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愛琳

(四川大學(xué)，四川 成都 610000)

錢鐘書先生的《圍城》是現(xiàn)代中國小說的代表之一，著名文學(xué)評論家夏志清認為，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圍城》這部作品令人愉悅，是精心創(chuàng)作而成的，或許可謂最偉大的一部作品[1]441?！秶恰返挠⒆g本Fortress Besieged是珍妮·凱利(Jeanne Kelly)以及茅國權(quán)(Nathan K. Mao)合作翻譯而成的，自1979年在美國首次出版以來，該譯本受到了學(xué)界的關(guān)注，并得到了廣泛研究。比如，從整體角度出發(fā)，學(xué)者孫藝風(fēng)探討了《圍城》英譯本中存在的問題[2]。而具體來看，也有不少學(xué)者從翻譯理論、文學(xué)理論、語言學(xué)、符號學(xué)等多個角度出發(fā)，研究了《圍城》英譯本中的幽默翻譯、修辭手法、文化、注釋等。雖然如此，卻少有學(xué)者討論《圍城》英譯本中頻繁出現(xiàn)的明晰化翻譯技法(explicitation)。因此，為豐富現(xiàn)有相關(guān)研究，本文對《圍城》英譯本中的“非強制明晰化”(optional explicitation)翻譯技法展開了描述性翻譯研究(DTS)，希望能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或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英譯提供一定的借鑒。

一、走出國門的《圍城》

《圍城》是文學(xué)研究家、中國現(xiàn)代作家錢鐘書先生的著名作品之一。該作品是一部長篇諷刺小說，風(fēng)格獨特，講述了男主人公方鴻漸留學(xué)回國后的故事，展現(xiàn)了抗日戰(zhàn)爭初期的中國知識分子群像。上文已提到，夏志清曾于1961年在自己的作品中高度評價《圍城》，這使得以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9年3月版為模板的《圍城》盜版在海外大受歡迎，《圍城》因而也在國外受到了關(guān)注和研究，被各國引進并翻譯[3]65。因此，自20世紀60年代開始，《圍城》多個語種的譯本陸續(xù)出現(xiàn)。其中，英譯本Fortress Besieged的底本正是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9年3月版《圍城》[3]66，由印第安納大學(xué)出版社(Indiana University Press)于1979年首次出版。該譯本由珍妮·凱利完成初稿，后由茅國權(quán)進行修訂。著名漢學(xué)家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稱贊凱利和茅國權(quán)的譯本充滿活力、清晰明了，有時還很浪漫，并認為該譯本將立刻改變西方人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的看法[4]。截至2021年10月12日，《圍城》英譯本 (New Directions版本)在全球最大的圖書推薦網(wǎng)站goodreads.com上得分為4.30分(滿分為5分)。不難看出，F(xiàn)ortress Besieged是成功的。

二、非強制明晰化翻譯技法

“明晰化”(explicitation)這一術(shù)語是法國語言學(xué)家讓-保羅·維奈(Jean-Paul Vinay)和讓·達貝爾內(nèi)(Jean Darbelnet)提出的，指的是一種文體翻譯技法，即譯者可根據(jù)語境或相關(guān)情況獲取源語中隱含的信息，并在目標語中將其明確[5]。非強制明晰化(optional explicitation)則是匈牙利羅蘭大學(xué)語言學(xué)及翻譯研究教授金加·克勞迪(Kinga Klaudy)劃分的明晰化類型之一。根據(jù)克勞迪的描述，非強制明晰化取決于語言間文本建構(gòu)策略和文體偏好的差異，若譯者不使用非強制明晰化，目標語語句的語法仍然正確，但譯文在整體上會顯得笨拙且不自然[6]。換言之，非強制明晰化體現(xiàn)了譯者翻譯過程中的一種自我選擇。 學(xué)者卡丹斯·塞吉諾特(Cadance Séguinot)指出明晰化在翻譯中可以三種形式存在，分別是(1)譯文表達了原文未表達的信息；(2)原文暗示的信息或原文中需要通過預(yù)設(shè)來理解的信息在譯文中得到了明確表達；(3)通過聚焦、強調(diào)或詞匯選擇，原文中某信息在譯文中更加受到重視[7]108。由于非強制明晰化是明晰化的一種類型，故也適用于這三種形式。

三、《圍城》英譯本中的非強制明晰化

《圍城》英譯者在翻譯中頻繁運用了非強制明晰化翻譯技法。通過比對《圍城》的原文和英譯，本文對《圍城》英譯本中的非強制明晰化情況進行了舉例分析，并探討了譯者使用這些非強制明晰化的動機。

(一)非強制明晰化譯例

一是文化負載項層面。《圍城》原文中有不少涉及中國文化的內(nèi)容，比如習(xí)語、成語等，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對這些內(nèi)容的含義進行了解釋，而非照搬其字面意思：

“準備碰個軟釘子(1)文中劃線部分為譯者運用非強制明晰化之處。?！盵8]23

“he braced himself for a polite rebuff.”[9]27

譯例原文中的“軟釘子”即為一俗語，而“碰軟釘子”便指某人遭到了他人的婉拒。譯者在譯文中將其譯作“a polite rebuff(禮貌的拒絕)”，對該俗語的語義進行了明晰。

二是口語化表達層面。譯者同樣運用了解釋的方法，通過將被明晰對象替換為解釋性內(nèi)容，明確了原文口語化表達在語境中的語用含義：

“拿我的去，拿去，別推，我最不喜歡推?！盵8]25

“Here, take mine. Go ahead and take mine.I hate being refused.”[9]30

該譯例來自重要角色蘇文紈和主人翁方鴻漸之間的互動。方鴻漸正在用自己的手帕擦手，而蘇文紈見其手帕衛(wèi)生狀況欠佳，便立即將自己的手帕予其使用，并說出了該譯例的內(nèi)容。而從蘇文紈這句話也可看出，方鴻漸做出了將手帕推回的動作，表明了其拒絕的態(tài)度。因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根據(jù)這一場景將蘇文紈此處的口語化表達替換為了“I hate being refused(我不喜歡被拒絕)”，解釋并明晰了該表達在所處語境中的語用含義。

三是文字游戲?qū)用妗Ｎ淖钟螒蚴恰秶恰肺谋镜囊淮筇攸c，譯者運用了補充的方法，通過在譯文中補充少量信息，向目標語讀者突出展示并解讀了作者所設(shè)置的文字游戲：

“從前大學(xué)之道在治國平天下，現(xiàn)在治國平天下在大學(xué)之道”[8]190

“Heretofore, the Way of Great Learning lay in ruling the country and pacifying the land; now ruling the country and pacifying the land lies in the Way ofthe University (literally, great learning)”[9]2

可以看出，譯者在準確翻譯該譯例原文的基礎(chǔ)上，通過添加括號對“the University(大學(xué))”進行了補充說明，用“l(fā)iterally(照字面含義)”一詞表示“the University”和“great learning”在漢語中的字面表達是一致的，均為“大學(xué)”，因此向目標語讀者明晰了原文作者在此處設(shè)置的文字游戲。

四是邏輯關(guān)系層面。英文以形合為特點，而中文以意合為特點。在中文中，分句之間或許不存在任何連接詞，但在語義上卻有著因果、轉(zhuǎn)折等邏輯關(guān)系。《圍城》的英譯者注意到了這一點，通過補充連詞以及改變原文語句的順序凸顯了原文的邏輯關(guān)系：

“倚仗人的機巧，載滿人的擾攘，寄滿人的希望”[8]2

“Relying on man′s ingenuity and entrusted with his hopes, but loaded with his clutter”[9]4

該譯例原文由三個分句構(gòu)成，第一個分句和第三個分句均為褒義，而第二個分句則為貶義。譯者在譯文中調(diào)換了這三個分句的順序，將同為褒義的第一個分句和第三個分句并列，而將貶義的第二個分句置于了句末，且在第二個分句前補充了連詞“but(然而)”以突出其相反的感情色彩，故也明晰了其與另外兩個分句之間轉(zhuǎn)折的邏輯關(guān)系。

上文已提到，塞吉諾特認為明晰化有三種形式，而以上四個層面的非強制明晰化即可被歸于第二種形式——原文暗示的信息或原文中需要通過預(yù)設(shè)來理解的信息在譯文中得到了明確表達[7]108。也就是說，文化負載項、口語化表達暗含的意義在譯文中得到了明確表述，文字游戲的設(shè)置被直接展示于譯文中，隱藏的邏輯關(guān)系得到了顯現(xiàn)。

除以上內(nèi)容外，《圍城》英譯中的非強制明晰化翻譯技法還存在于多語言層面。在《圍城》原文中，中文和英文在某些場合下同時出現(xiàn)，譯者在譯文中將原文的英文部分變?yōu)榱诵斌w：

“Sure！值不少錢呢，Plenty of dough?！盵8]41

“Sure! Worth quite a lot of money,plenty of dough. ”[9]48

在該譯例的原文中，“sure(當然)”和“plenty of dough(很多錢)”均為角色在用中文交談時夾雜的英文，譯者在譯文中將這兩處的字體更改為了斜體。加布里埃拉·薩爾達尼亞(Gabriela Saldanha)認為在譯文中添加強調(diào)性的斜體表示著“a tendency to facilitate readability”[10]30(一種易于閱讀的傾向)，而安奈利·阿德爾(Anneliedel)則將斜體和黑體這類排印標記視為“元話語(metadiscourse)”，用于提供額外含義[11]28。譯者此舉起到了強調(diào)與提醒的作用，幫助目標語讀者區(qū)分了兩種不同的語言，輔助了目標語讀者對原文的理解。

最后是角色內(nèi)心獨白層面。譯者再次使用了改變字體的策略，以提醒讀者斜體部分為角色的內(nèi)心活動而非口頭的言語表達(這一點與上述多語言層面的非強制明晰化相同，故相關(guān)分析在此不再贅述)：

“晚飯后翻看的歷史教科書，影蹤都沒有了。該死的教科書，當學(xué)生的時候，真虧自己會讀熟了應(yīng)考的！”[8]36

“but as for the history textbooks he had skimmed through after dinner, there wasn′t even a trace left.Those confounded textbooks! It′s amazing that I could have learned all that stuff for examinations when I was a student! ”[9]42

同樣基于塞吉諾特的“明晰化三形式”理論可知，多語言層面和角色內(nèi)心獨白層面的非強制明晰化均屬于第三種形式，即通過聚焦、強調(diào)或詞匯選擇，原文中某信息在譯文中更加受到重視[7]108。譯者通過改變字體對部分譯文進行了強調(diào)，使讀者能夠重視原文的相應(yīng)信息。

(二)譯者運用非強制明晰化之動機

克勞迪與另一位學(xué)者克里斯汀娜·卡羅伊(Krisztina Károly)曾在她們的共同研究中表示明晰化通常是翻譯策略(translation strategy)的結(jié)果[12]，而翻譯策略指“an overall orientation of the translator”[13](譯者的總體目標)，比如采用意譯或直譯、使用歸化或異化等。換言之，正是譯者的翻譯策略決定了其在目標語文本中使用明晰化翻譯技法的行為。

因此，要探尋《圍城》英譯者運用非強制明晰化之動機，需先了解其翻譯策略(即總體目標)。本文借助了安托瓦納·貝爾曼(Antoine Berman)的“翻譯規(guī)劃(translation project)”理論模型以展開討論。貝爾曼認為，“翻譯規(guī)劃”可被視為翻譯所攜帶的明確目的，研究者不僅需要通過閱讀譯文對其進行分析，還應(yīng)參考譯者參與的副文本[14]。

在《圍城》英譯本的譯者序中，譯者表明希望該譯本能激發(fā)人們對錢鐘書及其作品更濃厚的興趣，這句話足以視作《圍城》英譯本的“翻譯規(guī)劃”或明確目的。因此，為了達到該目的，《圍城》英譯者需在總體上采用以目標語讀者為導(dǎo)向(TL reader-oriented)的翻譯策略，充分考慮目標語讀者的需求。

《圍城》英譯本的目標語讀者由不同群體共同組成。學(xué)者余承法在其研究中通過數(shù)據(jù)分析發(fā)現(xiàn)并總結(jié)道，《圍城》英譯本已被世界各地不同等級的圖書館收藏，如社區(qū)圖書館、大學(xué)圖書館、公共圖書館，由此可知，《圍城》的目標語讀者群是包括普通讀者的，不僅僅只有學(xué)者、專家等專業(yè)人員[15]。而在《圍城》英譯本的前言和后記中，小說的背景和作者錢鐘書都得到了詳細的介紹，因此可以推斷，《圍城》英譯本更精確的受眾為普通目標語讀者，因為對目標語專家學(xué)者(如海外漢學(xué)家或“錢學(xué)家”)來說，這些信息已為他們悉知，譯本大可不必再大費周折對其作出詳盡介紹。

因此，既然《圍城》英譯本主要針對的是普通目標語讀者，那么譯者則需運用非強制明晰化的翻譯技法來達到其“翻譯規(guī)劃”，即產(chǎn)生一篇“照顧”普通目標語讀者的譯文。具體來講，譯者使用非強制明晰化翻譯技法以達到以下目的。

一是確保普通目標語讀者對原文的基本理解。語際翻譯跨越兩種不同的文化，而原文中與源語文化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往往給目標語讀者造成閱讀障礙，根據(jù)塞吉諾特的觀點，這些內(nèi)容通常是暗示性的，或需要借助預(yù)設(shè)來理解。一些非強制明晰化(如文化負載項明晰化)則可通過提供最少量的信息，使讀者即使不清楚語義含義，也能理解詞項的功能[10]26，為普通目標語讀者理解原文提供了保障。

二是進一步優(yōu)化普通目標語讀者的閱讀體驗。在保證普通目標語讀者對原文的基本理解后，或掃清了源語文化造成的障礙后，譯者所使用的非強制明晰化也使得部分原文內(nèi)容在譯文中更合乎邏輯、易于理解。例如，邏輯關(guān)系明晰化使譯文較原文擁有了更突出的邏輯關(guān)系，而口語化表達明晰化則直接向普通目標語讀者展示了這些內(nèi)容在原文語境中的實際含義，使得原文更易于理解。

三是保留原作者打造的語言效果。《圍城》中的詼諧語、雙關(guān)語等是該作品的顯著特點之一，形成了一定的語言效果。然而對于翻譯來說，夏志清承認，譯者無法在目標語中找到相應(yīng)的詼諧語和雙關(guān)語使原作的喜劇性篇章保持生動[1]459，也就是說，原文中的詼諧語和雙關(guān)語對翻譯造成了難點，翻譯很難保留其幽默的效果。而《圍城》英譯者所使用的相關(guān)非強制明晰化則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這一問題，比如通過文字游戲明晰化解說原作者設(shè)置的文字游戲，即可讓普通目標語讀者體會到其趣味性。

四、結(jié)語

《圍城》英譯者珍妮·凱利和茅國權(quán)在翻譯過程中針對原文的不同層面，通過解釋、補充、調(diào)換譯文語句順序、更改相關(guān)譯文字體的方法使用了非強制明晰化翻譯技法。這些非強制明晰化翻譯技法分別存在于文化負載項層面、口語化表達層面、文字游戲?qū)用?、邏輯關(guān)系層面、多語言層面，以及角色內(nèi)心獨白層面，且可基于坎迪斯·塞吉諾特的“明晰化三形式”理論進行分類。兩位譯者使用非強制明晰化翻譯技法的動機則與其以目標語為導(dǎo)向的翻譯策略有關(guān)，他們需借助非強制明晰化翻譯技法以產(chǎn)生一篇適合普通目標語讀者的文章，并引發(fā)人們對錢鐘書及其作品的興趣。

此外，自本世紀初以來，我國一直致力于推動中華文化走出去，而本文的研究發(fā)現(xiàn)也可為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外譯提供一些啟示。比如譯者在翻譯過程中除了顧及源語與目標語的語言表達差異外，還應(yīng)充分考慮兩種語言背后的文化。此外，譯者可根據(jù)自己的翻譯策略針對原文不同的場景適當采用恰當類型的明晰化翻譯技法。最后，一部作品可由目標語譯者和源語譯者共同完成，譯者在整個翻譯過程中也可積極向權(quán)威學(xué)者乃至原作者本人征求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