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夢茹[中國礦業(yè)大學(xué),江蘇 徐州 221000]
西方詩人奧登(W.H.Auden)在其所作的悼亡名篇《悼念葉芝》中“意有所指”:“愛爾蘭刺傷你發(fā)為詩歌,/但愛爾蘭的瘋狂和氣候依舊,/因為詩無濟于事。”奧登的《悼念葉芝》不僅是為了悼念而作,其中更是包含了奧登對于詩人和詩藝的反思。無獨有偶,唐朝詩人白居易也曾為悼念李白作了一首詩名為《李白墓》,他在詩中感嘆:“可憐荒壟窮泉骨,曾有驚天動地文?!痹娙穗m逝,詩歌長留。二者題材相似,卻又不約而同地折射出詩人所處時期的黑暗現(xiàn)實。由于中西方語言和文化的差異,兩首作品存在著不同之處。本文將從詩歌意象、詩歌情感以及詩歌主題三個方面對兩首詩進行比較分析。
在有關(guān)悼念的詩歌當中,詩人們選用的意象大同小異。不過意象在《悼念葉芝》和《李白墓》中的功能并不相同,奧登以景作喻,白居易則是以景寫情。
西方傳統(tǒng)哀歌中有著一些傳統(tǒng)動植物意象,比如托馬斯·格雷(Thomas Gray)的《墓畔哀歌》(Elegy Written in a Country Churchyard):“晚鐘響起來一陣陣給白晝報喪,/牛群在草原上迂回,吼聲起落。”惠特曼(Walt Whitman)在《當紫丁香最近在庭園中開放的時候》(When Lilacs Last in the Dooryard Bloom'd)中寫道:“當紫丁香最近在庭院中開放的時候,/那顆碩大的星星在西方的夜空隕落了,/我哀悼著,并將隨著一年一度的春光永遠地哀悼著?!比欢兜磕钊~芝》中并沒有出現(xiàn)這些牛、羊、紫羅蘭等傳統(tǒng)意象,取而代之的是一些陌生的自然意象:
他在嚴寒的冬天消失了:
小溪已凍結(jié),飛機場幾無人跡
積雪模糊了露天的塑像;
水銀柱跌進垂死一天的口腔。
呵,所有的儀表都同意
他死的那天是寒冷而又陰暗。
“飛機場”(airports)“塑像”(statues)和“水銀柱”(mercury)等城市意象一下將科技的冰冷氣息帶入了詩歌。1939年1月底巴塞羅那淪陷,佛朗哥叛亂得逞,兩天后葉芝逝世。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剛來到紐約的奧登寫下了這首挽歌。因此詩歌中的“他”絕不僅僅是葉芝。吳忠誠(2007)認為“年輕的詩人目睹著人類文明的現(xiàn)狀,深感寒冷與陰暗:生活自由流動的水潮已經(jīng)凍結(jié)?!鳖愃频陌涤髟诮酉聛淼脑姽?jié)也能發(fā)現(xiàn):
遠遠離開他的疾病,
狼群奔跑過常青的樹林,
農(nóng)家的河沒受到時髦碼頭的誘導(dǎo);
哀悼的文辭,
把詩人的死同他的詩隔開。
明面上詩人描寫了葉芝死后大自然卻不為所動的場景:狼群依舊奔跑在樹林中,小河也照樣流淌。但結(jié)合后兩句再看,詩人其實也是在暗示詩人已逝,詩品長存,就如自然間這些“常青的樹林”一般。
在中國,關(guān)于哀悼的古典詩歌的感情基調(diào)多以悲傷為主,因此詩人們多選用自然意象、植物意象、日常生活意象。
以白居易所處的唐朝為例,如崔玨悼念李商隱:“鳥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鳳不來?!保ā犊蘩钌屉[》其二)詩人在此繪制了一幅傷感的虛景,竹死、桐枯、鳳亡,無一不令人悲愴;詩人元稹的《遣悲懷三首》中則是有著大量的生活意象:“野蔬充膳甘長藿,落葉添薪仰古槐?!保ā肚脖瘧讶住菲湟唬耙律岩咽┬锌幢M,針線猶存未忍開?!保ā肚脖瘧讶住菲涠┰娋潆m僅平鋪直敘了與妻子生活時的幾個片段,卻能感受到詩人的無盡懷念;李商隱在獨游曲江之時想起亡妻:“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暮秋獨游曲江》)詩人將內(nèi)心的憾恨全數(shù)寄托在了荷葉之上。
《李白墓》的前兩句所用的植物意象營造了李白墳蕭條簡陋的景象:“采石江邊李白墳,繞田無限草連云。”圍繞墳地的野草向著天邊肆意蔓延,一句話道盡了亡者身后的凄涼。以景寫情一向是詩人們慣用的寫作技巧,白居易自然也身在其中。暗藏在“繞田無限草連云”之下的是白居易憑吊李白之際看到如此荒涼場景的傷感與感慨,這為下文的抒情作了情感上的鋪墊。
兩首詩歌悼念的對象都是當時的大詩人。白居易與李白雖同屬于唐朝,但李白去世時白居易還未出生,但白居易對李白的才華仰慕已久。因此在《李白墓》中可以看到其對李白毫不掩飾的贊美。不過葉芝之于奧登,卻并不像李白之于白居易。在《悼念葉芝》中奧登對于葉芝既有克制的肯定也有隱晦的批評,更多的是理性的思考。
奧登在《悼念葉芝》中所蘊含的感情大多是克制的。“你像我們一樣蠢,可是你的才賦卻超越這一切?!眾W登的口吻與其說是贊美,倒更像是對葉芝才華的冷靜分析。同時,奧登并不避諱談?wù)撊~芝與愛爾蘭的關(guān)系。如在詩歌的第三部分,奧登說:“讓這愛爾蘭的器皿歇下,/既然它的詩已盡傾灑?!逼渲芯桶岛藠W登隱晦的對葉芝政治傾向的批評。學(xué)者Marecki(2011)還認為詩歌此處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反英雄的主題:“偉大之舉并不由天才們所為,而是由那些普通人創(chuàng)造。”奧登也多次強調(diào)應(yīng)當把詩人和其作品分開來看:“哀悼的文辭/把詩人的死同他的詩隔開?!倍鴮τ谌~芝本人的逝世,奧登的情感則被客觀化了:
但在來日的重大和喧囂中,
當交易所的掮客像野獸一樣咆哮,
當窮人承受著他們相當習慣的苦痛,
當每人在自我的囚室里幾乎自信是自由的
有個千把人會想到這一天,
仿佛在這天曾做了稍稍不尋常的事情。
除了對于葉芝之死的悲痛,奧登還表達了對麻木世人的痛心,還有對他們遭受不幸的悲哀。他在1970年的《紐約季刊》的訪談中說道:“我的這些哀歌不是悲痛的詩?!眾W登看到的是如“野獸”一般的“交易所的掮客”,是“窮人”日復(fù)一日并早已習慣的“苦痛”,是當時那個充滿著利益的、冰冷的世界??梢钥闯?,奧登是在通過葉芝的逝世來審視當時的社會。由此可見,奧登在這首詩歌里的情感總體上是理性的。
與之相對照,白居易對于逝者的感情更加直白,偏向于感性。就如他為悼念好友元稹所作的《夢微之》。其中“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夢微之》)一直為后人傳頌,詩人失去摯友的悲痛欲絕十分具有感染力,由此可見詩人的感性。白居易對李白的仰慕從其另一首詩《讀李杜詩集,因題卷后》中也可見一斑,詩中“吟詠留千古,聲名動四夷”說明了李杜的詩歌影響之廣,而“天意君須會,人間要好詩”明確表達出白居易對李、杜二人詩歌的推崇。學(xué)者靜永?。?001)的論文也有相關(guān)論述:“按此詩在文集中的排列位置,可知是白居易左遷江州途中所作。白居易悲傷江州之行,在襄陽以南船中讀書而作。其行李之中有李白和杜甫詩《李杜詩集》”。
“但是詩人多薄命,就中淪落不過君?!痹娙舜蠖嗝燃埍?,詩句通俗易懂,準確地傳達出了白居易對于李白命運的無限同情與悲憤。白居易關(guān)注到了李白的不世之才,也給予其一生郁郁不得志的關(guān)切。因此《李白墓》中有白居易對李白的敬慕、惺惺相惜、同情和關(guān)切,這些情感更加直白,也更加感性。
《悼念葉芝》和《李白墓》的主題都是為了悼念,但作者顯然不僅僅是為了悼念,兩首詩歌都影射出黑暗的當代局勢。不過兩位詩人的側(cè)重點是不同的:奧登以葉芝的逝世為出發(fā)點,探索了詩歌的品格,而白居易則從李白的墳?zāi)怪锌吹搅税ㄗ约旱拇蠖鄶?shù)詩人的命運。
奧登在《悼念葉芝》中摻雜了許多對于詩歌的思考,側(cè)重探討的是詩歌的品格。如Pierce(2014)所言:“雖然葉芝的肉體已經(jīng)死亡,但是他的詩仍然從墓穴中歌唱而來,為讀者帶來生機并教他們‘如何贊譽’?!痹趭W登眼里,詩歌是獨立的,是可以給人慰藉的,并且是永生的。
上文已說明奧登在詩歌的第一部分就暗示了詩歌是和自然一樣長存的,以及詩歌也是獨立的。而在第二部分奧登談到了詩歌的本質(zhì):
它永生于
它辭句的谷中,而官吏絕不到
那里去干預(yù);“孤立”和熱鬧的“悲傷”
本是我們信賴并死守的粗野的城,
它就從這片牧場流向南方;它存在著,
是現(xiàn)象的一種方式,是一個出口。
唐毅(2013)認為奧登在此暗示:“詩有一種原始生命力和內(nèi)在活力,依自身規(guī)律而發(fā)展,且不因時代或環(huán)境的改變而消逝?!?/p>
“靠耕耘一片詩田/把詛咒變?yōu)槠咸褕@,/在苦難的歡騰中/歌唱著人的不成功?!泵鎸埧釤o情的現(xiàn)實,奧登認為詩歌仍然是人們的救贖。詩歌像“治療的泉水”一樣可以慰藉人們“心靈的沙漠”。有些學(xué)者認為這首詩歌是奧登以詩歌介入政治失敗的宣告,但耶魯大學(xué)學(xué)者Wasley(2000)認為:“奧登為葉芝寫的這篇挽歌以及他到美國之后寫的詩歌,并非承認失敗或放棄,而是一個改變的契機,是一種他深思熟慮過后自己對詩歌抱負的重新定義?!?/p>
不同于奧登,白居易在《李白墓》中哀嘆的是詩人的“薄命”。唐朝以“安史之亂”為分水嶺,社會由繁盛轉(zhuǎn)為凋敝,士人的命運受到政治大環(huán)境的影響,大多黑暗阻塞。白居易身處“安史之亂”以后唐朝經(jīng)濟由盛轉(zhuǎn)衰的中唐時期,《李白墓》即為白居易左遷江州途中所作。靜永健(2001)指出,這個時期的白居易其實已經(jīng)對自己的“死”有了自覺:“‘老辭游冶尋花伴,病別荒狂舊酒徒。更恐五年三歲后,些些譚笑亦應(yīng)無。’此詩是元和十二年所作。詩中詠‘老’,詠‘病’,還有更可怕的是連“些些談笑”也‘無’的‘死’?!笨梢姲拙右着c李白一樣“就中淪落”。
但是“就中淪落”的詩人又何止自己和李白呢?比如白居易的好友元稹因得罪權(quán)貴和宦官,被貶到江陵府作士曹參軍,自此開始了十年輾轉(zhuǎn)流離的貶謫生涯;又如李商隱因陷入“牛李黨爭”而仕途坎坷。唐鋒(2014)在其論文中分析道:“自中唐開始的日趨激烈的朋黨之爭對廣大的文人士大夫構(gòu)成了直接的威脅,中晚唐時期的牛李黨爭既是士、庶之爭,也是對待藩鎮(zhèn)與科舉的態(tài)度之爭,更是維護各個政治集團既得利益的爭斗。”在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下,文人們深受其害,也難怪白居易會說“但是詩人多薄命”。
《李白墓》和《悼念葉芝》既有相同之處,也有明顯的不同。二者題材相同,悼念的對象相似以及在悼念的外皮下都有著對當下的思考等。但兩首詩也有著不同之處,如詩人對意象的使用,還有詩歌情感基調(diào)的不同,以及兩位詩人對當下的思考側(cè)重點也不同。雖然是一樣的悼念,卻是兩種不同的哀思。這也反映出中西方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這或許可以為我們理解中西方文化差異提供一個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