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露

《木蘭詩》今見于宋郭茂倩《樂府古題》卷二十五，錄有兩首，主題敘事基本一致，以第一首最為知名，被后世譽為“樂府雙璧”之一，流傳甚廣。詩前有序云：“《古今樂錄》曰：‘木蘭不知名，浙江西道觀察使兼御史中丞韋元甫續(xù)附入”。[1]《古今樂錄》為陳釋智匠所撰，從郭茂倩將其歸入《橫吹曲辭·梁鼓角橫吹曲》，且詩中“旦辭黃河去，暮至黑山頭”“昨夜見軍帖，可汗大點兵”等地名、稱謂來看，學(xué)者認為大致出自南北朝北魏后期。[2]對于這位女扮男裝的女英雄替父從軍，載譽歸來的中國故事，迪士尼表現(xiàn)出一直的偏好，1998年改編為動畫片將之搬上銀幕，成為家喻戶曉的“美國木蘭”，2004年又拍攝了續(xù)集。2018年再次開機重拍真人版電影，延續(xù)動畫版木蘭的主旨，于2020年9月全球上映。新版電影MuLan拼湊了眾多中國元素，然而將“Mulan”植根于模糊文化時空的中國故事，必然與“緣事而發(fā)”的北朝樂府《木蘭詩》有著明顯差異?！疤娓笍能姟钡哪咎m并非是具備女性主義的覺醒者，也非有著“忠勇真孝”的“氣”的傳承人。電影呈現(xiàn)從“雞到鳳凰”象征意味的飛越、“鴟與鳳凰”的對比，也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xué)中意象和典故的誤讀。在樂府語境下的木蘭，哪怕有著北方少數(shù)民族的背景，本質(zhì)上依然是儒家詩教下有著家國情懷“忠孝兩全”的巾幗英雄，女性的標簽只是北方尚武精神的體現(xiàn)。迪士尼的曲解和現(xiàn)代闡釋，表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西方大眾視角下的選擇性解讀，有著不可忽視的文化鴻溝。因此，通過還原文本并置于中國文學(xué)的傳統(tǒng)語境下對比電影的主題、視角，可以看出兩者在文化上的區(qū)別。正視這種差異并知曉根源，有利于我們在國際形勢復(fù)雜多變的當下樹立文化自信，也能更好的讓世界了解和講述中國故事。

一、女性主義和忠孝兩全

毋庸置疑，在《木蘭詩》和電影MuLan中，最大亮點都是一位年輕女性在戰(zhàn)爭中出現(xiàn)并由此帶來的意義?！叭羰怯媚行越巧憩F(xiàn)木蘭的戰(zhàn)績和功勞，在效果上會略顯平凡，正因為女性角色獨特方才凸顯木蘭行為的突破性”[3]。不同的是，在迪士尼為代表的西方大眾化視角中的木蘭是一位具有“女性主義”意識，渴望與男性一樣能馳騁沙場、獲得尊重的女英雄。影片一開始就強調(diào)了一位獨立的，敢于挑戰(zhàn)世俗眼光的“小女孩”，為了驅(qū)趕一只未進籠子的母雞——這也作為之后出現(xiàn)的鳳凰的對比隱喻——不惜遭遇全村人的異樣審視，甚至撞壞了宗祠門口的鳳凰石雕。在細節(jié)處，我們甚至看到了村民在燒香拜祖，祭壇下有著“克己復(fù)禮”的字樣，說明木蘭生活在儒家文化濃厚的環(huán)境當中。潮濕、多山的南方地貌，類似福建永定土樓的人物生活環(huán)境設(shè)定和之后劇情出現(xiàn)“絲綢之路”中帶有西域波斯風(fēng)格的宮殿卻讓這一文化符號增加了虛構(gòu)和迷離色彩。我們不知道為什么木蘭會異于其他女性，或者是由于父親的特別，電影里的父親與其說是一位榮譽感和責(zé)任感十足的古代武士，不如說是一位堅韌慈愛、寬容大度的現(xiàn)代美國爸爸。在父親略有放縱的教育下，木蘭成長為一位擁有與眾不同的“氣”的女郎，她不愛“對鏡貼花黃”的“安靜、優(yōu)雅、泰然自若和禮貌”的女性品質(zhì)，卻崇尚自由和武力，這一性格馬上派上用處：戰(zhàn)爭爆發(fā)，柔然族人因為世仇和覬覦財富權(quán)利，入侵了木蘭的祖國。家族必須有一名男性代表國家出征，這關(guān)乎家族的榮譽和尊嚴，父親是家里唯一的男性，他在前次戰(zhàn)爭中留下的腿傷卻意味著若再參戰(zhàn)則“不能活著回家了”。于是本來就具有獨立個性、且沒有被媒人選中的女孩偷走了父親的寶劍和駿馬，獨自奔赴前線，開啟了實現(xiàn)自我價值之旅——哪怕前面有著殘酷的生死搏斗，木蘭還是一路開掛，甚至拯救了同伴、軍隊和君王，最終獲得鳳凰涅槃似的新生和甜美的愛情。

近年來有研究者認為：“《木蘭詩》的主題思想雖談不上女性主義，但已經(jīng)存在有朦朧的女性意識了”，“西方價值理念的植入，使木蘭身上背負了現(xiàn)代女性的人生觀和價值觀，顯示出與現(xiàn)代人更貼近、更真實的特點?！痘咎m》中的女性主義，是比較進步的。它們的闖入，對東方世界一些落后思想是一種必要的沖擊，促使東方人既去學(xué)習(xí)西方可取的地方，又通過自我反思在本國的傳統(tǒng)當中尋求再發(fā)現(xiàn)。美國動畫片《花木蘭》正是這樣，由于西方人的女性主義解讀，使得我們重新去審視中國的木蘭故事，才看到了忠孝思想之外朦朧的女性意識?！盵4]雖然針對的是1998年動畫版木蘭，但迪士尼兩版主題基本一致，的確都帶有西方視角。還有的研究者認為，“雖然直到20世紀，伍爾夫才提出‘雙性合體的思想，但是，馳騁沙場的木蘭的形象正是‘雙性合體的理想的人格形象。”[5]用“女性主義”評價一位血戰(zhàn)沙場的女英雄固然無可厚非，但將其作為一個標簽貼在木蘭身上實際是忽略了歷史語境的西方現(xiàn)代性別立場。眾所周知，“女性主義”在19世紀興起，經(jīng)歷幾波浪潮漸為主流社會認知并與西方文藝理論批評風(fēng)尚一起舶來中國。喬治·艾略特（George Eliot）、弗吉尼亞·伍爾芙（Virginia Woolf）、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等著名女性批評家的崛起將“女性主義”推向高峰?！芭灾髁x”號召男女平等、平權(quán)，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的產(chǎn)物，在男權(quán)為主導(dǎo)的北朝社會讓一位“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戶織”的勞動女性擁有這一思想無疑是牽強的。

《木蘭詩》產(chǎn)生的南北朝（公元386年—581年），戰(zhàn)亂頻繁、王朝更迭帶來人口損失，男女比例一定程度上失調(diào)，而民族融合、遷移又帶來了人口流動與文化的交流。木蘭家鄉(xiāng)所處的黃河流域主要是鮮卑族，為了抵御來自更北方的柔然民族的侵擾，本來就是游牧民族的鮮卑女性豪邁強健，能征尚武，她們“腹中愁不樂，愿作郎馬鞭”[6]，這是詩歌產(chǎn)生的基礎(chǔ)。北魏初期實行兵民合一的部族“世兵制”，后期由于統(tǒng)治的擴展，創(chuàng)建了“府兵制”，其特點是閑時為農(nóng)，戰(zhàn)時為兵。[7]在外遇強敵的情況下，每戶須有一名成年男性戍敵，而木蘭“替父從軍”的重要原因是“軍書十二卷，卷卷有爺名。阿爺無大兒，木蘭無長兄”，并非木蘭心懷男女平等、獨立自由、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女性意識。詩歌文本對于木蘭從軍后戰(zhàn)爭的直接描寫可謂簡略精妙，“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這是因為詩歌傳達的主題不是女性在戰(zhàn)場上的颯爽英姿和與男性一樣的勇敢果決，也不是女性希望與男性一樣得到功名和榮耀，木蘭“不用尚書郎”，惟愿“送兒還故鄉(xiāng)”。后段詩作鋪陳木蘭女郎著裝打扮，強調(diào)其恢復(fù)本真的喜悅，鐘惺謂“英雄本色，卻字字不離女兒情事”[8]，此已說明詩歌主旨即在頌揚作為女性也應(yīng)有“忠孝”品德。

事實上，魏晉南北朝雖為亂世，但北朝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者卻大都積極向中原文化靠攏，治國理念一直是儒學(xué)思想，社會倫理依舊以儒家“忠孝仁義”為核心。北朝顏之推就說：“夫圣賢之書，教人誠孝，慎言檢跡，立身揚名，亦已備矣。魏、晉已來，所著諸子，理重事復(fù)，遞相模學(xué)，猶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9]從“遞相模學(xué)”來看，“忠孝”的確是從上而下推崇的道德準則。木蘭作為一名女性，在家國遭遇侵略之時挺身而出，使王朝得以鞏固完全，固然是忠;為父親免受戰(zhàn)爭流血之苦，承擔(dān)了家庭的重擔(dān)，固然為孝，她時刻以父母家國為念，統(tǒng)治者當要褒揚和鼓勵。“以替父從軍統(tǒng)攝忠與孝，忠義孝道又極其自然和順理成章地融匯在具有傳奇色彩的故事中?！盵10]這才是《木蘭詩》主旨。

當然在儒家設(shè)計的倫理秩序中，女性被所謂“三綱五常”等教義束縛，這是現(xiàn)代社會理應(yīng)屏棄的糟粕，但“忠孝”本身存在的合理成分和自我調(diào)適的理論依據(jù)寄存于古老民歌和傳說中，不應(yīng)該被“女性主義”簡單取代，這也是對應(yīng)西方改編中國故事時應(yīng)有的態(tài)度。

二、“氣”的闡釋

電影MuLan出新之處是設(shè)計了女主角木蘭異于常人乃是因其擁有“氣”。對于“氣”是什么，影片中有一段解釋：“‘氣遍及宇宙和所有生物，與我們與生俱來，但只有最真實的人才會與他的‘氣有著深刻的聯(lián)系，成為一個偉大的戰(zhàn)士，像森林一樣，寧靜，而內(nèi)心是火焰。”

這似乎解釋了為什么影片中木蘭在偽裝為男性“華軍”時沒有“氣”的加持最終敗于鞏俐飾演的女巫仙娘，當她撕下盔甲，披散秀發(fā)，“成為”她自己時，馬上擁有了強大的武器“氣”，并運用它解救了同伴和自己的軍隊。奇怪的是與木蘭一樣擁有“氣”的女巫仙娘，真實而自信，但最終莫名其妙的為木蘭擋箭而“自殺式”身亡，似乎也昭示了“真”只是“氣”的一部分內(nèi)容，因為木蘭祖?zhèn)鞯膶殑ι峡逃小爸?、勇、真”三字，最后木蘭凱旋歸家后又得到皇帝嘉獎“孝”字，或許意味著這些美德都是電影宣揚的“氣”的內(nèi)容。

不過，在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氣”是一個特殊而另有意義的語詞?！睹献印す珜O丑上》中，孟子回答弟子公孫丑的提問，援引齊國告子的話用到“氣”這個概念：

“敢問夫子惡乎長？”

曰：“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p>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盵11]

這段著名的對話里，孟子第一次將“氣”描述為人身上的一種力量。這“氣”究竟是何物態(tài)形狀，孟子沒有說明，只用“浩然”形容，且“至大至剛”。通過后面的闡釋，我們大約可以知道，孟子所謂的“氣”來源于自己的內(nèi)心，也是自己培養(yǎng)的結(jié)果。它不僅僅存在于人身體內(nèi)部，而且充沛廣大，塞于天地，故曰“至大”;而這種“氣”又由人“培養(yǎng)”運行，極有力量，可潤化萬物，故曰“至剛”。同時，這種“至大至剛之氣”需要配以義與道，才能不餒。因為，此“氣”不是由人一時半會偶發(fā)的正義行為可以得到，而是通過長期的修煉磨礪培養(yǎng)而來，是內(nèi)心積聚的正義不斷生長的結(jié)果，所謂要“集義”。在后面的論述里，孟子強調(diào)了義與道根源在于內(nèi)心的“善”，人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即“惻隱、羞惡、辭讓、是非”之心，故而可推論“氣”由“善”生成。

孟子“養(yǎng)氣說”對后世中國文化有很重要影響，歷代文人對“氣”和衍生出來的如“心”“性”“志”等都有不同層面、角度的解讀。比如漢董仲舒《春秋繁露》中提到的“氣—神—意—心”的回環(huán)，曹丕《典論·論文》中的“文氣”，韓愈《答李翊書》中指出的“氣盛言宜”，宋代周敦頤、張載、二程等人以“氣”為基礎(chǔ)構(gòu)建的萬物起源說與“各正性命”的本體思辨結(jié)構(gòu)，以所謂“氣以載性”探討人的本性等等，但均未解釋“氣”即“真”，或“忠、勇、孝”的。事實上，中國文化對“真”的理解更多的包含在“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12]的道家所謂“自然”和“發(fā)乎情，止乎禮義”[13]的儒家倫理教化中，與西方的“TRUE”有很大不同。

可能迪士尼乃至西方電影的中國情結(jié)里或多或少摻雜著中國“功夫”的影響，而“無招勝有招”的“太極”以其玄奧莫測成為中國“功夫”的上乘代表，所以MuLan電影對于“氣”的理解也有著對“太極”的想象?？追f達《周易正義》載“太極謂天地未分之前元氣混而為一，即是太初、太一也?！薄兑讉鳌酚终f，“太極”分“兩儀”，而“兩儀”，一般解釋為陰、陽二氣?？梢?，“太極”本質(zhì)是“氣”。《系辭上》又說：“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边@是說“太極”乃是宇宙創(chuàng)始之初的混沌元氣，之后化生陰陽，陰陽生萬物。人稟陰陽二氣而生，當然要順應(yīng)天道，天道對于人的要求是善。徐復(fù)觀解釋說：“《易傳》是以陰陽言性命……但陰陽的觀念，極其究，它是一個物質(zhì)性的觀念……陰陽的變化，是物質(zhì)性的變化。由這種變化以作天命的具體說明，在這種變化中來建立道德的根據(jù)，即是在物質(zhì)變化中來建立道德的根據(jù);也即是人的道德根源，系由這種物質(zhì)性的變化所規(guī)定?！盵14]因此，從“太極”的解釋上來說，明顯的，“氣”并非“真”，而是又回到道德的層面，這也是為何中國“功夫”的最高境界必然還是會歸于個人的修養(yǎng)品德上。

影片一開始說木蘭體內(nèi)有充沛的“氣”，有著無盡的生命力，但是父親無法告訴她只有男性才能運“氣”，女性運“氣”則會蒙羞、會被“流放”，似乎是囿于對傳統(tǒng)中國“男尊女卑”的刻板印象，當然更多的是對“氣”的誤讀。

三、“鳳凰”意象

影片中多次出現(xiàn)“鳳凰”的意象。木蘭所住村寨宗祠門口有一個鳳凰石雕，小木蘭曾經(jīng)撞壞了石雕的翅膀，夜晚父親與她一邊修補一邊談心，告訴她鳳凰是“祖先派來的使者，有人說鳳凰會浴火重生，雖然翅膀折斷，但它仍然會存活?！卑凳灸咎m與鳳凰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和他日的涅槃新生。父親的祖?zhèn)髯o身符玉牌上雕有鳳凰。木蘭偷了父親的馬獨自踏上征程也是靠鳳凰的引路。與女巫仙娘第一次交鋒，因為隱瞞自己女子的真實身份，被仙娘刺死時還是鳳凰將木蘭喚醒。最終，木蘭與柔然單于決斗時身后出現(xiàn)了巨大的鳳凰羽翼昭示木蘭終于成長為真正的鳳凰。意象頻繁的疊加當然是為了凸顯主題，木蘭就是在戰(zhàn)火中覺醒的獨立女性，她是一位如同鳳凰的女領(lǐng)袖，因為鳳凰代表了女性的獨立、自由，真實展現(xiàn)的自我。

鳳凰作為傳統(tǒng)中國古老的圖騰，包含了中國文化深邃久遠的內(nèi)涵?！墩f文》謂：“鳳，神鳥也。天老曰：鳳之象也，鴻前鹿后，蛇頸魚尾，鸛顙鴛思，龍紋虎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飲砥柱，濯羽弱水，暮宿風(fēng)穴，見則天下大安寧。從鳥凡聲?！盵15]天老據(jù)傳為黃帝時臣子，可見鳳之形象由來已久。《尚書·虞書·益稷》記載“簫韶九成，鳳皇來儀”，夔“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盵16]鳳凰之凰應(yīng)是皇之轉(zhuǎn)換，即有百鳥之王的含義，《韓詩外傳》有“百鳥朝鳳”的傳說。

因為鳳凰意象來源悠久，經(jīng)過歷代沉淀演化，其內(nèi)涵也在不斷延展更迭，不過究其大概，主要有幾個方面：其一乃是鳳凰本義的延伸，即祥瑞之鳥，所謂見之則天下太平?！渡胶＝?jīng)·南山經(jīng)》記載：“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皇”[17]，因為有五彩，后世有敷衍了所謂“鳳象者五，五色而赤者鳳;黃者鹓鶵;青者鸞;紫者鸑鷟，白者鴻鵠”，可見鳳凰的別稱很多，學(xué)者多認為鸞、鴻鵠不同于鳳凰，鹓鶵大致相似。故《山海經(jīng)·南山經(jīng)》又載：“（南禺之山）佐水出焉，而東南流注于海，有鳳皇、鹓鶵?！盵18]郭璞注：“亦鳳屬?！薄肚f子·秋水》記載：“南方有鳥，其名鹓鶵，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兵P凰也分雄雌。《左傳正義》說：“《釋鳥》曰，鶵，鳳，其雌凰。則此鳥雄曰鳳，雌曰凰?！盵19]以上可知鳳凰是較早先民鳥圖騰崇拜中確立起來的神鳥，適逢太平之年現(xiàn)身，據(jù)《韓詩外傳》記載，黃帝東平蚩尤、西討少昊、南并炎帝、北統(tǒng)顓頊，天下歸一，彼時鳳凰翱翔，萬鳥起舞?！蹲髠鳌氛压吣暌灿涗洠骸拔腋咦嫔侔倱粗⒁玻P鳥適至，故紀于鳥，為鳥師而鳥名。鳳鳥氏，歷正也?！盵20]故鳳凰乃是盛世吉祥之鳥。

由于鳳凰是吉祥之鳥，配以治世，其本身即具有崇高德操。《山海經(jīng)》謂其：“首文曰德，翼文曰順，背文曰義，膺文曰仁，腹文曰信。是鳥也，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21]因此鳳凰是道德高尚的君王或君子的象征?！对娊?jīng)·大雅·卷阿》中就有“鳳凰于飛，翙翙其羽”的句子，所謂“媚于天子”，一般認為是贊美周天子的美德。再如漢蔡邕《琴操》有傳為周文王作的《鳳凰歌》，序曰：紂為無道，諸侯皆歸文王，其后有鳳凰銜書于郊，文王乃作此歌：“翼翼翔翔，彼鳳凰兮。銜書來游，以命昌兮。瞻天案圖，殷將亡兮。蒼蒼之天，始有萌兮。五神連精，合謀房兮。興我之業(yè)，望來翔兮”?！墩撜Z·子罕》中有“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的記載。著名的楚狂接輿更直接質(zhì)問孔子：“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22]這是將孔子比成鳳凰。文王、孔子乃是中國文化中以德著稱的圣賢，可見，鳳凰代表了道德高尚的君王或圣人。

從道德的高潔、難得一見、神鳥不凡又配以圣人等內(nèi)涵衍生出鳳凰也是孤高傲世、清廉自得的隱逸之士的象征。前面所引《莊子·秋水》中的鹓鶵，就是鳳凰孤標傲世的版本?！肚f子》中記錄的“惠子相梁”的故事，成為后世李商隱“不知腐鼠成滋味，猜忌宛雛竟未休”名句中的典故廣為人知。MuLan影片中女巫仙娘幻化為鳥的造型，應(yīng)該就是鴟，也是編劇所作的對比，只不過與原始文本所喻不同，莊子寓言中鴟是與鳳凰相對的汲汲功名利益的小人，而電影中鴟是女巫陰暗自私缺乏“忠勇真孝”成為犧牲品的寫照。事實上鳳凰以高潔的隱士形象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xué)中較為常見，如屈原的《惜誦》：“鸞鳥鳳凰，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宋玉《九辯》：“眾鳥皆有所登棲兮，鳳獨遑遑而無所集”，李白《送薛九被饞去魯》：“鳳凰宿誰家，遂與群雞匹”，《鳴皋歌送岑征君》“雞聚族而爭食，鳳孤飛而無鄰”等，不一而足。

當然，在后世演化中，因龍對舉的鳳也漸幻為皇后等女性，如中外熟知的龍鳳呈祥，但主要是強調(diào)帝王之家的吉祥如意和夫婦和順，德為楷模。究其內(nèi)涵，并未將鳳凰當作獨立自由的女性而宣揚。

《木蘭詩》故事為西方廣泛接納和改寫，是在不同歷史語境、性別觀念和商業(yè)立場下的整體重塑，我們當然不能強求任何改寫都完全遵照原始寫本和還原歷史，相反，不同時代、文化背景下的闡釋必然反映多元的立場和視角，從中亦可帶來新的碰撞與思考。但是，基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獨特性和持續(xù)性，將現(xiàn)代西方理想人格和價值觀念套用在中國古代樂府詩作人物身上，必然造成跨域視野下的接受落差?！半p兔傍地走”，看上去同是木蘭的軀殼，“安能辨我是雄雌”，實則東、西立判，雄、雌有別。MuLan影片的爭議或使我們再次認識到對經(jīng)典文本的改寫應(yīng)更具謹慎與尊重態(tài)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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