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大勇
摘要:在近三百年詞史運程中,納蘭詞引起了無數(shù)詞人的追摹與呼應。在這一接受史研究中最重要的影響史維度值得充分梳理與檢視?!凹{蘭風”自雍乾到晚清經歷了乍寒乍暖的過程,到況周頤、王國維始正式撩開“納蘭熱”的面紗,自此,楊圻、黃侃、女性詞界乃至網絡詞壇皆熱衷于對納蘭情性與筆意的接受。基于上述多棱面的檢視,我們得以重估納蘭性德的“詞史坐標”:他完全可以被認定為清代最偉大的詞人之一,并進而成為千年詞史的一個主坐標。
關鍵詞:納蘭詞;影響史;詞史坐標;清代四大詞人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1.02.013
納蘭性德逝后二百四十年,梁啟超有《鵲橋仙》祭之曰:“冷瓢飲水,蹇驢側帽,絕調更無人和。為誰夜夜夢紅樓,卻不道當時真錯。寄愁天上,和天也瘦,廿紀年光迅過。斷腸聲里憶平生,寄不去的愁,有么?”此是梁氏晚年特出之作,可謂語語絕妙,惟為了渲染“絕調”之“絕”,所說“更無人和”并不符合事實。在近三百年詞史運程中,納蘭詞不僅得到了最廣泛深入的閱讀與闡釋,更引起無數(shù)詞人的追摹與呼應——從秀出乾嘉詞壇的黃景仁、史承謙、郭麐,到近代巨擘龔自珍、項廷紀、謝章鋌;從清民之際況周頤、王國維、楊圻、黃侃諸大家,到饒宗頤、陳襄陵、白敦仁、陳永正等當世俊彥;從吳藻、顧春、湯國梨、沈祖菜等掃眉才子,到魏新河、徐晉如、孟依依、崔榮江等網絡先鋒……這張名單完全可以列得更細更長,可以說,“納蘭風”的勁吹是近三百年詞壇最值得關切的事件之一。所以,納蘭詞不是“絕調更無人和”,而是“絕調更有人和”。
所謂“絕調更有人和”,瞄向的是納蘭詞的影響史。這里的“影響史”概念固然來自著名命題“影響的焦慮”,更主要還是采用了陳文忠的提法。在有關論著中,陳先生指出,接受史研究應形成三維架構,即:(一)以普通讀者為主體的效果史研究;(二)以詩評家為主體的闡釋史研究;(三)以詩人創(chuàng)作者為主體的影響史研究。三維皆不能偏廢,而影響史尤為重中之重,哈羅德·布魯姆甚至大聲疾呼:“詩的歷史就是詩的影響史?!蔽覀儞袢∮绊懯分S來檢視納蘭詞,當可以獲得諸多新的“詩學沉思”。
一、乍寒乍暖:雍乾到晚清的納蘭風
納蘭性德以天才貴介公子的身份甫一躋身詞壇,其“自帶”的“主角光環(huán)”就已經相當鮮亮耀眼。康熙十五年(1676)初,二十二歲的納蘭初識顧貞觀,以《金縷曲·德也狂生耳》一闋題圖贈之。時人記載:“金粟顧梁汾舍人……畫《側帽投壺圖》,長白成容若題《賀新涼》一闋于上云……詞旨嵌崎磊落,不啻坡老、稼軒。都下競相傳寫,于是教坊故曲間無不知有‘側帽詞者?!笨梢娺@首成名作曾在當世產生過多么巨大的轟動效應。似乎從這時候開始,納蘭性德就注定了不是泛泛小家數(shù),而要以他特有的光彩廁列詞史之前席了。
對此,身在局中的納蘭性德應該有比較清晰的認識,也為之做了很積極的準備。他不僅以井噴般的勢頭在短短十余年中填寫了數(shù)百首詞作,更在康熙十七年(1678)刊刻了與顧貞觀合作編選的《今詞初集》二卷,選錄清朝立國以來三十年間一百八十余位詞人的六百余首作品,以“舒寫性靈”為旨歸,作為建構詞派所必需的一種理論準備??梢?,他們二人本來很有可能建起一個與陽羨、浙西爭勝,從而三足鼎立于詞壇的“性靈派”的??上щS著納蘭三十一歲英年早逝,顧氏傷心之余,離京南下,披讀于積書巖,這個已經呼之欲出的詞派也胎死腹中。所以顧貞觀晚年在《答秋田書》中不能不有此沉痛語:“吾友容若,其門第才華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盡招海內詞人,畢出其奇遠。方骎骎漸有應者,而天奪之年,未幾輒風流云散?!边@真是令人掩卷長嘆的難以彌補的遺憾!
納蘭詞在其身后的被接受歷程經歷了一個“乍寒乍暖”的過程,曹明升《納蘭詞在清代的接受及其經典化要素》一文已經梳理得相當精切,本文不必贅述??捎柩a說的是,盡管納蘭詞在雍乾詞壇的闡釋與傳播層面顯得冷清蕭寂,但在影響層面則如暗河潛流,洶涌綿延。其時諸多詞壇名家,如身兼陽羨、浙西兩派之長的史承謙,隸籍常州而稱“陽羨流韻余響”的黃景仁,吳中詞苑翹楚王時翔、王策叔侄,自明艷轉入峭拔的常州健將劉嗣綰等,取資納蘭處皆甚為鮮明。王策的《采桑子》“梨花羞作多情態(tài),粉月簾櫳,一色瀠瀠,費盡東風染不紅。 個人恰與花相似,笑里顰中,閣后屏東,一片真情冷處濃”,幾乎可以看作是對納蘭同調之作“桃花羞作無情死,感激東風,吹落嬌紅,飛人閑窗伴懊儂。 誰憐辛苦東陽瘦,也為春慵,不及芙蓉,一片幽情冷處濃”的仿寫。又如黃景仁的《風馬兒·幽憶》:“子規(guī)窗外一聲聲,把醉也醒醒,夢也醒醒。細憶別時、情狀忒分明,盈盈。 夜長孤館更清清,把鐘也聽聽,漏也聽聽。直到五更、斜月落疏欞,冥冥?!痹囎x納蘭名作《南鄉(xiāng)子·為亡婦題照》:“淚咽卻無聲,只向從前悔薄情。憑仗丹青重省識,盈盈,一片傷心畫不成。 別語忒分明,午夜鶼鶼夢早醒。卿自早醒依自夢,更更,泣盡風檐夜雨鈴?!倍唠m有憶舊悼亡之別,其孤清怨抑的筆調字句豈不酷似!
嘉慶二年(1797),袁枚之子袁通將楊芳燦手抄本《飲水詞》二卷付梓,從傳播學意義上拉開了“納蘭風”回暖的序幕。其友人郭麏以隨園弟子的身份引“性靈”入“清空”,“清折靈轉”的筆調頗具“納蘭味”,從而成為納蘭影響史上的顯著一環(huán)。
作為浙西詞派殿軍,郭麏之宗法近南宋而遠北宋,但一方面,他“少喜為側艷之辭,以《花間》為宗”,與納蘭路數(shù)較近;另一方面,他“中年以往,憂患鮮歡,則益討沿詞家之源流,借以陶寫阨塞……春鳥之啾啁,秋蟲之流喝,自人世之觀,似無足以悅耳目者,而蟲鳥之懷,亦自其胸臆間出,未易輕棄也”,“性靈”口角宛然,亦與納蘭不期而遇。且看其兩首《賣花聲》:
十二玉闌干,六曲屏山。留春不住送春還。昨夜梨花今夜雨,多分闌珊。 春夢太無
端,到好先殘。夾衣初換又添綿。只是別來珍重意,不為春寒。
秋水淡盈盈,秋雨初睛。月華洗出太分明。照見舊時人立處,曲曲圍屏。 風露浩無
聲,衣薄涼生。與誰人說此時情?簾幕幾重窗幾扇,說也零星。嚴迪昌師說,郭氏詞“鮮活輕捷,自然圓轉而又委曲傳神,絕無涂飾雕琢習氣。初讀時似覺不經意脫口而出,細加體味,其結撰章句別有慧心,并非簡率信筆搖來”,在這兩首置之納蘭詞中可以亂真的《賣花聲》里可以得到極好的印證。在《金縷曲·山民出示國初諸公寄吳漢槎塞外尺牘,輒題其后》中,郭麐則換了一種悲慨勁健的筆墨向納蘭致敬,力道直追納蘭同調名作《簡梁汾,時方為吳漢槎作歸計》,“生還遂,偶然耳”六字銳利之極,刺破了不少強加在“吳兆騫事件”上的暖色:
幾幅叢殘紙。是當年、冰天雪窖,眼穿而至。萬里風沙寧古塔,那有塞鴻接翅。更緘寄、烏絲彈指。一代奇才千秋恨,換故人、和墨三升淚。生還遂,偶然耳。 諸公袞袞京華里。只斯人、投荒絕徼,非生非死。徐邈顧榮皆舊識(立齋、梁汾),難得相門才子(容若)。嘆不僅、憐才而已。感慨何須生同世,看人間、尚寶瑤華字。只此道,幾曾棄。
謝章鋌是郭麐之后另一位值得關注的讀者與致敬者。在闡釋層面,謝氏的《賭棋山莊詞話》以巨大篇幅稱道納蘭“吾友吾且負之矣,能愛友之友如容若哉”的道義人格,抒述自己對納蘭詞“一聲河滿,輒令人悵惘欲涕”的感動,并對納蘭詞論、詞作多方征引考辨。在影響史層面,謝氏諸多言情之作都有他所贊肯的納蘭“深于情”的影子。如《喝火令》中即融鑄了納蘭《青山濕遍》《眼兒媚·中元夜有感》等篇的意象情感元素:
夢好原無據(jù),愁多夜屢醒。對人無賴遠山青。最是酒闌燈燉,小膽怯凄清。 河漢三
千里,更籌二五聲。幾番憔悴可憐生。為汝焚香,為汝寫心經,為汝素來多病,減算祝雙星。《賀新涼·夜與黃肖巖宗彝談“東漢人”甚歡,時肖巖將游永安,行期已迫》一氣單行,磊落悲涼,是對納蘭“德也狂生耳”之自畫像的高度認同與激切呼應:
仆本狂生耳。卻無端、長歌當哭,時愁時喜。二十年來談節(jié)義,熱血一腔而已。況青眼、又逢吾子。慷慨相期成底事,算英雄、總要輕生死。天下事,擔當起。 男兒聲價寧朱紫。說甚么、倚馬雄詞,雕蟲小技。元禮林宗如可遇,定作千秋知己。磨折慣、風波由耳。天地生才原有用,著精神、打點留青史。方不愧,稱名士。謝氏多層面的示范作用在其弟子何振岱、王允皙手里持續(xù)發(fā)酵。何振岱的《八聲甘州·題納蘭容若小影》《八聲甘州·題飲水詞》《霜天曉角·讀飲水詞》已經清晰宣告了自己的“納蘭迷”立場,王允皙的《采桑子·效飲水體》更被陳聲聰許為“置之《側帽集》中,驟不可辨”:
城頭尚有三通鼓,雨歇梨花。月過窗紗,一剪輕寒透枕霞。 憑君莫話傷心事,春盡天涯。燕子無家,不道明朝鬢有華。
晚清民國之八閩詞壇在“夢窗風”勁吹的大背景下獨能“免疫”,刮起了一股聲勢不小的“納蘭風”,緣故甚可深思。其中,謝氏“聚紅榭”一脈的心法傳續(xù)當然是必須考慮進來的。
二、撩開“納蘭熱”面紗的況周頤、王國維
如果說謝章鋌吹響了晚近詞壇“納蘭熱”的號角,撩開其面紗,那么頒發(fā)桂冠,使之蔚成氣候的還要推況周頤、王國維。
晚清之前并不少人關注納蘭性德,但明確給出“國初第一詞手”之詞史定位的還要推況周頤。他的這一段論述對納蘭心事、特質抉發(fā)綦深,也向被推為知言:“容若承平少年,烏衣公子,天分絕高。適承元明詞敝,甚欲推尊斯道,一洗雕蟲篆刻之譏……其所為詞,純任性靈,纖塵不染,甘受和,白受采,進于沉著渾至何難矣?!弊局督倌暝~史》第一編《晚清四大家》一章中以“哀艷與性靈”作為況周頤一節(jié)的標題,這樣的定位很顯然包括著況氏對于納蘭風之認同元素在內。由“艷”出發(fā),鼓吹性靈,乃是蕙風詞創(chuàng)作的基本路向,也是他有別于另外三家的主要特征。因為性靈,無論寫悱惻凄美的愛情,還是寫令人扼腕的時局,都呈顯出真摯沉痛、情韻豐贍、不假雕琢、清圓流美的面貌,從而與納蘭殊途同歸。
可先讀其早期詞作《青衫濕遍·五月二十四日,宣武門西廣西義園視亡兒小羊墓。是日為亡姬桐娟生日》:
空山獨立,年時此日,笑語深閨。極目南云凄斷,近黃昏、生怕鵑啼。料玉扃、幽夢鳳城西。認伶俜、三尺孤墳影,逐吟魂、繞遍棠梨。念我青衫痛淚,憐伊玉樹香泥。 我亦哀蟬身世,十年恩眷,付與斜暉。況復相如病損,悲歡事、咫尺天涯。倘人天、薄福到書癡。便菱花、長對春山秀,祝蘭房、小語牽衣。往事何堪記省,疏鐘慘度招提。
《青衫濕遍》為納蘭性德自度曲,為悼念亡妻盧氏而作,清人如周之琦等頗有用為悼亡者。蕙風此篇承前人途徑,既悼桐娟,兼悼亡兒,詞情即加倍沉痛。故而“年時此日,笑語深閨”“認伶俜、三尺孤墳影”“祝蘭房、小語牽衣”的往昔情、現(xiàn)場感和祈禱語皆直指人心,“近黃昏、生怕鵑啼”“念我青衫痛淚,憐伊玉樹香泥”“往事何堪記省,疏鐘慘度招提”的言情之句亦凄愴之極,真摯逾恒。其逼肖納蘭詞者還有《減字浣溪沙》:“重到長安景不殊,傷心料理舊琴書。自然傷感強歡娛。 十二回闌憑欲遍,海棠渾似故人姝。海棠知我斷腸無。”“塊絕環(huán)連兩不勝,幾生修得到無情。最難消遣是今生。 蝶夢戀花兼戀葉,燕泥黏絮不黏萍。十年前事忍伶俜?!庇们橹?,確乎“凄艷在骨,終不可掩”。不必作字字句句的絮叨比較,詞中那些不假錘煉的真摯自然與流動感不是與納蘭楮葉難辨嗎?這些性靈詞句顯得那樣輕快透亮,楚楚動人,令讀者一見鐘情,沉溺其間,再難去懷,不是與納蘭如出一轍嗎?況蕙風之為納蘭影響史上一大家,可無疑矣!
王國維對納蘭的接受則要從《人間詞》的命名說起。對于王氏以“人間”名詞的起因,陳鴻祥闡發(fā)頗為詳盡:
趙萬里在《年譜》中最初作出解釋:“蓋先生詞中‘人間二字數(shù)見,遂以名之?!绷_氏(振玉)跋文進而補充:其時王氏研究東西方哲學,“靜觀人生哀樂,感慨系之,而《甲稿》中‘人間字凡十余見,故以名其詞云”。據(jù)筆者統(tǒng)計,王國維在其1909年以前所填一百十一首詞中,直用“人間”者凡三三首……他以“人間”為號,直到辛亥以后,與羅振玉書札往還,仍時見“人間”。誠然,早在《清詞史》中嚴迪昌師已經對王氏詞中“人間”意象有詳盡的舉例,并評說云:“言為心聲,這滿紙‘最是人間留不住的絕望之吟,幾乎已為他最終自沉于昆明湖預為留言?!倍热羯钏家粚?,則“人間”意象何來?難道只是常言而已?
竊以為,王氏的“人間”情懷與納蘭有直接密切之聯(lián)系。眾所周知,王國維對納蘭評價極高,《詞話》云:“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人中原,未染漢人風氣,故能真切如此?!蓖忻竞竦摹兑腋逍颉犯鸭{蘭放在大詞史背景下作出全面評價:
至于國朝,而納蘭侍衛(wèi)以天賦之才,崛起于方興之族。其所為詞,悲涼頑艷,獨有得于意境之深,可謂豪杰之士奮乎百世之下者矣。同時朱、陳,即非勁敵;后世項、蔣,尤難鼎足?!兑腋逍颉纷詼亍㈨f、馮等大詞人說起,盤點至南北宋,罕有許可,而于納蘭不徒大肆表彰,且明確位置于朱、陳、項、蔣之上,推為“國朝第一人”。這就在況氏基礎上更進一層,將“清詞”——而不是“清初詞”之冠冕頒發(fā)給了納蘭。
認同贊肯如此,必深入探研,也自然深受影響。應當注意到,納蘭性德是罕見地高頻次使用“人間”意象的詞人,集中用“人間”者多達十七處。若“人間何處問多情”(《浣溪沙》),“料也覺、人間無味”(《賀新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浣溪沙》),“不是人間富貴花”(《采桑子》),“鈿釵何意寄人間”(《山花子》),“人間所事堪惆悵”(《鷓鴣天》),“天上人間俱悵望”(《望江南》)等,尤精彩者也。納蘭筆下,“人間”成了一個既難堪無味又難以擺脫之處境的代名詞,一個最能代表其性格中悲觀底色的符號。這種對于“人間”的解悟表達與王氏的悲觀人生哲學有著相當程度的契合,與其“人間”情懷之間的啟嬗關系歷歷可辨。這既是納蘭接受史的一大宗,也應該是研治靜安詞的一個重要出發(fā)點。值得注意的是,彭玉平《王國維詞學與學緣研究》之《王國維與龔自珍》一章中舉了龔氏詩中十五處、詞中十六處“人間”用例,以為“可能確實對王國維填詞創(chuàng)作產生過傾向性的影響”,這是一個非常敏銳的觀察與假說,然而以一般邏輯揆之,王國維盛贊納蘭而貶抑定庵,取資納蘭的可能性顯然要大得多。
那么就來看看王國維的“人間”: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ǖ紫嗫礋o一語,綠窗春與天俱暮。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蝶戀花》是五代、北宋大詞人如馮延巳、歐陽修等最擅場的一個詞牌,靜安推崇二氏,于《蝶戀花》詞牌亦三致意焉,集中用得最頻,“人間”意象也最密。如:“蠟淚窗前堆一寸,人間只有相思分?!薄笆职妖R紈相決絕,懶祝秋風,再使人間熱?!薄爸豢诛w塵滄海滿,人間精衛(wèi)知何限?!薄白允歉∩鸁o可說,人間第一耽離別。”“幾度燭花開又落,人間須信思量錯?!薄白允撬剂壳慌c,人間總被思量誤?!比缂{蘭一樣,這里的每一個“人間”都是一個令人愛恨交織、難離難駐的所在,充溢著濃得化不開的悲劇情愫。當然,《蝶戀花》之外的“人間”也很不少,也寫得別有滋味:
沉沉戍鼓,蕭蕭廄馬,起視霜華滿地。猛然記得別伊時,正今夕、郵亭天氣。 北征車
轍,南征歸夢,知是調停無計。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兩字。這首《鵲橋仙》自具體情境涉筆人虛,“無計”二字以上皆實寫,且未見高明,而“人間”二句陡然振起,將日常離情升華到哲思高度。雖哲思而有情,既“可信”也“可愛”,實屬警策之句。思路相類而更為人傳誦者為《鷓鴣天》:
閣道風飄五丈旗,層樓突兀與云齊??沼嗝髟逻B錢列,不照紅葩倒井披。 頻摸索,且
攀躋,千門萬戶是耶非?人間總是堪疑處,唯有茲疑不可疑。陳鴻祥《年譜》推測本篇作于王氏二十二至二十六歲寓滬期間,據(jù)“層樓突?!薄扒чT萬戶”等語,大抵可信。詞前半極寫大都市光怪陸離景象,也即鬧熱“人間”之縮影,千門萬戶,出入迷離,是非混沌,于是有“人間總是堪疑處”之感嘆,并透過一層——“唯有茲疑不可疑”而反向強調之。王氏哲理之詞,此為第一名作。
“人間”構成了靜安詞言說的第一核心語匯,自然也構成了其思想的最重要落腳點。我們看到了王氏筆下“人間”的悲苦、庸凡、逼仄、無常,也應體會到這份“人間”情懷塑造了王國維的獨特藝術風神,成為觀照其詞心的最關鍵人口。對其與納蘭詞的關系當然應予更多深入探視。
三、“劇憐飲水不同時”:楊圻與黃侃
一種文學風會的運移誠然需要“大有力者”的鼓吹搖蕩,但也不應闕失其他同道者的把臂入林、塤篪相應。與王國維年輩相若的楊圻(字云史,1875—1941)與稍晚的樸學大師黃侃(字季剛,1886—1935)亦是“納蘭風”的前鋒虎將。
楊圻詩“為唐音于宋派泛濫之日,可謂豪杰之士……才華艷發(fā)”“堂廡最大”,而詞名亦不甚弱。1924年,康有為以老師身份為其《詞鈔》撰序,以為其“生世于京師華腴之地,游宦乎南溟詭異之俗,遭遘國難,朝市變遷……蓋與李中后主之身世亦近焉”,又稱其詞“情深而文……聲逸而哀,回腸蕩氣,感人頑艷,清詞麗句,自成馨逸”,此數(shù)語施之納蘭,亦大體相宜,可見其心香脈承。
楊圻詞最值得關注者乃“情深而文”的悼亡之作。云史年十八娶李鴻章孫女國香為妻。國香亦擅文翰,有《飲露詞》附云史集而傳。光緒二十六年(1900),國香病逝。云史對景思人,當年即有十二首詞悼亡,極哀感之甚。其后迎娶徐檀字霞客者,夫婦相得之余,亦對國香迄未去懷,時見追思。今詞集中可較明確蹤跡為悼亡者不下三十首,純從數(shù)量論已經不少,而銷魂之致亦足稱納蘭容若后一人。如悼亡之首篇、國香歿后三十六日所作《眼兒媚》:
日暖風和百草生,何處不傷情。前朝上巳,昨宵寒食,今日清明。 斷腸往事何堪說,回首百無憑。斜陽無影,落花無力,飛絮無聲。
詞盡是眼前語,未假雕琢。上片“前朝”“昨宵”“今日”字樣已經在時序的推移間呈現(xiàn)出度日如年的心境,下片連綴四個“無”字更是營造出灰寂空蕩的心靈世界,極為沉痛?!蹲硖健芬皇妆环Q為“天然絕唱,一字易不得”,凄涼感更深:
歡成恨成,鐘情薄情。算來都是飄零,真不分不明。 酒醒夢醒,風聲雨聲。一更聽到
三更,又四更五更。
“天然”自不是有意尋求的,那是因為內心澎湃的哀痛令人不肯也無暇雕琢語句。“一更聽到三更,又四更五更”,這樣真摯的句子是全從胸臆流出的,即便與后主、納蘭相比也絕無不及。天然真摯還體現(xiàn)在對諸多夫妻間特定場景的回憶,正是那些細節(jié)的碎片將悼念對象凝定成不可移易的“這一個”。如《浣溪沙》:“就臥胸前消怒意,強拉手背拭啼痕。分明記得那黃昏?!薄杜R江仙》:“記得前年秋后別,今年又是秋殘。別時容易見時難。如今思想,還是別時難?!薄懂嬏么骸罚骸八銇硪徽Z最心驚,今生同死同生。八年說了萬千聲,一一應承。 一一都成辜負,教依若可為情。人間天上未分明,幽恨難平。”記得,記得,記得……憑借幾乎無休止的回憶,詞人把往事打磨成了無數(shù)晶瑩的珍珠,也把那顆“哀慟追懷、無盡依戀的心活潑潑地吐露到了紙上”。
如此“深情絕世,哀曲感人”的詞居然還沒有為楊云史的悼亡作畫上句號。至1925年,徐檀病逝,今傳《云史悼亡五種》中留下了二十五首追思徐夫人的詞作。五十之年,再賦悼亡,那種身世滄桑感比之青年時代當然要濃郁得多了。《浣溪沙》組詞小序可謂這種復雜蒼涼心境的寫照:“小園牡丹有白綠絳紫四種,皆移自洛陽,為霞客夫人所手植。今春還家,值谷雨花盛,方欲為種花人作十日哭,又以避禍倉皇徙海上,對花惜別,腸寸寸斷矣?!逼涞诙?、第四首云:
玄鬢紅妝兩惘然,重來門巷草芊綿。詞人老去若為憐。 亭北繁華亡國恨,江南時節(jié)送春天。獨無人處怨流年。
萬紫千紅深閉門,誰家弦管賞良辰。自憐遲暮最傷神。 入骨相思回首事,銷魂天氣斷腸人。一生哀樂不禁春。
詞人老去,自傷遲暮,再加身際亂世,倉皇避禍,短短的小詞中真是包含了太多一言難盡的過往與現(xiàn)實,難怪云史在隨后所作的一組十四首《浣溪沙》小序中喟然長嘆:“煙花日暮,傷如之何,宇宙間一恨藪耳?!边@一組詞自昔年“就婚揚州”的“良辰美眷掃花游”(其一)寫起,到“花里雙飛二十年”(其十四),無限事斑斑點點,確乎令人讀之黯然。第十首云:“草滿湘江去踏青,采茶燒筍過清明。前年蹤跡已前生。
為吊紅顏同濺淚,今番清淚為君傾??蓱z黃土太無情?!秉S土無情,而這位多情詞人是足以在悼亡詞史乃至大詞史上踩下屬于自己的獨特印痕的。
黃侃身為樸學大師,詞名為樸學所掩。其實,黃侃在北大期間也曾短期講授“詞學”課,并指導俞平伯學習《清真詞》,但一時興起,知者不多而已。更重要的是,他才情艷發(fā),為一時之選,而又特豐于情,與詞體的芬芳悱惻特質原本就有著天然的契合。其填詞用力甚勤,并以華艷婉約一路擅場,本無足怪。
黃侃詞先后有四集,最值得重視者首推主題集中、特色鮮明的《纗華詞》?!袄x華”者,典出張衡《思玄賦》“纗幽蘭之秋華”,其長子又名“念華”,隱約之間,足見此情。但黃侃諱莫如深,后人亦無從偵知。不能考辨本事,則只好就詞論詞。先看黃侃《自記》:“華年易去,密誓虛存。深恨遙情,于焉寄托。繭牽絲而自縛,燭有淚而難灰。聊為怊悵之詞,但以纏綿為主。作無益之事,自遣勞生;續(xù)已斷之緣,猶期來世?!绷攘葦?shù)語,已決定了此集哀感悱惻、情恨交纏的格調。藝術手法則白描為主,純以神行,未假涂澤。如《醉太平》:
無情有情,親卿怨卿。樓頭對數(shù)飄零,有簫聲笛聲。 燈青鬢青,愁醒夢醒。深宵醉倚云屏,聽長更短更。
“無情”“有情”、“親卿”“怨卿”等六對詞語兩兩映照,流轉詞筆,反襯出內心無法可解的糾葛與癡誠。“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張先《千秋歲》),此之謂也。后人譽為“巧奪天工,一字不可易”,不算是很過分的評價?!独x華詞》中類此者不少,《清平樂》的感人魅力就不在《醉太平》之下,上片連用三個“難”字尤其奪目,有意犯復,恰是彼時心境的自然吐露:
愁根難斷,舊好難重見。更有斜陽難系轉,費盡幾多虛愿。 不因別有癡情,那能縹渺空靈。覓得一宵幽夢,居然歷到他生。
至于《浣溪沙》:“一任花風飏鬢絲,禪心定處自家知。床頭金字未須持。 萬一塵緣終不斷,他生休昧此生時。華鬘忉利也情癡?!眲t應作于情廈傾覆、大勢已去之后,所謂“禪心定處”只是極端無奈下的自我慰藉罷了?!叭A鬘忉利也情癡”、“儂比啼鵑一倍癡”(《采桑子》),這樣的摯著纏綿又不能不令人聯(lián)想起那位多情的納蘭公子,故況周頤在題《纗華詞》的《浣溪沙》中有“劇憐飲水不同時”之語,對其“詞癡”之筆給予高度評價。但李一氓不同意況氏的比附,說“恐未必然”,“詞格則并不高”,“詳細比較的話,和他同時代詞人中,比他有成就的就不少”。
其實,黃侃時值青春年少,戀情受挫,學納蘭——連同納蘭的榜樣晏幾道、李煜等幾乎是必然的。這是清民之際詞壇很普遍的現(xiàn)象。若《臨江仙·秋柳》“西風偏有意,吹恨上眉邊”,《木蘭花令》“可憐圓缺似郎心,愿得清光常皎潔”,《鷓鴣天》“為愛斜陽獨上樓,新來人意冷于秋”“魂渺渺,恨茫茫,羈懷歸夢兩凄涼”等句因襲納蘭或小晏的痕跡也很明顯。《念奴嬌》“密怨?jié)撾x俱不誤,誤在當初一笑”等句頗新異,大旨則與納蘭“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名句相通。李一氓或有見于此,才指摘其“詞格”。不過還應看到,在很多逼肖納蘭的篇什之外,黃侃的自家面目與心事還是相當清晰的,他并不是死于納蘭牖下的一個平庸模仿者。如以下這兩首《浣溪沙》:
長劍飄零綠鬢凋,只憐幽恨未全銷。清狂那覺是無聊。 已自蕭條成獨往,何妨相對共蕭條。煩伊低唱我吹簫。
幻出優(yōu)曇頃刻花,斷莖零葉委泥沙。多情枉是損年華。 已分纏綿成結習,好將憔悴作生涯。人間唯是我憐他。
“已自蕭條成獨往,何妨相對共蕭條”的筆法固然為納蘭所無,“人間唯是我憐他”的深情語直指人心,也絕可分席,毫無慚色。一個“情”字,能寫到“人間唯是我憐他”的地步,真可謂至矣盡矣,蔑以加矣了。這樣的“詞格”較之晏小山、納蘭又哪里遜色呢?如果說“和他同時代的詞人中,比他有成就的就不少”是事實,那我們也只能說二十世紀詞壇太光焰照人、顧盼生姿了!
四、女性詞界的影響史檢視:以趙我佩、湯國梨、沈祖棻為例
納蘭詞對女性詞界投射的影響能量是相當驚人的,其身后三百余年的女性寫作大抵難以避開納蘭的身影,呈現(xiàn)出整體性的(而不是散點式的)“共情效應”。這在一貫“自師其心而少師人、自鑄其辭而少襲人”的女性創(chuàng)作中相當罕見。總其因由,約有三端:第一,女性哀怨伊郁的原生情感與納蘭詞“古之傷心人”的感傷基調發(fā)生同頻共振;第二,納蘭淺語深衷的抒情取徑與真純清雅的美學風貌,恰可為以單純明慧為特征的女性創(chuàng)作所摹效,進而成為她們的“可靠的心靈和美感的養(yǎng)料”;第三,納蘭的癡情公子形象固然是他贏取廣泛異性受眾的重要籌碼,但更為本質的是,施加在女性頭上的“才命相妨”的讞語正與納蘭高才薄命的人生構成了鏡像般的互文。是故,納蘭性德在狹窄幽暗的女性文學世界中,難能可貴地“浮出地表”,成為顯性的榜樣詞人。
生活于道咸年間的趙我佩是女性詞界的第一個強烈呼應者,程秉釗《序》稱其“體至孱弱,工愁善病,然飲酒至豪,言論磊落,有不可一世之概,人恒怪之,殆非凡女子”,諸多特質與納蘭近似,其《碧桃仙館詞》亦甚多飲水風味。納蘭《金菊對芙蓉·上元》,看詞題似為一般節(jié)令詞,但從“狂游似夢,而今空記,密約燒燈”等句看來,又雜有觸景生情、憶念摯友的成分。下片云:“楚天一帶驚烽火,問今宵、可照江城?!彼钫弋斒强滴跏四昵锔叭谓A縣之“異姓昆弟”張見陽。此番用心幾乎全為我佩吸納,乃用同調詞寫秋感寄其外妹汪蘅。其下片“舊事追憶無憑。嘆塵勞鹿鹿,水逝云行。任樓開彈指,幻想空驚。故園寂寞休回首,悵銜泥、燕壘難成。今宵殘月,照人千里,兩地離情”云云,正逼肖納蘭口角。至于《太常引》“銷魂人在畫羅屏,著耳乍冬丁。已是不堪聽,那更雜、蛩聲雁聲。 無邊風雨,無聊情緒,觸處亂愁生。拚卻夢難成,任譙鼓、三更四更”,已近乎納蘭同調詞的重寫,試比較納蘭原詞,當不難按知:
晚來風起撼花鈴,人在碧山亭。愁里不堪聽,那更雜、泉聲雨聲。 無憑蹤跡,無聊心緒,誰說與多情。夢也不分明,又何必、催教夢醒。
雖不如納蘭的“纏綿往復”“情景兼到”,其奮翼追摹的痕跡還是很鮮明的。
趙我佩之后頗具納蘭風者是傲然自稱“非倚傍老先生”的章太炎夫人湯國梨。所謂“非倚傍老先生”,蓋因太炎嘗笑詞人為詞,顛倒往還不出二三百字,故視其體為卑。國梨則毫不客氣地反駁道:“二三百字顛倒往還,而無不達之情,豈非即其圣處?”太炎竟無以難。如此簡短的論詞之語既表達出國梨對詞體的珍視,更以“無不達之情”五字揭示出自己重情致、不泥古的趨向,從而可與納蘭的觀念、實踐相通。
“眼前語”的確是《影觀詞》最為突出的特色,無論身世跌宕、家國悲歡,或者郁積已久、一時興感,國梨大抵都快人快語,不作扭捏之態(tài)。如這兩首《采桑子》:
閑將濁酒消長夜,說是疏慵,未是疏慵,醉里題詩墨未濃。 衾寒如鐵驚殘夢,心也朦朧,眼也朦朧,一穗青燈冷不紅。
自憐身似孤明燭,心恁煎熬,淚落如潮,雨打風欺暗里銷。 畫堂記得雙輝夜,眉樣新描,花影光搖,未信人間有寂寥。
不必說“一穗青燈冷不紅”與納蘭“冷逼氈帷火不紅”“一穗燈花似夢中”(《采桑子·嚴宵擁絮頻驚起》)等意象句法的逼似,更深層乃在于清暢流轉而不乏層疊頓挫的語感、境界的整體性趨近。至于《臨江仙·時上海已淪陷》《鷓鴣天·見梅花得句》則神似納蘭之余更凸顯出自己特定時空的面影。真正善學古人者從來都是透皮汲髓、得其神理的:
雨亦無妨睛亦好,耐人連日輕陰。杏花時節(jié)薄寒深。一杯玫瑰酒,消得幾侵尋。 亂后江山俱失色,更從何處登臨。春江流水咽潮音。支離雙淚眼,憔悴一生心。
不解參禪不學仙,閑門長閉似林泉。浮生非霧非煙里,卻為梅花一展顏。 花正好,月仍圓,月圓花好似當年。與誰更話當年事,話到當年亦惘然。
行輩再晚湯國梨一代的沈祖棻被公認為女性詞史最亮麗的星辰之一,至有“三百年來林下作,秋波臨去尚銷魂”之譽。祖棻“廣挹南唐兩宋之英華”,而平生心儀,最在小晏,曾有“一生低首小山詞,惆悵不同時”“情愿給晏叔原當丫頭”之自白,這恰與納蘭的審美理想相合。她的相當一部分創(chuàng)作遠紹小晏、近宗納蘭是很可清晰辨認的事實。僅舉一例即可梳清上述判斷。納蘭《望江南》云:“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逼渖放闹靶淖帧蹦酥副P作心字之香,即蔣捷名作《一剪梅·舟過吳江》中之“心字香”。本篇在納蘭詞中難廁上品,然煞拍“心字已成灰”五字極沉痛,亦特為祖棻所喜,其《涉江詞》用此意象者不少于八次,若“心篆已灰猶有字”(《浣溪沙》)、“心字空殘寶篆灰”(《鷓鴣天》)、“篆灰寒透舊心字”(《齊天樂》)、“灰盡香爐心字”(《薄幸》)、“寒灰心字總難溫”(《鷓鴣天》)、“依心似篆冷于灰”(《浣溪沙》)、“心字灰難滅”(《菩薩蠻》)、“心字暫留灰上印”(《浣溪沙》),皆是也。
一個意象的使用當然還不能說明太多問題,如果益以“記取團(囗+欒)天上月,常似連環(huán),莫便翻成塊”(《蝶戀花》)、“連環(huán)珍重休成塊,心篆分明久化灰”(《鷓鴣天》)對納蘭“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塊”名句的翻用,“歸夢趁寒潮,轉憐京國遙”(《菩薩蠻》)對納蘭“舊事逐寒潮,啼鵑恨未消”(《菩薩蠻》)的借擬,“風雨吟魂搖落處,挑燈起讀離騷……舊愁流不盡,門外去來潮”(《臨江仙》)對納蘭“讀離騷,洗盡秋江日夜潮”(《憶王孫》)的延伸,那就能看到納蘭在《涉江詞》中烙下的更清晰的印痕。
正如所有處在“影響的焦慮”中的作者一樣,對小晏、納蘭的學習,最終目的不是陷溺其中,而是為了“走出”他們。作為深知祖棻底蘊的恩師,汪東就以敏銳的眼光在《涉江詞乙稿》之《點絳唇·近水明窗》處有如此批語:“自此以下,詞境又一變矣。大抵如幽蘭翠筱,洗凈鉛華,彌淡彌雅,幾于無下圈點處,境界高絕?!边@里所說的“詞境一變”其實乃是“環(huán)境一變”直至“心境一變”,也就是時世人心調整的必然結果。祖菜飽經離亂,與納蘭的身際承平相比,她的“憂世”感就要濃郁強烈得多。比如寫于抗戰(zhàn)流離中的{文幾。首:
碧檻瓊廊月影中,一杯香雪凍檸檬。新歌爭播電流空。 風扇涼翻鬟浪綠,霓燈光閃酒波紅。當時真悔太匆匆。(《浣溪沙》)
地衣乍卷初涂蠟,宛轉開歌匣。朱嬌粉膩晚妝妍,依舊新聲爵士似當年。 回鸞對鳳相偎抱,恰愛涼秋好。玉樓香暖舞衫單,誰念玉關霜冷鐵衣寒。(《虞美人·成都秋詞》之二)
電炬流輝望里賒,升平同慶按紅牙。長衢冠帶走鈿車。 一代廟堂新制作,六朝煙水舊豪華。干霄野哭動千家。(《浣溪沙》)
字里行間,仍有一種納蘭式的“綿麗”,內在的骨骼則已轉向“清剛”。敵機肆虐,一夕數(shù)驚,病痛纏身,夫婦仳離,如此離亂世界,個人的苦難感受勢必放大到江山故國層面,聲調必然調整到悲亢勁直的頻率,“南唐兩宋之英華”也將漸被“咖啡”“播音”“霓虹”“檸檬”“銀幕”“爵士”等現(xiàn)實意象所“侵入”。并不是說摻人了幾個新名詞就一定多么杰出,祖蕖也大有不借新名詞而擅場的佳篇,問題在于,新名詞的“拿來主義”本質上表達了對于現(xiàn)實世界以及詞體與其關系的立場:沈祖棻正在從“南唐兩宋之英華”(也包括納蘭)中蟬蛻出來,更有力、明確地書寫著自己的生命體驗。
五、納蘭詞史坐標之重估
“至今瓊醑思公子,都唱當年側帽詞”,納蘭影響史遠不止我們有限篇幅中的這些粗略盤點。比如,近百年最杰出的詞人之一陳小翠即有《浣溪沙·擬飲水》二首,由其父陳栩、其兄陳定山等構成的“栩園詞群”雅尚性靈,乃是蹈揚“納蘭風”的一支勁旅。又如,嶺南詞人潘飛聲(1858—1934)、陳襄陵(1913—1989)也是納蘭的癡迷者,陳襄陵甚至集納蘭詞成絕句三十六首,可見傾慕之忱。即便進入網絡時代,諸多名家詞手亦一如既往地“生憐誦遍納蘭詞”,吟寫不輟。魏新河(網名秋扇)筆下的《浣溪紗·新月》與《定風波·依秋體十日詞之一》就隨心而動,一片性靈,足令納蘭避席:
初一潛形初二痕,初三初四小眉新??蓱z初五半櫻唇。 甚底無情多照你,都應有意不看人。這番銷盡剩余魂。
第一風華屬謝娘,小詞一卷誤蕭郎。心比玲瓏千佛洞,能種,菩提樹與紫丁香。 憂思沉沉沉似汞,多重,這回壓斷舊疏狂。剩有今生辛苦果,和我,和風和雨品凄涼。
再看徐晉如(網名胡馬)的幾首詞:
長汀短汀,江聲雨聲。夜闌一舸昏燈,正山程水程。 憐卿怨卿,多情薄情。真真畫上銀屏,又愁醒酒醒。(《醉太平》)
博我當初不自持,深渦淺暈映金卮。那夜驚鴻來復去,種相思。 南國秋宵聽蟪唱,鳳城回首恨依依。記得梨花清靜月,照云歸。(《山花子》)
春愁如海說應難,憔悴不相關。去年社燕,今年杜宇,都上眉間。 可堪后夜倚雕闌,箏柱已慵彈。彩云易散,歌云將盡,只是輕寒。(《眼兒媚》)
不必說“生憐誦遍納蘭詞”,就是“愁醒酒醒”“博我當初不自持”“紅桑照海夢醒時”“彩云易散,歌云將盡”等句,其中分明透現(xiàn)出了泡影露電的禪意與幽約怨慕的情懷,結晶成為一種超越性的愛之體驗,其底里無疑也是最接近納蘭的。女詞人孟依依的《金縷曲·五月五日》之深情敘說也不少納蘭同調名作“此恨何時已”的脫化痕跡:
此日終無悔。者三年、消磨不盡,心頭滋味。時向空中虛應諾,喚我聲聲在耳。忽自笑、真如天使。一墮凡塵千絲網,縱天堂、有路歸無計。甘為汝,折雙翅。 聰明反被多情累。奈無情、人間風雨,別離容易。百結愁腸如能解,不過相忘而已。海天隔、莫知生死。重訪桃花題門去,便有緣、亦在他生里。今生事,止于此。
限于篇幅,此處只能略舉其例。事實上,隨著納蘭多年以來的持續(xù)“走紅”,網絡詞壇對他的多維度汲取已經成為頗具普遍性的現(xiàn)象。那么就可以看出:納蘭不只是清朝的納蘭、古典的納蘭,也是當下的納蘭、我們的納蘭。已經到了網絡時代,在清代詞人普遍面目模糊的態(tài)勢下,只有納蘭的形象越來越強烈舒朗地矗立在詞壇接受的前沿,我們不應該由此獲得更邃深的“詩學沉思”嗎?
基于上述檢視成果,我們有必要重申影響維度在接受史研究中的首要位置,且拿出識力與勇氣提供如下判斷:納蘭身后,詞史走過了三百余年進程。在此三百余年中,我們可以毫無猶疑地說——對后人創(chuàng)作產生了最大影響的詞人只能是納蘭,沒有第二個選項!那么,納蘭就完全可以被認定為清代最偉大的詞人之一,并進而成為千年詞史的主坐標之一。
此結論需補釋如下幾點。第一,錢仲聯(lián)嘗主持編訂《清八大名家詞集》,納蘭早廁身其列,如果準“清季四大詞人”“民國四大詞人”之慣例逆推,欲鏟刪其半,劃定“清代四大詞人”的話,其中的厲鶚、龔自珍、項廷紀、文廷式四位或成就較弱,或聲名未揚,應被劃入“第二梯隊”。“第一梯隊”中,陳維崧風發(fā)蹈厲,以陽羨宗師接掌辛派大纛,為稼軒后最出色的豪放大家,然而由于時世人心諸因素的合力,鐵板銅琶式的陽羨風格在他逝后不久便告消歇,籠蓋詞壇不過數(shù)十年而已;朱祖謀挾王鵬運之指引,力振夢窗宗風,吹拂近百年詞壇,直至近今;朱彝尊之浙西詞派登壇樹幟雖晚于陳迦陵,但應合康熙文治大業(yè),復經厲鶚、郭麐之發(fā)揚整合,其后一百五十年間,言詞者大抵奉為圭臬,至常州詞派大興,其消息也即漸告衰歇。以上三大家各擅其場,然從影響時間長度而言,皆無法匹敵納蘭。在接受史三維度中,納蘭影響史一項得分遙遙領先于一陳二朱,故可與其并稱“清代四大詞人”而無愧色。
第二,詞史流程千年,納蘭沾溉十分之三,尤值得辨析的是,近三百年仍是詞史運行的輝煌期,至少稱得起“白銀時代”。首先,清詞素有“中興”之譽,其“佳者,雖宋人未必能及”。錢仲聯(lián)《全清詞序》從五點闡發(fā)“清詞之纘宋之緒而后來居上者”:其一,愛國高唱與真善美之內涵,“拓境至宏,不拘于墟”;其二,詞人多學人,故“根茂實遂,膏沃光曄”;其三,流派眾多;其四,“詞論為之啟迪”,“詞體益尊,詞壇益崇”;其五,詞人之數(shù)倍宋詞之十。所以“詞至于清,生機猶盛,發(fā)展未窮,光芒猶足以燭霄,而非如持一代有一代文學論者斷言宋詞之莫能繼也,此世論所以有清詞號稱中興之譽也。何止中興,且又勝之矣”!其次,自清室告終至今的百余年,我們盡管一直在宣告新文學的完勝,為古典詩詞下發(fā)“死亡通知”,然而,詩詞創(chuàng)作成就總體依然上追宋、清兩座高峰,奏出恢弘爛漫的樂章。筆者多年致力近百年詩詞研究,在《二十世紀詩詞史論》《晚清民國詞史稿》《近百年詞史》等論著中反復強調這一判斷,并自信其具有相當?shù)暮侠硇?。近百年詩詞發(fā)展史的進程中,納蘭輻射出的巨大影響能量在一定程度上建構了其運行方向,因而足可稱為千年詞史的主坐標之一。
第三,清詞經典化是近年熱度很高的話題,張宏生、沙先一、曹明升等對此已有很精警的討論。需要特別強調的是,經典化諸要素中,影響史的檢視應該提到第一優(yōu)先位置。只有“通過藝術典范影響史的考察,深入認識作家在文學史上的影響力和對文學變革的推動作用”,才能更加完滿而準確地建構經典化鏈條,確認文學史坐標。從此意義上說,本文也僅是一個樣板而已。事實上,不僅納蘭需要這樣的檢視,朱彝尊、陳維崧、朱祖謀,乃至厲鶚、項廷紀、龔自珍、文廷式、蔣春霖等也同樣需要。每一次有效的檢視都有助于清詞經典化的發(fā)展,也將使我們的文學史坐標系構筑得更加繁復精準,血脈豐盈。
[責任編輯 馬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