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改正
每次回家,我都不提前告訴母親,怕她把我當客人。這次也一樣?;丶視r,母親果然不在,我放下背包便進了灶屋,洗鍋,查看油鹽醬醋,便準備做午餐。
去菜園砍了毛豆,摘了辣椒,掐了一大把山芋藻子,收拾妥當已經(jīng)十點多了,但我不慌不忙,因為母親肯定還有三個多小時才能回來。在我家,中餐是早餐的余事,熱熱菜,熱熱飯,扒拉一碗飯,中餐就算解決了。這是多年養(yǎng)成的習慣。那時候田多,從播種到插秧到收割再到歸倉,沒有哪一樣不純靠人工的。母親常常是天不亮就起來了,煮一大鍋稀飯,歘歘歘炒幾個菜——腌白菜是一年到頭的標配。早上還好,中午放學回家,粥早已凝固,我懶得熱菜,更別說熱粥了。很多年的夏天,我一直是“劃粥而食”的。這種情況一直持續(xù)到我十二歲學會做飯才結束。
別人回家一般是去商場超市,而我一般是去菜場——給他們買的牛奶、衣帽鞋子等,常常要么是過了保質期,變成了石灰一般的怪物,要么是素蟫灰絲時蒙物什,已經(jīng)不堪入目了,而這時,他們卻不愿意扔,反倒要吃、要用了。于是我只給他們買必須現(xiàn)吃的,雞豬魚鴨肉,回家做好了,等他們疲倦而回。
依然燒柴鍋。引火我技藝純熟。架好松木,我煮魚烹鴨,任其畢畢剝剝著,我坐在灶屋的門口,吹著過堂風,剝豆子,撕山芋藻子皮。左鄰右舍或戴帽而回,或裹巾而過,或點頭而笑,或問聲“回來啦”。雞們一改開始時的拘謹,或于豆莢內擒青蟲而尋偶嘚瑟,或在芋葉中啄絲皮而嘀咕驚異。間有麻雀無聲射下,于曬場那浩瀚的玉米海中恍惚忘我,伸頸撅尾,忽又尖叫一聲,勁投而去。在時刻變化的背景里,記憶越過時間的籬笆,飛回遙遠的少年時光。
對于肉類,我一向認為有嚼勁為好,但我讓小火和我一起發(fā)了好一會兒呆,直到鍋里的鴨肉酥軟爛化——母親老了,裝了七八成假牙。對于魚,我向來是要多放辣椒的,一是去腥,二是起味,但我卻一點沒放——母親怕辣。菜一個一個地盛起,日影一點點地移向曬場,村道上響起了各種回家的聲音。其間父親踢趿著拖鞋回來了,見到滿桌子的菜,孩子一樣笑了;接著弟弟騎電瓶車回來了;然后是不知藏身何處的幾十只雞,一起涌到階下,嘰嘰待喂。
我站在門口等母親,就像一個小小的孩子。時針指向一點時,母親回來了。母親看到了炊煙,看到了系著圍裙的我,快活地笑了,滿身的疲憊似乎都在那一刻消散了。我看見她,心中一直懸著的念想落下了。母親輕松地坐下來,脫鞋,喝水,坐到桌前,喝了一碗溫湯,再一個個菜試吃。不管好不好,她都笑著說:“今天享你的福了?!?/p>
三十多年前,每當我做好飯菜,就特別盼望母親回來,盼望得到她夸張地褒獎。她總是揚眉瞬目,瞪大眼睛,驚異地說:“我兒子做得真好吃!我是享你的福了!”我就快樂得心怦怦跳,就像今天一樣——而事實上,那時候,她穿過烈日炎炎的田野,帶著滿身的疲憊而回;今天依然如此。她享過我多少福呢?我給予過她多少呢?多少年我是受之無愧視若等閑,而她每受我一點孝心,總是如蒙大恩,定要顯擺四方。
這樣想著時,母親已盛好一碗飯,夾好菜,端著串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