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本文由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所引發(fā)的中國思想界與文化界對于“少年中國”與“中國少年”的意象建構,來考察現(xiàn)代設計在20世紀上半葉時代語境中受新文化與新思想影響而形成的生動面貌。在清朝末年民族危機與社會危機雙重脅迫的特定時代背景之下,“少年中國”是梁啟超對當時中國政治與社會發(fā)展狀況的生動比喻,并通過新聞媒介的輿論傳播轉(zhuǎn)化為激奮民心的時代熱詞,成為激勵中國有志之士的一個重要國家意象。與此同時,現(xiàn)代設計也參與了20世紀上半葉進步文化與公共輿論空間的建構。
關鍵詞:少年中國 中國少年 現(xiàn)代設計 意象建構 公共空間
1900年2月10日,梁啟超在《清議報》上發(fā)表政論文章《少年中國說》,極具創(chuàng)造性地將“少年”與“中國”進行語詞連接,以人的生命狀態(tài)來比喻國家發(fā)展狀況,使原本抽象的國家概念得到生動形象的展現(xiàn)?!吧倌曛袊币馕吨袊写劝l(fā)的蓬勃生命力與面向未來的希望,而“中國少年”則是建設富強獨立的“少年中國”之主力軍。梁啟超對“少年中國”與“中國少年”的意象建構,成為20世紀初一呼百應的時代熱詞,這對當時正處于貧弱困境的廣大中國民眾來說,具有強烈的心靈震撼與志氣激勵之效用。其在社會精英與知識分子中也引起了強烈共鳴,成為參與構建的進步觀念,并在由報紙雜志構建的社會公共輿論空間中得到進一步傳播。與此同時,緊隨時代發(fā)展的現(xiàn)代設計也參與了“少年中國”與“中國少年”相關意象的視覺建構,促進了20世紀上半葉中國進步話語的大眾傳播。
一、“少年中國”的意象建構
梁啟超在《少年中國說》一文中指出,雖然封建統(tǒng)治之下的中國被日本與西方稱為“老大帝國”,但從國家發(fā)展的有機體理論來說,國家的老少應隨“國民之心力消長”而定,與歐美列強國家處于“壯年國”時期不同,中國正處于國家生長階段的“少年國”時期,以社會進化論的觀點來駁斥西方對中國的普遍貶抑。中國進步人士迫切希望出現(xiàn)“少年中國”以清掃老朽疆頹的時弊,少年朝氣蓬勃的狀態(tài)與國家欣欣向榮的面貌具有一致性,這在20世紀初新文化與新的思想傳播中引起了廣泛的反響。
1919年7月1日,李大釗與王光祈等人發(fā)起了“少年中國學會”,這個在五四運動時期成立的青年社團具有重大歷史影響,其命名便是受梁啟超《少年中國說》激勵而產(chǎn)生的,學會出版《少年中國》雜志用以宣傳馬克思主義。(圖1)《少年中國》第一卷第一期上,發(fā)表了胡適在少年中國學會籌備會上的講話,認為“少年中國”在方法論上應運用科學的新方法,在人生觀上應有批評、冒險進取與社會協(xié)進的精神。[1]李大釗在《少年中國》第一卷第三期發(fā)表了《少年中國的“少年運動”》,提出“少年中國的‘少年運動是靈肉一致改造的運動,是打破知識階級的運動,是以世界為家庭、擴大聯(lián)合的運動。少年中國的運動,是世界改造的運動,少年中國的少年,都應該是世界的好少年”[2]?!渡倌曛袊冯s志成為中國知識份子批判封建社會,傳播馬克思主義思想的重要陣地,正如惲代英在《怎樣創(chuàng)造少年中國?》中主張少年中國學會的同仁應肩負起改造中國的重任,“創(chuàng)造一個沒有剝削和壓迫的理想社會”。聞一多對于《少年中國》的封面設計持肯定意見,“《科學》《少年中國》《少年世界》不討厭,因為布置頗得法,字有美術的意味,也可使人注意?!盵3]《少年中國》創(chuàng)刊號封面與同年創(chuàng)刊的《新潮》封面(圖2)均選用綠色油墨印刷,封面上以美術字風格的橫排字體作為刊名,單色彩印的封面在吸引讀者注意力的同時,綠色的刊名也給人帶來希望之感,簡潔的版面設計傳達出清晰有力的時代氣息。
1922年8月,旅歐共產(chǎn)主義者趙世炎、周恩來、王若飛、李維漢、陳延年、陳喬年等人在巴黎創(chuàng)辦《少年》雜志。作為旅歐中國少年共產(chǎn)黨的機關刊物,共出版13期,[4]從早期《少年》雜志封面可以看到法文“LA JEUNESSE”與“少年”一詞的對應關系?!吧倌辍碧N含雙重象征意義,既指剛剛覺醒的“少年中國”,也指受社會主義思想洗禮的進步青年。除早期以文字為主體的封面,1922年12月出版的《少年》雜志封面構圖簡潔,上部近三分之一的版面空間安排了一幅橫版插圖,描繪一個微微昂頭的少年側影。少年的目光注視著手中舉起的火炬,身后是地球與宇宙星系的恢宏場景,寓意志在改造舊世界的少年及其對世界新格局的憧憬。
1923年10月后,《少年》雜志改名為《赤光》,由周恩來負責刊物的整體編輯與組織工作,鄧小平、李富春、傅鐘等人參與出版工作?!冻喙狻冯s志在內(nèi)容編撰上短小精悍、生動而有戰(zhàn)斗力,因而有“奮斗的先鋒”之美稱,鼓舞著當時國內(nèi)外青年投身革命運動。1924年,《赤光》出現(xiàn)了一個以裸體少年為視覺中心的封面[5],該封面由參與《赤光》印制工作的柳溥慶設計完成,成為雜志在其后一段時期中的固定封面。柳溥慶早年在上海商務印書館接受西方先進的照相制版技術培訓,在上海美術??茖W校半工半讀完成學業(yè),于1921年由著名共產(chǎn)黨人董亦湘等介紹加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是中國共產(chǎn)黨創(chuàng)辦之際即已積極參加外圍活動的基礎力量。他于1924年赴法勤工儉學,在里昂國立高等美術學院學習,同時參與共產(chǎn)黨、共青團與國民黨左派在法國的革命運動。1924年至1925年間,柳溥慶與鄧小平曾共同參與《赤光》的編輯與出版工作,據(jù)張德榮回憶,“柳溥慶閱稿、設計、排版,鄧小平同志刻寫、油印。他倆工作認真精細,寫字筆畫清晰、工整”[6]。
從《赤光》雜志的封面設計來看(圖4),整體畫面構圖完整生動,畫面中心人物為充滿朝氣與活力的裸體少年。少年腳踩類似于“風火輪”或“聯(lián)珠紋”的圖案,背景以放射狀的線條寓意霞光萬丈,畫面四周的紋飾呈現(xiàn)出當時法國流行的裝飾藝術風格。柳溥慶塑造的這一少年形象既有中國傳統(tǒng)孩童形象中哪吒的身影,又讓人聯(lián)想到西方繪畫中的天使形象。雙重形象的疊合既與創(chuàng)作者中西融合的美術知識結構有關,又反映了在特定歷史時期中,革命話語的視覺表征尚未形成固定模式,多元的藝術意象均可為革命活動所用?!冻喙狻贩饷嫔系纳倌晔菍Τ錆M希望與新生的國家愿景之象征,是對“少年中國”意象的視覺構建。美術工作者以自身獨有的方式參與進步話語的建構活動,通過視覺形象的塑造更直接地激發(fā)起民眾的愛國之心與奮進之情。
二、“中國少年”的觀念塑造與形象勾勒
五四運動時期,“新”與“舊”、“老”與“少”等概念集中呈現(xiàn)出強烈沖突的社會思想與價值觀念。梁啟超在建構“少年中國”之國家意象的同時,肩負國家建設使命之“中國少年”形象也呼之欲出?!吧倌曛莿t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于歐洲則國勝于歐洲,少年雄于地球則國雄于地球?!盵7]《少年中國說》中激動人心的排比句式為“中國少年”賦予了豐富的內(nèi)涵與意象,使民眾更深切地感受到具有新型國民素質(zhì)的“中國少年”在國家建設與發(fā)展中具有重要意義,引發(fā)了進一步思考與廣泛共鳴。1911年,在沈陽東關模范學校就讀的少年周恩來立下“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之志向,教育興國的理念在中國少年心中埋下了救國的種子。接受啟蒙思想的“中國少年”成為中國革命與建設事業(yè)的新生力量。
與梁啟超的論述相呼應,中國出版界以“少年”命名的雜志期刊顯著增加,其中以1911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少年雜志》(圖5)為早期典型。該雜志成為商務印書館八大雜志之一,受眾群體為全國接受基礎教育的青少年,在實現(xiàn)商業(yè)營利的同時推動了中國基礎教育的現(xiàn)代化進程。隨后,業(yè)界又涌現(xiàn)出《少年時代》《中華少年》《新少年》《開明少年》《少年畫報》等刊物。中華書局、開明書店等知名出版機構均參與以青少年為主體的期刊讀物出版,在促進現(xiàn)代教育格局形成的同時,也形成了獨特社會情境之中的“少年觀”。
陳獨秀于1915年創(chuàng)辦并主編《青年雜志》,雜志于第二卷第一期改名為《新青年》。以“青年”命名,喻義進步知識分子對于國家復興的熱切期望,從某種程度上也是在梁啟超倡導之“少年中國”意象啟發(fā)之下的出版與建言。1917年初,陳獨秀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遷至北京出版的《新青年》以北京大學為陣地,成為傳播民主與科學思想的前沿陣地。李大釗、魯迅、胡適、錢玄同、劉半農(nóng)等人參與編輯工作,以新思想、新文化來武裝青年人的頭腦,是新文化運動中極具影響力的雜志?!肚嗄觌s志》(圖6)創(chuàng)刊號封面上部描繪了朝氣蓬勃的青年們并肩成排列坐聽講的場景。有趣的是,《青年雜志》的封面與商務印書館在前一年(1914)出版的《少年雜志》[8]中的一幅插圖形成了頗有巧合意味的呼應。自1914年7月第四卷第一期起,《少年雜志》主編變更為朱天民,這位關注時代輿論的主編曾寫下《告少年(一)》的文章:“夫諸君既處少年時代,又生少年之中國,有學校以教育,有良師以為提撕,有新書新報以供閱覽。學習既精,而后可得快樂之幸福,而后可達希望之目的,而后能不負為少年,而后能不負為少年中國之少年?!盵9]《少年雜志》增加了以“少年畫歷”為主題的日歷插畫來活躍版面。朱天民在第四卷第二號上發(fā)表的《少年與秋》文末所配插圖為8月刊“少年畫歷”的首幅日歷畫(圖7),描繪了三排端坐聽講的少年側影,展現(xiàn)少年欣欣向榮之情狀,畫面右上方空白處配有文字“本月學校休假、開講、集會”。陳獨秀發(fā)表的《敬告青年》(圖8)提出“新青年”應是“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隱退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封面的青年形象與主編的青年寄語形成積極的互文。少年聽講的場景來源于當時新式教育的真實場景,教育興國的理念通過文字與圖像得以廣泛傳播。
細看《青年雜志》封面,法文“LA JEU-NESSE”(青年)的字體風格與中文“青年雜志”在字形上相互呼應,法國新藝術與裝飾藝術風格雜糅的邊框與花飾使版面在視覺上趨于均衡。而從《青年雜志》到改名后的《新青年》,與中文刊名對譯的法文單詞仍是“LA JEUNESSE”,這本雜志從封面到內(nèi)文都是中英文混排。《新青年》第四卷第一號發(fā)表《本志所用標點符號和行款的說明》(圖9),在國內(nèi)率先采用新式標點。改良版面的行款等細節(jié),反映了西文與中文在閱讀習慣與順序上所導致的沖突與版式調(diào)整的嘗試,呈現(xiàn)出中國現(xiàn)代書刊受西方現(xiàn)代文化因素的影響。這是雜志在設計語言上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化的過渡性探索,現(xiàn)代設計在新舊思想的碰撞與論爭中成為視覺實踐上的顯性表征。
以《新青年》為首的進步刊物在視覺文化與閱讀習慣上呈現(xiàn)的矛盾與過渡,其背后是更深層的“新”與“舊”思維與文化的碰撞。報刊通過視覺設計促進了進步人物形象的塑造、思想的形成與觀念的傳播。
三、“中國少年”:作為一種群眾力量的顯現(xiàn)
1925年,毛澤東重游長沙橘子洲時寫下《沁園春·長沙》,其詩句“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正是對在中國參與革命運動之進步青年的群像勾勒。以毛澤東為首的接受新思想啟蒙的進步青年,正在形成改造舊世界的強大力量。文學與美術作品中對“中國少年”的群像描摹,反映出對進步群眾力量的塑造成為當時公共領域的視覺表征,現(xiàn)代設計進一步促成了思想啟蒙觀念的大眾傳播。
進步青年作為當時社會中具有代表性的集體與群像,對其所展現(xiàn)的社會力量之思考與認識,在魯迅設計的北京大學?;罩幸灿兴w現(xiàn)。1917年,蔡元培邀請魯迅為北京大學設計校徽。北大?;眨▓D10)既是“北”“大”二字上下疊合而成,又可拆分為三個篆書的“人”字,可視為“眾”字的變形。因此,這個標志具有“三人成眾”的意味,寓示著群眾的力量以及高等學府所肩負的啟蒙大眾之使命。由北京大學?;湛梢?,魯迅敏銳地捕捉并展現(xiàn)出新文化運動中的學生力量,“中國少年”的群像是群眾力量的重要顯現(xiàn),也是群眾價值意義的重要體現(xiàn)。
標志與旗幟成為宣傳新理念的重要載體。蔡元培以魯迅設計的北大校徽為基礎,設計了北大校旗,并為校旗撰寫了詳細的設計說明。校旗(圖11)旗面分為左右兩部分,左側為白底黑色的北大?;請D案,右側由紅、藍、黃三色等分排列。蔡元培為校旗的色彩應用撰寫說明:左側旗面的底色為白色,白色是七色的總和,代表自然科學;黑色的?;請D案置于白底之上,黑色作為“無色之色”,代表玄學;右側旗面的紅、藍、黃三色代表不同的科學領域,紅色代表“現(xiàn)象的科學”,如物理、化學等,藍色代表“發(fā)生的科學”,如歷史、生物進化等,黃色代表“系統(tǒng)的科學”,如植物、動物、生物等。北大校旗的圖形與色彩皆有所指,一切為新思想的傳播所用。北大?;张c色塊的組合使其更具濃厚的民族風格。
1921年的《清華年刊》上曾刊載聞一多創(chuàng)作的一組插圖,其中一幅插圖描繪了五四運動時期清華學子在天安門演講集會的場景(圖12)。聞一多的插畫受歐洲新藝術運動時期比亞茲萊藝術風格的影響,運用黑白線條生動地勾勒出進步青年正情緒激昂地向周圍群眾展開演講的畫面,畫面上方為英文“BEFORE THE AUDIENCE”,意為“在群眾之前”,畫面四周襯以深色如意云頭紋與團龍圖案。插圖展示了青年學生在愛國群眾運動中所起的先鋒作用,是對以清華大學學生為首的進步青年參與社會運動的場景再現(xiàn),這是當時社會中受輿論啟蒙的大眾群像與縮影。
“民族性與公共領域恰好構成了世紀之交中國知識分子的問題?!盵10]所謂“公共”,這里所指不一定是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公民”領域,而是如梁啟超的定義所指的那樣“是所謂的‘群和‘新民的概念”,尤其是這種意識落實到現(xiàn)代傳媒而產(chǎn)生的影響。[11]不同于魯迅所描述的麻木的、不覺醒的大多數(shù)人,通過報紙雜志的文字與圖像所描繪和希冀的“中國青年”,對于更為普遍意義上的群眾具有啟蒙先鋒的示范性,是“新民”的代表,喻示新思想與新文化的曙光。“中國青年”的群像是對進步與覺醒之群眾性的視覺表征,參與了公共輿論空間的顯性構建。
百年后,回首崢嶸歲月,那些肩負“少年中國”之國家復興偉大夢想的“中國少年”,其中的佼佼者已成為近現(xiàn)代中國社會變革的先行者與歷史的締造者。留存于歷史長河中的諸種進步刊物封面、插圖與學府機構的標志、旗幟等事物,既是中國20世紀初青年文化的視覺表征,也是現(xiàn)代設計的物態(tài)成果,承載著具有進步與革新意味的思想觀念與社會文化。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青年項目《民國時期(1912-1949)上海設計組織與機構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7CG203)。
注釋:
[1]胡適.少年中國之精神//容忍與自由[M]. 北京:中國言實出版社, 2017:3-6.
[2]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上海市委員會文史資料編輯部. 上海文史資料選輯·第66輯[M]. 上海人民出版社, 1991:144.
[3]聞一多. 中國人的骨氣[M]. 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 2016:129.
[4]王大龍. 紅色報刊集萃[M]. 北京:同心出版社, 2010:49-50.
[5]筆者翻閱《紅藏》(紅藏:進步期刊總匯(1915-1949)[M].湘潭大學出版社,2014.)中所收集的部分《赤光》雜志可見,自《赤光》第17期至第26期,雜志封面均為同一張少年圖畫。
[6]許平,張馥玫.一組不能忘記的歷史影像——中共早期革命活動中的平面設計人和事[J].藝術設計研究,2015(01):74-80.
[7]梁啟超. 本館論說:少年中國說(附中國少年論) [N].清議報,1900.
[8]朱天民.少年雜志·第四卷第二號[J]. 1914.4(2).
[9]朱天民. 告少年(一)少年雜志·第四卷第一期[J]. .1914,4(1).
[10]李歐梵.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0: 52.
[11]李歐梵.“批評空間”的開創(chuàng)——從《申報》“自由談”談起[M]//汪暉,余國良.上海:城市、社會與文化.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1988: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