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19年上映的國產動畫《白蛇:緣起》從傳統(tǒng)詩畫品評的“立象盡意、情景相生”出發(fā),通過塑造角色“意象”和山水“意境”,將“動畫民族化”從藝術形式到哲學思想由外而內地加以貫通,呈現(xiàn)了蘊含中國古典藝術“逸”格之美的視覺語言,展示了“雄奇剛健”“意氣灑脫”和“自然清麗”的美學特征。其“形”“神”合一的創(chuàng)作理念,用“立象以盡意、情與景相生”的意境升華了這部動畫電影的藝術性。該片對“逸”的表現(xiàn)和追求不僅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國人對古代中國審美趣味和審美理想的向往,也是對當下自我現(xiàn)實生存的一種別樣關注。
關鍵詞:《白蛇:緣起》;“逸”格;視覺語言;美學特征
中圖分類號:J95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1)08-0149-03
2019年1月上映的國產動畫《白蛇:緣起》,由中國知名動畫工作室“追光動畫”出品,當年即獲得國內多項動畫電影獎和“金雞獎”最佳美術片提名。作品展現(xiàn)了國產動畫對中國美學的探索和突破,獲得藝術性和商業(yè)性的雙重成功?!栋咨邆鳌繁臼侵袊酥翓|亞地區(qū)耳熟能詳?shù)拿耖g故事,其中“天道”與“愛情”的沖突是各種跨文化、跨媒體改編文本不變的主題?!栋咨撸壕壠稹吩诖嘶A上創(chuàng)制“前傳”故事,“阿宣”是一個熱愛自由、不同凡響的“離經叛道者”,他與“蛇妖”小白相識相戀,為拯救人類和蛇族對抗國師“蛇母”的殘暴與貪婪,二人借轉世重逢。電影結尾以主題音樂與經典電視劇《新白娘子傳奇》(1992)巧妙互文,受到不同年齡段觀眾的喜愛?!栋咨撸壕壠稹芬匀?、物、景等動畫意象,表達人、“妖”向往自由,掙脫世俗等觀念的標榜和推崇。視覺語言旨在塑造民族特色的“飄逸”美學風格,創(chuàng)作者對“立象盡意、情景相生”的獨到理解,是這部影片展現(xiàn)出中國古典藝術理論中的“逸”格之美。
一、古典藝術品評中的“逸”格美學
中國古典藝術理論中素有“逸”的觀念。六朝謝赫《古畫品錄》指出“畫有逸方”,“逸”是超邁不俗所以“巧變鋒出”[1],到宋代黃休復《益州名畫錄》說“畫之逸格,最難其儔”[2],“逸”格就有一種不拘于常規(guī)的主體精神,唐李嗣真認為“逸品”是中國畫品第的最高境界[3]240。《莊子》開篇即名“逍遙游”,相對于孔子的“游于藝”,道家的“游”更主張精神境界的自由。道家認為“道”是宇宙的本體和生命,人達到體道的境界,就會將人與自然的生命融為一體,所以莊子說“乘道德而浮游”。而當代美學家葉朗認為,“游”的精神在中國詩學中的代表就是李白[4],宋代嚴羽《滄浪詩話》說“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李白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也自稱“逸人”,可見“逸”的自由精神滲透到藝術領域就自然凝結成一種富有哲學意蘊的審美范疇。杜甫“脫帽露頂工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寫的就是被稱為“張顛”的張旭為人狂放不羈,其書法具有一種意氣風發(fā)、驚風飄日之美,這就是“逸”格的總體美學特征。
雄奇剛健。從唐詩、宋畫到敦煌的飛天的“逸”,首先其中有一種求大、尚奇的特點。莊子愛逍遙游,他要“游于無窮,寓于無境”,他的意境是廣漠無邊的[5],所以“逸”的時空是一個廣闊的大空間。李白《蜀道難》和《夢游天姥吟留別》等詩中不僅有宏偉的時空,排山倒海的氣勢,而且天地間的一切險怪無所不包,令人驚心動魄。這種“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宏大和氣勢,正是“逸”格中的雄奇剛健之風。唐代殷璠在《河岳英靈集》選錄了開元常建至天寶年間二十四家詩,其中論十一家詩歌的特點皆以“奇”論之,表明“奇”在當時詩人的詩作中已經是不容忽視的一種美學特質[6],徐復觀論及蘇軾時也曾說“逸格中應增一‘奇的觀念”[7]242。可見在當時畫家和詩人共同的審美追求中,都存在一種求闊大、尚奇異的“逸”之美。
意氣灑脫。莊子在《齊物論》中描繪過一種“氣”“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8]19,這是一種放達不羈、意氣洋洋的美感,是唐詩中“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钡膲褢押狼椤_@種“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的激情,來自于主體自信精神的力量,它豪邁充沛、并且流動如風,亦即孟子所說的“浩然之氣”。無獨有偶,我國古代繪畫也常用飛動之勢來表現(xiàn)生命之美的生機和力量,比如壁畫“飛天”和“吳帶當風”的崇尚。謝赫“六法”把“氣韻生動”放在首位,畫家的“意”之“氣”鼓動自己和萬物,于是人與物互相“風發(fā)”如同生命之間的交流,如此畫家筆下的“意象”就“氣韻生動”。所以張彥遠《歷代名畫記》說“書畫之藝,皆須意氣而成”,至于“格高而思逸”[3]221。這種激情飛揚、吞吐自信的意氣灑脫也是“逸”格的重要美感之一,它帶給觀者生生不息的生命感。
自然清麗。我國藝術品評中的“自然”源于《老子》的“道法自然”,而莊子的“游”也是一種“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8]21的境界。“自然觀”一直是古典文論和書畫品評中占有主導地位的意識和價值判斷的參照,鐘嶸、劉勰也都強調自然的文風,中國藝術素來也以樸實無華、清新自然才是最高形態(tài)的美。以李白為代表的盛唐詩人一洗六朝粉黛鉛華,自然之美更成為一種普遍的審美理想和創(chuàng)作追求,“以自然者為上品之上”[9],自然“簡”亦有“繁”,“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物象或有“草木敷榮”之繁茂,或有“云雪飄揚”之洗練??梢娮匀磺妍愐恢倍际俏覈糯囆g的主流審美趣味。
二、“形”“神”合一的創(chuàng)作理念
動畫具有敘事和造型功能雙重性,詩、畫美感的疊加升華了這部動畫電影的藝術性。葉燮《赤霞樓詩集序》中認為“文章者,所以表天地萬物之情狀也”[10],“畫與詩初無二道也”[10]。動畫作為審美藝術形式,與詩畫在本質上是相通的。動畫把詩畫相統(tǒng)一,“形”和“神”相滲透、互補,創(chuàng)作出鮮明生動的藝術形象。《易傳》說“圣人立象以盡意”,孔穎達《周易正義》認為“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詩》之比喻也”[11],通過形象來說明“道”或“意”,不僅是中國傳統(tǒng)造型藝術的功能,也是詩學中的“意象”之道?!蔼氄罩?,窺意象而運斤”[12]295將“意象”作為審美范疇,就是指藝術的形象應該具有表達思想的功能。明代胡應麟《詩藪》“古靜之妙,喜求意象”[13]6,則將意象作為馭文謀篇的首要大事?!栋咨撸壕壠稹返囊曈X語言充分運用“意象”和“意境”塑造,借角色、場景之“形象”進行“情感”的抒發(fā)和渲染,將電影的敘事、抒情和造型藝術完美的融合。
(一)立象以盡意
男主角阿宣是電影表達哲學意蘊的“意象”之一,他象征了一種超脫自由的主體精神。他是唯一一個在捕蛇村“不捕蛇”的“異類”,他對人、妖身份滿不在乎,向往“御風而行”,“天地之間逍遙游”。他認同人與萬物的平等,否定人和妖生來就該怎樣的偏見,正是莊子“齊萬物同死生”的哲學思想。
女主人公小白的出現(xiàn)總伴隨著纖長柔軟的發(fā)絲、飄帶和裙裾,隨風翻卷、薄如蟬翼的衣袂翩然飄飛,充分顯示了“逸”格之美,這種清水出芙蓉的飄逸襯托出小白的純潔心靈。隨著她乘風騰云的飛行,使人們仿佛看到敦煌飛天的意象世界:“無論是張臂俯臥作平衡的回旋,還是隨著氣流任意飄蕩;是雙手胸前合十,還是側體婆娑起舞;是冉冉升空,還是徐徐降落,都那么婀娜多姿。加上眾多的飄帶隨著風勢翻卷飛揚,宛如無數(shù)被拽動著的彩虹映在藍天,從而把飛天最為動人的一瞬間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出來。”[13]99
(二)情與景相生
劉勰《文心雕龍》言“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12]295,到唐末司空圖《與王駕評詩書》說“思與境偕”[14],再到蘇軾《東坡題跋》評論陶淵明的詩“境與意會”[15]557,王世貞《藝苑卮言》“神與境合”[15]557,清初王夫之《姜齋詩話》“心中目中互相融浹,情景妙合無垠”[16],都講出了意境的實質就是“情景相生”,于是王國維總道“一切景語皆情語也”。
《白蛇:緣起》的場景不僅是人物提供活動時空的“景”,更是與“情”相生的“意境”。當阿宣和小白在高塔上瞭望山河夕照的寥廓氣象,在蒲公英田野中翩然而飛,在山水間順流行舟放歌,那一幅幅美麗的畫面都寫照二人逐漸增進的情感和主人公當時喜悅或憂傷的心緒,同時以強烈的感性語言向觀眾們充分展現(xiàn)了中國詩畫中的“逸”格之美?!栋咨撸壕壠稹分小案咚φ铡钡膱鼍霸O計,正是這樣一種美感。當小白獨自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是妖的落寞孤獨,畫面渲染出一種對未來和人生茫然的蒼涼和悲憫的意境。追隨著她的目光,觀眾仿佛看到“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的孤傲,還有“西上太白峰,夕陽窮登攀”的瑰麗幻景。
三、視覺語言的審美特征
“逸”時而有雄渾闊大的境界,時而加有驚心動魄的奇詭,是“大鵬一曰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的美,是“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的美,也是司空圖說的“荒荒油云,寥寥長風”[17]的美。這些詩中總有一種主人公以天地為胸懷的闊大雄渾氣概,同時追求著奇特瑰麗的想象,似乎可以隨詩人在宇宙間自由縱橫翱翔,眼界開闊任意跌宕、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時而超然自適時而又險奇驚心。
(一)雄奇剛健之美
當阿宣帶著小白尋找記憶,又用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勸慰她不必在意得失,在蒲公英田野中飛翔的場景設計喻示著二人對世俗利害束縛的掙脫,并在大自然中體會到生命的自由和快樂。他們御風而行,在天地之間逍遙游,使觀眾也將對自然生命的感動和美好充盈心間。莊子《在宥》說“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8]315,李白說“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滓同科”,在這樣的情懷中,他們以最無垠最廣大的宇宙世間為自己的生存空間,與萬物融為一體。
當看到小青捉住阿宣質問的場景,就不能不想起《夜宿山寺》里“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李白還有許多充滿驚心動魄之美的詩篇。張碧說李白:“天與俱高,青且無際,鯤觸巨海,瀾濤怒翻”[18]。小青和常盤兩個蛇妖發(fā)起攻擊,場面激烈、驚悚,傳達出蛇妖和人類的尖銳對立和彼此的無情屠戮,阿宣命懸一線的畫面,使人冷汗涔涔、全神貫注,渲染出石破天驚、千鈞一發(fā)的緊張氣氛。這正是《蜀道難》中“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和“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視覺想象。
(二)意氣灑脫之美
當阿宣拉著小白在山水間翻飛遨游,當他在一葉扁舟上放聲歌唱,當他們兩情相悅,舟行水上乘風破浪,電影的場景設計恰如其分的運用了一幅幅情景相生的畫面來抒情,讓人不由心生感嘆:好一對泛舟江湖的神仙眷侶!
莊子的“游”,是不受任何束縛的,又是一種意氣風發(fā)、放達不羈、逸興飛揚的美感,是“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钡膲褢?,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得意。給人意氣風發(fā)、放達不羈、逸興飛揚的美感。當小白最終下定決心去尋找轉世的阿宣時,溢于眉梢眼角的是百轉千折而不悔的信心和憧憬。借助人物的神情、舉止,配合著每個國人都無限熟悉的“不盡長江滾滾來”的磅礴大川和“飛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將人物意氣風發(fā)之美表達得淋漓盡致。
(三)自然清麗之美
當阿宣和小白結伴泛舟水上,穿行于名山大川之間,吟唱“浮生如夢”的歌謠,決定以一種豁達放曠的態(tài)度去面對失去的記憶、未來的人生,山水的場景設計就不是一種偶然,是電影表達主人公超曠高逸的意緒情懷的最佳選擇?!按藭r的山水,乃能以其純凈之姿,進入虛靜之心,與人的生命融為一體,因而人與自然由相化而相忘,自然就成為了美的對象”[7]143。莊子的“游”是人與大自然融而為一的境界,他崇尚自然、素樸,所謂“素樸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8],是天真素樸、清新自然的美感。李白最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欣賞“圣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又贊嘆王羲之“右軍本清真,瀟灑出風塵”。太白崇尚天真素樸、清新自然,杜甫也盛贊他“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影片刻意展現(xiàn)了“波上寒煙翠”的水面,煙水掩映的小舟,那寂靜悠遠的意境,清新自然的美感,醞釀出一種中國古典藝術特有的“山水情懷”。我國自古有在山水詩、山水畫中陶冶文人意趣的文化傳統(tǒng),宗炳在《畫山水序》中說:圣人含道應物,賢者澄懷味象,至于山水,質有而趣靈[19]。所以,作為一種審美觀照,山水不僅在于這部電影敘事需要的背景物象的形式,還在于體悟“山水”這種物象對影片抒情和主觀精神的表達,此時的山水就不僅體現(xiàn)出電影塑造的意象、意境,更體現(xiàn)出作品的藝術哲學。
轉世而來的男女主人公再次見面的地方是中國山水美景典范的西湖也并非無意之筆,美輪美奐的色彩暈染出夢幻一般的水氣氤氳,使觀眾不由地為二人得來不易的重逢感到由衷的喜悅和期待。
結語
國產動畫《白蛇:緣起》運用精美流暢的視覺語言塑造了雄奇剛健、意氣灑脫、自然清麗的飄逸之美,其所援引的“逸”格是中國古典藝術中的美學范疇?!耙荨备竦拿褡逄厣r明,在傳統(tǒng)的文學、書畫等藝術理論、民族哲學與美學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是中國古代士文人在得意和失意時的重要精神寄托。對“逸”的表現(xiàn)和追求不僅體現(xiàn)出現(xiàn)代國人對古代中國審美趣味和審美理想的向往,也是對當下自我現(xiàn)實生存的一種別樣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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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宮海婷(1980—),女,漢族,山東青島人,青島科技大學講師,研究方向為文學文化、影視藝術等。
(責任編輯:董惠安)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東省藝術科學重點課題“王夫之詩學為路徑的動畫意象理論研究”(編號:ZD202008129)、山東省藝術科學重點課題“國產動畫電影批評的詩學視野研究”(編號:ZD201906233)、青島科技大學社科基金項目“以葉燮詩學為路徑的國產動畫意象研究”(編號:19XD20)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