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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帶著父親去洗澡

        2021-11-13 01:46:59
        散文百家 2021年2期
        關(guān)鍵詞:淋水浴池池子

        肖 龍

        父親不會游泳,我兒時的印象中,他很少帶我下河去游泳。到了冬天,直到春節(jié)前的臘月28 早上,父親才會帶我去街上洗一次,還有句諺語來專門描述這次神圣的洗澡儀式:二十八,洗邋遢。

        那時的經(jīng)濟(jì)條件不好,集鎮(zhèn)上澡堂子很少,但平常洗澡的人也不多,需要澡堂子“廣而告之”,在大喇叭里用蹩腳的普通話高喊:某某浴池,今日燒水。僅此一句,尾音很長,反復(fù)播,不停地播,從凌晨2 點鐘開始,一直到晚上。直到小年之后,生意才開始熱鬧起來。

        澡堂子很小,一排陳舊的木條椅供脫衣穿衣兼休息。約有不到十個平米左右的池子常年被水泡、灰漬,膩膩歪歪、粘粘糊糊,踩上去感覺十分不舒服。整個澡堂子熱氣騰騰,霧氣氤氳,看不清彼此,朋友相認(rèn)基本靠聲音來判斷。池子里你挨著我我挨著你,身體碰身體,誰也無法逃離到一個相對獨立的空間。

        澡票很便宜,2 毛錢一張,但在那時已經(jīng)很貴了。貴是貴,春節(jié)來了,誰都要以一副潔凈之軀來迎接嶄新的一年,以示對新春的希冀和節(jié)日的祝福。所以,一個冬天只這么一次的洗澡機(jī)會,就被父親放在了臘月28 這天享用。

        那時還小,洗澡都是父親帶著我。雖然天沒亮就來了,但我依舊不愿下池子里,因為已經(jīng)有很多撥人洗好走了,白乎乎的肥皂水上面漂浮著厚厚的灰層,將整個水面滿滿覆蓋,水實在是太臟。父親一生怕水,但那時的池子很淺,尚不到膝蓋,所以父親無所謂,邊把我實實地摁在水里,邊不停地用澡堂里提供的散發(fā)著不明氣味的破毛巾往我頭上、身上淋水,然后為我搓灰,年復(fù)一年,只到我讀初中后離開家。

        時光荏苒催人老,在我依舊感覺自己在父親面前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今年已經(jīng)耄耋之年。我一直認(rèn)為父親洗澡完全能夠自理的,因為父親雖然身患腿疾,并不是臥倒不起的病,走路是慢了很多,但是可以自由活動,所以我從來沒有把父親洗澡的問題放在心上。

        可是,我錯了。

        這個周末,我買了一把剃頭刀,準(zhǔn)備回去給父親理發(fā)。推開院門,父親正在整理他拾回來的廢品。我說回來給你剃頭來了。父親呵呵一笑,說上周已經(jīng)剃過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往日花白的胡子已經(jīng)刮了,頭發(fā)也剪了,已經(jīng)收拾的面目一新。早知道我也不回來了,白白浪費了車費。我打趣道。不浪費,父親說。咋不浪費?帶我去洗澡。

        我一時愣在了那里。父親從來沒有向我提過這個要求,雖然我在城里看到很多老人都是孩子扶著到浴池,但我的心里父親還遠(yuǎn)不到那個程度,需要我攙扶著去浴池。在我心里,他身體依舊硬朗,精神依舊矍鑠。

        咋了?不愿意???看我一時沒有回答,父親不禁一“怒”。

        誰敢???您是太上皇,讓我干啥我敢不干!我急忙解釋。

        父親標(biāo)志性地“呵呵”一笑,喉結(jié)翕動,似乎一不小心那開心的感覺就會從喉嚨里涌了出來。然后一點一點挪動著瑣屑的步伐,走向他的戰(zhàn)利品——一堆舊塑料水管。原來,為了防止老人摔倒,避免不必要的糾紛,所有的浴池不約而同地規(guī)定,上了年歲的老人必須由子女帶著,否則謝絕入池洗澡。

        相對于我兒時記憶中的澡堂子,現(xiàn)在的浴池堪稱豪華,寬敞、潔凈的休息室,防滑地板,淋浴器,幾十平方大一米多深的水池,池子里的水從早到晚都是清清亮亮的,一眼可以看到池底,家家裝修的都不亞于城里的浴池。

        我扶著父親,他很吃力地抬起腿,然后一欠身坐在浴池邊上。我說下池子吧,他說不下。為什么不下?父親說自己一直都是坐在池沿上撩水洗。我突然想起父親是不會水的,他年輕的時候就害怕下水,熱天洗澡也是在家里用盆沖。

        待他坐好,我先下到池子里,然后兩手?jǐn)v著父親的胳膊,讓他把雙腿放到池子里。我讓他整個人下到池子里泡一會,他不下,確切地說是不敢下。我告訴他沒事,有我呢,但他依舊很害怕的樣子,說池子太深,腳趟不到底。

        這一刻,我才真正意識到,父親真得老了,就像跛了腳的老黃牛,每走一步,身體都會左右失衡。我用雙臂抱著他,讓他慢慢往池子里下。他十分緊張,雙手往后背著,死死地扶著池子邊沿,然后努力地將腳往下趟,一邊趟一邊喊著“夠不到底啊”,又喊著“不行啊,身子往上漂啊”!最后終于趟到了底,我剛一脫手,他立即用手死死抓住池子邊沿,雙腿微躬,就像立馬步一樣,一動不動。

        我的心里五味雜陳,用毛巾往他身上淋水,就像他當(dāng)年往我身上淋水,這種歲月更迭帶來的變化,在我心里化成了一串串涕淚的心酸,從每一個毛孔里散發(fā)出來,融入了一池清水。

        泡了一會,父親已經(jīng)滿頭大汗。我緊緊地抱著父親,慢慢把他扶到水池邊坐下。他如釋重負(fù)一般,長出了一口氣。

        老板,搓灰嗎?搓。五塊錢搓一次!給你十塊。

        我和父親的玩笑引起了浴池里其他人的一片歡笑,父親也孩子般地對人笑著,然后伸出胳膊給我,嚴(yán)肅地說,搓干凈啊,不干凈不給錢。

        我拿起搓灰布,套在手上,輕輕地在父親身上搓來搓去。父親的胸骨很高,肌肉松弛,每往一個方向搓去,在手的前方就會堆積起一道皺皺的皮膚。他很享受這一刻的輕松,閉著眼睛,臉上露出無法遮掩的微笑?;蛟S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有人為他搓灰,或許他等待這一次已經(jīng)很久很久,也或許他此生都沒曾想有一天會讓自己的兒子帶他來洗澡,因為他除了怕水,一直是堅強(qiáng)的,是從不向我們提出什么要求的。但是他已經(jīng)左右不了身體的衰老,無法阻擋這種生命由盛到衰必然規(guī)律為他帶來的窘迫。

        當(dāng)年子幼您呵護(hù),如今佑您又何人?我的老父親,這個最疼愛我的人,這個一生背井離鄉(xiāng)、飽嘗艱難的人,這個總是被我忽視了的人。我用一顆歉疚的心在為他祈禱,祈愿我的雙手能搓去他一生的不幸、悲苦和病痛,留下健康、長壽,和他秉承了一生的樂觀、豁達(dá)的生活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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