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來，“中國作家為什么沒有獲得諾貝爾獎？”“中國作家離諾貝爾獎還有多遠？”的問題一直不絕于耳。文學界不必說了。我在大學教書，學生們也常常問這樣的問題。由此可見，國人有深重的“諾貝爾情結”。這“情結”，無疑是中國文化何時走向世界、何時得到世界的尊重這一心態(tài)的強烈體現(xiàn)。雖然，事實上，中國文化已走向了世界——從無人不愛的中國菜到神奇無比的“功夫”，還有高深莫測的“風水”、華美絕倫的京劇、酣暢淋漓的張藝謀電影……但國人并不滿足。他們還渴望中國作家拿下諾貝爾獎。到了2000年，已經(jīng)加入了法國籍的華人作家高行健拿了那個獎，可是，“法國籍”的身份仍然給好事者留下了話柄。這一次，莫言終于爭了這口氣，圓了這個夢。關于“中國作家為什么沒有獲得諾貝爾獎？”“中國作家離諾貝爾獎還有多遠？”的老問題應該可以煙消云散了吧！

回首此前那些是是非非的議論，令人感慨。

有作家曾經(jīng)認為，中國作家難以走向世界的根本癥結是翻譯不力?？墒聦嵣?，好些當代中國作家的書都被翻譯成外文，而且在國外賣得不錯。

也有人指出，中國當代文學與世界第一流的文學存在明顯的差距，因此不可能獲諾獎?？涩F(xiàn)成的例子是，日本的諾獎得主大江健三郎就十分推崇莫言。他早就預言莫言能拿那個獎。一個諾獎得主如此推崇一位中國作家，還不足以說明中國作家已經(jīng)躋身世界第一流作家的行列么？而今，大江健三郎的預言果然實現(xiàn)。這對于那些骨子里為自己是華人而感到自卑的人們，應該是一次深刻的教訓吧！

如此說來，能否拿那個獎其實有相當?shù)倪\氣成分。西方有些偉大的作家（例如博爾赫斯、米蘭·昆德拉、厄普代克……）長期名列諾獎候選人中，卻一直與之無緣;而有些成就其實一般的作家卻陰差陽錯地獲了獎，并因此引起了理所當然的質(zhì)疑，都可以證明這一點：拿獎，有時是眾望所歸;有時，則像買彩票一樣，需要運氣。

在我看來，當代中國和莫言在同一水平線上的作家，還有不少：賈平凹、韓少功、劉震云、余華、王安憶、閻連科……包括已故的史鐵生，都有問鼎諾獎的實力。莫言是他們中的一位代表。

二

莫言獲獎的理由是：“將魔幻現(xiàn)實主義與民間故事、歷史與當代社會融合在一起”。其中，“民間故事、歷史”都是中國元素的代名詞。

莫言的早期作品就很有詩情畫意。例如他的短篇小說《民間音樂》《透明的紅蘿卜》就寫得空靈而神秘?！睹耖g音樂》通過一個村姑的獨立自強、超凡脫俗以及她對一個流浪盲藝人的無望之愛，寫出了普通人對于心心相印境界的追求和那追求的感傷意味。小說中關于“那洞簫要在月夜嗚咽，方顯得意境幽遠，情景交融”的描寫就頗得古風之妙，讀來意境朦朧、余音繞梁?！锻该鞯募t蘿卜》是莫言的成名作。小說通過一個一言不發(fā)卻情感豐富的鄉(xiāng)村孩子對于愛和夢想的癡迷與幻滅，表達了作家的童年記憶?！巴该鞯募t蘿卜”成為虛幻又美好的夢想的象征。在談到《透明的紅蘿卜》的風格時，作家說道：“生活中是五光十色的，包含著許多虛幻的、難以捉摸的東西。生活中也充滿了浪漫情調(diào)，不論多么嚴酷的生活，都包涵著浪漫情調(diào)。生活本身就具有神秘美、哲理美和含蓄美?！薄吧钪性揪陀械哪：?、含蓄，決定了文藝作品的朦朧美。我覺得朦朧美在我們中國是有傳統(tǒng)的，象李商隱的詩，這種朦朧美是不是中國的蓬松瀟灑的哲學在文藝作品中的表現(xiàn)呢？文藝作品能寫得象水中月鏡中花一樣，是一個很高的美學境界?！雹龠@番話表明了作家對中國古典文學遺產(chǎn)的繼承。雖然故事的背景是“文革”，但是小說主人公黑孩那些奇特美麗的感覺、那個透明而虛幻的夢卻被作家寫得那么朦朧可愛、惹人神往。其中，既有作家本人的童年記憶，又有對心靈可以超越世界的哲理感悟，還有對人的豐富、細膩感覺的纖毫畢現(xiàn)的詩意刻畫。耐人尋味的是，雖然作家強調(diào)《透明的紅蘿卜》的古典意蘊，可是由于小說顯而易見的先鋒氣質(zhì)，此作也被公認為“新潮小說”的代表作。如此看來，莫言的“新潮小說”也可以說是“富有中國特色的現(xiàn)代派小說”了。

追求現(xiàn)代派風格，卻絕不跟在西方文學的后面亦步亦趨，而是努力將中國的文化元素揉進去——這是許多中國作家的清醒意識和自覺追求。王蒙的“意識流”小說有“東方意識流”之稱，韓少功的“尋根”小說將荒誕手法與巫楚色彩熔於一爐，高行健致力于“禪劇”的創(chuàng)作……都因此而難能可貴。

然而，莫言沒有止于此。莫言善變。

三

在莫言的小說中，有相當一部分作品是批判現(xiàn)實主義風格的作品。這足以表明：莫言無意讓“魔幻現(xiàn)實主義”束縛住自己“天馬行空”的天性。

時而，那批判指向的是底層人渾渾噩噩的生存狀態(tài)。例如與《紅高粱》同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筑路》，就深入刻畫了“文革”中一群民工的麻木心態(tài)：“那年頭人都像半傻，臉上都掛著死相，人人都相識，人人都陌生?！睏盍庞辛艘稽c小權，就“感到當官確實勝過為民，代理隊長也可以倒背著手不挖土”;后來，他為了風騷女人向蕎麥居然殺害了向的殘疾丈夫;孫巴子喜歡偷雞摸狗，因為老婆生了雙胞胎，擔心罰款，就遺棄了女嬰，卻最終因為目睹那女嬰被瘋狗吃而絕望自盡;來蘇意外發(fā)現(xiàn)了金銀首飾，又因為那些金銀的失蹤而疑心孫巴子，與其打斗，并最后發(fā)瘋……一切都顯得那么貪婪、殘忍、瘋狂，同時，也顯得那么可憐、可悲！還有短篇小說《草鞋窨子》，也通過對幾個農(nóng)民悲慘生活的刻畫寫出了他們的可憐、可恨：袁家兄弟因為貧窮合娶一妻，卻彼此冷漠到從不說話;小轱轆子因為想占女人的便宜而被人算計;與他相好的寡婦因為被男人們欺負怕了，只好嫁給縣長的爹;還有“大白鵝”因為與鎮(zhèn)上的頭面人物睡過覺而不可一世、無人敢惹……一切都與貧窮、冷漠、勢利、乖戾密不可分。再看短篇小說《枯河》，寫一個鄉(xiāng)村男孩在支書女兒的激使下爬樹，沒想到樹枝斷了，他摔成重傷，卻因為樹枝劃破了支書女兒的臉而受到了支書的腳踢、抽打，還有膽小如鼠的母親的毒打、親哥哥的抱怨……小說寫出了一個孩子的絕望，也道出了“人世的寒冷”。更有中篇小說《棄嬰》，也通過暴露鄉(xiāng)村拋棄女嬰的罪惡，詛咒“人類進化至如今，離開獸的世界只有一張紙那么薄”，“我恨透了丑惡的人類”的冷酷現(xiàn)實，同時也詛咒“重男輕女的傳統(tǒng)觀念”。這些顯然打上了作家痛苦的故鄉(xiāng)記憶的作品，與他旨在揭示“即使在‘文革期間的農(nóng)村，盡管生活很貧窮落后，但生活中還是有歡樂，一點歡樂也沒有是不符合生活本身的”②這一感悟的名篇《透明的紅蘿卜》形成了反差相當大的對照。

時而，那批判又燃燒著“為民請命”的義憤：1988年，莫言發(fā)表了長篇小說《天堂蒜薹之歌》。小說就是根據(jù)1986年山東蒼山縣的一起民變寫成。農(nóng)民們響應縣政府號召種蒜薹并獲得了豐收，卻因政府任意征稅、壓低收購價格而損失慘重。加上縣長、鄉(xiāng)黨委書記的麻木無情終于激怒了大家，人們自發(fā)包圍了鄉(xiāng)政府，打砸一氣，釀成了震驚全國的“蒜薹事件”。小說相當謹慎地繞過了正面描繪暴動的過程，而是通過幾個

參與了鬧事的農(nóng)民被捕以后的遭遇寫出了他們的悲憤與絕望：“反正是我也活夠了……”“我窩囊了

半輩子，窩囊夠了！”“我恨不得活剝了你們這群貪官污吏的皮?！薄拔仪竽銈儤寯牢遥　毙≌f通過辯護人之口道出了1980年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三農(nóng)”問題的嚴重性：“近年來，農(nóng)村經(jīng)濟改革帶給農(nóng)民的好處，正在逐步被蠶食掉……農(nóng)民的負擔越來越重……根本的原因，在于天堂縣昏聵的政治！”“這些干部，是社會主義肌體上的封建寄生蟲！所以，我認為，被告人高馬高呼‘打倒貪官污吏！打倒官僚主義！是農(nóng)民覺醒的進步表現(xiàn)，并不構成反革命煽動罪！”最后，鬧事的農(nóng)民被捕，而縣政府領導在受到處分后調(diào)任他職的結局也令人長嘆、義憤難平。

時而，那批判還散發(fā)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生活氣息，例如中篇小說《金發(fā)嬰兒》就寫的是一個軍嫂的婚外情以及由此引發(fā)的家庭倫理悲劇，但作家著力渲染的卻是那場婚姻的無愛、是軍嫂紫荊追求愛情的大膽，還有對于軍人被壓抑的性意識的刻畫、軍人母親對媳婦出軌的理解（因為她本人年輕時也與意中人私奔過），以及軍人最終失去理智、殺死紫荊的私生子的罪孽……小說中，不幸與叛逆、壓抑與釋放、理解與隔膜都纏繞成一團亂麻，令人欲說還休。莫言曾經(jīng)說過，《金發(fā)嬰兒》“深入到人的隱秘世界里……我個人最喜歡。”③還有那部刻畫鄉(xiāng)村中學生苦悶情緒的中篇小說《歡樂》。一個中學生，因為“痛感世道不公”而想上大學，卻又喜歡心猿意馬、調(diào)皮搗蛋，不僅學習成績一直不好，而且心性浮躁，一次次飲恨考場;相好過的女孩的自殺使他也一度萬念俱灰;家里因為哥哥超生又拿不出罰款而雪上加霜;回到家務農(nóng)卻因為瘋狂噴灑農(nóng)藥而中毒……圍繞這些情節(jié)，小說也觸及了村主任的橫行霸道、復員軍人的憤怒抗爭……一切都令人糾結，好像不僅僅與“國民性”有關，也不僅僅與“腐敗”有關。無論怎么折騰，就是擺脫不了窩囊的厄運。冥冥中，宿命的主題呼之欲出。

由此可見，莫言沒有因為追逐“新潮”而放棄批判現(xiàn)實的立場。事實上，這種批判現(xiàn)實的立場一直就是中外許多作家堅守的陣地。無論是寫實派，還是浪漫派，或者是現(xiàn)代派，都常常在這里集合。

四

都知道莫言崇拜美國作家?？思{。他曾經(jīng)多次表達過對福克納的敬佩。?？思{給他的重要啟迪是：“過去的歷史與現(xiàn)在的世界密切相連，歷史的血在當代人的血脈中重復流淌，時間象汽車尾燈柔和的燈光，不斷消逝著，不斷新生著?！雹茉陬}為《?？思{大叔，你好嗎？》的演講中，他還說?？思{與自己的心心相映：“譬如他從小不認真讀書，譬如他喜歡胡言亂語，譬如他喜歡撒謊……”“我承認他是我的導師”。⑤

然而，讀過《豐乳肥臀》以后，我想起了另一位美國作家、197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艾薩克·巴什維斯·辛格，因為《豐乳肥臀》的一個情節(jié)與艾薩克·辛格的名著《傻瓜吉姆佩爾》頗有相似之處。

“傻瓜吉姆佩爾是當代猶太小說中的主要傻瓜”。⑥小說描寫了一個善良的人，吉姆佩爾，因為善良而容易受騙，常常被人捉弄。而他仍然像“機器人一樣相信每一個人”。當他偶而斗膽表示懷疑，捉弄他的人們反而會勃然大怒。這樣一來，妥協(xié)的常常是吉姆佩爾。他因此而顯得善良又懦弱。在現(xiàn)實生活中，善良常常也難免會與懦弱混雜在一起的——小說開篇就寫出了人生的苦澀哲理。而這哲理，又浸透了猶太民族長期被欺凌的苦難記憶。小說中寫道，當吉姆佩爾因為困惑去找“拉比”（猶太教教士）求教時，“拉比”的回答是：“書上寫著：當一輩子傻瓜也比做一小時惡人強。你不是傻瓜。他們才是傻瓜呢。凡是令其鄰人感到羞恥的人，自己就會失去天堂?！边@是猶太民族的信念。這一信念與中華民族關于“以德報怨”的訓誡十分相近。而吉姆佩爾在無奈中產(chǎn)生的“一輩子不吃點苦頭，那是不可能的，也不應該抱這樣的期望”的自我安慰，也在使人嘆息的同時隱隱使人感動。作家在寫出了善良可憐的同時也寫出了善良的根深蒂固。

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是吉姆佩爾的婚姻悲劇。他是在明知老婆艾爾卡放蕩、厲害、邋遢，而且有一個私生子的前提下被人們捉弄著與她結婚的。在他婚后不到四個月，她又生下一個孩子。盡管吉姆佩爾為此十分痛苦，但他還是“忘記自己的苦惱”，因為，他“愛那孩子愛得要命?！睘榱损B(yǎng)家糊口，他努力工作。他的想法是：“你怎么辦？肩膀是上帝給的，負擔也是上帝安排的?！卑瑺柨ǖ姆攀帥]有因此而收斂。連“拉比”都覺得他們應該離婚了?？蓡栴}是吉姆佩爾本人卻割舍不了對艾爾卡和孩子的想念。他的想法是：“過失有時是難免的。人活著誰能沒個錯。”“今天你不相信自己的妻子，明天你就連上帝也不相信了?！敝浪y堪的人挖苦他，嘲笑他，而他的態(tài)度是：“取笑吧，挖苦吧，你們愛怎么講就怎么講吧?！彼^續(xù)忍受著妻子的不忠，與她生活了二十年。她一共生了六個孩子。只到臨終時才良心發(fā)現(xiàn)，向吉姆佩爾坦白，乞求他的寬?。耗切┖⒆佣际莿e人的?！@，就是善良的報應嗎？

小說最后一節(jié)寫了艾爾卡死后吉姆佩爾做的兩個夢。一個夢是魔鬼告訴吉姆佩爾，應該學會騙人。因為，沒有什么“來世大審判”，也沒有上帝。這個夢無疑真實地流露出吉姆佩爾苦難而窩囊的一生的內(nèi)心體驗：他的忍耐、寬容并沒有感化悍妻。在另一個夢中，艾爾卡的嘆息又使他驚醒：“我騙來騙去，結果還是騙了自己。我正在為這一切忍受煎熬，吉姆佩爾。在這里他們什么都不寬恕?！痹谶@個夢中，“來世大審判”的信念似乎顯靈了。吉姆佩爾最終得到了安慰：“我意識到一切都成敗未定?，F(xiàn)在一步走錯，就會失去永生。”說到底，是對于“善有善報”的信念使吉姆佩爾沒有被魔鬼引上作惡的歧途。⑦

辛格就這樣寫出了善良的窩囊，還有善良的無盡困惑。同時也寫出了善良的偉大。而這窩囊、困惑與偉大的難分難解正建立在猶太文化對于生命的信念上，就像美國猶太裔作家阿瑟·密勒說過的那樣：“猶太人無法陷溺于哀傷中，免得反而被哀傷吞沒了。因此，大部分的猶太作品總是警告人：‘別太靠近深淵，否則容易落水。我想，這是猶太民族心理的一部分，也是我個人心理的一部分?？梢赃@么說，我相信生命的延續(xù)，寫不出完全虛無的作品?！雹嘈粮窬瓦@樣寫出了宗教信念的力量。而這樣一來，一個問題也就呼之欲出了：假如沒有宗教信念的支撐，吉姆佩爾可能換一種活法嗎？

而《豐乳肥臀》中的母親上官魯氏的形象就很容易使人想到《傻瓜吉姆佩爾》中的艾爾卡。只是，上官魯氏背叛無能的丈夫是因為她受夠了丈夫的暴虐。她的叛逆、她與幾個男人的性關系以及由此生下的幾個孩子都因此打上了反抗夫權的烙印。這樣的反抗足以驚世駭俗。這樣的反抗也足以使人想起中國歷史上那些追求自主愛情的女性——從卓文君、武則天到宋慶齡……而這樣一來，她也就與放蕩成性的艾爾卡有了重要的不同。另一方面，當小說揭示了上官魯氏在對待兒女方面也重男輕女時，作家也寫出了一個叛逆女性道德觀念的陳腐。上官魯氏因此成為當代文學人物畫廊中一位個性鮮明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

莫言應該是知道艾薩克·辛格和《傻瓜吉姆佩爾》的吧！當然，重要的是，他將一個放蕩女人的故事寫出了叛逆、反封建的新意。中國古往今來的叛逆女性何其多！

這里，有必要提到另一位中國作家余華。他發(fā)表于1995年的長篇小說《許三觀賣血記》也體現(xiàn)了《傻瓜吉姆佩爾》的影響。

余華曾在《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一文中寫道：“辛格筆下的人物總是難以擺脫流浪的命運，這其實是一個民族的命運……《傻瓜吉姆佩爾》是一部震撼靈魂的杰作，吉姆佩爾的一生在短短幾千字的篇幅里得到了幾乎是全部的展現(xiàn)……這是一個比白紙還要潔白的靈魂，他的名字因為和傻瓜緊密相連，他的命運也就書寫了一部受騙和被欺壓的歷史。辛格的敘述是如此的質(zhì)樸有力，當吉姆佩爾善良和忠誠地面對所有欺壓他和欺騙他的人時，辛格表達了人的軟弱的力量，這樣的力量發(fā)自內(nèi)心，也來自深遠的歷史，因此它可以戰(zhàn)勝所有強大的勢力。故事……告訴我們：有時候最軟弱的也會是最強大的。”⑨這番話足以表明《傻瓜吉姆佩爾》給了《許三觀賣血記》以深刻的影響?！对S三觀賣血記》的一個情節(jié)是：靠賣血為生的許三觀娶“油條西施”許玉蘭為妻，并生下兒子一樂后，因為鄰居議論一樂長得像許玉蘭的前男友何小勇而暴怒，為自己“白養(yǎng)了一樂九年”而憤怒。他憎恨何小勇，并為此而折磨許玉蘭。他甚至也去勾搭了一個女人，以報復許玉蘭的曾經(jīng)失身。——這時，他顯得比吉姆佩爾厲害。他的憤怒與折磨顯示了中國傳統(tǒng)夫權的尊嚴，同時也表現(xiàn)出他的可憐與可笑。這樣的可憐與可笑很容易使人想到阿Q對強者的孱弱與對弱者的欺凌。然而，當一樂因為惹禍而急需還債時，許三觀還是去賣血了。他因此感動了許玉蘭：“為了我們這個家，是命都不要了……”但他一方面對自己的家庭盡著扶持的義務，另一方面也將辛苦賣血換來的錢去討好情人，又顯示了他性格的復雜與微妙。后來，許三觀對于家庭的責任感隨著情節(jié)的推進終于達到了感天動地的境界：為了給兒子治病，他不顧自己的身體虛弱，不顧賣一次血要休息三個月的常識，頻頻賣血，一直到暈倒在地。他的決心是：“就是把命賣掉了，我也要去賣血。”一個為了兒子不惜犧牲自己的父親，當然是偉大的。于是，許三觀這個渾渾噩噩靠賣血為生的草民，就在小說的最后顯示出了偉大的人格。他像吉姆佩爾一樣可憐。但比起吉姆佩爾的懦弱，他顯然又更具有男子漢氣。

順便說一句：《許三觀賣血記》發(fā)表于1995年，而《豐乳肥臀》發(fā)表于1996年。即使莫言沒有讀過《傻瓜吉姆佩爾》，也沒有讀過《許三觀賣血記》，他的《豐乳肥臀》還是與《傻瓜吉姆佩爾》、《許三觀賣血記》構成了耐人尋味的呼應關系——它們共同觸及一個耐人尋味的文學主題：如何理解女性的叛逆？怎樣在刻畫“蕩婦”或“失貞女性”的故事中揭示驚世駭俗深處的不同民族的價值觀？

其實，莫言是一直對描寫女性的潑辣生命力情有獨鐘的?！睹耖g音樂》里面的花茉莉、《金發(fā)嬰兒》里面的紫荊、《紅高粱》里面的戴鳳蓮、《白狗秋千架》中的暖、《豐乳肥臀》中的上官魯氏、《酒國》中的女司機……都體現(xiàn)出中國女性中主動追求愛情或者潑辣、強悍的生命意志。這些形象，令人想起了古典文學中那些具有鮮明個性的女性形象——花木蘭、杜十娘、穆桂英、晴雯、王熙鳳……還有當代作家筆下那些潑辣的女性形象——《李雙雙小傳》中的李雙雙、《紅巖》中的雙槍老太婆、《綠化樹》中的馬纓花、《廢都》中的唐婉兒、《白鹿原》中的田小娥、《生活秀》中的來雙揚、《第九個寡婦》中的王葡萄，還有趙玫的《武則天》、《上官婉兒》的主人公……這些形象的個性鮮明、生命潑辣，毫不遜色于當代女權主義者。她們足以引人遐想：中國女性從來受到“男尊女卑”觀念的壓抑，受到《女兒經(jīng)》的教育，卻為什么依然產(chǎn)生出這么多不甘于“女卑”的叛逆女性？而許多作家（包括莫言）都非常欣賞這一類女性，也耐人尋味。

一個民族的道德律令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性。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具有特立獨行品格的人們會因此窒息了個性的活法。有權威就有叛逆，有個性才有豐富多彩的人生?！袄碚撌腔疑?，生命之樹常青?！倍膶W，永遠生機勃勃的文學，當然是親近生命的。

注 釋

①《有追求才有特色》，《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

②《有追求才有特色》，《中國作家》1985年第2期。

③陳薇、溫金海：《與莫言一席談》，《文藝報》1987年1月17日。

④莫言：《兩座灼熱的高爐》，《世界文學》1986年第3期。

⑤莫言：《什么氣味最美好》，南海出版公司2002年版，第212、214頁。

⑥[美]丹尼爾·霍夫曼主編：《美國當代文學》（上），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291頁。

⑦以上引文，見劉興安、張鏡譯《傻瓜吉姆佩爾》一書，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81年版。

⑧引自劉洪一：《走向文化詩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89頁。

⑨余華：《溫暖和百感交集的旅程》，《讀書》1999年第7期。

樊星，著名學者，文學博士。武漢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當代文學與文化思潮的研究。1997年—1998年美國俄勒岡州太平洋大學訪問學者，2007年德國特利爾大學漢學系客座教授。2016年美國杜克大學訪問學者。系中國新文學學會副會長、湖北省文藝理論家協(xié)會顧問、武漢市文聯(lián)副主席。著作《當代文學與地域文化》曾于1998年獲湖北文藝最高獎——屈原文藝獎。論文《全球化時代的文學選擇》曾于2001年獲中國文聯(lián)2000年度優(yōu)秀文藝論文一等獎、于2003年獲湖北省第三屆優(yōu)秀社會科學成果二等獎。還曾于1999年獲得“湖北省師德先進個人”稱號、于2009年獲“寶鋼優(yōu)秀教師獎”、武漢大學“十佳教師”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