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2021年的一部高分韓劇《我是遺物整理師》讓一個小眾職業(yè)走到前臺?!斑z物整理師”,顧名思義,是一個幫助往生者整理遺物,并交還給家屬的職業(yè)。
中國有句俗語: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當我們離世后,物品成為“遺物”,雖帶不走,卻是自己曾經活過的證明,也是逝者與生者之間天人永隔后的羈絆。人們在這短暫又漫長的一生中,與物品產生了千絲萬縷的聯系,遺物中甚至可能有著人們來不及對生者傳遞的信息,在此維度上,遺物整理師的工作不可避免地帶有了一絲溫暖的氣息。
但遺物整理師,向來不是一個多么時髦、受歡迎的職業(yè)。它發(fā)源于日本,在“孤獨死”成為一種社會現象時,很多日本老人在家去世許久才被發(fā)現,家中留下許多“遺物”和“遺污”,由此催生出不少人投身這個行業(yè)。但即便在已經擁有遺物整理市場的日韓,從業(yè)者仍舊會被誤解為“晦氣”或“不吉利”。
反觀國內,許多地方對待遺物的辦法,或許有些粗暴。有的付諸一炬,有的棄之不顧。貴重物品留下,親人生活過的痕跡卻一把火燒光,是忌憚睹物太思人,強行驅趕著生者向前走,還是避免某種不祥的牽連,個中理由,皆有不同。
但遺物真的不需要整理嗎?即使燒掉,也總要留下那么一兩件來。比較常見的說法是,遺物由家人自己整理就好了,或丟棄或收納,沒有必要請外人介入。這就決定了,遺物整理師從接到活計開始,就比較艱難。
在國內,它確實是一個新生、辛苦的職業(yè),但也需要冷靜、專業(yè)素養(yǎng),和解除誤會。
尤其在“居家收納整理”已經獲得認可,有別于“保潔”的當下,“遺物整理”更是一份有著高知識和技術含量的工作。
南風窗記者采訪了中國大陸和中國臺灣兩地的遺物整理師,他們分別是“宅疏一日”的創(chuàng)辦人西卡、“特殊現場清潔師”盧致宏(著有《命案現場清潔師》)、“收納幸?!钡膭?chuàng)辦人廖心筠,來更深入地了解這份工作,以及從業(yè)者的心路歷程。
在中國臺灣,遺物整理師的工作被細分為“遺污清潔”和“遺物整理”兩個不同領域。
隨著臺灣社會老齡化日趨嚴重,臺灣的“孤獨死”案例也越來越多。生活在臺北的“特殊現場清潔師”盧致宏表示,當這樣的往生者被發(fā)現并被接走后,后續(xù)清潔工作通常是由殯葬相關從業(yè)者來做,或是由家人來打掃。這種情況,想要委托清潔公司,也未必有人肯來。
盧致宏大學畢業(yè)后就一直在殯葬業(yè)工作。工作時,他注意到很多往生者的家人無法直面現場環(huán)境,但又想留下值得紀念的物品。2016年,他決定從事“特殊現場”的清潔工作。剛開始,盧致宏接不到任何委托,靠著在殯葬業(yè)的人脈,他慢慢做起來,并做出口碑,成為臺灣第一個“特殊現場清潔師”。
這個工作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除了“膽子大”,還需要專業(yè),因為只有表面的清潔,是無法除去往生者殘留的氣味和身體組織的。
他工作的時候,必須穿著防護服、戴好口罩,因為清潔所用的化學品和尸毒都會侵害身體,“夏天能從靴子里倒出汗水”。
盧致宏回憶自己接過的一個委托,大約66平方米的家里,堆滿了一屋子書。連走路的空間也沒有,去廚房和廁所都要爬自己架的梯子。而住在這里的老人,正是因為爬梯子摔倒過世。
“我們整理了好幾噸的書,花了兩天時間才把書運出去。這算遺物整理,也是特殊清潔,在過程中是兩個工作并行。清潔的同時,我們也把收拾出來的照片和貴重物品交給他在國外的家人?!?/p>
接觸過愈多委托,盧致宏對生命和孤獨死的理解就愈發(fā)不同。
他認為一個人獨自死在家里,并不一定是孤獨死,死亡只是一個結果,逝者生前與家人、朋友、鄰里的聯結才更該被重視。
即便在已經擁有遺物整理市場的日韓,從業(yè)者仍舊會被誤解為“晦氣”或“不吉利”。
他曾接過一個委托,老人在家滑倒過世,發(fā)出惡臭后才被鄰居發(fā)現。當時往生者的孩子也有一起去現場,他們說自己很關心母親,每周都會帶她出去吃飯。但盧致宏發(fā)現,老人的家里堆滿雜物和垃圾,燈光昏暗,水壓也不足。
“說自己關心媽媽,卻讓她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如果少了對家人的尊敬和為她著想的心,那和養(yǎng)寵物有什么差別?”
對自己的工作,盧致宏還有另一層理解:“我們在清潔、整理的過程中,是消除家人對死亡的恐懼,留下他們關于逝者的美好記憶。我覺得我們是變相的陪伴者,我們甚至可以讓家人更了解往生者的過去?!?/p>
在某次委托中,盧致宏發(fā)現往生者家里堆滿了幾十本相簿,從和太太的相識到女兒的出生,相簿的最后一張照片是一家人一起吃飯。原來往生者和妻子離婚了,離婚之后妻子帶著女兒去國外生活。他過世之后,女兒回來后看到這些被父親一直放在身邊的相簿,才知道父親沒有忘記她們,抱著相簿跪著說:“爸,我也好想你?!?/p>
“我們的工作不就是這樣嗎?找回他們對家人最原始的愛?!北R致宏說。
如今,臺灣從事“特殊現場清潔”的公司有數十家,盧致宏表示這個行業(yè)還是比較“小眾”的,而“遺物整理”在臺灣更是“小眾中的小眾”。
“收納幸福”的創(chuàng)辦人廖心筠從2012年開始從事“收納整理”,從業(yè)10年接過1000多個收納整理的委托。2015年一個偶然的機會,讓她接觸到“遺物整理”,如今她是臺灣為數不多的“遺物整理師”,但從2015年至今也只接過二十幾個遺物整理的委托。
第一次有人找廖心筠做遺物整理,是她原本收納整理的委托人,對方說和她一起整理很開心,邀請她陪伴自己前往臺北整理母親的家,當時廖心筠還不知道是遺物整理。
到了臺北以后,委托人才告訴她,自己的童年很辛苦,父親經商失敗后父母離異,母親改嫁去日本。后來母親發(fā)現自己罹癌,又回到臺北養(yǎng)病。委托人其實和母親一直很疏遠,但母親在臺北養(yǎng)病的三個月,是自己和母親最近的時刻。如今要整理母親去世時的屋子,讓她感到很痛苦。
于是,廖心筠陪伴著委托人一起整理,用明確又理性的方向告訴她:什么要捐贈,什么要舍棄,廖心筠建議跟母親疾病相關、會帶來負面情緒的東西都可以斷舍離,留下真正覺得重要的東西。
最后,委托人只留下兩樣東西:一件皮草,一個小小的橘色南瓜琉璃。
委托人告訴廖心筠,自己小時候很少見到父母,有一次看到母親出現就是穿著這件皮草,她當時覺得母親像明星一樣耀眼,她想留住這份美好的記憶。
至于南瓜琉璃,是因為母親生病的時候很痛苦,只有把玩這個琉璃時才會比較平靜,這個小物件承載著母親生病后,自己與母親親近的時光。
“我覺得遺物整理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因為你整理的雖然是物品,可療愈的卻是在世者的心情。”
那次之后,廖心筠發(fā)現遺物整理必須要有很深的收納整理的底子,才有辦法清楚辨認,哪些東西對在世者是重要的,分類和邏輯都必須明確。廖心筠認為:遺物整理真的比收納整理困難很多。
這種困難不僅是“整理”層面的,作為一名遺物整理師,還需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比如在整理別人爺爺的遺物時,萬一我想到自己的爺爺,或是有代入感的時候,情緒沒辦法控制會很可怕。所以要有意識地去控制情緒。”
而且遺物整理師還必須具備一種能力:在物品的線索中看到往生者生前的樣子,他的喜好、心情、想法。就像盧致宏所認為的,遺物整理師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陪伴,帶領家人走出恐懼和悲傷,所以也必須讀出遺物中逝者想要傳達給生者的信息,讓逝者和生者都能整理好這“一期一會”的人生。
大約66平方米的家里,堆滿了一屋子書。連走路的空間也沒有,去廚房和廁所都要爬自己架的梯子。而住在這里的老人,正是因為爬梯子摔倒過世。
廖心筠曾有個委托人,預約了她6次,每次都在日期臨近前取消。最后終于成功預約,廖心筠才知道,委托人的母親已經過世10年了,而委托人10年都不敢回去那個家。
當年因為無法生育,所以母親領養(yǎng)了委托人和她姐姐,每當母親對父親有怨氣時,母親就會打她們出氣,委托人有一只耳朵就是被母親打聾的。成年后,委托人就去其他地方工作,定期寄生活費給母親,卻從未回那個家。委托人覺得母親并沒有真正愛過她們。
很奇怪,廖心筠進屋后發(fā)現,小小的房子里有5個衣柜,整個房間就像被衣柜包圍。打開衣柜,里面有很多連吊牌都沒拆的衣服,而且不像是老人會穿的,甚至還有少女的內衣褲。
在委托人眼里,母親拿著她寄回家的錢亂買東西,但廖心筠讀出了另一層信息:一個孤獨的老太太,沒事的時候去逛服飾店,和店員說不知道女兒什么時候回家,于是幫她準備了各個時期的衣物,只差女兒回家。
最后整理到母親的梳妝臺,打開第一個抽屜,里面什么也沒有,只有一張委托人小時候和姐姐在家門口拍的照片。那一瞬間,委托人的心里好像有什么東西化解了。
“所以有時候我覺得遺物整理師的這個能力很棒,即便那個人走了,我們還是有辦法化解她和媽媽之間的誤會。”
這是廖心筠持續(xù)做這份工作的動力。
在中國臺灣,廖心筠的同行很少,在中國大陸,遺物整理也才剛剛起步。
大陸“宅疏一日”的創(chuàng)辦人西卡先是于2018年開展了整理收納咨詢業(yè)務,2019年的時候她接觸到臨終關懷,2020年武漢“解封”第三天,她志愿遠赴武漢,幫忙整理因新冠肺炎去世的往生者遺物。
不過,與廖心筠類似,西卡至今接到的遺物整理委托不到10例,其中一半是在武漢做的公益。
為什么落實遺物整理如此困難?一方面前文已經提到,很多人認為遺物由家人整理就好,另一方面就像日本和韓國,中國人在面對死亡時也會有其避諱。
2020年西卡赴武漢為逝者整理遺物的經歷,被拍成了紀錄片《斷,難舍離》。在紀錄片中,西卡首先會在地上鋪一塊大布,把逝者的物品分門別類地排放整齊。然后通過與家屬的溝通,讓他們決定要舍棄和留下的物品。
其中的一家人,專門騰出一個展示柜,西卡在上面放上逝者生前的文房四寶、和使用過的茶具等物品,讓生者得以“睹物思人”。
在鏡頭之外,有家人向西卡表示:“你跟我今天整理了一天,讓我心里很通透,有些東西原本不知道可以擺出來,現在每天可以見到它們,反而覺得心里一下子就通暢了?!?/p>
還有一家人,老夫妻都住在養(yǎng)老院,妻子在疫情中去世了。西卡在幫老太太整理遺物時,細心地發(fā)現老先生房間里的柜子很低,拿物品很不方便,于是幫他做了重新規(guī)劃。整理遺物,卻在允許的范圍內向生者釋放了關懷。
今年1月15日,西卡在上海舉辦了一個“遺物整理展”,借由物品講述了一個活生生的故事。
這次的展覽源于2021年漆畹生先生的遺產繼承人的委托,漆畹生先生的家并不大,但是老先生留下了許多書籍、信件、日記、照片等。因為老先生本身沒有兒女,所以遺產繼承人才委托了西卡的團隊幫忙整理遺物。
在梳理和清點的過程中,西卡的團隊在眾多信件中發(fā)現了其中有63封信,跨越26年,記錄了漆畹生先生和他兄弟漆黔生之間的情誼,以及他們對子女、養(yǎng)老、孤獨等話題的擔憂和想法。
遺物整理團隊本身是不會去翻閱逝者書信的,但因為與上海某公證處的合作,需要通過遺物去尋找、確認漆畹生老先生是否還有其他親人。于是,這些塵封的書信才被打開。上海某公證處和西卡團隊通過這些書信,找到了老先生的親人——患有自閉癥的侄子。
尤其是當遺產出現紛爭,就更需要專業(yè)人員介入,遺物整理師便是這些環(huán)節(jié)中的一環(huán)。
這個孩子是弟弟漆黔生的孩子,弟弟在書信中向哥哥傾訴了對孩子的擔憂,后來夫妻兩人去世后,孩子便被送至福利院。只可惜,這個孩子如今已無親人在世。也許家人留下的這些書信和遺物,能夠為他帶去一些安慰。
其實,人與物的聯結,也是人與人的聯結。我們活著的時候,家人送來的食物、朋友送來的禮物,即是一種聯結,那么在人們逝去時,生者與死者之間的聯結,也還是可以透過遺物去傳達。
在做遺物整理的過程中,西卡從更宏觀的面看到了這項工作的重要性。
中國也在面臨著龐大的人口老齡化問題,80后、90后的許多青年人一個人面對著四個老人的養(yǎng)老問題,隨著年歲漸長,必須思考自己的長輩一代孤老、獨老的問題。孤獨的老人是否更容易死去,他們的生前身后事如何處理,遺物又怎么管理?
西卡說:“遺產管理當然可以由家人去做,如果涉及遺產繼承可能需要找律師等專業(yè)人員,但法律工作者是不可能走進家里幫你梳理遺物的,這件事需要由遺產管理人來做。尤其是當遺產出現紛爭,就更需要專業(yè)人員介入,遺物整理師便是這些環(huán)節(jié)中的一環(huán)?!?/p>
不僅是法律層面,西卡認為生命領域的整理本就非常重要,而且這是一個并不遙遠的問題。如果可以提前整理好我們的生死觀念,從他人的“遺物”中獲得哪怕一點避免悲劇、遺憾的經驗,也是一件幸運的事。
作為一名遺物整理師,西卡認為:“整理物品的同時,也是讓活著的人更好地活著,而不是遺忘或不愿提起。我覺得遺物整理,應該有這樣一種教育作用?!?/p>
做了這一行,西卡像許多同行一樣,自然地信仰著另一種生死觀?!拔覀儜撈降鹊乜创退溃@是我們生命的開始和結束?!辈还苁恰斑z物”還是“死亡”,我們不需要避諱或覺得晦氣,而是試著,通過遺物整理去最后一次,尊重逝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