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晚明文人在記錄交易事件時,經(jīng)常使用到典故,這成了一種較為通行的語言表達方式。典故被運用在了多個藝術品交易環(huán)節(jié),如交易品種贗品與仿作的“贗鼎”“買王得羊”,交易行為中的“換鵝書”“據(jù)舷之索”“米顛狡獪”,交易價格的“十五城”,交易結果的“延津劍合”。典故的使用既豐富了語言表達內(nèi)涵,也體現(xiàn)出晚明文人的諸種心理狀態(tài)。使用典故能為自身行為在歷史中尋求依據(jù),雅化藝術品交易行為。
[關鍵詞] 晚明 交易典故 藝術品交易 鑒藏
中國古代文人在作詩寫文章時,極擅長運用典故。所謂“不學詩,無以言”,不用典故,就很難寫出好詩文。時至晚明,典故有了新用途,即廣泛用于藝術品交易的記錄中。典故多產(chǎn)生于神話傳說、寓言故事和歷史事件中,用典即是在以上三者的影響下感知、體驗、想象、理解、談論當下事件、情況或環(huán)境的心理行為、語言行為和文化行為。[1]同理,交易典故也源于上面三種情況。不過,在晚明語境中,神話傳說與寓言故事基本缺席,典故大多源于歷史事件,有些是真實的,有些是虛構的。本文之所以選擇晚明,是因為晚明(萬歷至明亡,即1572—1644年間)藝術品交易達到了史無前例的繁榮。典故運用在多個交易環(huán)節(jié)之中,有著鮮明的時代特色。在以往的相關研究中,典故與藝術品交易各自為政,兩者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較少被發(fā)現(xiàn)。吳明娣在《中國藝術市場史專題研究》中提出,交易是藝術市場的核心,需要關注交易品種、交易價格、交易主體、交易方式、交易場所及其經(jīng)營運作。[2]
本文的研究立足于交易典故,結合吳明娣的立論,從交易品種、交易行為、交易價格及交易結果四個方面展開論述。本文不闡釋典故的語言學內(nèi)涵,而是通過梳理大量明代文獻,論述交易典故在晚明藝術品交易環(huán)節(jié)中的運用,進一步審視晚明藝術品交易的盛況,進而挖掘晚明藝術品交易的時代特色、文人在交易時的內(nèi)心狀態(tài)。
一、交易品種的偽品、仿品——“贗鼎”“買王得羊”
晚明的藝術品交易品種極多,從品類來看,既有古代器玩、書畫,又有“時玩”:明代的書畫、漆器、竹刻、硯臺、印章及其他清供與文玩。還有一種更為簡潔的二分法,即真品與偽品。就具體用典之處來看,針對交易品種中的偽品,“贗鼎”“買王得羊”兩個交易典故較為常見。典故的指代一般僅占交易品種中的一小部分,并不能涵蓋全部,以下其他環(huán)節(jié)的論述也遵循這一規(guī)律。
(一)贗鼎
“贗鼎”一詞源于戰(zhàn)國時代?!俄n非子·說林下》記載:“齊伐魯,索讒鼎,魯以其贗往,齊人曰:‘贗也。魯人曰:‘真也?!盵3]后以“贗鼎”指仿造或偽托之物。晚明時期,“贗鼎”泛指一切藝術贗品,不論古器物還是書畫卷軸。萬歷至崇禎年間李日華(1565—1635)的《味水軒日記》有記錄:“十二月四日……近來市賈所售墨跡,多從法帖中雙鉤,而鑒家所刻法帖,又多從摹本上石,展轉玄幻,幾于罔兩問影。不謂太仆爾時已盛行贗鼎也?!盵4]李日華另記一事,系與他人物物交換,以陸柬之《蘭亭詩》換得二“贗鼎”,如其言:“陸柬之《蘭亭詩》,馮真實先生物。長公權奇質錢予家,向留清樾堂中,殆十余稔矣。一日權奇強力取去,僅償余二贗鼎?!盵5]這里的“二贗鼎”并無具體清晰的描述,可能是器物,或是兩幅書畫偽作。不過,李日華明知是“二贗鼎”,也拿陸柬之《蘭亭詩》與之交換,說明該“二贗鼎”應為贗品中的佳作。
一般而言,贗鼎冒名頂替,以次充好,要價一般要低于真品實價,往往更容易成交。明代文人有“贗鼎易售”之語[6],形象地體現(xiàn)了贗品的這一特征。姜紹書《韻石齋筆談》中有《定窯鼎記》一文,其傳奇經(jīng)歷可成為“贗鼎易售”之生動案例。萬歷年間,毗陵唐太常(應為太常寺官員)凝庵購得一定窯瓷鼎,吳門周丹泉見過此鼎,憑目識心記做了一仿品,大約萬歷末年,真、贗兩鼎俱歸徽州古董商人王越石。真鼎后來不慎墮地而裂,獨余贗鼎。天啟到崇禎初年的十余年間,贗鼎被王越石反復倒買倒賣,“十余年間,旋質旋贖,紛如舉棋”[7]。他將一件瓷器“旋質旋贖”,從中不斷得利,可見手段之“高明”,充分詮釋了“贗鼎易售”的規(guī)律。晚明之后,“贗鼎”一詞被更廣泛地用于藝術偽品,如民初潘六如有《贗鼎錄》一書,直接以“贗鼎”命名,記錄其經(jīng)手賣出、買入新仿鑄作贗品。
(二)買王得羊
所謂“買王得羊”,“王”指王獻之,“羊”指南朝宋書法家羊欣,字面意思為想買王獻之的書法,卻得到了羊欣的字。該典故出自唐代張懷瓘《書斷》:“沈約云:‘敬元尤善于隸書,子敬之后可以獨步。時人云:‘買王得羊,不失所望。今大令書中風神怯者,往往是羊也?!盵8]張懷瓘此語表明,標名王獻之的書法作品,其中“風神怯者”是羊欣所作。雖然羊欣的字不及王獻之,但他也是知名書法家,得到他的字同樣不易,有“不失所望”之感。
不同于“贗鼎”,“買王得羊”特指仿作,而且在交易的過程中為購藏者知曉。這一典故一般用于書法,少見于其他藝術品類。在談到北宋《淳化閣帖》真品極難得時,董其昌有題跋云:“《淳化閣帖》宋時已如星鳳,今海內(nèi)止傳一本……閣帖之支甚多,世亦無復存。惟泉州較祖本稍復,而摹鐫為瀟灑有生氣。‘買王得羊,不失所望,謂是耶。”[9]該語表示,晚明泉州地區(qū)所刻印之《淳化閣帖》雖不及北宋真品,但也差強人意。不僅古代墨跡法帖難得真品,晚明當朝一流名家的作品也難得真跡。當時董其昌的書法作品就是這樣,趙左專以仿寫董其昌書法為能事,《無聲詩史》載:“字文度,云間人……流傳董(其昌)跡,頗有出文度手者,兩君頡頏藝苑,政猶魯衛(wèi),若董畫而出于文度??v非床頭捉刀人,亦所謂‘買王得羊也。”[10]
“贗鼎”“買王得羊”兩典故被晚明文人頻繁使用,表明晚明的藝術品市場上流通著大量的藝術贗作與仿作。繼宋代之后,晚明成為藝術品作偽的另一高峰期。以幾本藝術品鑒類書為例,相較早期綜合類藝術品鑒書,如《洞天清錄》(南宋理宗時期趙希鵠著)、《格古要論》(明初曹昭著)、《新增格古要論》(明中期王佐著),晚明該類書籍中的偽作明顯增多:《清秘藏》(張應文著)增加“敘臨摹名手”條目;《考槃余事》(屠隆著)中有“古今帖辨”“贗帖”;《燕閑清賞》(《遵生八箋》中一箋,高濂著)增加了“新舊銅器辨正”“新鑄偽造”“論帖真?zhèn)渭埬嬲薄爱嫾诣b賞真?zhèn)坞s說”“古琴新琴之辨”等條目;《長物志》(文震亨著)中也有“古今帖辨”。以上諸多新增條目皆指向一個品類——贗品。彼時的作偽十分猖獗,甚至成為市場不可缺少之環(huán)節(jié)。從某種意義上說,作偽成了推動晚明藝術品市場發(fā)展的一種動力?!摆I鼎”“買王得羊”表現(xiàn)出晚明文人對藝術品偽作與仿作的接納態(tài)度。他們并沒有對偽作、仿作一味打殺,而是以平和、審美的心態(tài)對待,如李日華所說:“余直謂真?zhèn)纹降龋珢偰考礊殒?。”[11]
二、交易行為的效仿先賢——王羲之、米芾
典故可分為事典和語典兩類:事典是用典者所依據(jù)的前代故事,語典為用典者所依據(jù)的前代詩文語句。[12]“贗鼎”為事典,“買王得羊,不失所望”是語典,是當時人們所傳之語。交易行為具有個人特殊性,此過程中的用典(一般為事典)多是對古人的效仿。從晚明文人記錄來看,交易行為中的用典主要來源于王羲之與米芾,他們的某些事跡成為典故后在交易中被反復使用。
(一)王羲之換鵝、書扇
王羲之為道士寫《黃庭經(jīng)》以換得喜愛之鵝,后“換鵝”“黃庭換鵝”被用來代指以高才絕技換取心愛之物。該典故源于南朝宋何法盛《晉中興書》:“山陰道士養(yǎng)群鵝,羲之意甚悅。道士云:‘為寫《黃庭經(jīng)》,當舉群相贈。乃為寫訖,籠鵝而去?!盵13]這一典故后來多見于詩文當中,如李白的《送賀賓客歸越》中有“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一句、蘇軾的《王仲于侍郎見惠稚栝種之禮曹北垣下》中有“豈無換鵝書,但知覓來禽”一句等。[14]
王羲之用書法得鵝,是典型的物物交易方式,這種交易方式在晚明仍極為常見,至今也屢見不鮮。明末田藝蘅的《留青日札》載有一事,可看作對“換鵝書”的戲仿:“昔右軍寫《黃庭》以換山陰道士鵝,世謂之‘換鵝書。今有一尚書之家,其子孫不肖,將所畜上賜御寶之書,盡畀以換鴿。余笑曰:‘此可謂換鴿書也。”[15]尚書子孫以書法換鴿是用藝術品換得其他物品,田藝蘅幽默地將其行為歸為“換鴿書”,是對尚書子孫行為的滑稽諷刺。不過,就藝術品交易來說,田藝蘅的說法仍是在用典故來為該交易行為尋求合法性,即換鵝可行,換鴿也在情理之中。
除“換鵝”之外,另有“王羲之書扇”的典故。[16]南宋方岳的《方秋崖雜錄》記有“蘇軾書扇”一事,與“王羲之書扇”如出一轍,是身體力行式的用典。[17]無獨有偶,嘉靖年間楊儀述的《明良記》記錄了吳寬的一件事,是“王羲之書扇”又一翻版,其文如下:
吳文定公居憂時,嘗送客至門外,見賣扇兒號泣于途。問之,乃緣持扇假寐,為人所盜,恐家人笞罵耳。公命取所遺扇來,盡書與之。兒不知,反以為污其扇,復大哭不已。旁人諭令必得重價然后賣。兒持扇甫出門,競致去,所得數(shù)十倍。兒歸,具道其事。再持扇來乞,公但笑而遣之。[18]
這里的交易行為雖未發(fā)生于吳寬與賣扇小兒之間,但賣扇兒的扇子因吳寬的字而價格漲了十倍。吳寬為明中期成化年間名臣,官至禮部尚書,擅長書法?!睹髁加洝分写耸聨缀跏恰巴豸酥畷取钡闹噩F(xiàn),在具體的行為當中詮釋、注解著典故。吳寬的“效仿”傳達出對王羲之的禮敬,無形中也抬高了自身的書法影響力,使自己成為“在世書圣”。
(二)米芾據(jù)舷之索
米芾是北宋文人中極為突出者,精于書畫,縱情率性,有“米顛”之稱。他的許多事跡成了典故,如“米顛拜石”便是繪畫中的一個重要視覺典故。米芾也耽于藝術品收藏,其《書史》《畫史》就多次記錄了個人藝術品交易?!皳?jù)舷之索”一典應出自宋葉夢得《石林燕語》,書中有載:“米芾詼譎好奇。在真州,米芾嘗詣蔡太保攸于舟中,攸出所藏右軍《王略帖》示之。芾驚嘆,求以他畫易之,攸意以為難。芾曰:‘公若不見從,某不復生,即投此江死矣。因大呼,據(jù)船舷欲墮。攸遽與之?!盵19]
晚明文人借此典故來指代朋友之間的“半強迫性”交易,即原本無意于交易,只是出于某種緣由而無奈交易。汪砢玉有記:“石翁吳山越水,余耳之稔矣。萬歷乙卯春仲,松陵吳益之攜至,得清賞竟日,為襄陽據(jù)舷之索。任其撿去古豆小彝……”[20]
汪砢玉早有耳聞沈周的繪畫。有一次,吳益之帶沈周作品來訪,汪用小古銅器、關仝繪畫等物與之交換,這里的“襄陽”即米芾。汪砢玉既然要強占別人收藏的繪畫作品,那就得讓吳益之任意挑選其看中之物。典故中的事典有真有虛,有些事件并沒有真實發(fā)生,被后代文人附會其身,“米芾據(jù)舷之索”應為如此,孫鑛《書畫跋跋》中“宋據(jù)臨江二王帖”有較為詳細的考據(jù)。[21]
(三)米顛狡獪
米芾善于臨摹古人墨跡,常能以假亂真?!稌贰肪陀杏浧渑R摹的《爭座位帖》《大令法帖》被人當作真跡,“米顛狡獪”就隱喻書畫作偽,以假充真。王世貞跋《海天落照圖》有記,相傳此繪畫為唐李昭道所作,后入蘇州湯氏手,有人想以嚴嵩的名義劫掠,“湯見消息非常,乃延仇英實父別室摹一本,將欲為‘米顛狡獪,而為怨家所發(fā)”[22]。在這里,王世貞將湯氏請仇英造假等同于米芾的偷梁換柱。又,晚明蘇州人袁孔璋,極擅長臨摹古畫,讓人真贗難辨?!稛o聲詩史》曰:“袁孔璋,字叔賢,吳縣人,作畫精于仿古。所摹宋元名家洎今唐之跡,可以亂真。吳人每請叔賢傳寫贗本,飾以款印,錦褒玉軸,為‘米顛狡獪。倘鑒別未深,鮮不信以為真也?!盵23]湯氏的“米顛狡獪”只是一次偶發(fā)作偽,是情勢所逼,而袁孔璋摹古畫則成為一種常見行為,是習慣性主動作為。
有時在特定的語境下,僅“米芾”就能指代“米顛狡獪”,即以名代典。董其昌在評論徽州古董商吳廷時,有《吳江村像贊》云:“人食以耳,汝衡以心。璞中剖璧,爨下賞音。芾耶?瓚耶?風流可尋?!盵24]這里“(米)芾”與“(倪)瓚”相對應,描述吳廷的兩面性:“芾”為商人作假牟利一面,“瓚”為清逸脫塵一面。以一字代典故,在具體的運用中還較為少見。若對“米顛狡獪”不甚了解,會錯認為董其昌是在用米芾、倪瓚的正面形象稱贊吳廷。
晚明的藝術品交易雖然已經(jīng)較為繁盛,文人也屢屢參與藝術品交易,但“君子恥于言利”的道德觀念并未完全消失。明末文震亨仍堅持“手執(zhí)卷軸,口論貴賤,真惡道也”[25]。因此在交易行為中,用典就顯得尤為重要,正如朱良志所說:“畫家使用典故,其實是將視角伸向過往之世界,來獲取顯示意義的支持?!盵26]典故有“經(jīng)典”的意味。同理,文人將個人的交易行為比附王羲之、米芾,是用過去的先賢來為自身行為“正名”。不管是敗家式的“換鴿書”,還是作偽的“狡獪”,大致均是如此。
三、交易高價——“十五城”
價格是藝術品價值的重要表征,價格高低往往決定著交易的成敗。文人描述交易價格時也多用典,一般在形容價格高時會用到“十五城”。
“十五城”出自《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愿以十五城請易璧?!盵27]成語“價值連城”“完璧歸趙”皆出自該事件,后人遂用“十五城”來形容物品價格之高。宋代蔡襄有《詠硯》詩云:“玉質純蒼理致精,鋒芒都盡墨無聲。相如聞道還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28]硯臺是文人實用、清賞之物,名貴的古硯價格不菲,在此以“十五城”喻之。晚明文人在記錄交易價格時,更是常用“十五城”的說法。姜紹書《韻石齋筆談》記載“徽宗《高士圖》”時有云:“徽宗模《衛(wèi)賢高士圖》……崇禎壬申,余見于燕邸,無十五城之價,不能留之。每往來于懷,不勝趙明誠《牡丹圖》之感。不知何由轉徙吳中,為韓古洲所得?!盵29]姜紹書在北京見到宋徽宗摹《衛(wèi)賢高士圖》,因賣方要價太高——“十五城”而無力購買。董其昌更是常用“十五城”一詞。以《容臺集》為例,其中用“十五城”來形容藝術品價高不下四次,例如:
唐碑多作《懷仁三藏圣教序》行楷……化身何啻千百億也,《金剛經(jīng)》亦其一也。然臨池之家,藏者絕少,新都吳周生太學工書博古,忽遇唐拓,紙墨精好,元和以后,宋申錫、柳公權諸公序贊皆真,周生不惜十五城購之,非鑒賞家求一見,莫可得也。[30]
宋趙千里設色《桃源圖卷》,昔在庚寅見之都下,后為新都吳太學所購,余無十五城之償,惟有心艷。[31]
李孝廉長蘅……每長蘅游屐所至,必與之俱乘,頹然微醉,有意放筆時,輒以紙墨應,無論合作與否,收貯如頭目腦髓,果有以十五城易者,知其必不為割好也。[ 3 2 ]
“十五城”只是一個虛指,具體價格不詳,這為當今研究晚明藝術品交易價格帶來不便。可以推測的是,唐人集王羲之《金剛經(jīng)帖》、宋趙伯駒《桃源圖》卷應都不過銀千兩。整個晚明,書畫交易價格過千兩者寥寥無幾,如王羲之《快雪時晴帖》、懷素《自敘帖》、王維《水村圖》、張擇端《清明上河圖》等。而李流芳(長蘅)的繪畫更不可能至千兩,頂多數(shù)兩而已,因為明中期文徵明的精品繪畫長卷至晚明也就幾十兩價格。[33]可以肯定的是,晚明特別是明末,隨著藝術品交易次數(shù)的增多,價格逐漸上漲,加之徽商勢力的崛起及他們花重金購得大量藝術精品的史實,“十五城”的高價不再是“傳奇”,在現(xiàn)實中也多有出現(xiàn),如溪南王鳳用16000兩銀從朱芝臺處購得某青綠銅器[34],吳廷(歙縣溪南吳氏,字用卿,又稱吳太學)從王穉登處以1600兩銀購得王羲之《快雪時晴帖》[35],程季白(安徽榆村人)以1000兩銀購得懷素《自敘帖》[36]等,或許這解釋了董其昌為何多次用“十五城”的典故。
“十五城”的典故雖模糊了藝術品的價格數(shù)字,但可以美化語言表達?!巴ㄟ^典喻,創(chuàng)作者有意插入一些讓人不能很快感知的事物和經(jīng)驗、情感并延長受眾的審美過程,以增加受眾的感知難度和體驗時間的長度,從而獲得較好的審美效果?!盵37]用金銀來衡量書畫、古物,終究有物化藝術品之感,古代文人并不愿如此直白,文震亨已是其中的明確代表。因而,在具體的記錄中,以“十五城”的意象來指代交易價格,既表現(xiàn)出了藝術品的高價,又能適當避免沾染“銅臭氣”,一舉兩得。
四、交易的良性結果——“延津劍合”
由于天災、人禍等外在不可抗因素,藏家的收藏物可能流散各處,通過市場的流通,有心者、有緣者又能使流散的藝術品得以聚集,“延津劍合”正此謂也?!把咏騽稀敝笗x時龍泉、太阿兩劍在延津會合的故事,最早記載于《晉書·張華傳》,后比喻因緣會合。收藏者常用此語表示經(jīng)過多年的收集,重新聚齊失散的成組、成套的法帖、器物。
上文的諸多典故都為藝術品交易典故,即使是“十五城”這樣的政治事件,也是以和氏璧玉器為交易對象。不過“延津劍合”并不是交易典故,而是后期文人的一種挪用、新用?!把咏騽稀薄把咏蛑稀痹诿鞔皹O少用于藝術品交易、收藏。從筆者掌握文獻來看,它們的使用皆始自明代,并以晚明居多,亦可推測此類事件在明以前較為少見,如周元暐《涇林續(xù)記》所載一事:
松江徐繼齋,家藏漢玉觶,形制古雅,螭文奇巧,口有朱砂斑、銅綠繡二大點,惜缺其蓋。其弟往京謁選,偶至廟上閑游,見店中一玉筆恬,其口亦有紅綠兩痕,把玩良久,依稀似玉觶蓋。詢其價,僅索五金,酬以三數(shù),遂售,持歸寓,謹藏之。選后詣兄,出前觶行酒,弟命奴持京師所得蓋來配之,宛然如一,而紅綠點亦聯(lián)合無間。遂持贈兄,大喜。[38]
徐繼齋弟弟遇到一個玉筆恬,認為與家藏漢玉觶契合,于是花錢買下,與觶相配,宛然一體。后來徐繼齋出示于博古者,其云:“價值千金,然非得蓋,則不成全玩?!盵39]“價值千金”可能是原來單獨一觶的十倍乃至百倍,可見完整的古董器物,無論其收藏價值還是經(jīng)濟價值,都遠超過“殘缺”不全者。除器物外,古法帖一般卷冊較多,流通過程中可能零散失落,經(jīng)過市場交易重新聚集的案例較為多見。嘉靖時,無錫收藏家華夏收得宋《淳化閣帖》六卷,又得文徵明之子文彭相助得三卷,只差一卷。隆慶末年,九卷皆歸于藏家項篤壽,而項又一日在北京買得最后一卷,始湊足完整十卷。[40]此外,王世貞、汪砢玉等皆多次用到“延津劍合”,筆者在此不一一列舉。交易使得藝術品頻繁“曝光”于“市場”中,經(jīng)過市場的流通,有文化擔當?shù)氖詹丶矣帜軌蛑匦戮奂魃⒅?,使藝術文化得以傳承。
售賣者為了獲取高額利益,有時會把作品拆分成卷書畫出售,這極大損害了作品的統(tǒng)一性。商人為了利益不擇手段,鋌而走險,這是多數(shù)商人的本性,無可厚非。然而藝術品商人并非僅僅拆分、“破壞”,有時也能如藏家一樣促成“延津劍合”,如張丑《真跡日錄》記藝術商王越石一事:“越石于天啟之元得文敏所書《殿記》于清溪曹起莘家,展至后段,覺語脈齟齬,深以為惑。后三年又得《三門記》于五茸何氏,閱之乃悟其首尾互裝。向非越石嗜古徇奇,遇即收之,則延津之合難矣?!盵41]
此外,“延津劍合”在古人眼中,還多了幾分冥冥之中的天意,如王同軌在《耳談》中所言:“延津劍合,洛西鐘應,神物變幻,端有此理。夫人能閱物,物亦能閱人。二物歷世綿邈,不知閱幾何人!而作離作合,因之安在其為我家物也。”[42]“物能閱人”其實是人賦予物以“主體性”,物因而有選擇落入誰手的主動性,要擇“有德者”居之。不難想見,古董珍玩在流通中的聚合也攜帶著道德屬性,與人們現(xiàn)實生活發(fā)生關聯(lián),并非僅僅滿足人們清玩之需求。這一過程體現(xiàn)出藝術品的文化意義在不斷疊加,這與“深藏地下,一朝光明”式的“保存”迥然有別,它是活生生的。
晚明文人用到“延津劍合”的典故時,內(nèi)心深處有壓抑不住的欣喜與自得,或多或少以“功臣”自居。有研究指出,面對青銅古器,北宋文人多“考古”,而南宋文人則轉而“玩古”[43]。明人的“玩古”更為昭彰,同時在“玩古”的過程中強調(diào)完整地收藏與傳承藝術品,同樣有益于歷史文化的保存。“延津劍合”不僅體現(xiàn)了晚明藝術品交易興盛、藝術品散落可以重聚的現(xiàn)象,也生動地傳達出藝術品市場的發(fā)展有助于藝術品流傳與保護的可能。從某種意義來說,無論有文化擔當?shù)奈娜瞬丶?,還是見識過人的藝術商人,能做到“延津劍合”者,可當之無愧地被授予“文化功勛”。
余論
晚明文人在藝術品交易過程中頻頻運用的典故,主要表現(xiàn)在交易品種、交易行為、交易價格、交易結果等層面。其中,“換鴿書”“米芾狡獪”也暗含了交易主體,用典可謂滲透到了藝術品交易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文人在記錄時以典故指示交易行為,除了可以豐富言辭表達的內(nèi)涵,也體現(xiàn)了個人的內(nèi)心訴求與道德理想,這在上文已有論述。此外,從文人群體的普遍意義而言,用典尚有更為內(nèi)在的時代因素。
晚明政治相對昏暗,特別是天啟的數(shù)年間,權閹專權,底層文人入仕無門,而與之相對的是江南社會風氣開放,商品經(jīng)濟發(fā)達,不少文人、商人縱情于藝術品購藏、賞玩。這似乎與“玩物喪志”的傳統(tǒng)理念背道而馳。明中期徐有貞有論:“故善玩物者,玩物之理;不善玩物者,玩物之形色。玩理者養(yǎng)其心,玩形色者蕩其心?!盵44]徐有貞的目的很明確:文人士大夫應當“玩物之理”。從某種角度來說,在藝術品交易過程中用到典故,即是將玩物上升到“玩物之理”的高度。用典是個人行為向社會行為的歸附,特別是向古代先賢的致敬,體現(xiàn)生命行為在歷史中的可溯源性,從而增強認同感,為自己的行為提供合道德性依據(jù)。董其昌言:“玩禮樂之器可以進德,玩墨跡舊刻可以精藝,居今之士可與古人相見在此也。”[45]這里的“進德”“可與古人相見在此”與用典有異曲同工之妙。質言之,在交易過程中用典就是要與古人同列,“‘歷史感便于此而生成”[46],最終達到雅化藝術品交易行為的目的。
從以上諸多典故不難看出,晚明藝術品市場已經(jīng)得到了較快的發(fā)展,這不僅體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交易層面,也體現(xiàn)在文化內(nèi)涵的豐厚之上。客觀地審視這一段藝術市場史,可以發(fā)現(xiàn)經(jīng)濟文化別有趣味的一面,能夠多維度豐富美術史、經(jīng)濟史既有的研究。
(宋長江/河南師范大學美術學院)
注釋
[1]季廣茂.隱喻視野中的詩性傳統(tǒng)[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76-84.
[2]吳明娣,主編.中國藝術市場史專題研究[C].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5:1.
[3]韓非子[M].張悅,譯注.濟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13.1:145.
[4][明]李日華.味水軒日記[M].中國書畫全書(第三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1281.
[5][明]李日華.六研齋筆記[M].文淵閣四庫全書,子部十,719頁。
[6][明]張丑.清河書畫舫[M].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301.
[7][明]姜紹書.韻石齋筆談[M].筆記小說大觀(第十四冊).揚州: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出版,1984:151.
[8][唐]張彥遠.法書要錄[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19.
[9][明]郁逢慶.郁氏書畫題跋記[M].中國書畫全書(第三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653.[10][明]姜紹書.無聲詩史[M].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854.
[11]同注[4]。
[12]賈齊華.典故研究三題[J].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9):121-124.
[13]轉引自:于石,王光漢,徐志成.常用典故辭典[M].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332.
[14]何法盛、李白、蘇軾三則材料,同注[13]。
[15][明]田藝蘅.留青日札[M].朱碧蓮,點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18.
[16]王羲之罷會稽,住蕺山下,一老嫗捉十許六角扇出市,王聊問一枚幾錢,云值二十許。右軍取筆書扇,扇為五字,嫗大悵惋云:“舉家朝餐,惟仰于此,何乃書壞?”王曰:“但言王右軍書字,索一百?!比胧?,市人競市去。嫗復以十數(shù)扇來請書,王笑而不答。見(南朝宋)虞龢《論書表》。
[17][清]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M].中國書畫全書(第六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292.[18][明]楊儀述.明良記[M].北京:中華書局,1985:8.
[19]轉引自:倪進.唐宋筆記選注[M].上海教育出版社,2016:464.
[20][明]汪砢玉.珊瑚網(wǎng)[M].中國書畫全書(第五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1116.
[21]世傳元章在真州謁蔡攸舟中,蔡出《王略帖》,元章求以他畫易之,蔡有難色。元章曰:“若不見從,某好投此江死矣?!币虼蠛簦瑩?jù)船舷欲墮。蔡遽與之。及考《書史》,則云:“(王羲之《桓公破羌帖》,有開元印,唐懷充跋,筆法入神)在蘇之純家,之純卒,其家定直久許見歸。而余使西京未還。宗室仲爰力取之。且要約曰:‘米歸有力其十見償,即還。余遂典衣以增其值取回。仲爰已使庸工裝背剪損,古跋尾參差矣。痛惜!痛惜!”夫米諱要劫或有之,不應諱蔡為蘇。趙疑據(jù)船舷事為妄傳。米性素顛,人多好怪,實者不傳,怪者遂承訛競傳耳。參見: [明]孫鑛.書畫跋跋[M].中國書畫全書(第三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954.
[22][明]孫鑛.書畫跋跋[M].中國書畫全書(第三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993.
[23]同注[10],873頁。
[24][明]董其昌.容臺集[M].邵海清,點校.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456.
[25][明]文震亨.長物志[M].北京:金城出版社,2010:112.
[26]朱良志.論唐寅的“視覺典故”[J].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3):39-51.[27][漢]司馬遷.史記[M].孫嘉鎮(zhèn),校訂.北京:線裝書局,2006:352.
[28]轉引自:萬正中.徽州人物志[M].合肥:黃山書社,2008:803.
[29]同注[7],154頁。
[30]同注[24],670頁。
[31]同注[24],698頁。
[32]同注[30]。
[33]“有客以《關山積雪圖》見示,精細之極,索價五十千(約銀83兩),經(jīng)年始售。乃徵仲盛年筆也?!币姡篬明]張丑.清河書畫舫[M].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368.
[34][清]吳其貞.書畫記[M].中國書畫全書(第八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40.
[35]李萬康.編號與價格:項元汴舊藏書畫二釋[M].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170.
[36]同注[34],75頁。
[37]潘萬木.典故與“比”[J].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2):32-38.
[38][明]周元暐.涇林續(xù)記[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9:28.
[39]同注[38]。
[40]同注[9],580-581頁。
[41][明]張丑.真跡日錄[M].中國書畫全書(第四冊).上海書畫出版社,1992:402.
[42][明]王同軌.耳談[M].孫順霖,校注.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0:227.
[43]陳芳妹.青銅器與宋代文化史[M].臺北:臺大出版中心,2016:121.
[44][明]徐有貞.徐有貞集上[M].孫寶,點校.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5:33.
[45][明]董其昌.骨董十三說[M].趙菁,編.北京:金城出版社,2011:38.
[46]同注[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