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兆雨
摘要:葉兆言擅長在風云變幻的時代書寫中,描摹普通人的世俗日常和傳奇人生,并在此間不斷探索新的敘事可能。研究者常將現(xiàn)代或通俗作為進入葉兆言歷史小說的入口,卻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其文字中濃郁的文人氣質和古典意味。因此,本文將立足葉兆言的歷史小說,探察其作品所呈現(xiàn)的古典氣韻與風神,探析潛藏其后的中國式人文情懷與哲學思索,進而考察葉兆言獨特藝術個性的當代價值。
關鍵詞:葉兆言;歷史小說;古典意味;人文情懷
1980年代以來,在文學思潮的更新迭代之間,葉兆言常在其中留下自我的蹤跡,又適度地超離其外。他在“異質”的探索中,一次次超越自己的邊界與限制,觸碰新的可能。他于大歷史的褶皺中摹寫小人物的情感悲歡,對歷史進行消解和重構、想象和逸出,并隨之實施相應的敘事結構、敘事技法的實驗。多年以來,大部分研究者在其龐大多變的藝術世界中,尋找到“先鋒”“現(xiàn)代”的共性特征來指認葉兆言的多種敘事探索。同時,另一些學者則發(fā)現(xiàn)了其作品的“通俗”與“世俗”。王德威對此有過精到的論述,他認為“葉好生地運用了通俗小說傳統(tǒng),戲仿民國春色、重現(xiàn)鴛蝴風月”①,具有“強烈的通俗化傾向”②,將葉兆言的創(chuàng)作與傳統(tǒng)相關聯(lián),從而使葉兆言在“現(xiàn)代”之外,又被賦予了“傳統(tǒng)”的意義。值得注意的是,此論述中的“傳統(tǒng)”主要指向了“傳統(tǒng)”的“俗”文學。
但是,葉兆言作為一個博大的藝術個體,具有無限闡釋的豐富性。我認為,在現(xiàn)代之外,在傳統(tǒng)之中,葉兆言的文字世界流散出一種古典的“雅”氣。它絕不止于現(xiàn)代鴛鴦蝴蝶派,而是可以向更深遠處挖掘的中國古代文化中的情調、韻致和氛圍,是一種懷舊、感傷、典雅和節(jié)制的美學呈現(xiàn)。羅崗說“葉兆言寫得最好的小說,常常能將一種難言的氣氛轉換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且從故事的背后洇出氣氛的影子,隱隱約約,引人綺思”③。此處指涉的“隱約”“氣氛”,我想可以理解為古典和雅致。本文將立足葉兆言的歷史小說,探察他作品在凝眸歷史時所流淌出的古典氣韻與風神,分析潛藏其后的人文情懷與哲學思索,進而考察葉兆言獨特藝術個性的當代價值。
一
“韻”是“象”外的余意,是貫通作品的靈魂與生氣,是“反復觀之”④方能體悟得深遠無窮之味。于葉兆言而言,其可反復體悟的鮮活之韻便是古典,并且主要體現(xiàn)在歷史題材的書寫中。他的“夜泊秦淮”系列和《花影》《花煞》《一九三七年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刻骨銘心》等歷史題材作品,于內部彼此聯(lián)結,于外部遙遙呼應,共同構筑起龐大的美學空間,相偕形成藏深于淺、含蓄深長的古典氣韻。誠然,氣韻是縹緲虛靈的,對它的體悟需要借助外物之象。那么葉兆言的古典氣韻以何“象”呈現(xiàn)?我以為,是對故舊空間的書寫。
無疑,小說的地理和歷史空間能夠勾連起文化空間,借前者的描摹與敘述可以挖掘后者的根系,觸摸其間流動的文化氣息與脈搏。正如賈平凹的西安,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閻連科的耙耬山脈,這些文字空間表達出作家們的生命理解,折射出當代中國文化的片影。同樣,葉兆言也構建起合乎自我生命節(jié)奏的空間——南京,它雅致典麗又深沉厚重。他筆下的南京寓寫出歷史悠長的綽然風姿和古雅積淀的文化底蘊。在歷史現(xiàn)實與文學想象之間,葉兆言將自己的精神氣質和生命氣息寓于具體的南京,藉南京之“象”展現(xiàn)出古典的情味與韻致。
縱觀葉兆言的創(chuàng)作史,其作品的古典之外象與內韻已綿延三十余年。1987年,他創(chuàng)作了“夜泊秦淮”系列,“可以視為葉兆言對歷史的描繪或‘模擬’,是對‘昨日之夢’的重溫,是其向歷史縱深處探尋的最初嘗試”⑤,也是作者古典情致最為醇厚的小說。作品中南京這一敘事空間的酒樓、茶館、妓院和畫舫,在煙雨迷蒙中搖曳生姿,如同一幅幅風俗畫卷。由此開始,我發(fā)現(xiàn)“夜泊秦淮”開啟了葉兆言獨特的古典之路。不同于蘇童筆下的唯美江南和格非筆下的浪漫江南,葉兆言書寫的江南既靈秀典雅又深沉厚重。他的《一九三七年的愛情》《很久以來》《花影》《花煞》等作品,其間書寫了秦淮河畔的歷史遺跡,六朝古都的世間萬象和波詭云譎的城市變遷,諸多外在的物象深刻影響著文字世界的氛圍與韻味的形成。無論是風流頹廢的“傳統(tǒng)城市”,繁華自由的“現(xiàn)代都市”,庸碌、市儈的“世俗城市”⑥,葉兆言的南京都盡數(shù)呈現(xiàn)著古典的流風余韻。
2017年,葉兆言發(fā)表了長篇小說《刻骨銘心》。這部作品打開了一條隱秘的通道,回應了三十年前的“夜泊秦淮”,使葉兆言作品的古典氣息在時空的交織中貫穿成線,縈繞延綿。在“夜泊秦淮”自序中,作者曾提道:“從每篇末勉強湊成金木水火土之數(shù)字……所缺的一篇的《桃葉渡》。”⑦到了《刻骨銘心》,作者一開篇便書寫了“桃葉渡”,一定意義上填補了“夜泊秦淮”所缺。文中,葉兆言從六朝東晉時代追溯桃葉渡名的由來,聯(lián)想至明清時期河舫競立、燈船簫鼓。又述今日一個“擋不住風勉強遮雨的小亭子”中的吃茶講古。無論是借作者之口所述的桃葉渡之傳說,還是借文中章太炎之說對桃葉山的考證,抑或借杜牧之行的“隔江猶唱”,南京的歷史在這不同時代人物的聯(lián)結之下縱深開掘。秦淮河畔一個不起眼的桃葉渡尚有諸多故事傳說,南京之古根植在其文化土壤之中,這是一個城市與生俱來的氣韻和風神。三十年前與三十年后,葉兆言對桃葉渡的“執(zhí)著”,實際上是對南京古韻的念念不忘。證實著古典的情懷、情愫和情致,是葉兆言深植不變的文化趣味。而這背后,折射的是作者對于城市、文明和歷史的思索,源于他對古與今、靜與動、永恒與剎那的沉思。
可以說,帶有深重歷史感的故舊城市,營造了一種古典的氛圍。那么,其內在的靈魂則來源于在其間生活的人物,他們的經驗、悲歡和思考,使之真正富有生命力,那些韻致與風神在人的生活與精神世界中得到一種永恒。葉兆言的古典韻致,還在于對南京各色人物生活的編織與想象?!傲z風、文人雅集,既承城市前史,也可在近世種種中見到可為印證的人事”⑧。書生、名士、遺老,他們讀書作畫、品茶交友,雅氣在一代代南京人身上傳承、內化。同時,即便是那些在時代潮流中翻滾著的人物,革命戰(zhàn)士、投機分子或摩登女郎,也仍舊難以脫離古老南京的趣味和平淡如徐的人生況味。從古至今,普通南京人對日常生活的關切遠大于對宏大事件的熱情,秦淮河燈影的日夜變幻使南京人對現(xiàn)世人生產生透徹體悟,六朝以來的歷史變遷賦予其見慣世事滄桑的從容不迫,南京人已生成自己平實澹然的生命節(jié)奏。把葉兆言放置在這種文化環(huán)境中,我們對他文字的平白樸質和沖淡自然便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總之,南京作為一個歷史和現(xiàn)實空間,生成了獨特的審美與趣味,它的深處是上千年的文化積淀,包含其自然人文景觀、生活方式、精神意蘊及價值追求,這種氣韻代際相傳至南京人靈魂深處。從而我們看到葉兆言作品中遺老們固守一隅,新人們兀自生長,都可以理解為自古以來便生成的南京性情。葉兆言樂于描摹滾滾歷史煙塵中的普通百姓,他們的悲辛交織與嬉笑怒罵,這源于他對于南京與南京人的理解。事實上,南京人與南京城的休戚與共,并不是個體與城市共存亡、與歷史共進退的決絕,而是兩者之間精神、趣味、情致的聯(lián)結。人與城雙向互動,共同進行內在的精神流動,相偕融入廣闊的世界與宇宙??梢哉f,葉兆言小說的古典氣韻飄舉和生機流蕩,是城市空間歲月變遷的沉淀,是人生命體悟的凝結,是空間與人的生命之氣的相互吞吐與契會。
二
毋庸置疑,葉兆言小說的人文情懷體現(xiàn)在他所構建的文化空間之中,在城市氣息與生命節(jié)奏的契合中。其情韻合諧之下,潛藏著審美意象與作者人生境界的勾連,傳遞出沉靜篤實的人文精神。也就是說,葉兆言簡淡的古典趣味、古典美學和古典氣質中,是作者主體人格的內斂,是“思理為妙,神與物游”,作者以其人文情懷觀照萬物,物象才氣韻生動,從而實現(xiàn)心與物、象與神的內在交融。那么,葉兆言的古典之“象”與“韻”的背后,隱含了何種人文之“情”與“思”?
我以為,首先是他對歷史的關切之情與深沉之思。葉兆言是一位充滿深重歷史感的作家,他“潛到歷史的淵底,以文化憂思者的角度思索中國”⑨,帶有舊式知識分子對傳統(tǒng)中國的懷戀和感時憂國的情懷。葉兆言具有重新摹寫歷史的渴望,他試圖建立起一個精確的坐標體系,標示出中國歷史進程中的重要時間節(jié)點與宏大事件,從而構建起20世紀中國的歷史圖景。他的文字世界通過歷史彼此勾連、交錯,形成了巨大的歷史文化場域。葉兆言對歷史的渴望,恰恰解釋了他為何持續(xù)地選擇南京作為自己的敘事“原鄉(xiāng)”。這絕不僅僅因為葉兆言與南京在地緣上的緊密聯(lián)結,更重要的是“南京是一本最好的歷史教科書,閱讀這個城市,就是在回憶中國的歷史。南京的每一處古跡,均帶有濃厚的人文色彩,憑吊任何一個遺址,都意味著與沉重的歷史對話”⑩。書寫厚重、深沉的中國歷史,南京是一個獨特的入口,歷史與時間在中國文化中表現(xiàn)出濃郁的審美特征,葉兆言因關切歷史而書寫南京和與之密切相關的記憶,又因南京的歷史與文化而使作品自帶了一種中國古典的氣韻、氛圍和風度。
如果進一步追問,面對歷史的南京與南京的歷史,葉兆言的思索與選擇是什么?或許我們能夠在他文字中找到答案。多年以前,季紅真論及“夜泊秦淮”時認為,“白描的手法融匯詩畫的意境與民樂的旋律感,勾連出傳奇式的故事,掩藏起敘事者的主體態(tài)度,卻又含蓄地轉喻出自己對歷史滄桑人性的深刻洞察。”11“夜泊秦淮”及諸多歷史題材小說,傳達了葉兆言對歷史的體悟與洞察。尤其是他塑造的許多舊式中國文人喻示了他的文化選擇,“一個成熟的葉兆言幾乎把他深刻的思想集中在‘文人’的認識上”12?!蹲吩聵恰分械亩±舷壬?,其“日寇一日不消,一日不下追月樓”的自守,是傳統(tǒng)中國知識分子的操守與精神品格,是對民族氣節(jié)和民族大義的堅守??v然故舊的南京在硝煙中日益破碎,但這類知識分子的價值選擇賦予了南京以不屈不滅的風骨。其實,葉兆言是通過濃墨重彩地摹寫故舊文人的性格與行動,表達自我的歷史姿態(tài)。正如蘇童所說,葉兆言“是一個真正的讀書人,滿腹經綸,優(yōu)雅隨和,身上散發(fā)出某種舊文人的氣息”13。一個帶有舊式氣息的讀書人,以自我的方式向舊式知識分子致敬,是跨越近百年的遙遙精神呼應。誠然,對傳統(tǒng)文人的致敬是當代作家的群體性選擇,陳忠實、賈平凹、張煒等也在這條路徑上留下了鮮明的印記。但葉兆言似乎更進一步,他通過小說與散文構架起一個龐大的知識分子的譜系,塑造或重述著那些或虛構或真實的形象,復現(xiàn)他們的文學、文化和思想。通過這些傳統(tǒng)知識分子,葉兆言表現(xiàn)出他面對歷史的思索和自我的價值選擇。在他的文字世界中能體悟出傳統(tǒng)知識分子對于民族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憂思。
同時,葉兆言作品的古典氣質背后還包含著作者對于生命的理解,它超越歷史的時間與空間,達于對個體生命與精神的沉思。正是由于這種生命理解的存在,使得葉兆言的作品盡管書寫了歷史,卻沒有全部呈現(xiàn)血與淚的沉重。這個極富歷史感的作家,在壓抑的歷史片段中,表現(xiàn)出深重、感傷、沖淡、從容的多重調和。他以文人的筆墨、情味和神思,通過溫暖的人間情懷和深厚的人生情韻,稀釋了歷史本身的沉痛感。他著眼“大時代”中的“小人物”,表現(xiàn)了塵世之中普通百姓的生存狀態(tài)和生命意識?!吧鼈€體的生存狀態(tài)、家族的興衰浮沉,訴說的不僅僅是歷史和時代的勢不可擋與波濤洶涌,更呈現(xiàn)了人們的精神、心理、文化結構”14,葉兆言精心地摹寫著大時代中小人物的個體經驗、內在感受、審美體驗和哲學思索。恰如“一九三七年”與“愛情”的組合,作者在腥風血雨的時代浪潮中,卻著力書寫了一場普通人的世俗愛情。正如他自己所言,在“特定年代里徘徊……看到的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斷,一些大時代中的感傷的沒出息的小故事”15。我們甚至可以把《一九三七年的愛情》當作理解葉兆言生命觀的基本坐標,即在歷史之間,鮮活的個體關注自我精神和追尋生命自由的可貴。站在這樣的基點出發(fā),《刻骨銘心》的感情游戲、《花影》的感官享受、《沒有玻璃的花房》的錯謬結合,都可以上升到葉兆言的自由與超越的生命理解。如果我們將此聯(lián)結到中國文化的傳統(tǒng)中,便會發(fā)現(xiàn),葉兆言遵循的是一條在關懷現(xiàn)實生存基礎上,追求精神超越,達成高逸生命境界的路徑,這是中國自古以來便有的濃郁的人文傳統(tǒng)與詩性品格的合一。
葉兆言作品又顯現(xiàn)出對生命和宇宙關系的深刻思考,所謂“萬古長空、一朝風月”,那不時閃現(xiàn)的南京景象,秦淮河、夫子廟、玄武湖、雨花臺,其歷史的陳跡的“永恒”,和現(xiàn)世鮮活生命的“須臾”,形成了古與今、永恒與須臾的對照。作者意圖把有限的人生和短暫的時間融入無限的宇宙中,從而獲得對于沉重現(xiàn)實的超越和生命精神的升華。正如南京“這座古老城市在民國年間的瞬息繁華,轟轟烈烈的大起大落,注定只能放在落滿塵埃的歷史中,讓人感嘆讓人回味”16。作者把自己對于歷史和人生的神思與自然世界的物象合而為一,使其歷史系列小說達到了中國古典文學,以及中國古典美學的一種境界,即“思與境偕”“思與神和”。葉兆言的系列作品,包括文人化的散文,皆顯示出作者虛靜空明的心境。這種虛靜和空明是作者在面對歷史的懷舊和感傷、面對局勢風云變幻的憂民憂國之后,進一步對生命和世界的深切領悟。葉兆言在那些“艷歌”與“挽歌”里,在平凡、世俗或傳奇的故事中,傳達出一種生有窮而時間無盡的中國哲學。
從而,葉兆言的人文情懷表現(xiàn)為沖淡平和、節(jié)制和緩的外部風格?!敖褚乖旅魅吮M望,不知秋思落誰家,懷舊是人生難免的一種情緒,陳年舊事說過去就過去。”17葉兆言以灑脫的“過去”二字應對舊事的感懷與悵望,實現(xiàn)著精神內部的自我超脫。在他的創(chuàng)作譜系中,即便是回望“沒有玻璃的花房”這種親歷的壓抑時代,也仍發(fā)出了“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成長軌跡,我不抱憾生錯了時辰,恰恰相反,是真摯感謝這個年代給予的一切”18的感慨。歷史的災難、死亡、不幸,被正視與承受,并隨著時間日益化解,伴著宇宙實現(xiàn)超越,豁達與坦然皆在其中。葉兆言在物與人的詩性交融之中,在宇宙俯仰之間,最高度地把握生命,最深度地體驗生命。這種超越現(xiàn)實的高逸情韻,懸隔時間去拷問永恒意義的“榮落四時之外”,是一個當代知識分子對中國古代文人的精神呼應,是當代中國文學對中國古典美學和古典哲學的回望與致敬。
三
葉兆言不斷開掘、騰挪、延展自己的敘事空間,其作品可謂“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在諸種題材和形構中,古典的韻味和情致綿延縈繞。我認為,這正是作家的獨特性之所在,恰若王彬彬所述“葉兆言作品里最大的獨特性,就在于這份當代寫作里罕有的典雅”19。那么,其古典意味在當下中國的意義何在?
我想,首先在于他對中國文化的傳承。葉兆言承繼了文人世家的學養(yǎng)與底蘊、襟懷與氣度,并將之散播在當下文學的世界中。盡管在文體風格、敘事方式和意義內涵上,葉兆言自述與祖父葉圣陶存在著明顯的區(qū)別,他不是“為人生”的寫作者,也沒有完全按照“寫實”的路子繼續(xù)向下延展,甚至對其祖父的文學觀念進行了“背叛”與“反摹仿”。但必須承認的是,葉氏家族的文化傳統(tǒng)、思維方式和生命體悟,文人世家的格局與氣象,均在葉兆言的文字世界中悄然展現(xiàn)。事實上,在“斷裂”的當代,葉兆言這種文化的傳承和文脈的賡續(xù),具有特殊的文化意義。他的悠然和柔韌、境界與氣度,勾連起一種文化的記憶,建立起當代文學與現(xiàn)代文學的聯(lián)系。同時,葉兆言的傳承還在于對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繼承。“在汪曾祺之后寫小說的人中,我感覺文人氣最重、小說最接近文章的就是葉兆言”20,其文字中豐富深遠的文化含量,對古代文化、風物、掌故的關注,文體上對古代小說文體的借鑒,語言上的文言句式、書面用語、日常方言等,均含蘊著傳統(tǒng)中國文章的因子。從而,我發(fā)現(xiàn)葉兆言又用個人的文字建立起當代文學與悠遠的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如陳曉明所言,“在葉兆言身上,我們看到中國作家個人所具有的重要性,他能以個人之力牽起一種歷史、一種我們需要頂住的閘門”21。
葉兆言更具獨特意義的地方更在于他的融合。他不僅將自己的藝術氣質、文化品格和歷史關懷熔于一爐,將古典文學的雅致、典麗融入當代文學之中。同時又以深厚的東西方文化學養(yǎng),于不經意間達成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古雅與通俗相融合。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融合的層面,葉兆言在文體結構和形式上的努力保持著“探索”和“不妥協(xié)”22,其“探索”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其西方文學作品閱讀經驗的影響。他在諸多作品中使用了現(xiàn)代性的敘事手段和方法,注重結構設計和形式拆解,探詢作品更多的可能性,無限拓展作品的張力?!稕]有玻璃的花房》運用雙重敘事視角,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之間迅速轉換,《刻骨銘心》敞開小說虛構與想象的特質,《花影》的現(xiàn)代性寓言敘事,等等。值得注意的是,在現(xiàn)代的文體革新與敘事探索蔚然成風之時,葉兆言又在其探索中試圖用本土的語言、本土的事象書寫著古典的風情。確實,葉兆言并非“跟風”的作家,或者說他在各種風潮的代際變化中一直遵循自我的蹤跡,進行自我的探索。他不因先鋒與現(xiàn)代的蔚然大觀而隱藏其文人氣與古典氣。同時,他也不因當代作家對中國傳統(tǒng)的重新發(fā)現(xiàn),而刻意注入傳統(tǒng)與古典的因子,或是反叛式地進行“異質化”的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探索與實踐??傊?,葉兆言以自己的平實、樸質,以及自信,保持“銳氣”的形式追索,又在其中延續(xù)著他個人對于雅致和典麗的追隨,實現(xiàn)了西方與東方、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的有機融合?!肮诺渲髁x的風格情感與葉兆言強烈的現(xiàn)代意識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意蘊的分層結構;從作品的表層結構來看,在極其平淡的敘述框架下……一般讀者可從行云流水式的平白敘述中得到文化和故事的饜足;如果從深層結構來看,那種文人的志趣、精神、形容、飄逸、超脫、自然、典雅、復古、沖淡……均在小說纖秾、含蓄的表述內面呈現(xiàn)出來了?!?3這意味著,葉兆言作品在外部形態(tài)上,既有新銳的西方式話語結構,又有沉郁低回的中國式美學表達。在內部氣質上,既有西方文學的先鋒、現(xiàn)代與西方哲學意味上的思考,又包含著中國古典文學的敘事傳統(tǒng),以及中國文化對于宇宙人生的深沉思索。正因他氣象萬千的藝術特質,使得其作品的主題、內容、形式在創(chuàng)作歷程中逐漸擴展、漫溢,從而風格萬端。
同時,其傳統(tǒng)的一面又包含著一種內在交匯,即雅與俗的融合。論者對葉兆言“傳統(tǒng)”的評價,更傾向于他的市井、通俗,其小說情節(jié)設置的趣味性和傳奇性,包括對話本小說的借鑒,受到的鴛鴦蝴蝶派的影響等等。但在這之后,又沉露著中國古代文學和古代文化傳統(tǒng)的典雅的氣息。他渾然天成地將“市井”與“古雅”聯(lián)結在一起,潑皮無賴的謾罵、酒樓歌女的調笑或是革命者的三角愛情,在俗世之中,在趣味之內,又在古雅之間。我想,葉兆言既不是要做一個鴛蝴的繼承者,也絕非要處處顯露出其高逸。恰在這無意之中,其獨特的文章氣韻自然生長。他是將自己的學識、見聞、才情和趣味融為一體,形成了個體的文人姿態(tài)和文化品格。
在當代文學發(fā)展的歷史中,葉兆言是一位難以逾越的重要作家,卻又常常被含混地放置在各種潮流中一帶而過。這在于我們始終沒有真正地認識到他的獨特性和重要性,或者是并沒有真正進入他的文字世界和精神世界。他講究章法結構又溢出了一般的章法,追求故事的傳奇性又不止于敘述故事,講求語言的平白淺易卻又富有文人意趣,葉兆言的豐富性并非任何一種文學潮流所能描述與涵蓋。他區(qū)別于其他當代作家的特質,其實是一種文化情味,一種古典氣質。他那種深入到作品肌理及其精神內部的傳統(tǒng)中國之美,那氣韻生動的圖景、感傷懷舊的情緒、逸動的文人情思,以及他關于宇宙人生的中式哲學思索,和他俯仰之間“空故納萬境”的生命境界。葉兆言在沖淡、自然之間,在舒徐自如之中,真正把中國文化人格化和生命化。他對個體生命的關注和現(xiàn)實人生的理解,有情趣有襟懷,更融入了深沉的文化哲思。在當代,中國文明、中國精神和中國境界是我們共同追求的文化至境。葉兆言作品內部的精神和氣韻所隱含的中國文人式的神思,對中國古典美學、中國哲學的繼承,恰是當代所倡導的中國精神。
葉兆言在他博大的藝術世界之中,構筑起真幻相偕的歷史世界與地域空間,他展示了翻騰著歷史煙云的故舊城市,涵納著普通人生的凡俗日常,顯現(xiàn)出中國知識分子的歷史眼光與文化自覺。其沖淡自如的文字品格、古典雅致的文化氣韻和超拔升華的人生境界,閃現(xiàn)著當代少有的“簫的聲音”與“劍的光澤”。四十年來,葉兆言以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和書寫,實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中國文學、美學與哲學的回望、接續(xù)和更新。
注釋:
①②[美]王德威:《艷歌行——小說“小說”》,《讀書》1998年第1期。
③羅崗:《讀〈葉兆言文集〉(五卷本)》,《文藝理論研究》1995年第4期。
④范溫論韻曾道“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初若散緩不收,反復觀之,乃得其奇處”。見郭紹虞:《宋詩話輯佚》,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372頁。
⑤14張學昕:《短篇小說的“艷歌”或“兒歌”——葉兆言的短篇小說》,《長城》2021年第4期。
⑥曾一果:《葉兆言的南京想象》,《上海文化》2009年第2期。
⑦葉兆言:《夜泊秦淮》,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
⑧何平:《南京城在文學的時間里生長——讀程章燦散文集〈舊時燕:文學之都的傳奇〉》,《光明日報》2021年2月3日。
⑨黃軼:《葉兆言研究資料》,人民文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頁。
⑩葉兆言:《鄉(xiāng)關處處》,大象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頁。
11季紅真:《被拆解的名節(jié)神話:讀〈追月樓〉》,《文藝爭鳴》1993年第4期。
12王堯:《關于葉兆言近期文章及其他》,《當代作家評論》2000年第1期。
13蘇童:《葉兆言印象》,江蘇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80頁。
1516葉兆言:《一九三七年的愛情》,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4頁,第1頁。
17葉兆言:《陳年舊事》,譯林出版社2020年版,第2頁。
18葉兆言:《沒有玻璃的花房》,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版,第280頁。
19202122葉兆言:《簫的聲音,劍的光澤》,http://www.chinawriter.com.cn/n1/2020/1219/c403994-31971977.html
23丁帆:《跋葉兆言的〈去影〉》,《中文自學指導》1995年第4期。
(作者單位: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50后作家小說創(chuàng)作與‘精神中國’建構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CZW040)
責任編輯:劉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