化,《野有死麕》就是描寫楚地男女相戀、“結(jié)言”再到約定婚姻的情詩,詩中“士”與“女”的交往過程符合楚地婚戀習俗,是合乎禮節(jié)的戀愛行為。

        “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戴震《杲溪詩經(jīng)補注》:“蓋獲麕于野,白茅可以包之;女子當春有懷,吉士宜若可誘之。設言也?!痹姼璧谝徽旅鑼懥藘蓚€適齡男女的相遇,詩人以“野有死麕,白茅包之”起興,野之死麕,白茅來包,懷春之女,吉士來追,繼而描寫男子盡力追求心愛的女子?!傲钟袠銟?,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詩歌第二章以“林有樸樕,野有死鹿”起興,從男子的視角描寫自己追求的心愛女子,贊美女子像白茅和美玉一樣純潔美麗。歷來關(guān)于第三章“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的解讀極具爭議,更有學者認為詩歌第三章描寫了未婚男女淫亂的場面,是違反禮制的惡劣行徑。但結(jié)合楚地浪漫自由婚戀習俗來看,詩歌第三章所描寫的實則是男女“結(jié)言”定情的場面,“士”與“女”以隨身佩戴的佩巾“結(jié)言”,表明男女雙方對這段感情的堅貞。詩中男女雖有婚前性行為的嫌疑,但就算有這種行為,在浪漫瑰麗的楚國婚戀文化中也是默許的。因此,結(jié)合楚地的婚戀文化,詩中男女主人公約會的行為是符合楚人的婚戀習俗的,并不能稱作“淫亂”,是正常的婚戀行為。《說文解字》:“尨,犬之多毛者?!薄皩础保付嗝墓?。鄭玄《鄭志·答張逸》:“正行昏禮,不得有狗吠?!痹谂e行婚禮時,不能有狗叫。舉行婚禮時有狗叫在當時被視為不吉利的象征,在“信巫鬼,重淫祀”的楚地更是如此。既然二人已經(jīng)“結(jié)言”,說明兩人的感情已經(jīng)達到可以婚嫁的程度,“無使尨也吠”便是女子和男子約定婚姻后對男子的囑咐,也包含了女子對二人結(jié)親能夠順順利利的期盼。

        綜上所述,《野有死麕》是楚地先民所創(chuàng)作的,詩歌描寫的內(nèi)容是楚國男女戀愛幽會的場景。楚地的婚戀習俗是迥異于中原腹地的,不能以中原的婚戀習俗對詩歌進行解讀。結(jié)合楚國獨具特色、浪漫瑰麗、自由開放的婚戀文化背景,《野有死麕》中的“士”與“女”以禮婚戀,詩歌描寫了“士”與“女”從相遇、相戀、結(jié)言再到訂婚的戀愛過程,是不折不扣的楚地情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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