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推行儒學教育是中央王朝為加強土司地區(qū)統(tǒng)治的一項重要舉措。土司地區(qū)的儒學教育,對于維護社會穩(wěn)定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在客觀上也促進了土司地區(qū)的教育發(fā)展和文化融合。對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教育的理性審視,就是要以學科綜合視域、文化深層研究的思路研究各民族的文化。以現代學科理念,統(tǒng)以綜合視域,對各民族傳統(tǒng)文化進行深入研究,其實就是一種民族文化間的思維、精神、藝術層面的深度溝通。如此,既能注意到各民族文化的多元性和特殊性,又能跨越時、空、類的局限,在中華民族文化體系的整體視域中彰顯多彩,符合文化本身的特質。源遠流長、植根心靈的文化闡釋,更容易激發(fā)各民族的文化認同,而多學科綜合視野的理性思考,是激發(fā)各民族文化共同繁榮、共同創(chuàng)造中華文化的有效學術途徑。對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教育過程中各民族文化的接觸、交流和融合的現代學科視域下理性審視,其實就是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理性關照,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著重要的現代啟示意義。
[關鍵詞]綜合文化研究;民俗文化;土司;儒學教育;現代學科視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中圖分類號:C95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674-9391(2021)08-0085-08
基金項目:四川省社科規(guī)劃項目“近代康區(qū)民族間社會文化的沖突與融合轉型問題研究”(2015SYB36)、西南民族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基金項目“民國時期川康民族地區(qū)國家治理政策研究”(2019SYB08)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周丙華(1974-),男,漢族,山東濱州人,西南民族大學旅游與歷史文化學院講師,歷史學博士,研究方向:先秦歷史與文化。四川 成都 610041
土司地區(qū)的儒學教育情況已經有不少學者進行了研究,或就一個時代而總論,或據一方土司而分析,且多認為其對維護中央王朝在土司地區(qū)的統(tǒng)治及當地經濟、文化的穩(wěn)定發(fā)展產生了積極的影響。①其中,我們發(fā)現關于儒學教育的效果,一方面多從中央王朝的角度關照,而忽略了當地情實,比如,方志中關于儒學教育的效果記載“向穆儒雅”“士皆彬雅”“漸漬文明之化”(《黔志》)等等,論者遂據以謂之儒學教育有重塑當地民俗之效。這往往為地方縉紳文飾之辭,不可渾然全納。另外,土司地區(qū)的土風民俗,如音樂、建筑、信仰、飲食、節(jié)日等亦非全賴推行儒學教育而成。如過偉《土家族文化與民族的新解讀》一文中提及土家族的土風民俗有上古源流,有土著自然,也有文化交融,非常復雜,須有辨析。[1]一方面談到文化的碰撞和融合時,往往缺少對碰撞、交流的過程的探討。這里所謂碰撞,是指儒學教育推行中對當地民俗的誤解和土司地區(qū)的民俗文化對儒學教化的排斥。這是需要個案研究的,不能一概而論。不能泛泛稱贊儒學教育對當地文化的推進,也不能對土風民俗一概稱贊。②本文在學界土司儒學教育研究的基礎上,試圖從土司地區(qū)少數民族民俗文化交融和價值的角度,就推行儒學教育的效果、推行過程中的文化碰撞以及對現代民俗文化研究的啟發(fā)等問題作討論,以就教于方家。對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教育過程中各民族文化的碰撞、交流和融合的現代學科視域下的理性審視,其實就是對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一種理性關照,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有著重要的啟示意義。
一、從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教育的效果看中央王朝推行的主要目的
推行儒學教育是中央王朝為加強土司地區(qū)統(tǒng)治的一項重要舉措。儒學教育的形式分官學、書院和社學。其中社學于明代開始逐漸普及,鼓勵民間子弟入學讀書,這種儒學教育的平民化和基礎普及,無疑是一種應當稱道的積極措施。[2]但是從土司制度的本質和土司統(tǒng)治階層利益的角度看,社學儒學教育的范圍、教育內容和目的及其真實效果,我們也需要謹慎審視,而不能無限夸大其文化傳播的效果。比如,土官土司往往為了保持自身文化的優(yōu)越性,有限制土民讀書的情況。[3]至于官學和書院,則是局限于土官子弟,也就是土司的上層精英。如明代政府規(guī)定,土司土官及其子弟也可以進國子監(jiān)進行深造,強制土司應襲子弟讀書。弘治十六年(1503年),朝廷規(guī)定土司“不入學者,不準承襲?!盵4]中央王朝在土司社會上層強制推行儒學教育,其目的是讓土司土官及其子弟通過學習,接受儒家倫理,浸染朝廷禮儀制度,逐漸符合朝廷規(guī)范,以鞏固中央王朝在土司地區(qū)的統(tǒng)治。
我們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審視儒家教育在土司地區(qū)推行的效果。一是儒家倫理的教化頗有成效。如播州地區(qū)的忠孝觀念已深入人心,土司對中央王朝也極為敬畏。楊價告誡子孫:“吾家自唐守播,楊氏累世格守忠節(jié)。吾老矣!勉繼吾志,勿墮家聲,世世子孫,不離忠孝二字?!盵5]楊氏土官家族,在行動上也確實服從朝廷調遣,注重文治教化。又如世居武陵山區(qū)的土家人女性貞潔觀念的形成,有一個自上而下的漸進過程。土司時期的土家族區(qū)域的方志中都列有《列女傳》示意對守貞女性的旌表,對土家社會女性加以垂范和教導。這其實是土家上層接受儒家倫理,儒化后的土家上層又轉而對土家社會進行儒化的一種反映。[2]又如在涼山地區(qū)彝族俗語和民歌中也反映了對儒家倫理的接受?!巴了練埍┌傩仗?,土司禮節(jié)從此丟。”(《瑪木特依》)論者認為,涼山彝族土司受儒家文化影響,對自己的行為和禮節(jié)都極為重視。統(tǒng)治殘酷會使得自己的百姓得不到庇護從而迫使百姓逃亡,土司的禮節(jié)和名聲都會一落千丈。[6]“茲莫管轄處,人們循其禮。”(《爾比爾吉》)論者認為,這反映了土司行為與禮節(jié)的擴散性影響。[6]“土司禮節(jié)”受儒家文化的影響,講究一種森嚴的秩序,而這種秩序也會加強土司統(tǒng)治社會的相對安穩(wěn)。土司統(tǒng)治秩序本身就存在等級,儒家的倫理秩序則會強化其穩(wěn)定,這也當時土司上層先是在強迫的情況下,后來卻主動接受儒學教育的一個原因。無論是中央王朝對土司地區(qū)的統(tǒng)治,還是土司地區(qū)本身的統(tǒng)治,儒學教育都起到了維護秩序,穩(wěn)定社會的作用。從這個意義上說,中央王朝推行儒學教育的主要目的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
儒學教育的效果,還反映在土司文化對中央王朝的模仿。唐崖土司城是明清時期鄂西山地城市營造的典范之作,其營城理念既體現了土家族民族聚落的特色,又充分反映了漢文化傳統(tǒng)的影響。唐崖本屬于古蠻夷之地,楚蜀邊陲,中央王朝因其“鎖匙荊襄,屏翰重夔”的形勢,非常重視對其統(tǒng)轄。明代以來中央朝廷對土官的承襲、貢役、軍事的征調都更為嚴格。唐崖土司城的營造就充分反映了土司對中央王朝“正統(tǒng)”范式的追慕和仿效。[7]從土司城的遺跡看,王城的“仿象”是全方位的。選址背山面水,坐西朝東,背依玄武山,東臨唐崖河,左望青龍,右仰白虎,山脈與河流以曲線將城池攬入懷中,形成一種有力的旋狀圖式。論者認為,這種選址和規(guī)劃“恰到好處地突出了宗法族群的巨大內聚力,以及強宗大姓外向輻射的擴張力。”[7]衙署區(qū)是整個城址的核心,圍繞衙署區(qū)形成沿“中軸線”兩側對稱的聚落布局,體現了對“鑄城以衛(wèi)君”的仿象。另外,王城還體現了“陰陽”“天圓地方”的理念,衙署與聚落呈等級森嚴之排布,也是體現了對“政治權威”的模仿。[7]唐崖土司城營造理念對漢文化的接受,充分體了對中央王朝的追慕和模仿,同時也充分反映了中央推行儒學教育的效果。
我們不否認,甚至要肯定中央王朝推行儒學教育在客觀上造就了一批文人學子,③推進了土司地區(qū)的教育發(fā)展,也一定程度促進了平民教育。但是,中央王朝推行儒學教育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加強統(tǒng)治,土司上層接受和推行儒學教育的目的也是為了鞏固自己的統(tǒng)治。
從推行儒學教育的效果看,在儒家倫理的教化、土司對中央王朝的模仿以及土司地區(qū)的文化教育等方面都有促進文化交流、民族融合的積極意義。而從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與鑄造過程來看,從文化深層的角度說來,各民族文化的深度交流與融合是建立在互相尊重、互相學習的基礎上,是一個歷史的過程。通過對中央王朝推行儒學教育的主要目的的認識,可以促使我們繼續(xù)探究推行儒學教育的過程。也就是說,我們更應當進一步思考,儒學教育推行的態(tài)度及過程,與土司地區(qū)的民俗文化是如何碰撞、交流的,而不是僅僅從“漢化”的角度談文化融合。④如此,我們對推行儒學教育過程中各民族文化交流與融合的過程的探究,是深入探究儒學教育的必然審視環(huán)節(jié)。
二、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過程中的文化碰撞
土司制度的實質是“以夷制夷”,中央王朝對土司土官也是“蠻夷”視之。[8]綜觀夏商周三代華夏民族形成過程以及三代王朝與四夷的關系,我們可以看到,華夏與四夷間有分化、有融合,有沖突、有交流。在劇烈的沖突和碰撞之下,文化的交融則是最為深刻、持久的推動力量。春秋以降,“華夷之辯”中,孔子一面強調“裔不謀夏,夷不亂華”(《左傳·定公十年》),一方面提出了“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保ā墩撜Z·季氏》)并且提出了以文明、野蠻區(qū)分華夷,從而引申出華夷可以轉化的觀念??鬃犹岢龅娜A夷觀念,正是看到了文化的深層意義,同時也是從文化的意義上認識民族融合。中央王朝對土司乃至土司地區(qū)的文化視為“蠻夷”之事,無疑會傷害兩者的關系。在推行儒學教育的過程中,除了為加強統(tǒng)治而進行的倫理秩序灌輸,還有一種文化優(yōu)越的歧視。
嘉靖元年僉事周愚,巡歷云南尋甸府,提出“教以化民,刑以弼教,滇民不惟不知教而崇尚異端,以害吾正。”[9]周愚所謂“異端”即所謂“淫祀”“淫祠”之類。這在中原漢族地區(qū)是一種普遍存在的民俗現象。禁毀淫祀、淫祠,在歷代政府都有過嚴厲的禁令,甚至出現過很多過激的清理行為。禁毀淫祀、淫祠是“官方以權力推進文明,以凸顯國家的權力獨占,確立與強化國家與社會秩序的象征性事件?!盵10]256而所謂“文明”,以現代理念審視,是一種被傳統(tǒng)和歷史構建起來,得到政治權力認同的,關乎社會秩序的規(guī)則。[10]254民間的神祇和巫術,在“文明”的擴張中,在一定程度上納入到道德和倫理的秩序中。當年巡視云南的僉事周愚,見到當地民俗“好淫祠”的現象,下令毀淫祠,改立社學,決心“以夏變夷,黜邪崇正”。無疑,這正是中原王朝加強社會秩序思維在土司地區(qū)的延伸。在這個過程中,不同文化的接觸如果不是建立在相互理解的基礎上,一些沉潛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就會遭遇誤傷。無論中原,還是土司地區(qū),一些所謂“淫祀”的民俗文化中確實存在烏煙瘴氣的成分,是需要清理和疏導的,但更需要在理性的認識基礎上進行有效的干預。
然而,土司地區(qū)的“淫祠”與中原有相同處,更有不同者。相同處如療病、驅邪、婚喪、節(jié)慶中的巫術。有些神祇是共通的,反映了上古文化的遺傳,更能說明在遠古時期民族文化的相通和融合。而不同處,兩者祭祀的神祇多不一樣。土司民族地區(qū)的神祇豐富多樣,反映了本族人的圖騰、宗教、英雄以及族源問題。從中我們會發(fā)現當地民族對天地的敬畏,對英雄的崇拜,不畏艱難的斗爭精神,以及對美好生活的追求,絕不能一概以“淫祀”視之的。
土司地區(qū)少數民族民俗中保存有大量而豐富的古老文化。如苗族的楓樹崇拜,“楓生人”的傳說,就與遠古的兵主帝王蚩尤有關。傳說蚩尤戰(zhàn)死解州,血生楓樹,故楓葉如血色。據沈括《夢溪筆談》載:“解州鹽澤鹵色正赤,俚俗謂之‘蚩尤血?!笨梢娒缱宓某绨荼4媪诉h古的文化信息。像這樣的民俗在土司地區(qū)非常豐富,如以“淫祀”視之進而黜之,實質上不僅是一種對古老文化的誤解和摧折,更是對相同文化之源的忽略。隨著文明的演進,我們以現代學科理念審視,這些民俗反而是非常寶貴的文化資源。
另外,還有一些土司地區(qū)的民俗風情,雖然并未被視為“淫祀”,但也不符合中原漢文化的儒家倫理。比如土家族土司地區(qū)男女并不避嫌,自由交往,以對歌而定情。史志等官方觀念,往往以儒家倫理為綱評判世俗風情,描述為:“以歌為奸淫之媒”“倫理俱廢,風化難堪”⑤。其實,這些民俗風情尚未被儒家倫理浸染,頗為自然而有樸野之美。又如至今流傳于西南少數民族地區(qū)的竹竿舞(又叫“跳柴”“打柴”),持長桿貼近地面開合擺動,男女列隊按節(jié)奏返跳過竹竿。西南少數民族地區(qū)京族、瑤族、壯族、佤族、苗族、黎族、畬族等都流行,在一些民族中用于祭祀活動,而其源頭當與男女風情有關。這種舞蹈的源頭則是古老的“畯田之舞”[11]75,在田畯的指揮下,農事男女相踐踏于畎畝之中,摧折蕩平荒草,以效仿姜嫄當年履帝武敏,以祈農事豐收,子孫藩衍。[12]169至今,竹竿舞仍然具有成就男女婚戀的作用,依然是舞動在西南地區(qū)的一道風情畫卷。
在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教育的過程中出現的“碰撞”,其中一些行為顯然屬于簡單粗暴而單向的灌輸,而非浸染性教育和雙方的溝通交流,如上述對頗具野風而內含上古禮樂文化的民俗的摧折。這些民俗遺存的上古巫文化和男女風情,實際上很多體現的就是各民族文化融合的產物。也就是說,在豐富多彩的各民族文化中就蘊含著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對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教育的理性認識對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現代踐行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因此,我們需正視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教育過程中產生的文化碰撞,還原其歷史情實,如此才能夠探究歷史過程中的真實的文化交流和融合。在這種思路下,更有利于就具體的文化個案,尋繹深層的文化脈理。深層的文化探究,需要建立在扎實的學科基礎上,也需要綜合的大文化視野。
三、現代學科綜合視域下的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
土司地區(qū)的儒學教育在客觀上促進了中原文化的傳播,推進了少數民族地區(qū)的教育,更值得肯定的是社學的推廣開啟了土司社會全民教育的良好態(tài)勢。在這個過程中,也催生了文化的交流和融合。而土司地區(qū)的儒學教育對當地民俗文化的誤解處,也是我們必須謹慎審視的問題。土司制度“以其故俗治”,主要體現在政治、經濟、習慣法、軍事等方面,客觀上也對當地的民俗起到了一定的保護作用。以現代理念看來,兩種文化的交流,碰撞難免,融合亦非是以一方的優(yōu)勢、一方的消亡為目的和結果,而是體現在雙方的尊重和理解,從文化的深處互相學習。通過對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的理性審視,啟發(fā)我們對各民族文化之間的交流需要建立在對民族文化的深入研究和思考基礎上。民族文化的豐富性和文化融合的復雜性決定了深入研究需要現代學科的綜合視域。
以現代學科理念進行思考,以綜合視域為統(tǒng)攝,既注意到民族文化的多元性和原生態(tài),又能跨越時、空、類的局限,更符合文化本身的特質。成臻銘先生說:“土司學是一門綜合性的專門學,是一門由文化人類學(民族學)、政治學、行政學、歷史學、文化學、社會學、行為學、倫理學、經濟學等學科交叉整合下的專門學?!盵13]對土司地區(qū)民族文化的研究,其實也是應該依托以上學科的成就,以綜合的思路面對具體的問題。成先生還說:“土司文化是傳統(tǒng)文化、民族文化、鄉(xiāng)土文化、家族文化和政治文化等多元文化的統(tǒng)一體,是一種具有多元性、原生性、本土性、政治性、多樣性特點的民族傳統(tǒng)文化?!盵13]土司地區(qū)民族文化同樣具有多元性、原生性等特點,進行綜合學科的融會貫通是一種適當的研究理念。有學者從生態(tài)美學的角度論土司文化,認為文化生態(tài)是“多元文化互相碰撞、互相滲透又相互促進的文化大環(huán)境。在這個環(huán)境中各種文化既各有特點、相互獨立,又互相碰撞、互相滲透、互相促進,形成一種互生、競生、共生的良好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盵14]我們認為,要深入研究和保護土司文化,也需要從綜合生態(tài)的角度審視土司文化。這需要建立在現代學科理念的基礎上,且要盡量綜合各學科的思路,抱以尊重、交流、學習和共生的態(tài)度,對土司文化進行深入的研究?,F在的有些民族文化與許多其他已經成為歷史的文化現象一樣,其中的文化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充分條件。我們今天的研究,就是要去推演其中的因果律和必要條件,以期于啟發(fā)對現實的思考。
對民族文化的研究,要力求走進文化的深處。也就是說,各民族文化中存在大量豐富、深刻內涵的文明信息,需要擴展視域,拓寬思路,進行深入思考。這或許才是真正的尊重,這也是交流的重要前提。我們可以從一些具體的實例得到啟發(fā)。
很多民族神祇崇拜中,體現著對天地自然的敬畏,甚至理性思考。如納西族認為萬物起源是由宇宙間的真假、虛實、白黑、聲氣等物狀相互感應,經由簡單到復雜的連續(xù)轉化后產生的。傳說先生出白雞黑雞,然后雞生出白蛋黑蛋,蛋孵出天神和地魔。然后九兄弟開天,七姐妹劈地。經歷了洪水浩劫之后,人間英雄利恩與天神的后代襯紅哺育了納西族的后代。(納西族史詩《創(chuàng)世紀》)他們的民族史詩中關于萬物起源與人類繁衍的傳說反映了一種天人之際的思考。又如土家族以虎為圖騰,其與農業(yè)生產息息相關,在驚蟄日要舉行盛大的“趕白虎”祭祀活動。[15]據《后漢書·南蠻傳》載,土家族的君長廩君死后,魂魄世世為白虎。據考證,在漢族關于月神家族的神話里,在月宮里居住著老虎。月相又稱月魄,土家君長死后化為白虎,兩者應當是一種非常緊密的聯系。代表月神家族的老虎,其實就是夸父,反映的是天文歷法閏月的情實。[12]178土家族以節(jié)氣的祭祀活動與農耕生產相聯系,反映的是一種深刻的天文歷法觀念。以上文化案例都是古代各民族對“天人之際”的思考,需要民俗學、天文歷法、生態(tài)學以及語言學等多學科綜合視野下的探究。其中很多文化意象在上古時代就是各民族文化交流的結果,也從中可以看出各民族在源頭上的文化血脈交融。
少數民族藝術中,體現著順應自然的野樸美,反映了與苦難作斗爭的英勇精神和文明因素。土家族在土司統(tǒng)治的特殊環(huán)境中,創(chuàng)作出了豐富多彩的土家族音樂文化。其內容涉及祭祀、風俗、勞動、戰(zhàn)爭,集歌、舞、樂于一體,節(jié)奏和旋律來源于日常生活,尤其民間音樂又深受漢文化影響。[16]土家族音樂節(jié)奏的明快,與高山大川的生活息息相關。土家族音樂的內容,從族源到山川,從英雄到男女,在敘事和表演中表達著自己的思想和精神追求。又如,西南少數民族社會藥王信仰盛行,藥王的神話傳說在各民族是多元的,藥王或是祖先、或是英雄,情節(jié)也是豐富多彩。藥王祭祀往往與民俗節(jié)日融合,反映藥王崇拜和祭祀的“藥王戲”也品目繁多、頗具地域和民族特色。[17]西南少數民族的“藥王”文化,也反映了各民族適應自然的智慧,體現著科學的文明因素。藝術的性靈相通、文明相互激發(fā),是各民族文化交流和融合的重要根基,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萌發(fā)和成就的深厚土壤。以藝術、醫(yī)學、生態(tài)乃至哲學的視野綜合探究其中的文化脈理,可以看到民族文化的多維融合。
各民族中都有很多民俗反映了民族間的文化交流,體現的是一種深度民族融合。我們如果不是深入研究,在一些看似怪異的民俗中,可能會忽略一些民族交往的歷史。古代中原人有一個關于仡佬族的“訛傳”,即“兩目直生”,又傳為“豎目”⑥。其實,仡佬族有豎棺埋葬的習俗,“棺”又有“木”的別名,遂至訛誤。北魏有一將軍名傅豎眼,《魏書》及《北史》皆有傳。當時到益州的巡撫官吏污蔑仡佬人的“天性暴亂”[18],以掩蓋統(tǒng)治者明目張膽掠仡佬為奴的罪惡行徑。而傅豎眼將軍卻注意與仡佬人的友好往來,因而深得仡佬人的愛戴。于是,傅豎眼的名字與仡佬人緊密相系。仡佬人的“豎棺”埋葬風俗,向“豎目”訛傳的過程中,曾隱藏著一段傅將軍與仡佬人間的友好交往。[19]由此文化案例可見,各民族間的相互尊重會以民俗文化的方式融入生活,走進歷史從而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融鑄過程中的寶貴資源。
以上案例說明,對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中民族文化交流的理性審視,需要在現代學科綜合視域下進行深入思考。這也啟發(fā)了我們對各民族文化的研究,各民族文化間的交流與融合,應當是一種思維、精神、藝術層面的深度溝通。在這一高度的統(tǒng)攝下,五彩斑斕的文化現象、民俗形態(tài)都有其獨立存在的價值和魅力,因而也都值得尊重。真正的文化交流,才會有深度的民族融合。只有多學科參與的理性審視,才能探究各民族文化交流中的深度溝通。
四、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理性審視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啟示
中華民族文化在源頭上就是血脈相通,在歷史的長河中經過不斷的交流和融合,形成了多元一體、和諧共生的各民族共有的精神家園。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指出:“加強中華民族大團結,長遠和根本的是增強文化認同,建設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園,積極培育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盵20]文化認同是對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的深層次認同,也是各民族文化交流的深度溝通,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基石。因此,對各民族間文化的交流,也就是對少數民族優(yōu)秀文化中蘊含的豐厚資源的理性研究,對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積極的促進意義。
(一)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由各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融合而造就
從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教育的效果來看,土司地區(qū)的倫理教化、對中原王朝的模仿以及當地的文化教育都體現了文化交流、民族融合的積極意義。比如上文談到的唐崖土司城對中央王朝宮殿全方位的模仿,其“‘仿象的心理和本質在于文化的認同和接受。”[6]雕刻的內容也大量采自漢文化題材,如舜耕南山、漁樵耕讀,而雕刻的技法顯然出自民間匠人,稚拙質樸手法也反映了文化的融合。土司地區(qū)民俗文化與中原文化的本源相通,演變過程中又相互交融等,無不說明了少數民族對中原文化的認同以及認同中的文化融合。
土司地區(qū)的少數民族文化的本土性中往往蘊含著文化的交融。上文論及,土家族以虎為圖騰的民俗與漢族傳統(tǒng)文化中的月亮觀念是相通的?!摆s白虎”的祭祀和土司君長魂魄化虎觀念,體現的是月亮觀念的本土性;土家族與漢族對虎、月的觀念都與魂魄相關,反映的是文化的交融和相通。又如上文談到的竹竿舞,在西南少數民族流傳為充滿男女風情的竹竿舞;在漢族則演變?yōu)榍嗝分耨R的風俗,兩者源自相同的古風。雖然在后世的演變中,表現的形式具有了變化,但其中的風神則反映了融合的一致性。當我們在當地互相交流的時候,會感受到一種新奇感,這是形式演變的原因;我們更是會感受到一種親切感,這是文化共通的深刻性使然。從這種文化認同中可以看到,一方面體現了各民族間文化的融合,一方面反映了多元的文化所蘊含的相通根源。也就是說,在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中出現的文化融合,是建立在中華民族在悠久的歷史中融為一體的文化交融基礎之上的。通過對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教育過程的研究我們看到,土司地區(qū)的少數民族文化具有本土性、多樣性,同時又具有融合性、傳統(tǒng)性。這是一種“多元一體”文化格局,其“多元”所呈現的豐富多彩中蘊含著深層的文化交融過程。
這樣的民俗文化資源非常豐富,充分證明了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是由各民族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融合造就而成。費孝通先生說:“中華民族認同有長遠的歷史淵源?!盵21]123土司地區(qū)少數民族的很多文化意象在上古時代就是各民族文化交流的結果,從中可以看出中華民族在源頭上的文化血脈的交融和相通。這種源遠流長、植根心靈的文化融合,是各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的精神家園,當然更容易激發(fā)各民族的文化認同。
(二)對各民族文化的理性審視就是民族文化的深度溝通
土司地區(qū)推行儒學教育過程中出現的文化觸碰,讓我們更清楚的認識到文化交融是推動民族融合、促進民族團結最為深刻和持久的力量。文化認同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關鍵和根本,而對文化的深度研究和認知則是文化認同的基礎。也只有對文化的深度研究,才能真正深刻的認識到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在融合中形成的精神內核。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基本意涵是抽象的,但內容很豐富,并且可以細微的具象呈現出來。這些具體而細微的文化涉及到歷史淵源、儀式符號、風土人情、民族精神等方面的闡釋與說明。[22]比如我們就是在苗族的楓樹崇拜細節(jié)中看到了在上古時代就相通的文化融合。各民族的天地神祇反映了相通的對自然的敬畏和觀念,天文、醫(yī)學、技藝、藝術上的相互交流和融合等多領域、諸層面上,其所體現的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融合過程與其間反映的相通的文化內核、心理,以及各自的獨特魅力,都需要用現代學科綜合視域下進行理性的研究。古代各民族對“天人之際”的思考,需要民俗學、天文歷法、生態(tài)學以及語言學等多學科綜合視野下的探究。另外,文化的內核以及文化交融的過程有時是沉潛在豐富資料之中的,這也是需要用一種理性的態(tài)度進行嚴謹的考證。要之,將各民族文化的獨特性與交融性進行個案研究和綜合研究相結合,然后才能建立中華民族文化的有機體系。
各民族文化間的交流與融合,應當是一種思維、精神、藝術層面的深度溝通。在這一高度的統(tǒng)攝下,五彩斑斕的文化現象、民俗形態(tài)才能呈現其獨立的價值和魅力,體現出學術意義的尊重。對各民族文化的理性審視,是促成民族尊重、民族團結的學術保證。對各民族文化的理性審視,既是尊重,更是相互理解。在相互理解中達成的文化認同是最深層的,理性審視則是相互理解、相互尊重的橋梁。
總之,對民族文化間的交流和融合過程的審視,可以看到各民族文化的獨特魅力的相互折射,也能看到各民族間文化的相互鑒照和吸收。對各民族文化的理性審視是民族文化深度溝通,也正是在文化的縱深視野中更能看到中華民族文化的共同性,歷史的根脈、現實的需求和未來的期許在深度的溝通中點點滴滴融會貫通。
無論是中央王朝對土司地區(qū)的統(tǒng)治,還是土司地區(qū)本身的統(tǒng)治,儒學教育都起到了維護秩序,穩(wěn)定社會的作用。儒學教育的推行客觀上促進了中原文化的傳播,推進了少數民族地區(qū)的教育,更值得肯定的是社學的推廣開啟了土司社會全民教育的良好態(tài)勢。土司地區(qū)人民對儒學的一定程度的接受,也體現了民族文化的融合。但我們也需要正視的是,在推行儒學教育的過程中,為加強統(tǒng)治而進行的倫理秩序強行灌輸,伴隨著對當地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誤傷。通過對土司地區(qū)儒學教育的理性審視,可以啟發(fā)我們對少數民族文化的深入研究。以現代學科理念,統(tǒng)以綜合視域,對民族傳統(tǒng)文化進行深入研究,其實就是一種民族文化間的一種思維、精神、藝術層面的深度溝通。多學科綜合視野的理性思考,是激發(fā)各民族文化共同繁榮、共同創(chuàng)造中華文化的有效學術途徑,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有效學術實踐。
注釋:
①就一時代綜論如:彭壽清、李良品《論明代土司地區(qū)的儒學教育》,《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3)。就一地區(qū)而論如:陳季君《播州土司教育探析》,《遵義師范學院學報》,2006,(2);孟群紅《彝族土司在傳播和推廣儒家文化中的作用》,《畢節(jié)學院學報》,2009,(3)。
②如:黃秀英《論儒家學校教育與巴人——土家社會的儒化》,《西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10)。文章論述了巴人——土家社會的儒化過程,只是論述儒學推行的過程,沒有涉及土家社會的本身文化,也沒有涉及其與中原文化的交流。
③學者對土司上層文士的論述頗多,如趙秀麗,《論“文學世家”容美田氏家族成因》,《民族文學研究》,2012(6)。
④一些史志描述儒學教育的效果,便是往往從“漢化”的角度概而論之,需謹慎待之。如“民不喜爭,士皆彬雅”(郭子章《黔記》);“俗尚樸實,敦重禮教,士秀而文,民知務本?!保ㄖx東山撰修《嘉靖貴州通志》)。
⑤《永順府志》卷十,乾隆二十八年(1763)刻本。
⑥宋代人朱輔的《溪蠻叢笑》,云:“豎眼仡佬,仡佬蠻之尤怪者,兩目直生?!鼻宕懘卧频摹抖聪w志》則又剿襲朱輔,而改“豎眼”為“豎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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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瑤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