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姍姍

【摘要】近年來，隨著中國和平崛起，“中國形象”問題逐漸引起各學界關注，形象學領域下的“中國形象”更多地致力于對主體自身認識的批判。嚴歌苓新移民小說著力于塑造冷靜、全面、客觀而又豐富的中國形象，通過對嚴歌苓新移民小說在“東西方文化沖突”“歷史沉浮”“女性弱者形象”及“文化交融”四個不同緯度下“中國形象”書寫的闡釋和提煉，探索在全球化語境中如何保持自己的文化本性，創(chuàng)造出真正的中國形象，弘揚中國文化生生不息的精神。

【關鍵詞】新移民小說;中國形象;弱者;知識分子;文化交融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2）03-0026-03

基金項目：本文系2019年度合肥學院科研基金人文社科重大項目（項目編號：19RW032DA）。

文學中的中國形象是豐富多樣且變化發(fā)展的，它體現(xiàn)在不同作家各具主觀性和經(jīng)驗性的認知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審美想象與建構。“中國形象”作為“他者”幫助確認了西方有關地緣文明的觀念秩序。[1]文學中的中國形象則通過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來予以實現(xiàn)，人物形象很大程度上折射了中國形象。

一、形象學視閾下的“中國形象”

形象學屬于比較文學的范疇，它研究一國文學中的外國形象及其含義，通過文學中的形象了解國家之間的相互觀察、相互表述和相互塑造。形象學研究的意義并不在于比對與實物的相似度，它是“在文學化同時也是社會化的過程中得到的對異國認識的總和?！保先A，2001）這不僅對“他者”有著認識意義，對主體自身的認識也具有批判性。

正如在藝術領域，評價藝術作品的高低優(yōu)劣更多地是以其藝術性為參考尺度，它與原型的相似程度并不作為主要考量的依據(jù)。文學作品中異國形象的分析也并不以這一形象與實際形象的真?zhèn)纬潭缺容^為主要研究點。文學作品中的“形象”所指的“并不僅僅是造型意義上的肖像，更多地，它是一種符號、一種象征，是一種感情和思想的混合體現(xiàn)”。[2]

在西方文化中，“中國形象”是一個多種形象的混合體，既具有神秘、聰明、堅韌、勤勞、東方風情等優(yōu)秀特質也兼具一些落后的負面形象。根據(jù)西方利益與風尚的變化，“中國形象”被不斷重塑?！恶R可·波羅游記》把中國描述成了遍地黃金的富庶之地，激起了歐洲人對東方的強烈向往，西方的文學世界隨之出現(xiàn)了一大批或臆想或主觀的“中國形象”。“中國形象”在很大程度上動態(tài)地折射出歐洲人自身文化的變化和對“中國形象”的精神需求。在這樣一種預設模式下產(chǎn)生的“中國形象”，難以成為真正的原生態(tài)的中國形象。

無論是在國外的文學作品中，還是在海外影視作品中，抑或在好萊塢的大片中，“中國形象”模式之單一、角色之匱乏，所呈現(xiàn)的形象的單一、刻板令人費解。在此背景下，海外華人對中國形象的塑造，是對西方視角下的中國形象的一種反撥，是確認個人文化身份的重要途徑，在中國和平崛起及文化自信的時代背景下，有力地做出了回應，同時也為文學研究提供了新思路和新途徑。

二、“新移民小說”的時代意義

近年來，隨著一批優(yōu)秀的新移民小說相繼問世并被翻拍成影視作品，國內(nèi)研究者對海外華人創(chuàng)作的新移民小說關注度日漸增加。關于“新移民文學”的界定，有學者認為新移民作家群體包括所有中國同胞海外僑胞，港澳臺同胞均包含在內(nèi)，創(chuàng)作語言不僅限于中文，作品內(nèi)容更多樣化，不僅限于書寫中西文化碰撞下的經(jīng)歷和感受，也可以“反映異國文化背景中對母國文化、歷史的反思和對母國生活經(jīng)歷的回憶”[3]。

由于新移民作家獨特的身份定位，書寫語言的多樣性，作品內(nèi)容的廣域性，作品內(nèi)涵的深刻性使得新移民小說在書寫“中國形象”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體現(xiàn)出中國在世界全球化進程中的自我呈現(xiàn)和發(fā)聲意義。

三、嚴歌苓新移民小說的“人物形象”書寫

嚴歌苓因其小說的多產(chǎn)高質，涉獵廣泛、思想性強等特質成為新移民小說家的翹楚。其新移民小說呈現(xiàn)出的獨特視角、對人性的洞察和歷史哲思體現(xiàn)在其作品中眾多風格迥異、令人難忘的角色中。其塑造的人物形象，不論是歷史沉浮中的知識分子，東西方文化沖突中的邊緣人物，還是各種生命困境中的柔弱女性，抑或跨域國界、政治的普通民眾都在不同層面、不同角度書寫了豐富多樣、立體客觀的人物形象。

（一）文化沖突中的中國形象

東西方在地緣政治、價值觀念、民族性格、歷史發(fā)展上的截然不同造就了各自文化的迥異和獨特，在認知方式、待人接物、人生理念和思維方式等方面中西方也大相徑庭。身處跨文化環(huán)境中的新移民作家，身體里既流淌著母國文化傳統(tǒng)的血液，又無法規(guī)避移民身份和長久的中國文化的隔閡，這使作家能保持冷靜的心理距離審視母國文化，理性分析中西文化異同，化解文化沖突。

嚴歌苓的新移民小說中塑造了眾多處在東西方文化沖突中的人物形象，有在外求學的中國留學生，有為生計打拼的底層勞動者，有為了生活遠嫁海外的中國妻子等，這些異國中的“他者”無時無刻不經(jīng)歷著文化沖突和民族性的靈魂拷問。

《無出路咖啡館》一文的主人公，在美國與美國青年安德烈相識相戀，安德烈對“我”因幼時特定歷史時期而錯過的童年的“彌補”盡管看來十分荒唐可笑，但“我”也感動于安德烈這些行為中的真誠和博愛;即便如此，西方文明中的偽善、冷漠、霸權等弊端也見諸作者筆端，不論是反思母國歷史還是審視異國文化，嚴歌苓均能站在超乎二者的高度，冷靜客觀地審視或批判，反映出嚴歌苓對異國文化的理性思考和對本國文化的冷靜反思。

《少女小漁》中的小漁帶有東方文化的象征意蘊，面對生活的苦難，小漁沒有自怨自艾，而是以她的善良、質樸默默扛下所有的委屈和苦難。以小漁式的善意化解著霸道幼稚的男友的各種不滿和無端發(fā)泄的怒火，以“不爭”和安泰自若的處事方式感召了齷齪、粗鄙、蠻不講理的意大利老頭。處在東西方文化夾縫中的小漁身上折射出的道德力量和上善若水的人格魅力使其呈現(xiàn)出溫暖而善良的中國形象。

《橙血》一文中的阿賢，少年時便前往美國打工，在橙子園主人瑪麗的管教下接受純西方的教育，講一口標準的英語，但是象征西方文明的瑪麗并沒有真正接受來自中國的阿賢，他沒有自由和尊嚴，只是一副舊時代中國的活標本，但深藏于心的民族意識與中國身份時時刺痛著阿賢，中國的情義、倫理道德和西方的宗教、法律規(guī)范的沖突讓阿賢感到困惑和痛苦。在遇到中國女人銀好時，阿賢身上暫時沉睡的民族意識被喚醒，即使面對百分之六十遺產(chǎn)的繼承權，阿賢依然做出了潛意識中一直想做的決定，他要尋找銀好，并與她結婚，然而，當他斬斷與過去的羈絆準備出走時，卻意外地被槍擊中了，縱然如此，他獲得了生命的尊嚴，尋根、回歸故土的中國形象在阿賢倒下的時刻得到了升華。

《女房東》一篇中經(jīng)歷了離婚的中年男人老柴在與美國房東沃克太太的相處過程中時時刻刻經(jīng)歷著東西方文化的隔膜和心理上刻意的規(guī)避。老柴和女房東居住的樓上樓下成為象征東西方文化的分水嶺，中國大陸來的老柴居住條件簡陋，只能在規(guī)定的時間上樓使用廚房，并且需要完成各種規(guī)定的諸如搬植物、澆水、買報紙等房屋管理工作，房東太太刻意規(guī)避著與老柴的接觸，老柴在一系列對房東太太的臆想和心理掙扎后最終陰差陽錯地退租搬走了，文章結尾以悲涼的筆調寫出在文化夾縫中生存的邊緣人物對長期堅守的母國文化的認同和對象征強勢文化西方文明的消解。

（二）歷史沉浮中的中國形象

嚴歌苓認為，“個人的歷史從來都不純粹是個人的，而國家和民族的歷史，從來都屬于個人”[4]。中國近百年歷史滄桑巨變，嚴歌苓站在人類文明的高度，回望歷史，以冷靜客觀的筆觸，沉穩(wěn)大氣的基調書寫了中國知識分子在歷史年代中的特定遭遇與擔當精神，探究知識分子內(nèi)心世界的痛苦和掙扎，揭示了艱難生存環(huán)境中的矛盾人性和命運沉浮，謳歌知識分子所具有的光輝品格，呈現(xiàn)出歷史沉浮中捍衛(wèi)真理、正義、良知和理性，具有憂患意識和批判意識等崇高精神品質的中國精英知識分子形象。

以歷史背景為題材的《一個女人史詩》和《陸犯焉識》中的主人公歐陽萸與陸焉識，都是中國精英知識分子形象。他們都才貌俱佳，風流倜儻，頗得女性青睞，而且都深諳東西方文化的精髓，無論遭遇何等磨難，他們均能堅守精神上的獨立與自由，他們抨擊時政，具有強烈的擔當精神和憂患意識，是所處時代的精英知識分子的縮影。歐陽萸在年代更迭中不曾停止對時局的反抗和抨擊，永遠一腔正氣，體現(xiàn)了一種可貴的獨立精神和對信念無比堅守的堅定品質。而陸焉識的堅忍智慧和曠懷達觀同樣體現(xiàn)在特定艱難歲月里，從未放棄的個體精神獨立和對自由的堅定追求，體現(xiàn)了中國知識分子在特定歷史洪流中的精神抗爭、蛻變和堅守。20世紀90年代后的中國文學跨入了商業(yè)化和娛樂化的大潮之中，文學的“媚俗”傾向尤為嚴重，在“娛樂至上”的喧囂語境中，回歸知識分子傳統(tǒng)，重塑自由獨立的價值信念，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嚴歌苓新移民小說里展現(xiàn)出的知識分子鐵骨錚錚的品格，對精神獨立和自由的不懈追求，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人文主義精神傳統(tǒng)的價值回應。

戰(zhàn)爭是歷史沉浮中不可回避的傷痛，戰(zhàn)爭題材對作家的藝術想象力和人性洞察力等均提出了極高的要求。以抗日戰(zhàn)爭為背景的《金陵十三釵》通過對大歷史洪流中小人物的命運描寫演繹中國特定時期的歷史，不僅寫出了人性本色之美，而且充分刻畫了在國家危難境遇下國人的愛國情懷，這種大義凜然的愛國精神呈現(xiàn)在浴血奮戰(zhàn)的戰(zhàn)士身上，也體現(xiàn)在弱不禁風的青樓女子形象中?！督鹆晔O》中十三個女子在風塵談笑中走上戰(zhàn)場，于苦難中升騰出人性的光輝，體現(xiàn)出國人身上與生俱來的民族大義和家國情懷。

（三）弱者女性中的中國形象

嚴歌苓的新移民小說塑造了一批身份各異，但具有相同特質的女性弱者人物形象：扶桑、小漁、文秀、王葡萄、婉瑜等眾多人物形象都是她筆下柔弱、沉默、頑強的女性形象，她們以柔弱之軀承擔著所有的苦難，并將之消解，轉化為對生命的熱情，這些女性令人肅然起敬。

扶桑在小說中無論被騙婚、被拐賣、被強暴、被肆意凌辱，被迫為妓，都統(tǒng)統(tǒng)接受、消解。扶桑堅韌的生命力令人驚嘆，她的頑強和與世無爭的生活觀令人欽佩，她的忍耐、寬容、堅韌令人佩服?！胺錾ＲC明的是，弱者自有其力量所在，就如大地的沉默與藏污納垢”“扶桑像土地一般的卑賤，又像土地一般的豐饒”[5]。

王葡萄是個不懂得害怕，毫無畏懼感的女性，她有著堅韌的生命力和頑強的意志。王葡萄在危難中救出自己的公公，成功應對生活的一個個難關，平平安安地活著?！巴暾伢w現(xiàn)了一種來自中國民間大地的民族的內(nèi)在生命能量和藝術美的標準?！盵6]

婉瑜的一生是等待的一生。年輕時等候離鄉(xiāng)背井、出國深造，繼而抗戰(zhàn)奔赴大后方的丈夫;中年時依舊在等待，只是這次等待時間更久，丈夫入獄，從死刑到無期，婉瑜用盡了一個女人能用到的一切辦法，奔走送禮，甚至忍辱犧牲身體;被改判無期徒刑后的丈夫又被發(fā)配到大西北勞改，婉瑜進入了更加漫長的等待階段。無論是丈夫的不忠還是丈夫的受難，都不能妨礙她對他不渝的等待，對愛情的執(zhí)著和堅貞不渝在一次次地等待中得到了升華。

“渾然不分的仁愛與包容一切的寬厚”。[7]正是對中國邊緣女性的集中概括與總結。這些柔弱的女性形象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中見素抱樸的道德觀，上善若水的哲學精神，貴柔、不爭，“弱之勝強、柔之勝剛”的道家思想。

（四）文化交融中的中國形象

嚴歌苓新移民小說不僅呈現(xiàn)了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更在深層內(nèi)涵中對不同國家、異質文化如何進行包容、理解、接納、交融進行了追問。在跨文化語境下，嚴歌苓新移民小說中的人物無不經(jīng)歷著語言隔膜、情感困惑和東西方的價值沖突所帶來的不同問題。根據(jù)作家本身跨國婚戀經(jīng)歷書寫的《無出路咖啡館》及《紅羅裙》《花兒和少年》《約會》等小說在不同人物間描繪了跨國婚姻的狀態(tài)，反思了身處跨國婚戀中的主人公們的生活境遇與生存狀態(tài)，對跨文化困境中如何實現(xiàn)自我價值進行了思考。

另一部涉及戰(zhàn)爭背景的《小姨多鶴》涉及中日兩國間的跨國愛情書寫，在極致環(huán)境和敏感的背景下，多鶴、小環(huán)這兩位女性體現(xiàn)出的人性的善良和道德的光輝超越了國界和政治。人性的溫暖和“湊合”活下去的樸實信念讓這個看上去無法共存的一夫兩妻家庭面對一切坎坷和風波都能平和從容地度過。

不同文化之間的共同點是對彼此差異的認同，對相互理解的渴望，對罪惡的懺悔，對迫害者的寬恕等等，文化之間的差異固然存在，但只要文化間的內(nèi)核一致，向善向美的渴望和追求共同，文化間的相互理解就有可能。嚴歌苓在此類跨國婚戀題材小說中暗示了面對文化沖突和隔膜，唯有理解和包容，用人性的善良和美好，才能化解身份、語言、觀念、思維方式之類的障礙和沖突，呈現(xiàn)了在文化交融的全球化背景中有容乃大、煥然一新的中國形象。

四、結語

正如人性具有的復雜與多面，嚴歌苓新移民小說中的中國形象也同樣不是千篇一律的，有善良、正義、寬容、忍耐也有敦厚、豁達、舍生取義……它是豐富多樣而又變化發(fā)展的。嚴歌苓新移民小說中無論是對復雜人性的全方位展示，還是對歷史別開生面的另類書寫，以及她在不同人物間傳遞出的對自由和理想的捍衛(wèi)和追尋等，都顯示出作家對人類命運的悲憫、關注和對生命價值的堅守與追求。在全球化語境中如何保持自己的文化本性，嚴歌苓為人們提供了啟示：保持中國文化的精華，絕不意味著故步自封、盲目自大;吸取西方文化的精華，也并不意味著妄自菲薄。只要在交流中真正用心體會中國文化，熱愛中國文化，即使以強大的異國文化為創(chuàng)作背景，以異國讀者為作品的隱含讀者，仍然可以創(chuàng)造出正直自由、溫暖善意、充滿生命活力的中國形象，弘揚中國文化生生不息的精神。

參考文獻：

[1]周寧.跨文化形象學的觀念與方法——以西方的中國形象研究為例[J].東南學術，2011，（05）：7.

[2]徐雅寧.形象學視閾中美國電影的華人男性形象研究[J].電影評介，2019，（08）：72.

[3]倪立秋.新移民小說研究[D].復旦大學，2008：3-4.

[4]嚴歌苓.穗子物語·自序[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2.

[5]陳思和.嚴歌苓筆下的女性[J].當代文壇，2019，

（05）：15.

[6]陳思和.自己的書架：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J].名作欣賞，2008，（05）：103.

[7]陳思和.自己的書架：嚴歌苓的《第九個寡婦》[J].名作欣賞，2008，（05）：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