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宗耀
上海師范大學
在藝術家的眼里,將“一”視為線條,我們的先祖認為,整個宇宙都可以用線條“一”一以概之。一根線條當中,飽含平圓流重變五個特質,大道存于其間,萬千生命與變幻亦存于其間。爽爽利利落下幾筆,遠山、平湖、奇石已歷歷在目,且晝夜分明。筆墨之外的人,亦油然入境,乘游其間,吐納著天地山河一樣的氣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在先秦中國人的生活當中,桃樹林就是滿園站立天地間活生生的線條。春來華發(fā),林立的線條綻放出鮮艷的桃花。線條一旦被賦予詩性,還是秋霜,是蘆葦,是水流,是佳人,是每個人心頭常在的思念,例如《詩經(jīng)·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
我們的先祖最偉大之智慧,在于他們不但用線條概括世界,還用線條解釋世界。他們發(fā)明了方塊漢字。中國方塊漢字從天地宇宙,萬物生靈中來,又回映到天地宇宙,萬物生靈,郁郁蔥蔥,生機勃勃。方塊字是線條的進化與升級,這注定中國漢字天然有生命、有體態(tài)、有顏色,是中國人與宇宙萬象溝通交流的不二媒介。
詩意盎然的方塊字,組合變化,開出詩的花,即中國的道德文章。從方塊字,到詩文,中華文明再次獲得升級進化。因此,由一根線條生發(fā),到方塊漢字,到中國的詩思維,詩教化,詩信仰,中華民族擁有了全世界最強大的精神力量,如江海奔流不息,永生不殆。
無論中國還是西方,人們都面對兩大問題的困擾,一是對宇宙的未知,二是對死亡的恐懼。人們都需找到精神上的信仰與皈依,來進行靈魂層面的安頓和治愈。西方人選擇了信仰上帝,在《圣經(jīng)》中獲得救贖,且運用數(shù)理科技,通過技術不斷變革迭代的方式,改造客觀世界。步步為營,不斷升級,直至與中國的詩性美學相遇,實現(xiàn)人類巔峰科技與巔峰美學的大會師。
中國人選擇了信仰自己,主張我思故我在,心即是佛,在前賢文人浩如煙海的道德文章中獲得救贖,且運用獨特的詩性美學思維與生?實踐,以一根線條開啟對世界的詩性改造,從至高審美與詩性生活的維度一步到達。
中國人的信仰邏輯是“人人皆可成佛”,“成佛”的標志即為后世留下道德文章,以及道德文章延展的枝蔓,譬如商周之鼎彝,漢代之碑板,六朝之造像,宋元明清之繪畫等等,讓有限的生命通過傳世的道德文章,或者泛道德文章,獲得永生。因此,中國人的終極追求并非過眼煙云的財富與官階,財富與官階只是他們自我攀登的梯杖,目的是有一天到達自我人生的山巔,通過筆墨紙宣,與身外的世界進行會意與筆談,留下道德文章,修己以成。完成從動物層面的人,到“佛”與“上帝”層面的自我修行。
正如《孝經(jīng)》所云: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自成??酌侠锨f,陶潛李杜等等,無數(shù)精英文人在詩文方面做到了極致,修得正果。其道德文章的匯總,便構成中華民族的“《圣經(jīng)》”。由此,中國人修行的道場是書房,是藉最能詮釋線條生命力的毛筆、松煙、紙箋,抖擻提按一朵一朵錦繡,讓現(xiàn)實世界與未知宇宙之間的文字,生發(fā)出靈氣與詩性,以安頓真實世界之人們無奈與不堪的靈魂。深春花徑的樵客,擊出水柱的游魚,釣起遠山的彎月,劃破長空的流星,都是線條的世界與詩性生活之行為藝術家。我直立于天地間,也是一根線條,我看著線條的世界,線條的世界亦連接著我,由內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