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 濤
(上海交通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上海 200240)
元朝和清朝都是興起于中原之外統(tǒng)一中原和北方游牧區(qū)域的大一統(tǒng)王朝,兩個王朝具有一定的相似性。清朝實行滿蒙聯(lián)合,清朝對元朝的認知又多了清代蒙古人這一因素,這為研究清朝皇帝的“元朝觀”提供了比較獨特的視角。關于清朝皇帝對元朝的看法及其對元朝歷史的借鑒,以往有些研究已經涉及,(1)孫靜認為,乾隆帝“引用元世祖開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中國之先的事例來證明自己的中華正統(tǒng)理論”。見孫靜:《“滿洲”民族共同體形成歷程》,沈陽:遼寧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99頁。亦有文章在論及明清兩朝帝王廟祭祀時,提到清朝皇帝對元世祖的增祀及對元朝正統(tǒng)地位的確認。見黃愛平:《清代的帝王廟祭與國家政治文化認同》,《清史研究》2011年第1期;鄧濤:《明清帝王民族觀和歷史觀的異同——從歷代帝王廟帝王祭祀角度出發(fā)》,《煙臺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4期。但尚無專文論述。通過研究清朝皇帝的“元朝觀”,有助于我們進一步了解清朝皇帝對中國古代非漢政權(2)此處的“非漢政權”是指由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中國古代大一統(tǒng)政權及中國古代區(qū)域政權。的認識,并從中窺知清朝皇帝的民族觀和歷史觀,進而了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發(fā)展過程。
元朝上承宋朝,下啟明朝,是繼唐朝之后又一個中國古代大一統(tǒng)王朝。元朝統(tǒng)一西夏、金朝等地,結束了北方的分裂局面;統(tǒng)一大理和南宋等地,實現(xiàn)了南方的統(tǒng)一,最終實現(xiàn)了南北的統(tǒng)一、中原同北方游牧地帶的混一。元明鼎革之后,明朝卻未能統(tǒng)一蒙古高原,北元政權在一段時間內同明朝并立,后來,北元政權逐步演變成為明人眼中的韃靼部。韃靼部之西為明人眼中的蒙古瓦剌部,瓦剌部是同韃靼部并立的政治力量。明天啟年間,黃金家族嫡系大汗察哈爾“林丹汗士馬強盛,橫行漠南”(3)魏源:《圣武記》卷三《國朝綏服蒙古記一》,長沙:岳麓書社,2004年標點本,第94頁。,其試圖統(tǒng)一漠南蒙古的舉動,引起了部分蒙古封建主的恐慌,進而使得他們選擇聯(lián)合后金以自保。此后,后金率領滿蒙聯(lián)軍征討林丹汗,林丹汗敗逃,后金得以控制漠南蒙古大部。崇禎七年(1634),窮途末路的林丹汗病死。次年,蘇泰太后攜林丹汗子額哲率領余部投降后金,后金以此得到“歷代傳國玉璽”,并基本統(tǒng)一了漠南蒙古地區(qū)。崇禎九年(1636)四月,皇太極接受寬溫仁圣皇帝尊號,改國號為“大清”,改天聰十年為崇德元年。
清朝1644年入關之后,采取多種方式先后統(tǒng)一了邊疆地區(qū),實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到康熙朝中葉,漠北蒙古(喀爾喀)內爭,噶爾丹乘機干涉,并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攻入漠北蒙古,漠北蒙古“三部落數(shù)十萬眾瓦解,先后東奔”(4)魏源:《圣武記》卷三《國朝綏服蒙古記二》,第101頁。,逃入漠南蒙古??滴跞?1691),清廷組織漠南、漠北蒙古在多倫諾爾會盟,決定在漠北蒙古實行盟旗制度,確立了對漠北蒙古的統(tǒng)治??滴跞吣?1698),康熙帝封青海蒙古諸部首領為親王、貝勒或貝子,標志著清朝開始正式統(tǒng)治青海蒙古。此外,位于河套以西的阿拉善蒙古亦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正式歸附清朝。乾隆二十年(1755),在漠西蒙古首領阿睦爾撒納引導下,清軍發(fā)起了對漠西蒙古的統(tǒng)一戰(zhàn)爭,達瓦齊戰(zhàn)敗。此后又發(fā)生阿睦爾撒納反清事件和漠北蒙古的“撤驛之變”,“綽羅斯特、輝特二部及哈薩克先叛,都統(tǒng)和起被誘殲焉。阿逆聞四部構亂,亦自哈薩克歸,會諸賊于博羅搭拉河,欲自立為汗,準部復大擾亂”。(5)魏源:《圣武記》卷四《乾隆蕩平準部記》,第150頁。乾隆帝再次調兵遣將,支援新疆清軍并平定了叛亂,兵敗的阿睦爾撒納逃至俄國后病死。至此,明朝時的韃靼和瓦剌故地基本為清朝所統(tǒng)一。
清朝和元朝都是少數(shù)民族政權入主中原進而實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的王朝。清朝皇帝對元朝正統(tǒng)性的重視和維護,主要有以下三個原因:一是清朝和元朝皆為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王朝,認可元朝有助于彰顯清朝入主中原的正統(tǒng)性。二是在清代滿蒙聯(lián)合的大背景下,清朝有替清代蒙古人維護元朝正統(tǒng)的義務和必要。三是清朝君臣對中原正統(tǒng)觀的認識和繼承,如天聰九年(1635),后金降服漠南蒙古察哈爾余部獲得了“歷代傳國玉璽”后,多爾袞認為:“皇上洪福非常,天錫至寶,此一統(tǒng)萬年之瑞也?!?6)李澍田主編:《清實錄東北史料全輯》,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標點本,第494頁。清朝在獲得此璽之后,亦十分愛惜,正如雍正帝所言:“當日元順帝將此璽攜歸沙漠,是以明代求之未獲,我太宗文皇帝,天聰九年察哈爾林丹汗之母將此寶進獻,至今藏于大內?!?7)《清世宗實錄》卷八十九,雍正七年十二月丁卯條,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本,第8冊,第206頁。清朝對元朝正統(tǒng)及形象的維護,主要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
一是在帝王廟祭祀體系中恢復元朝之正統(tǒng)地位。清朝入關之后,對元朝正統(tǒng)的確認,首先體現(xiàn)在歷代帝王廟祭祀體系之中。無論是明朝還是清朝,其在帝王廟內祭祀元世祖,都有基于正統(tǒng)性的考慮。明朝祭祀元世祖是彰顯對元朝正統(tǒng)性的繼承,即“洪武之去遼金而祀元世祖,猶有一統(tǒng)帝系之公”(8)《清朝通典》卷四十九,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2323頁。。清朝在帝王廟內恢復元世祖祭祀,亦有正統(tǒng)性的考量。
歷代帝王廟創(chuàng)立于明初,改建于明中葉,清朝承襲了明朝的帝王廟祭祀體系,體現(xiàn)了清朝對中原文化的認可和接納。雖然宋、金、元等朝代都曾祭祀過中國古代的賢君,但并未進行大規(guī)模的合祀。小規(guī)模的合祀,其范圍多限于三皇五帝,祭祀地點多為他們的故鄉(xiāng),祭祀主體是地方官府。洪武朝時,歸附明朝的蒙古人答祿與權上疏,建議在京師合祀三皇且由皇帝親祀。明太祖認可該提議,決定建立帝王廟并擴大祭祀范圍,“帝以五帝、三王及漢、唐、宋創(chuàng)業(yè)之君,俱宜于京師立廟致祭”。(9)《明史》卷五十《禮四·歷代帝王陵廟》,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標點本,第5冊,第1292頁。按照該條件,洪武十年(1377)入祀帝王廟的古代皇帝或部落首領有太昊伏羲氏、夏禹王、商湯王、周武王、漢高祖、漢光武帝、隋高祖、唐太宗、宋太祖、元世祖等十七人,元世祖此時亦入廟受祀。嘉靖朝時,嘉靖帝將歷代帝王廟遷至北京。彼時,明蒙關系緊張,漠南蒙古俺答汗曾于嘉靖二十九年(1550)率軍圍困明朝京師(即“庚戌之變”)。由于明蒙雙方處于激烈的對峙當中,故明朝君臣遷怒于元朝,將元世祖忽必烈牌位從帝王廟中撤出,“世宗朝大虜頻犯內地,上憤怒……帝王廟削元世祖之祀”。(10)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十四《祀典》,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標點本,第384頁。
清朝在入關之初,便有以中華正統(tǒng)自居的決心和姿態(tài),在帝王廟的祭祀上體現(xiàn)了對正統(tǒng)性的關注。順治元年(1644)六月,清朝剛剛定鼎北京,即“以故明太祖神牌入歷代帝王廟”(11)鐵玉欽主編:《清實錄教育科學文化史料輯要》,沈陽:遼沈書社,1991年標點本,第744頁。,這一舉動向各方傳達了明朝已經滅亡的政治意涵,同時也標志著清朝對歷代帝王廟祭祀體系的繼承,而非廢除該祭祀體系。順治二年,清朝著手恢復元世祖在帝王廟中的地位。當年三月,禮部上奏提到:“當日宋之天下,遼金分統(tǒng)南北之天下也,今帝王廟祀,似不得獨遺?!?12)《清世祖實錄》卷十五,順治二年三月甲申條,第3冊,第130頁。清朝在恢復對元世祖祭祀的同時,增加了遼金等非漢政權的皇帝,帝王廟中少數(shù)民族屬性日益增強。此后康熙至雍正朝時,帝王廟內又新增了北魏等中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所建立政權的皇帝,體現(xiàn)了清朝皇帝對中國古代漢族政權和少數(shù)民族政權一視同仁的姿態(tài)。
清朝皇帝除了在歷代帝王廟內祭祀元世祖,還有“望祭”元帝陵寢之禮。順治八年(1651),“致祭歷代帝王典禮,有望祭元太祖、元世祖陵在宛平縣北……”(13)黃彭年:《畿輔通志》卷四《帝制紀·詔諭四》,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標點本,第259頁。嘉慶時,望祭元帝陵寢之禮改在清河以北、昌平州以南的宛平縣界內進行。
二是辨正統(tǒng)以確立元朝的歷史地位。關于唐宋以來的王朝正統(tǒng),元明清三朝君臣有不同看法。元朝是分修宋、遼、金三史以避免獨尊兩宋擯斥遼金,而明朝雖尊崇宋朝,但亦在正統(tǒng)上強調對元朝的繼承。到了清朝,清朝皇帝不僅需要面對由女真人所建立金朝的正統(tǒng)問題,亦需要面對由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大一統(tǒng)元朝的正統(tǒng)問題。
元末明初人楊維楨所著《正統(tǒng)辨》一書認為,元朝繼承了宋朝的正統(tǒng),而非遼金的正統(tǒng)。乾隆朝修《四庫全書》時,乾隆帝發(fā)現(xiàn)四庫全書館館臣在錄入該書時,刪除了一些原文。乾隆四十六年(1781),乾隆帝針對此事發(fā)表了看法,他認為《正統(tǒng)辨》以元繼南宋正統(tǒng)的觀點是公正的,原因便是南宋雖然稱臣于金朝,但其繼承了北宋的正統(tǒng),故遼金不能取代南宋的正統(tǒng)性,“至元世祖平宋,始有宋統(tǒng)當絕、我統(tǒng)當續(xù)之語”。(14)趙之恒等編:《大清十朝圣訓》,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年標點本,第1332頁。乾隆帝認為,雖然遼金統(tǒng)治北方,但正統(tǒng)依然屬于兩宋,故元朝滅亡南宋,是繼承了正統(tǒng)。彼時閣臣刪除《正統(tǒng)辨》原文,乾隆帝亦知原因:“其意蓋以金為滿洲,欲令承遼之統(tǒng)?!?15)趙之恒等編:《大清十朝圣訓》,第1332頁。部分館臣認為,金朝和清朝有一定的族源關系,故偏袒金朝,刪除《正統(tǒng)辨》原文。在乾隆帝看來,由宋至元為正統(tǒng),既對元朝的正統(tǒng)性予以確認,亦彰顯了宋、元、明、清四朝正統(tǒng)的一脈相承。此后,乾隆帝命四庫全書館館臣增補了該文。即便是到清后期,清朝皇帝也依然將元朝視為正統(tǒng),如道光十六年(1836)四月,道光帝在策試中提到“唐之《律令格式》,宋之《刑統(tǒng)》,元之《至元新格》、《大元通制》,明之《大明律令》,其輕其重,其沿其革……毋有所隱,朕將親覽”(16)王煒編校:《清實錄科舉史料匯編》,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09年標點本,第764頁。,將唐、宋、元、明視為正統(tǒng),反映了清朝統(tǒng)治階級的主流正統(tǒng)觀。
三是校核涉及元朝歷史的史書。乾隆朝修《四庫全書》時,清朝加強了對意識形態(tài)的控制,既對涉及后金和清朝歷史的書籍進行刪改,又對遼、金、元三朝史書進行校核。乾隆帝命校核遼、金、元三朝書籍,一方面是為了維護滿洲人先祖金朝女真人的形象,另一方面亦是為了給元朝正名,替清代蒙古人維護元朝的形象。乾隆三十一年(1766),乾隆帝下諭,提到《元史》編修存在的問題,“以漢字譯蒙古文,間有語音不合處……污蔑蒙古之語,亦不一而足,不可不為之湔雪”。(17)《清高宗實錄》卷七百五十四,乾隆三十一年二月丙午條,第18冊,第300頁。乾隆帝命校正和修改《元史》,一方面認為其音譯不準,另一方面則是認為文中多有貶低蒙古和元朝之處。乾隆三十六年(1771),乾隆帝認為《通鑒輯覽》中亦有涉及元朝和蒙古的不當用詞,“見前史所載遼、金、元人地官名……于對音中曲寓褒貶,尤為鄙陋可笑”,(18)李澍田主編:《清實錄東北史料全輯》,第332頁。認為該書對遼、金、元三朝的評論并不公允,在人名翻譯上有歧視傾向。乾隆四十七年(1782),在訂正《通鑒綱目續(xù)編》時,乾隆帝批評了《發(fā)明》《廣義》二作的“華夷觀”,并以編纂《通鑒輯覽》為例,提到“司馬光、朱子義例森嚴,亦不過欲辨明正統(tǒng),未有肆行嫚罵者”(19)第一歷史檔案館編:《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標點本,第1675頁。。乾隆帝認為,《發(fā)明》《廣義》二作對遼、金、元三個少數(shù)民族政權的刻意詆毀,是偏狹之見。清朝皇帝在史書中如此維護元朝的形象,既是為元朝正名,也是在為自己正名。
清朝和元朝的創(chuàng)立者都是少數(shù)民族,二者在國家治理上面臨一些相似的情境,故清朝在治國理政中不時借鑒元朝,如乾隆帝十分重視學習遼、金、元三朝歷史,認為“關系前代治亂興衰之跡”(20)于敏中:《國朝宮史正續(xù)編》卷八十九《史學二》,臺北:學生書局,1965年影印本,第2512頁。。
一是以元朝滅亡警示族人。努爾哈赤十分重視遼、金、元三史的資治作用,天命十一年(1626),努爾哈赤諭諸貝勒:“元順帝不畏天威,不治國政,疏斥賢能,信任奸慝,致盜賊蜂起,國祚遂亡……今明之君臣,自恃強大,蔑視上帝……”(21)李澍田主編:《清實錄東北史料全輯》,第101頁。彼時,努爾哈赤以元朝歷史為例,不但是自警自勵,而且是告知族人無需畏懼明朝。雍正朝“曾靜案”發(fā)生之后,針對曾靜等將清朝和同為非漢王朝的元朝類比進而加以貶低的言辭,雍正帝批判說:“元自世祖定統(tǒng)之后,繼世之君不能振興國家政事……終元之世,無大有為之君?!?22)《大義覺迷錄》,“奉旨問訊曾靜口供十三條”,北京:中國城市出版社,1999年標點本,第49頁。雍正帝認為清朝的皇帝勤政愛民、乾綱在握,不可同元朝后期荒廢國政的皇帝等而視之。
二是以元朝過于尊崇藏傳佛教為戒。“興黃教以安蒙藏”雖然是清朝的國策之一,但是清朝對藏傳佛教的尊崇同元朝有不同之處。乾隆五十八年(1793),乾隆帝曾說:“興黃教即所以安眾蒙古……非若元朝之曲庇諂敬番僧也?!?23)《清高宗實錄》卷一千四百二十七,乾隆五十八年四月辛巳條,第27冊,第84頁。在乾隆帝看來,清朝對黃教領袖并非濫加封賞,尊崇黃教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邊疆穩(wěn)定。元朝時,由于元帝對藏傳佛教的推崇和優(yōu)待,造成僧人欺壓百姓,“致有詈罵割舌、毆打截手之事”,(24)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上諭檔》(第12冊),北京:檔案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第574頁。這使得元朝的宗教政策為后世所詬病。正因如此,乾隆五十年(1785)時,乾隆帝曾要求地方官不得偏袒回護西藏地方派出的貢使,以免“使無知之徒,將以本朝或踵元季尊崇喇嘛之習”(25)第一歷史檔案館編:《乾隆朝上諭檔》(第12冊),第574頁。。
三是以元朝歷史警示族人保持民族習俗。乾隆三十七年(1772),乾隆帝認為《嘉禮考》中關于遼、金、元三朝的衣冠敘述不夠清晰,并提到三朝在國初皆能保持民族習俗,但此后統(tǒng)治者“輒改衣冠,盡失其淳樸素風,傳之未久,國勢寖溺,洊及淪胥”(26)李澍田主編:《清實錄東北史料全輯》,第337頁。。乾隆帝以遼、金、元三朝歷史警示族人保持衣冠風俗,也因此安排人員再修訂《嘉禮考》。
雍正朝時,曾靜等人持“華夷之分大于君臣之倫”(27)《大義覺迷錄》,“奉旨問訊曾靜口供二十四條”,第116頁。等觀點,對少數(shù)民族刻意貶低和污蔑,認為元朝等幾無可取之處。雍正帝在反駁曾靜等人對元朝等非漢王朝的貶低時,一方面承認元朝后期確有弊政,另一方面又認為元朝前期皇帝并非無道,“如元代混一之初,衣冠未改,仍其蒙古舊服,而政治清明,天下乂安……衣冠之無關于禮樂文明、治亂也”。(28)《大義覺迷錄》,“奉旨問訊曾靜口供二十四條”,第153頁。雍正帝以元朝歷史為例,認為王朝的治亂同族屬和衣冠并無關系,而同統(tǒng)治者是否行德政有關。
針對曾靜等人貶低元朝的言論,雍正帝反駁到:“元之混一區(qū)宇……其政治規(guī)模頗多美德?!?29)《大義覺迷錄》,“雍正上諭”,第9頁。強調元朝曾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在政治上也有可取之處,后人完全否認元朝功績的言論并不公道。雍正帝還以明朝君臣評價元世祖“度量弘廣,知人善任,信用儒術,立經陳紀”(30)《大義覺迷錄》,“奉旨問訊曾靜口供十三條”,第50頁。為例,強調即便是明朝人,也無法漠視元朝皇帝元世祖等人的善政,此亦是表明清朝同樣可將國家治理好。
此外,乾隆帝曾就元朝是否為“中華”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遼、金皆自起北方,本無所承統(tǒng),非若宋、元之相承遞及為中華之主也。”(31)趙之恒等編:《大清十朝圣訓》,第1332頁。在乾隆帝看來,宋朝和元朝雖然并非都是由漢人建立的王朝,但都屬于中華正統(tǒng)王朝,認為王朝的正統(tǒng)性與民族無關。
元朝作為大一統(tǒng)王朝,統(tǒng)一了西域、西藏等地,朝鮮等國亦臣服于元朝,故清朝皇帝在其朝貢觀和疆域觀中不時借鑒元朝。
清朝入關之后,很快統(tǒng)一了包括陜西、甘肅在內的北方地區(qū),同西域諸部有了直接的聯(lián)系。西域諸部在得知清朝的聲威之后,亦遣使赴北京朝貢。順治三年(1646)正月,順治帝召見前來北京朝覲的吐魯番、哈密衛(wèi)各貢使,(32)《清世祖實錄》卷二十三,順治三年正月己酉條,第3冊,第198頁。清廷下諭給吐魯番貢使曰:“爾吐魯番,原系元朝成吉思汗次子察哈臺受封此地,故明立國,隔絕二百八十余載,今幸而復合,豈非天乎?!?33)新疆民族研究所編:《清實錄新疆資料輯錄》,烏魯木齊:新疆民族研究所,1978年標點本,第11頁。在清朝看來,吐魯番在元朝時即為成吉思汗后裔受封之地,在清初恢復同清朝的朝貢關系,可謂名正言順之舉。
此外,清朝亦借鑒元朝做法以處理同朝鮮的關系。天聰十年(1636),皇太極命人致書朝鮮國王李倧,提及朝鮮對清朝(后金)使臣的“不恭”言行,書信曰:“大元以北夷混一金宋而有天下,明之洪武乃皇覺寺僧而有元之天下,凡此諸國皆爾朝鮮世修職貢者。以此推之,則享有天下,惟有德之故,非世為君長之故也?!?34)云南社科院歷史所:《清實錄中朝關系史料摘編》,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標點本,第59頁。彼時皇太極剛稱帝,故將清朝同元朝等作類比。在皇太極看來,元朝能夠一統(tǒng)天下是因為其“有德”,“有德”之元朝有入主中原的歷史正當性,以此類推,清朝亦有問鼎中原、一統(tǒng)天下的資格,因此,皇太極認為朝鮮向清朝稱臣納貢有史可循、有例可遵。
康熙六十年(1721),諸王、群臣在議請為康熙帝上尊號時說:“三逆背恩,輒黨連而蠢動,六師討罪,遂次第以削平,收元季之流逋,定臺灣之島嶼……”(35)齊木德道爾吉編:《清朝太祖太宗世祖朝實錄蒙古史史料抄》(下),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348頁。在彼時眾人眼中,清朝在一定程度上繼承了元朝的疆域,再次實現(xiàn)了大一統(tǒng)。雍正七年(1729),雍正帝在論及“封建制”和“郡縣制”時說:“塞外之一統(tǒng)始于元……自古中外一家、幅員極廣未有如我朝者也?!?36)《清世宗實錄》卷八十三,雍正七年七月丙午條,第8冊,第99頁。雍正帝認為,元朝雖然有統(tǒng)一北方草原之功,但更認為清朝在疆域的統(tǒng)一上超越了元朝。
北元黃金家族在經歷明初敗局、內亂等低谷之后,到明正德初年,達延汗巴圖孟克再次統(tǒng)一東蒙古,初步實現(xiàn)忽必烈一支黃金家族的振興,“并青海及烏斯藏,控弦十余萬”。(37)魏源:《圣武記》卷三《國朝綏服蒙古記一》,第94頁。明末清初時,漠南蒙古和漠北蒙古首領大多為黃金家族達延汗后裔,而明代瓦剌即清代漠西蒙古首領多為非黃金家族后裔。從后金統(tǒng)一漠南蒙古開始,到乾隆朝統(tǒng)一漠西蒙古止,清朝統(tǒng)一蒙古諸部前后共經歷了一百多年。在統(tǒng)一蒙古諸部的過程中,清朝與漠南蒙古實行滿蒙聯(lián)姻,使得該部成為清朝統(tǒng)治全國的重要依托,正如順治帝所言:“爾等亦世世為王,享富貴于無窮?!?38)《清世祖實錄》卷一〇三,順治十三年八月丙子條,第3冊,第798頁。在滿蒙聯(lián)合的背景下,清朝十分重視對黃金家族嫡系后裔的籠絡,如崇德六年(1641),林丹汗子額哲英年病逝,皇太極命人作祭文,并命宗室及大臣親往祭奠,皇太極在祭文中提到“額哲孔果爾,原系大元之裔、察哈爾汗之子,及歸我國,朕甚加優(yōu)眷,配以公主,為固倫額駙,仍冊封為和碩親王”(39)李澍田主編:《清實錄東北史料全輯》(第2輯),長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0年標點本,第375頁。,可見皇太極對黃金家族嫡系后裔的額外重視和關照。
清朝在統(tǒng)一蒙古諸部的過程中,除了滿蒙聯(lián)姻之策,亦有分而治之之策。蒙古諸部內部在族源上比滿洲人同蒙古人的關系更為親近,為了淡化蒙古諸部內部的族源認同,清朝在經略北部邊疆的過程中經常通過區(qū)隔黃金家族與非黃金家族來分化蒙古勢力,進而服務于清朝的大一統(tǒng)。清朝在統(tǒng)一蒙古諸部的過程中,最大的對手便是漠西蒙古準噶爾部,而該部首領并非黃金家族后裔。雍正七年(1729),雍正帝在動議發(fā)兵統(tǒng)一漠西蒙古時說:“準噶爾一部落,原系元朝之臣仆……因擾亂元之宗族,離間蒙古……”(40)新疆民族研究所:《清實錄新疆資料輯錄》,第545頁。在雍正帝看來,漠西蒙古的祖先并非黃金家族后裔,且曾離間蒙古諸部,是元朝統(tǒng)治的不穩(wěn)定因素,亦暗示了清代漠西蒙古仍是蒙古各部乃至清朝統(tǒng)治的不穩(wěn)定因素。雍正九年(1731)四月,出兵漠西蒙古的清朝北路軍統(tǒng)帥傅爾丹中漠西蒙古之計,為漠西蒙古軍所敗,僅有兩千多人順利退還科布多城。戰(zhàn)后清軍無力進攻,只能戰(zhàn)略防御。雍正九年九月,雍正帝為鼓舞漠南蒙古諸部協(xié)助漠北蒙古反擊漠西蒙古,特意指出“喀爾喀之王、臺吉,俱系爾等成吉思汗之苗裔,一姓之兄弟也。準噶爾者,自元朝背叛,至今世為爾等仇敵”(41)齊木德道爾吉編:《清朝世宗朝實錄蒙古史史料抄》,呼和浩特: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9年標點本,第236頁。,希望黃金家族后裔團結一致對抗準噶爾部。雍正九年十一月,雍正帝諭青海蒙古諸部:“準噶爾原系成吉思汗之奴隸,爾等俱系成吉思汗之弟、哈布圖哈撒爾之子孫,若以博爾濟錦氏諾顏等之先世論之,準噶爾乃爾等之奴隸也。奈何甘心自屈、受制于奴隸乎……朕因準噶爾反間致書,故又諄諄降旨?!?42)何玲編:《青海蒙古史料集》,西寧:青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標點本,第283頁。雍正帝強調準噶爾部同青海和碩特祖先的地位差異,是為了服務于當時政局,即在清朝處于戰(zhàn)略防御的大背景下,希望青海蒙古不要墮入漠西蒙古的反間計之中。乾隆十九年(1754),清廷決定一鼓作氣統(tǒng)一漠西蒙古,乾隆帝亦以黃金家族身份區(qū)分和排斥漠西蒙古:“準噶爾本元朝臣仆,竄處西北,恃其荒遠,憑陵番部?!?43)新疆民族研究所:《清實錄新疆資料輯錄》,第1047頁。
雖然清朝以黃金家族身份區(qū)隔蒙古各部,但黃金家族的身份亦給清朝對蒙古的統(tǒng)治帶來了隱憂,部分黃金家族后裔特別是黃金家族嫡系——察哈爾部不愿順從清朝的統(tǒng)治。林丹汗逝后,林丹汗子額哲等投降后金,后金封其為和碩親王。順治五年(1648),固倫額駙、親王額哲去世,阿布鼐襲爵。順治十六年(1659),阿布鼐“因部人阿濟薩持刀行刺,不遵例知會掌扎薩克別旗王、貝勒等,擅自處斬”(44)《清世祖實錄》卷一百二十六,順治十六年五月辛巳條,第3冊,第978頁,引起清廷不滿??滴醭瘯r,阿布鼐曾多年不朝覲,清朝命其子布爾尼襲和碩親王爵位,并將阿布鼐囚禁在盛京??滴跏哪?1675),由于清朝調察哈爾部參與鎮(zhèn)壓三藩之亂,引起布爾尼起兵反清。此后,清朝平定了此亂,布爾尼亦歿于此次戰(zhàn)事之中。無論是阿布鼐還是布爾尼,其對清朝的反抗或反叛,很大一部分動機是出于對黃金家族嫡系后裔身份的認知,體現(xiàn)了部分黃金家族后裔對清朝統(tǒng)治的抗拒。清朝亦意識到蒙古諸部黃金家族身份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有助于區(qū)隔蒙古各部,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防止該身份成為清朝統(tǒng)一的障礙。漠西蒙古也以黃金家族的身份來挑撥清朝同東部蒙古諸部的關系。雍正九年十月,漠北蒙古賽音諾顏部首領策凌提到,漠西蒙古利用黃金家族身份挑撥漠北蒙古同清朝的關系,漠西蒙古在致書漠北蒙古時說:“今爾等投順中國,當差納貢,深為爾等憾之。爾等本清吉斯汗之后裔,并非屬人?!?45)傅恒:《平定準噶爾方略》卷二十七,雍正九年十月丁巳條,《西藏學漢文文獻匯刻》第2輯,北京: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0年影印本,第443頁。此次離間最終并未奏效。但乾隆朝時,漠北蒙古最終還是出現(xiàn)了一次動蕩——“撤驛之變”,而此次動蕩的一大原因即是個別漠北蒙古貴族對自身黃金家族身份的認知。
“撤驛之變”發(fā)生時,正值清朝出兵統(tǒng)一漠西蒙古的關鍵時刻。漠北蒙古的黃金家族后裔額琳沁多爾濟,因監(jiān)護阿睦爾撒納不力被乾隆帝處死,漠北蒙古貴族、黃金家族后裔青滾雜卜得知后十分震動,因其亦同阿睦爾撒納有所聯(lián)絡,擔心自己遭受處分,因此煽動漠北蒙古人撤離清朝在漠北蒙古設立的驛站,造成清朝同正在新疆征戰(zhàn)的部隊聯(lián)絡不暢,新疆局勢陷入混亂。此后,“撤驛之變”很快被清朝平定。青滾雜卜在煽動撤驛時聲稱“元太祖裔,無正法理”(46)昭梿:《嘯亭雜錄》卷八《超勇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83頁。,反映了個別黃金家族后裔對自身身份的認知、對清朝統(tǒng)治政策的不滿及在政治上的離心傾向。正因如此,乾隆帝特下諭批駁青滾雜卜之言:“青滾雜卜乃謂喀爾喀系青吉斯汗后裔,向不治罪,此語舛謬更甚,如朕宗室中有犯刑章者,朕又何嘗廢法耶?!?47)《清高宗實錄》卷五百一十七,乾隆二十一年七月己丑條,第15冊,第531頁。由此可見,乾隆帝對青滾雜卜以黃金家族后裔自居而自認為政治地位特殊的心態(tài)明確表達不滿。
清朝皇帝對元朝正統(tǒng)的確立、對元朝形象的維護有著多方面緣由。一是清朝(后金)發(fā)跡于東北地區(qū),同蒙古諸部有著直接的聯(lián)系,且通過聯(lián)姻、征伐等手段,滿蒙兩大政治勢力逐步實現(xiàn)了聯(lián)合。漠南蒙古各部首領大多為元朝黃金家族后裔,出于對黃金家族后裔的重視和對非漢政權的關注,清朝有意識地維護元朝的正統(tǒng)地位。二是清朝和元朝同樣由少數(shù)民族建立,后又入主中原成為大一統(tǒng)王朝,二者在面對人口占大多數(shù)的漢人時,面臨相似的情境,因此,清朝統(tǒng)治者通過維護遼、金、元等朝的形象和元朝的正統(tǒng),以彰顯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早有先例的歷史脈絡。三是清朝皇帝具有超越以往帝王格局的民族觀和歷史觀,即清朝皇帝對元朝的尊崇并非僅僅源于現(xiàn)實原因和功利因素,亦源于他們在熟稔中華歷史的基礎上對非漢政權及漢族政權的公正看法,正如乾隆帝在評論梁、唐、晉、漢、周這五個由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建立的政權時所言:“五十余年,更易數(shù)姓,中華統(tǒng)緒,不絕如縷。”(48)第一歷史檔案館編:《纂修四庫全書檔案》(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標點本,第1796頁。在乾隆帝看來,中國古代諸朝,無論是否是漢人政權,皆是中華統(tǒng)緒的組成部分,亦是中華歷史的一部分。
清朝皇帝在了解元朝歷史的同時并以之資治。一方面,以元朝滅亡為鑒,警示族人應保持民族風俗,對藏傳佛教既利用也限制;另一方面,以元朝歷史為佐證,反駁民間的“華夷之辨”思想,并借以處理朝貢等事宜。此外,清朝諸帝在統(tǒng)一蒙古諸部的過程中,注意以元朝黃金家族的身份區(qū)隔東部蒙古和西部蒙古,分化蒙古諸部的內部認同,以鞏固滿蒙聯(lián)姻、扼制蒙古諸部東西聯(lián)合。
綜上所述,從清朝皇帝的“元朝觀”以及清朝皇帝對歷代少數(shù)民族所建立政權的肯定來看,在清朝皇帝眼中,不僅大一統(tǒng)元朝是中華統(tǒng)緒的一部分,遼、金等非漢王朝亦是中華歷史的一部分,中原漢地和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共同構成了中華民族生活的疆域,顯示了中華文明和中國歷史的延續(xù)性,彰顯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