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清
(1.湖南第一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湖南 長沙 410205;2.湖南省毛澤東詩詞外譯研究基地,湖南 長沙 410205)
音韻和節(jié)奏是語言表達情感的重要工具,在詩歌等文學作品中尤為如此。韻的最大功能用于把渙散的聲音聯絡貫穿起來,成為一個完整的曲調。它好比貫珠的串子,在中國詩里這串子尤不可少[1]。但是當詩詞需要被翻譯時,其中的韻律就成了譯者最頭疼的問題之一。著名翻譯評論家聞一多先生曾比喻漢詩英譯,“像這一類渾然天成的名句,它的好處太玄妙了,太精微了,是禁不起翻譯的。你定要翻譯它,只有把它毀了完事”[2]。由此可見詩詞翻譯之難。長期以來,對于詩詞韻律的翻譯,我國譯界主要存在以下四種觀點[3]:(1)盡量重現原始韻式,原詩隔行押韻,譯詩也隔行押韻;原詩一韻到底,譯詩也盡量一韻到底;(2)原詩押韻的,譯詩也押韻,但所用韻式可以和原詩不同,即譯詩可以有自己的韻式;(3)原詩押韻的,譯詩可以不押韻,而是用句子內部的節(jié)奏感來表現原詩音樂美;(4)譯成散文形式??傮w而言,上述觀點對于詩詞韻譯的要求從嚴格到寬松,從堅持到開放。對于詩詞韻律的翻譯,需要從必要性和可行性兩個方面來厘清。首先是必要性的說明。詩歌翻譯必須強調語言藝術。換言之,原作是精妙的語言藝術,譯作也應該是精妙的語言藝術。在中國文學中,古典詩詞曲在精妙的語言藝術方面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個寶貴的遺產是不應該忽視的。因此,中國古典詩詞的外譯必須要努力保持原作在音、形、意等方面的文化特色。其次是可行性的分析?,F當代很多中國的翻譯家傾向于散體譯詩,這實際上存在很大的誤解。由于中西方語言本身的差異,給國人的審美帶來誤差,會誤以為西方詩都是白話詩,即使是格律體的詩讀起來也是白話詩[4]。但實際上西方傳統詩歌至少有兩千多年的時間是用比較嚴格的規(guī)律性語言寫成的,而無韻自由詩是19 世紀末才產生的,因此英語里也有而且很長時間內都是韻體詩。合理的中西互譯應該是韻體譯為韻體,散體譯成散體,韻譯的可行性是存在的。
雖然中英古體詩都講究格律,但是兩者的韻律特點有較大差異,這主要是由漢英兩種語系本身的特點所決定的,具體的差異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語音差異。漢字都是單音節(jié)的,而且以元音結尾,一個字一個音。中詩形式上看起來對稱,讀音上發(fā)出來也整齊。而英語單詞是多音節(jié)的,每個單詞包含的音節(jié)數不盡相同,單詞的結尾有元音也有輔音,每個單詞內部的讀音還有輕重。因此,英詩想要做到中詩那樣從形式到讀音都工整是非常難的。
第二、語調差異。漢語是聲調語言,每個讀音基本都有平、上、去、入四個調,而同一個調的讀音可以代表很多個字。漢語的聲調具有辨義功能,聲調所帶來的韻律和節(jié)奏美感是漢語獨特的美。而英語是語調語言,每個單詞本身的讀音是固定的,但是同一單詞在不同的話中讀出來的語調可以是不同的。
第三、韻式差異。中詩的押韻以尾韻(rhyme)為主,這是一種行際押韻,形式包括aabb 式、abab式等。英詩如果只用尾韻則會顯得押韻過于稀疏,因此英詩除了和中詩類似的尾韻之外,還有行內韻(internal rhyme),包括頭韻(alliteration)和元韻(assonance),即詞首輔音重復和詞中元音的重復。
毛澤東詩詞是格律詩,且《毛澤東詩詞》譯本眾多,在世界范圍內流傳較廣。張智中[5]考察了中外12 個《毛澤東詩詞》譯本,結果發(fā)現8 個國內外譯本都不押韻,只有4 個國內譯者堅持使用韻譯。劉澤權、張丹丹[6]從詞牌、詩行、韻律等三方面對比分析了毛澤東詩詞原作及其三個譯本的翻譯,研究發(fā)現李(正栓)譯亦步亦趨盡量使詩詞音韻和諧,辜(正坤)譯側重用英詩固有的韻律替代原詩韻律,韻式較單一,而許(淵沖)譯介于上兩者之間,在一定程度上滿足了英語讀者的喜好,又基本呈現出漢詩字數固定、平仄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特征。遺憾的是,以上研究多關注于不同譯本之間的差異對比,未能以英詩作為參照來分析。
本文將選取許淵沖譯本[7]、趙甄陶譯本[8]和辜正坤譯本[9],共同翻譯的毛澤東詩詞42 首,對其尾韻進行語料分析。同時,本研究還選取了威廉·華茲華斯(William Wordsworth)、羅伯特·彭斯(Robert Burns)、珀西·比希·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威廉·巴特勒·葉芝(William Butler Yeats)等著名英國詩人的經典詩歌70 首作為參照[10-12],以期從細節(jié)和數據上對中詩韻譯進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對我國古典文化的外譯傳播給出借鑒。
英詩中常見的尾韻形式有兩行轉韻(AABB)、隔行交互押韻(ABAB)、隔行押韻(ABCB)和交錯押韻(ABBA)等形式。本文將以此為標準來判斷詩行是否押尾韻,并和選取的英詩進行對比。本文所考察的42 首毛詩譯文和作為參照的70 首英詩的押韻統計見表1。從表中可見,所選的英詩總有1969 行,其中押尾韻的行數為1758 行,押韻比例為89.3%,而所考察的三個譯本的尾韻比例從高到底分別是許譯92.4%、辜譯84.5%、趙譯76.7%。從這一數據看,趙譯的總體押韻比例距英詩有較大差距,辜譯在努力做到押韻,但仍不及英詩的平均水平,只有許譯的尾韻比例超過英詩,這正體現了許淵沖先生一直以來堅定倡導詩詞韻譯并身體力行實踐之效果。
表1 毛詩原文和各譯本尾韻對比
具體到押韻的尾音來看,可分為元音和輔音兩大類來分析。表2 給出的是許譯、趙譯、辜譯和英詩的元音尾韻對比,本文表中的比例未加說明都是指該尾韻占譯本/原文總行數的比例,因此能夠體現這一讀音在譯本/原文中的絕對比例。從表2 的數據可以看出三個譯本的元音尾韻有如下特點:第一,總體而言,三個譯本的元音尾韻比例從高到低為趙譯31.22%、許譯28.09%、辜譯25.65%,都高于英詩的22.49%;第二,細分來看,三個譯本和英詩的元音押韻都是以雙元音為主,譯本之間的總體元音比例差異主要是雙元音之間的差異。三個譯本以單元音結尾的比例都很接近,而且都略低于英詩的單元音。第三,具體來看,許譯使用了14 個元音尾韻類型,趙譯與許譯共用的元音有9 個,另外還有2 個許譯沒有使用的元音,而辜譯共使用了11 個元音尾韻,都包括在許譯的類型中。在譯文行數接近的前提下,從元音尾韻的豐富程度來看,許譯最多,趙譯次之,辜譯最少。
表2 許譯、趙譯、辜譯和英詩的元音尾韻(尾音)對比
表3 給出的是三個譯本和英詩的輔音尾韻對比。從表3 的數據可以看出三個譯本的輔音尾韻有如下特點:第一,總體而言,三個譯本的輔音尾韻比例相差較大,從高到低為許譯64.29%、辜譯58.85%、趙譯45.46%,只有許譯高于英詩的62.93%,而趙譯則與英詩相差較大;第二,細分來看,在三個譯本和英詩重都是“單元音+輔音”的形式多于“雙元音+輔音”的形式,可見輔音押韻都是以“單元音+輔音”為主。英詩中的“單元音+輔音”占比最高,達到42.41%,“單雙”比超過2 比1,而許譯的“雙元音+輔音”占比最高,達到29.44%,許譯的“單雙比”最低,接近1 比1。第三,具體來看,許譯明顯偏愛“[aI]+輔音”這種形式,這一單一尾韻的出現比例高達14.61%,遠高于其他尾韻形式,在所有的元音和輔音尾韻類型里排名都是最高的。從所使用的輔音類型看,各譯本和英詩都很豐富,差別不大。
表3 許譯、趙譯、辜譯和英詩的輔音尾韻(尾音)對比
毛澤東詩詞尾韻常常采用陽剛之韻,代表著詩人樂觀大度、昂揚向上的精神風貌。下面以《采桑子·重陽》為例,具體分析三個譯本的尾韻特點。表4 給出了毛詩原作和許譯的尾韻對比。從表中可以看到,毛詩原文共有8 行,其中有6 行押尾韻,押韻形式均為為ABBB。前四行的二、三、四行押相同的尾韻ang,后四行的六、七、八行也押相同的尾韻uang。而許譯對應的也是八行,也是二、三、四行押一個尾韻round,六、七、八行押另一個韻ime,押韻的模式和原詩相同,從尾韻對仗的角度看,可以說是對原詩尾韻音美的完美再現。表5 和表6 分別是趙譯和辜譯的譯文。從數量上看,趙譯和辜譯的8 行都押尾韻,超過了原文的6 行;但從形式上看,趙譯和辜譯的8 行押韻形式均為AABBCCDD,與原詩的押韻形式不同。從表5 和表6 中可以看到,趙譯的四組尾韻分別是not/got、around/ground、swing/spring 和show/below,而辜譯的四組尾韻分別是old/mould、tell/smell、might/sight 和defy/sky。從此例可見,許譯并沒有單純地追求押韻比例,而是首先保證押韻格式和原文的一致性,在這樣的情況下,許譯還能做到尾韻比例高于英詩和其他兩個譯本實屬不易。此外,此例中選擇全押尾韻的趙譯和辜譯所押的8 組尾韻竟無一相同,也體現了不同譯者翻譯風格的差異和用詞選擇的自由性。
表4 毛詩原作和許譯的尾韻對比示例
表5 毛詩原作和趙譯的尾韻對比示例
表6 毛詩原作和辜譯的尾韻對比示例
韻律是詩詞的特色之一,中英兩種語言發(fā)音的差異使得詩詞翻譯時保持音韻更加困難。通過使用語料庫工具進行統計分析,并選取英詩語料作為參照,發(fā)現《毛澤東詩詞》許譯、趙譯和辜譯三個譯本在尾韻的翻譯上有如下特點:(1)許譯毛詩的尾韻比例為92.4%,高于英詩的89.3%,而趙譯距英詩有較大差距;(2)對雙元音尾韻的偏愛,是中國譯者的整體特色,三個譯本的比例均高于英詩,其中許譯的元音類型更加豐富;(3)許譯的輔音尾韻比例為64.3%,高于英詩的62.9%,而趙譯的比例距英詩有較大差距;(4)以《采桑子·重陽》為例來看,許譯追求譯文和原詩的尾韻形式保持一致,雖然押韻數量上小于趙譯和辜譯,但效果更好。整體而言,從押韻層面看,許譯和英詩的尾韻特點具有很高的一致性,包括元音、輔音的總體特征和具體某一首詩內的使用,許譯本成功地做到了“詩詞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