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琨
凌晨4點起床,5點半從海拔2300米的基地出發(fā),沿著植被茂盛、泥土松軟,幾乎無處下腳的“猴子路”鉆進云南高黎貢山的深處,來到天行長臂猿過夜的樹下,開啟一整天的“蹲守”。這是北京姑娘祝常悅近兩年來的日常生活。她的工作包括觀察天行長臂猿這種瀕危動物、人類近親的一舉一動,包括它們吃過什么、誰給誰理過毛,什么時間“拉便便”,以及處理“猿糞”樣本、整理數(shù)據……
2018年10月,90后年輕館員祝常悅辭去在中國古動物博物館的工作,從北京坐上了飛往云南的班機,換上深山護林員常穿的軍綠色迷彩服和解放鞋,加入“云山保護”,開始了她“嶺猿同旦暮”的野外護猿生涯。
“天行長臂猿的表情包,送你?!钡弥浾咭稍L她,祝常悅用微信發(fā)來一個萌萌的表情。如果沒有她提醒,記者會以為,那就是一只長著白色囧字眉的猴子,頭型挺特別,有點像超級英雄電影里的金剛狼。云山保護的標志也是一只長相類似的“猴子”。
祝常悅的主要研究保護對象,是生活在云南高黎貢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原始森林里的天行長臂猿,野外數(shù)量樂觀估計已不足150只。按照保護生物學的定義,長臂猿被視為旗艦物種,是森林健康的標志,它們的減少甚至消失,預示著森林生態(tài)狀況的嚴重惡化。但大多數(shù)人對它們的印象還停留于“為什么要保護猴子?”
“長臂猿比大熊貓還要稀少,研究、保護長臂猿的人比長臂猿還少?!痹谝吧鷦游锉Wo界,這是一個真實的玩笑。由于公眾認知度低,長臂猿的物種保護工作長期得不到足夠的重視;而祝常悅和她在云山保護的同事們,就成了比瀕危物種還要“珍稀”的一群人,他們?yōu)樽约哼x擇了一條少有人走,且并不好走的路。
這種難走不只是比喻意義上的。長臂猿不是猴子,但祝常悅和同事們依然把日常尋猿、跟猿、護猿的路戲稱為“猴子路”——很顯然,這些行進難度堪比攀巖的進山之路,不太像是給人類準備的。
同事們都習慣稱祝常悅為站長。她是2018年云山保護派駐板廠基地的首位執(zhí)行站長,主要負責對以天行長臂猿為主的靈長類動物進行野外科研監(jiān)測和保護?!皠傔M到深山里,走不好路、摔跤什么的,都太平常了?!闭鹃L本人沒覺得自己有多厲害,不過是來板廠基地這兩年,慢慢“摔出來了”而已。
板廠基地位于高黎貢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保山段,基地背靠的大片山林是天行長臂猿的“主場”。在高黎貢山,林木的枝葉向天空和四面伸展、撐開傘蓋,為它們提供閃轉騰挪、跳躍擺蕩的空間。但對于“初來乍到”的人類來說,這些無處不在的枝丫藤蔓就成了一條條纏腳絆腿、捆肘綁腕的繩索。植物帶來的困擾還在其次,高黎貢山地質條件復雜險峻,那些塌方形成的石頭溝更難下腳。
“不怕,摔一跤就長大一截?!辈讨ズ橄翊雀敢粯雨P照著這個跌跌撞撞的北京姑娘。蔡芝洪是來自保山本地的資深護林員,這片“自家門口”的林子,他已經守了20多年。和另一位資深護林員彭朝陽一起,蔡芝洪帶著祝常悅一點點地熟悉和適應著這片山林的“習性”。
被蔡芝洪說中,祝常悅真的一路摔打著成長,練就了行走“猴子路”的一身“輕功”。就像掌握了某種武林秘笈,現(xiàn)在進山跟猿,她已經能在仰頭鎖定長臂猿位置的同時兼顧腳下,判斷出哪一步可以踩重些,哪一步不能踏得太實。
“它們一天叫幾次?大概早上幾點開始叫?你聽到它們叫‘嚇嗚-嚇嗚(雌猿在發(fā)起鳴叫)時,這是公的還是母的?叫‘誒哦-誒哦(雄猿求偶時的叫聲)的,是公的還是母的?我們對物種的了解程度到了這樣,才能回答保護層面的問題?!痹颇系潞曛萦h蘇典鄉(xiāng),是天行長臂猿在云南省內的另一片分布區(qū)域。
2019年年底,祝常悅以護猿基地站長的身份參加了一場面向當?shù)乩相l(xiāng)的天行長臂猿保護交流會。輪到她上臺分享的時候,她以很快的語速問了一長串問題。在祝常悅看來,想要保護瀕危野生動物,人們不僅要聽過,還要能聽懂它們的“語言”,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
猿鳴中藏著長臂猿的社會關系,不起眼的“猿糞”則包含著包括DNA在內的更多物種密碼。“‘猿糞會從很高的樹上落下來,顏色也不是很突出,你通過什么把它和泥土分辨開來?”祝常悅的回答干脆利落,一個字:“臭?!毙迈r的糞便會有明顯的氣味,她對這種氣味既習以為常又高度敏感?!邦伾弦渣S色或綠色居多,一般以纖維為主,有時候里面會有果核。因為從高空落下,所以經常是碎的,如果里面包裹著大的果核,就會形成一塊或一團。”祝常悅形容起“猿糞”來完全沒有心理障礙。
當站長近兩年,祝常悅吃過30多種長臂猿的“口糧”植物,還用人類的語言為相關研究者描述過它們的滋味。同事們開玩笑,稱站長為云山保護第一座“種質資料庫”。祝常悅自己也笑,說這種亂吃東西的行為不宜向公眾宣傳,但她承認,“這就是野外工作者會做的事,因為你怎么能不好奇呢?就像神農嘗百草一樣,這是探索世界的一種方式。”
為什么要選擇這么困難的工作和生活呢?你是一個特別能吃苦的人嗎?每當有人夸獎祝常悅放棄“輕松”的工作,選擇自己真正喜愛的事業(yè),她總會主動開口糾正:“我覺得對于現(xiàn)在的年輕人來說,沒有一份工作是輕松的。我之前的工作也很有挑戰(zhàn)性,和我的專業(yè)也對口?!?/p>
本科讀的是歷史方向、研究生階段轉向生物人類學,祝常悅在中國古動物館工作可謂順理成章。這座博物館由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創(chuàng)建,在那里,祝常悅遇到了許多相關領域的資深專家。作為一個90后年輕館員,她覺得自己被保護得很好,即便是在最手足無措的時候,還有領導和前輩“兜底”。
“我一直相信,青年時代選擇從事什么工作,有兩個因素很重要:除了身邊要有聰明有趣的人,還有一個,就是你自己要能做重要的決定,并且對這個決定負責?!弊3傠x開研究所來到高黎貢山,就是為了脫離“保護網”去尋找那個“重要的決定”。
天行長臂猿是2017年才被定義的長臂猿新種,在那之前,它們一直被混同于生活在中緬邊界的東白眉長臂猿。因此,有關這一瀕危物種的研究保護工作,都是具有開創(chuàng)性的。“我們在云山所做的一切,都是在為生態(tài)保護領域積累一手的、獨一無二的資料。沒有人可以替代,如果我們不做,現(xiàn)階段就沒人去做這個事了。”祝常悅說,這種成就感是她克服一切困難的動力——她不是特別能吃苦,只是找到了吃苦的理由。
2020年,云山保護成立五周年。腦袋里裝著大課題的祝常悅依然過著每天早起跟猿、晚上撿糞回家的日子,做著最基礎的統(tǒng)計、觀察工作。上半年的新冠肺炎疫情對基地的運轉沒產生太大的影響,“無論有沒有疫情,我們和野生動物都要保持至少5米的距離,因為你不知道會不會有人畜共患病在你們之間傳播?!?/p>
疫情帶來更多的是思考,祝常悅有時候會覺得,國人對長臂猿,特別是天行長臂猿的物種保護問題關注得有些遲了?!疤煨虚L臂猿是‘中國猿,更是這世界上唯一一種由中國科學家命名的類人猿。我們習慣于為奧運健兒贏得金牌而自豪,為載人飛船成功發(fā)射而歡慶,但很少為自己國家的生物多樣性資源而驕傲和發(fā)聲?!痹谡麄€采訪過程中,這是祝常悅說的語氣最激動的一句話?!安荒馨堰@份驕傲弄丟了!”她心里憋了一股勁兒,推著自己走更遠的路、做更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