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鵬祥
“氣韻生動”產生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此時社會的動蕩猛烈地沖擊著先前建立在傳統(tǒng)哲學體系下的思想觀念,而老、莊美學,魏晉玄學開始登上中國藝術的舞臺,此時的藝術思想出現了之前時期沒有的特點,同時為之后朝代藝術思想的發(fā)展奠定了基調,可以說是傳統(tǒng)藝術的轉折時期。
“氣韻生動”的美學命題便是在這種藝術精神自覺的時代背景下產生的,自它被提出以來,便為歷代藝術家所推崇。雖然“氣韻生動”是魏晉時期的理論成果,但它所象征的審美觀念為之后朝代的藝術的發(fā)展奠定了基調,且指明了方向。因此它不僅是當時繪畫作品的品評標準,還是我國傳統(tǒng)藝術精神的集中體現,其所蘊含的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藝術精神具有內在的契合性[1]。
鄧以蜇便認為中國藝術的最高境界是“氣韻生動”,誠然,從中國各藝術門類的發(fā)展史中不難發(fā)現,“氣韻生動”所蘊含的美學思想不僅僅存在于繪畫藝術中,而且廣泛存在于其他門類的藝術之中[2]。雖然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門類十分豐富,藝術的形式之間有所區(qū)別,但這些傳統(tǒng)藝術畢竟都是被同一片土地上所孕育的文明滋養(yǎng)而成,因此各藝術門類之間往往具有同音共律的特征。古典園林作為一門典型的綜合時空的傳統(tǒng)藝術,表達中國古代審美觀念時亦不可避免地將詩情與畫意熔鑄于其中,其所承載的藝術精神必然也體現了對“氣韻生動”的追求。
“氣韻生動”的美學命題意蘊豐厚,其中有兩個最為重要的內在特質影響了后世藝術的發(fā)展,其一是要求聯系須具有普遍性,其二則是要求“真”須有超越性。
“氣韻生動”要求藝術形象之間密切關聯。王充的“元氣一元論”又影響了“氣韻生動”的產生,他認為氣是萬物的本原,并且萬物來自于氣,最終復歸于氣[3]。也就是說,氣貫穿于事物的生成,發(fā)展,消亡的全過程。因此說受“氣韻論”這個美學命題所影響的藝術所要體現的“真”與“美”都離不開氣,所以承載“氣韻生動”美學思想的藝術形象均不是孤立的,割裂的,必然具有密切的聯系。
“氣韻生動”還要求藝術形象的“真”具有超越性,這一點在鐘嶸的《詩品序》對“氣”的論述中可以看出:“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點明宇宙元氣產生萬物并聯系萬物,而萬物又與人相交互從而產生藝術。因此說“氣”是藝術的本原,所以藝術作品不僅要描寫各種物象,而且要描寫作為宇宙萬物的本體和生命的“氣”[4]。在“氣韻生動”美學思想影響下,藝術形象的目的不僅僅是再現事物,更是為了通向作為宇宙本體與生命的“氣”,而此時藝術形象的“真”已經超越了客觀寫實的真,換言之,此時的“真”是有與無的統(tǒng)一,是形式的真和無形的真的統(tǒng)一,是內外兼?zhèn)涞恼?,是對客觀寫實的真的超越,因此說“氣韻生動”要求藝術形象的“真”須有超越性。
以中國古典園林來說,藝術形象所體現出的聯系主要有三個層次,即園林中各構成要素自身內部的聯系、各構成要素之間的聯系以及園林系統(tǒng)與外部環(huán)境系統(tǒng)的聯系。
首先是園林中各構成要素——山、水、植物、建筑——自身內部的各個部分相互聯系。就對山而言,計成在《園冶》疊山篇中指出假山置石的處理應:“獨立端嚴,次相輔弼,勢如排列,狀若趨承[5]”。此論述指明了園林中假山各組成部分應處于彼此關聯,相輔相成的關系。這一論述并不是孤立于園林藝術中,在繪畫藝術中,清代笪重光也主張山水景觀應呈現賓主分明,眾山拱伏主峰的景觀模式。所以說,受“氣”的美學思想影響下的傳統(tǒng)藝術強調事物內部的聯系。
其次,古典園林藝術強調各構成要素之間的聯系。西方園林將人工與自然視為對立面,中國古典園林則不然,無論是人工的建筑,還是自然的山水花木,各要素之間總是有機地組合在一起。在《園冶》中對于廳山的論述便體現了這一點,他指出“環(huán)堵中聳起高高三峰,排列于前,殊為可笑。加之以亭,及登,一無可望,置之何益?更亦可笑[6]”。此論述中明確地批判了孤立地表現景觀的現象,“三峰并列”是忽視了山內部組成要素的聯系,笑其不真;“無景可觀之亭”則忽視了各構成要素之間的聯系,笑其孤立。中國古典園林的造景手法中的對景、障景、框景、夾景、漏景等手法,均體現了古典園林藝術重視各造園要素相互聯系的思想。
最后,古典園林藝術強調園林系統(tǒng)與外部環(huán)境系統(tǒng)的聯系。借景這一造園手法完美地證明了這一點。計成在《園冶》中提出的“園林巧于因借,精在體宜”“俗則屏之,嘉則收之”“借者園雖別內外,得景則無拘遠近”等論斷都是對“借景”的展開說明。借景也最能體現古典園林的聯系具有超越性,是中國古典園林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的重要體現。借景可以把觀賞者的視野擴展至園外,從而突破有限空間的限制。在古典園林藝術中借景的實例數不勝數且各有特色,如寄暢園借錫山龍光塔,拙政園遠借北寺塔,頤和園納玉泉山之塔。這些實例所追求的“納千傾之汪洋,收四時之爛漫”深刻體現出了古典園林辯證地看待內外關系,重視聯系,萬物一體的哲學觀念。
在園林藝術中對“真”的超越性的追求則具化成了中國古典園林的特點:本于自然,高于自然。周維權指出:中國古典園林表現了一個精練概括與典型化的自然[5]。以中國古典園林的構成要素來看,疊山、理水與植物栽植都可以借用這一特點。
就疊山而言,園林假山是對天然山岳的縮移摹擬,對其構成規(guī)律的概括、提煉,并不是將完整的現實的真山置入園內,但從它們的堆疊章法和構圖經營上,可以看到天然山岳構成的規(guī)律[7]。這也就是所謂的“有真為假,做假成真”,這其中的第一個“真”是指現實與客觀的真,而第二個“真”則是意象的“真”,帶有超越性質的“真”。這樣的園林假山既是對自然中真山的有形(客觀形象)的概括,又包含對自然真山的無形(規(guī)律)的概括。是以將無形與有形象統(tǒng)一的假山才可以稱為“做假為真”的“真山”,在客觀寫實上,此山謂“假”,在審美意象上,此謂“真”。按照氣論的美學思想,此“真”為本原的真。
一言以蔽之,若要“做假成真”,必須能表現出造化自然的氣質和神韻。這也就是計成強調“未山先麓”的原因。未山先麓是一種以小見大的聯想式設計手法,通過對視距與視角的設計,使游人在假山內仰視山形時,視線受到恰當的阻隔,只能見到大山的局部景物,同時又能感受到大山局部景觀的外在表現[8]。在局部效果與山外景致的提示下,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力,使人聯想起整座山的意象,從而超越了具體的物象的局限性。也就是說“未山先麓”注重體現無限,雖然表面是以山麓部分為著力點,但實際的著力點是被山麓遮住的且富有聯想性的空間。這樣看來計成對“做假為真”的“真”有兩方面的要求,首先是無形的真,其次是有形的真。其中,無形的真更能反映作為宇宙本體與生命的“氣”。
總而言之,中國古典藝術所追求的“真”具有超越性,追求表現造化自然的本體。園林藝術作為中國古典藝術的重要分支,其“本于自然,高于自然”的特點印證了中國古典美學對于“真”的追求具有內在的超越性;《園冶》所提出的“有真為假,做假成真,稍動天機,全叨人力”,《一家言》中的“一卷代山,一勺代水”,《長物志》的“一峰則太華千尋,一勺則江湖萬里”亦體現出對于這種典型化、概括性與超越性的“真”的追求。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發(fā)現古典園林藝術中對于“真”和聯系的追求并不是割裂的,反而是密切相關的。這是由于“氣論”的哲學與美學思想決定的,元氣產生萬物而又聯系萬物,所以追求事物可以體現“氣”的“真”,就必須從普遍聯系的觀點出發(fā)??偠灾?,“真”可以體現生命本源“氣”,而生命的本源只有從聯系的觀點中才能把握,所以園林藝術為了還原世界的“真”,就必須從普遍聯系的辯證觀點中去創(chuàng)作。
因此,古典園林的“真”不僅是對有形之客觀現實的高度概括,同時也包含對無形之規(guī)律與特質的高度概括。雖然園林的構成要素的內部組成規(guī)律、園林構成要素之間的關聯以及園林系統(tǒng)與外部環(huán)境系統(tǒng)的交互看不見亦摸不著,但這三個層次的聯系正是“無形”的最為重要的組成部分。脫離了普遍聯系則不“真”,不“真”則無所謂體現“氣韻生動”。
“氣韻生動”雖然是針對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人物畫提出來的美學命題,但集中體現了傳統(tǒng)的藝術精神,因此“氣韻生動”影響的藝術門類并不局限于繪畫藝術,古典園林藝術亦受“氣韻論”的影響。中國古典園林藝術重視聯系的普遍性以及“真”的超越性便是對“氣韻生動”的注解。
回顧古典園林與傳統(tǒng)藝術理論的聯系是為了今天更好地創(chuàng)造,中國古典園林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綜合體現,只有深入地了解不同歷史階段下的藝術精神與園林的關聯,才可以設計出不流于表面的園林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