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程節(jié)
【摘 要】20世紀50年代中期的農業(yè)合作化運動是一項被賦予政治、經濟雙重改造使命的宏大工程,對農民的日常心理和行為取向均產生了重大而深刻的影響。從廣東地方性實踐看,面對“入不入社”問題時,各階層農民的心理形態(tài)與行為表現具有明顯的差異性。貧農普遍呈現出“積極擁護”“感恩”“均平”“求富”等不同心理形態(tài);中農則表現為“欲迎還拒”,“怕吃虧”“隨大流”“單干”等不同心態(tài)兼而有之,呈現出對國家政策規(guī)范化期待與謹慎戒備的雙重矛盾心理;富農由于自身處境對入社抱投機心理,既害怕被孤立而主動討好鄉(xiāng)村“熟人社會”,又因入社困難在一定程度上表達出不滿與有限抵抗。研究表明,各階層農民入社并非完全出于自主的理性選擇,而是摻和著利益、政策與意識形態(tài)等多重因素的權衡與考量。農民的各種復雜心理和行為取向,既反映合作化語境下農民的利益訴求,也隱含各階層農民的生存智慧。
【關鍵詞】農業(yè)合作化;農民心理;農民行為;社會改造;利益訴求
【中圖分類號】K27;D23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2096-6644(2021)06-0033-11
長期以來,學界關于20世紀50年代中期中國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研究成果,多數聚焦于“上層”,遵循“中央決策——地方傳達——鄉(xiāng)村落實”的宏大敘事路徑,偏重于強調國家宏觀層面的影響和滲透,以及在此過程中農民的“國家認同”等,卻極少注意到農民的社會心理和行為反應。近年來,學界開始主張把歷史敘述的中心“由國家制度下移至微觀的農民生活,注重分析農民的行為、心理及傳統慣習、村落文化,力圖從鄉(xiāng)村社會內部尋找歷史演進的邏輯”。順應這一“新集體化史”的研究邏輯,筆者認為,在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中,農民也是重要的“劇中人”,他們的心態(tài)與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進程、效果息息相關,撇開他們去研究農業(yè)合作化運動,顯然是不完整的。因為,“現代歷史著述方面的一切真正進步,都是當歷史學家從政治形式的外表深入到社會生活的深處時才取得的”。有關農業(yè)合作化時期農民社會心理的研究成果,主要圍繞合作化運動中農民的政治心理、入社動機、行為因應等方面進行了探討,并從政治認同、利益機制、傳統文化、制度與非正式制度等視角分析了農民心理和行為的變化。但總體而言,專門研究農業(yè)合作化時期農民社會心理變遷的論著尚不多見,聚焦不同階層的農民心態(tài)和行為的研究也有待進一步系統和深化,特別是涉及廣東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論文和著作尚付闕如。事實上,廣東是中國第一華僑大省,“華僑之多,是廣東的一個特點”,農業(yè)合作化具有典型的地域性。而且,廣東又是國內解放較晚的一個省份,相較于其他老解放區(qū)而言是一個新區(qū),農業(yè)合作化運動起步較晚,但發(fā)展卻異常迅速,特別是1955年夏秋以后,全省合作化以空前巨大的規(guī)模和異乎尋常的速度進行,最終于1956年與全國同步進入高潮。廣東農業(yè)合作化速度之快、勢頭之猛,超乎很多農民的想象,“左手拿到土地證,尚未放在口袋里,轉右手就給拿走了”。因此,在農業(yè)合作化熱潮的背后,各階層農民受到前所未有的“觸動”,農民的思想活動與社會心理異常復雜。有鑒于此,本文以廣東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為背景,將研究的著眼點放置于鄉(xiāng)村社會,從地方性實踐審視各階層農民的入社心理及其行為選擇,揭示農業(yè)合作化這場宏大社會改造工程對農民日常心理和行為所產生的深刻影響,進而為歷史研究提供探討這一問題的場景再現。
一、走合作化道路:貧農的興奮與失落
從邏輯上講,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順利推進,既得益于中共中央的正確決策,也有賴于農民對政府號召的響應與配合。沒有農民的響應與配合,農業(yè)合作化不僅難以實現,更不可能帶來農村經濟社會的發(fā)展。然而,這些成就既不能掩蓋合作化背景下國家目標與農民利益、鄉(xiāng)村傳統的張力,也無法屏蔽農民在合作化運動中的各種復雜心態(tài)和行為表現。從國家視角看,農業(yè)合作化是一場規(guī)模宏大的社會改造工程,不僅承載著短期內提高農業(yè)生產績效的巨大希冀,而且蘊含著引領億萬中國農民走社會主義道路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愿景。對于廣大農民而言,雖然以家庭為單位的小農經濟既有互助的傳統又有合作的意愿,但與國家愿景有著很大的區(qū)別。農民是小私有者,為了克服困難、發(fā)展生產、改善生活,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互助合作的需要和可能,但從根本上說,主要是基于“發(fā)家致富”的現實考慮。正如有的學者所言:“所謂農民對集體的積極性,是在自家單干的框架內以生產力及生產工具的相互利用這一信念來理解的?!笨墒牵凑諊业恼哌壿?,農業(yè)合作化不僅要求廣大農民“組織起來”走合作化道路,而且還要求農民放棄根深蒂固的私有制和私有觀念,“使分散的小農經濟逐步地過渡到大規(guī)模合作化經濟”。這與廣大農民的傳統觀念和行為習慣之間存在著極大的落差。引述農民的話語表達,就是“經過土改剛剛分得土地,可是歡喜還沒有多久,卻又不得不把土地拿出來入社,那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因此,圍繞“組織起來,走合作化道路”問題,農民的利益訴求與國家的鄉(xiāng)村社會改造理想之間既有契合,也存在明顯張力,合作與沖突相互交織,由此演繹著農民復雜多變的心路歷程。
(一)衷心擁護與感恩心理
大部分貧農有建設社會主義的熱情,積極要求入社,認為“入了社走社會主義道路別人看得起,政府有優(yōu)待,有貸款可以照顧,買東西便宜”“有政府做后臺”“有優(yōu)先權”“有農貸,有機動田耕”。這部分貧農家庭人口多,勞動力缺乏,生產困難大,加入合作社后可以在勞動力和農具方面得到調劑,可以獲得政府貸款,政治上也具有光環(huán),所以對入社一般是發(fā)自內心的擁護。潮陽縣五聯組貧農劉實溝說:“干部都在社中,入社只要服從領導,肥料、種子件件免煩惱。”電白縣貧農景云說:“參加互助合作,政府看得起給了三張耙,二架打禾機,我們的名聲好大?!背卑部h楓溪鄉(xiāng)貧農鄭合想全家五口人,僅一個勞動力、二畝二分地,他說:“無論外邊怎樣傳說農業(yè)社不好,我還是要入社?!边@些情況表明,由于參加互助合作能獲得某些好處,許多貧農入社意愿是真誠的。而且,土改后廣大農民對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的“感恩崇拜”意識也起到了重要推動作用。農民認為“共產黨講話句句真,號召辦社一定有好處”“聽共產黨話不會錯,不好的共產黨不會叫我們做”“有了毛主席的指示,我們可以放心前進,不怕走錯路了”。在他們看來,既然農業(yè)合作化是大勢所趨,又是黨和國家的大力倡導,那么“晚入”不如“早入”,不入“怕社會主義沒有自己的份”。基于這種心理意識,許多農民帶著對共產黨充分信任的樸素政治情感而紛紛申請入社。“那時候,共產黨在貧苦農民中的威信如日中天。黨無論采取怎樣的步驟引導農民走向社會主義,開始往往都是一呼百應?!鞭r民的這種心理特征和行為取向,被基層干部加以掌握并用于號召群眾,從而成為推進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一股強大動力。
(二)“均平”“求富”的心理
也有一些貧農對合作化抱有的心態(tài)往往是從平均主義視角來考量,將合作化類比為“二次土改”“歸大堆”“吃大鍋飯”,幻想著再斗爭與再分配,“再翻個身”,這實際上屬于一種典型的“均平”與“求富”心理。關于這一點,薄一波在晚年回憶中曾指出:“不僅當時的實際材料而且后來的實踐發(fā)展也證明:我們曾經高度贊揚的貧下中農的‘社會主義積極性,有不少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屬于‘合伙平產的平均主義‘積極性?!被谶@一心理,一些貧農借債不還反而理直氣壯,聲稱“現在翻了身,還有什么債”“社會主義快來了,還個屁”“互助就是你同我做,我同你做,無代價幫助,不要計較就叫作互助”。有的貧農還借機侵占中農財產。據統計,陽江縣十四區(qū)有930個互助組強迫中農參加組織,毫無代價地使用中農的耕牛,認為“反正我什么也沒有,拿中農的牛和農具用,有什么不好”。這種借機“揩油”和侵犯中農財產的現象在合作化運動初期比較常見,并引起部分中農的不滿,臺山縣有中農抱怨:“以前階級友愛,現在階級有害。”
(三)猶豫不決與失落心理
并非所有貧農都積極申請入社,他們中也有一小部分人在入社問題上抱有顧慮,尤其是那些鰥寡孤獨和身有殘疾的困難戶擔心入社后生活更加困難,或遭別人嫌棄,“心里沒底”,具體分為以下幾種情況:一是勞動力缺乏的家庭擔心入社后生活困難,“生無人養(yǎng),死無人葬”;二是欠債戶害怕無錢交股金,“未見富貴,先見貧窮”;三是怕入社后日常開支無錢買,認為“入社有二好,米谷足食,肥本免煩惱,但是家庭油鹽費用和自己要吸熟煙的錢從哪里來呢”;四是“守本分”,不申請入社,貧農茂音說“想起入社來真是好,但我們不敢說,說了人家也不要”。顯然,從內心上說,這部分農民還是很希望入社的,但囿于各種困難,表現出猶豫不決與徘徊心理。運動初期,一些基層干部視貧農入社為“包袱”,認為“貧農不三不四,入了社不但無錢投資,還要解決他們的生活困難,真麻煩”,因此常常以“有歷史污點”“自發(fā)思想嚴重”“思想落后”等各種理由將其拒之門外。典型的如德慶縣高良區(qū)高良鄉(xiāng)幸福社在研究社員入社條件時,提出“四要五不要”。其結果是,許多積極要求入社的貧農被拒之門外,入社積極性大受打擊。貧農楊三弟全家只有半個勞動力,先后四次申請入社都得不到合作社干部的批準。根據廉江縣委的一份調查,該縣四個區(qū)有4322戶覺悟較高、迫切要求入社的農戶被拒絕入社,其中貧農和下中農達3985戶,占92%。一些貧農心態(tài)失落,陷入兩難境地,“報不報名呢?報吧,又怕不批準;不報名嗎?那不是錯過了今年入社的機
會?”遂溪、曲江、英德等地的一些要求入社被拒的貧農表示不滿。有的說:“土改翻身?!共產黨不要我們了,工作隊、農干都不理我們?!庇械恼f:“你們的眼睛只看到有牛有錢戶,你們不要我互助,我和地主互助去。”由此可見,運動初期由于政策宣傳和執(zhí)行的偏差,出現了部分貧農想入社而不得入的偏向,影響了他們的入社積極性。但總體而言,農業(yè)合作化時期,由于中共在農村實行的是“依靠貧農,鞏固地團結中農,發(fā)展互助合作”的階級路線,貧農始終是國家最信賴和最可靠的力量,故而貧農的入社積極性基本上貫穿于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始終。
二、“欲迎還拒”:中農的期待與彷徨
與貧農相比,中農經濟條件較好,一般具備獨立生產的條件和能力。在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中,由于思想發(fā)動不深不透,貫徹自愿政策不夠充分,他們入社態(tài)度游離,思想變動復雜,呈現出對國家政策規(guī)范化期待與謹慎戒備的雙重矛盾心理。
(一)擁護合作化的積極心理
持有這種心態(tài)的多屬于經濟條件一般、政治覺悟較高的下中農。他們或者因生產資料短缺,或者因勞動力不足,或者抵擋不了自然災害,或者看到入社對自己的好處,認為走互助合作道路有利于解決眼前困難,也最能得到實惠,因而表示積極擁護合作化。他們說:“參加互助組有款貸,要肥有肥,要谷有谷,不參加哪里有?!薄叭嗣裾栒俚哪募缓?,大家互助,我不搞怎么行?!背卑部h古樓鄉(xiāng)中農明細伯去巡田,看到社里的莊稼長得整齊茁壯,而自己的莊稼卻疏密高低不齊,感嘆“社人多勞動力多,工課做得好,怎不增產?現在我打定主意,一定爭取入社”。因入社對自身有“好處”,加之大多數下中農在政治上有較高的覺悟,“他們過去的困苦生活還是容易回憶起來的”,因此下中農對入社大都充滿熱情。
(二)“怕吃虧”的徘徊觀望心理
經濟地位不一樣,心態(tài)也有所不同。新中農主要由土改后的貧農上升而來,他們對合作化最直接的反應是“怕吃虧”,擔心合作化“拉幫”窮人,入社動機也頗為復雜。瓊山縣云龍鄉(xiāng)中農盛坤的入社心態(tài)就具有典型性。根據《南方日報》的報道,盛坤的家庭勞動力充足,耕地、牛車、犁耙等生產資料一應俱全,本人又有木工手藝,家庭收入和生活都很滿意。因此,對于“入不入社”他時常舉棋不定,說:“農業(yè)生產合作社就算能增產,像我這樣的人,收入會不會增長?我家勞動力強,做牛車收入多,入了社不是給人分薄了,便宜了那些勞動力少的嗎?”中農汪朝武的心態(tài)如出一轍,他說:“我土地這樣多,卻只有一個主要勞動力,怎能增加收入?反轉來還要吃虧?!彪姲卓h中農劉諏康入社前夜不能寐:“入社吧,那些貧農的瘦田就算能增產幾百斤,我們也分不到幾斤。不入吧,如果日后合作社真的有什么好處,又錯過了機會。”顯然,對于這部分中農而言,當合作化未能達到他們所預期的收益成果時,他們自然不愿意過早加入。為了不吃虧也不愿錯失機會,部分中農對入社抱有投機心理,“腳踏兩條船”,“先入社試一下,不能增產再退出”。上述中農入社顧慮主要體現在:一怕減少收入,認為“我家人多勞動力少,入社恐怕減少收入”。二怕不能從事副業(yè)生產,認為“我種的柑今年剛剛有收成,就要入社,死了”。三是擔心入社“太辛苦”,“入社要勞苦,不入社有男人去做就好”,“入社的婦女都磨得鳥鳥瘦瘦,鬼才敢入社”。四怕入社“不自由”,認為“入社吃塊番薯都看支,吃一條蔗也得向農業(yè)社領,還是不如自己的好”,“不入社自己工作要早就早,要晏(晚)就晏,入了社就不自由”。華南分局在1954年關于互助合作會議情況的報告中亦指出:中農入社態(tài)度基本上還是動搖、猶豫的,“除個別覺悟較高,或生產條件較差者要求入社外,基本是觀望猶豫的,較富裕的中農,甚至是懼怕的。這種情況,越是在互助合作較差的鄉(xiāng),就表現得越明顯”。
(三)“隨大流”“亦步亦趨”的從眾心態(tài)
在鄉(xiāng)村社會,從眾是一種典型的社會心態(tài)和行為方式,“它不是由上而下明文規(guī)定的,也不強制個體改變自己的行為,而是通過多數人一致的意見,形成壓力去影響個人的行為”。在合作化運動中,不少農民誤認為不入社是“思想落后”“不光彩”,會被人恥笑,甚至認為“互助組是政府號召參加的,不參加怕違反政府政策,怕被說是壞人”?;h九潭鄉(xiāng)上中農畢玉淳說:“全片除了地主、富農和不三不四的人以外,都已經報名入社了,不入社豈不是和地主、富農一樣嗎?”有的農民說:“地主逐漸改變成分,俺若不入社,將來像地主一樣,慘到哭父?!痹谶@種強大的“輿論癥候”作用
下,那些來不及思考或正在思考、已經思考但猶豫不決的社外農民,便習慣性亦步亦趨地走上了互助合作的道路。他們說:“人入社我也入社?!薄按蠹叶既肓?,個人豈敢抗眾?!薄叭宥忌暾埲肷?,自己不入,孤零零的一家單干很不好看?!痹诤献骰顺钡耐苿酉拢糠秩詼羯缤獾却^望的農民內心顯得十分焦慮——“為什么串聯他不串聯我?”“過去開會打鑼,現在一個個叫,不知搞什么?!睘楸苊夤铝?,許多中農產生了“趕大勢”“趕前不趕后”的“趕車心理”。因之,黨和政府敏銳把握農民的這種趨同心理,采取“典型引路、全面發(fā)展”的策略,成功吸引了大批農民入社。而且,合作化速度越快,入社農民的群體規(guī)模就越大,相應地從眾行為率越高。反過來,從眾行為又進一步推動合作化更快地發(fā)展。
(四)傾心“單干”不愿入社心理
這部分農民主要是生活較為富裕的新老中農。一般來說,他們生產條件較好,耕牛、農具齊全,多數人單干情緒高,對被“組織起來”十分苦惱。有的農民說:“土改分田后不久,還未享受土地就要入社,遲幾年再說。”有的不敢直接表達真實想法,只好托詞“我小孩多,怕入社后出勤不便,況且我的丈夫思想又不通,還是看看再說吧!”揭陽縣南河鄉(xiāng)的調查表明,多數富裕中農對互助合作不感興趣,他們認為自己有家底,參加互助組只有吃虧,“入社好是好,能增加生產,多打糧食,但好處落不到我的份上”,“我有吃有穿就算,無需參加互助組”。從這些話語中分析可知,富裕中農之所以不愿過早入社或者排斥入社,是有自己的理性思考的,認為“親嫂子都要鬧分家,各家各屋來組織,怎樣能互助得好呢!”由此擔心入社后不僅難以發(fā)揮生產的優(yōu)越性,反而可能會失去自己原有的經濟優(yōu)勢。曲江縣清溪鄉(xiāng)富裕中農龍新成說:“互助組我都不想參加了,還入社!入社貪什么好?還不是像上了軛的牛,不拉也得拉。我們家里人多手腳快,自己干自己的活,自由自在,入社干什么?”潮安縣中農莊坤才全家13口,5個勞動力,自耕11.5畝地,耕牛、農具齊全,因而堅決反對入社,認為“幾十戶人家的田園要合耕,哪能顧得透,人都望自己過好日子,易干的做,好賺的掙,誰說能合得久長”。曲江縣共和鄉(xiāng)富裕中農歐丁福認為入社有“三不好”,即“行動不自由,副業(yè)搞不好,割禾插田爭先恐后弄不好”。顯然,這部分富裕中農顧慮重重,主要是怕入社后生產資料“充公”,被貧農“共了產”,自己吃虧。而且,他們擔心入社辛苦、不自由,“好處沒有,倒落一頭苦累”。由此也說明,富裕中農入不入社,并非一個簡單的意愿取舍問題,而是深受利益機制的影響和觸動。農民是實用主義者,他們對合作化優(yōu)越性的認知與認同,常常根據自身的切身經驗或者看得見的物質利益才會有所覺悟。換言之,利益的實現和滿足是構成中農對合作化道路認同的邏輯起點,“‘接受可以被迫,但‘認同則必須得到實際的利益”。因此,中農入社的動機和意愿,很大程度上“要看現有制度能在多大程度上按照他們的想法去滿足他們切近的經濟和物質利益而定”。
三、主動迎合與有限抗爭:富農入社動機與意圖
在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醞釀與發(fā)展階段,中共對富農采取“逐步由限制富農剝削到最后消滅富農剝削”的階級政策,因此,富農入社問題一直處于政策限制和約束的范圍之內。毛澤東指出:“在最近幾年內,在一切還沒有基本上合作化的地區(qū),堅決地不要接收地主和富農加入合作社?!?955年,廣東省委出臺的政策規(guī)定:“對地主、富農分子,目前一律不許入社,但應召開一定的會議,向他們交待政策,指明出路,并責令他們積極準備將來(一九五七年以后)入社的條件?!奔词共饺敫呒壔献魃珉A段,從中央和地方出臺的相關決議和政策看,雖然原則上允許富農入社,但這種允許依然是有條件的,即富農“在入社以后的一定時期內,沒有被選舉權,不能擔任社內的任何重要職務;做候補社員的,并且沒有表決權和選舉權”。在合作化運動中,富農為了占據主動、獲得政治待遇和攫取生存資源,千方百計地采取各種策略手段爭取入社。
(一)主動討好鄉(xiāng)村“熟人社會”
農業(yè)合作化期間,富農在政治地位上受到嚴重削弱,但經濟基礎尚好,在生產資料、生產技術以及資金、耕作經驗等方面優(yōu)于中農和貧農。為避免政治孤立,他們常常施以“小恩小惠”拉攏貧農,尋求信任和政治庇護。這種情況在廣東各地的調查中均有反映。如中山縣欖邊鄉(xiāng)的林兆倫雖然有管公堂貪污、放債和雇工等剝削行為,但在合作化運動中群眾對他的印象還很好,稱他“兆倫父”(尊敬意思)。華南分局農村工作部調查組對其進行調查時,他不肯坦白,鄰近的群眾也為他辯護。許多農民甚至認為富農“人好階級壞”“沒有什么力量”“土改后沒有啥了,富農也是勞動,他不剝削”,非但沒有與其保持距離,反而“往來甚密”?;h三區(qū)雅道片的蔣振海三兄弟都是貧農,常得到富農蔣培和的小恩小惠,故而對其念念不忘,經常來往。曲江縣共和鄉(xiāng)橫江前村的群眾平日與富農相處“談笑自如”,中山縣外沙鄉(xiāng)農民認為富農羅九在土改被清算時態(tài)度老實,土改后積極參加修水利和農業(yè)生產,經常與其“來往坐談”。
有的富農還通過借牛、借錢、送禮、請客、出租土地不收租和出雇勞動力等方式,拉攏、討好鄉(xiāng)村干部和積極分子。如清遠縣金門鄉(xiāng)富農黃澤,暗中將1.4畝好田租給民兵隊長黃禮金,又將0.38畝田轉給在該村有威信的小組長陳水介。在1953年荒月中,富農黎金蓮常把一些干糧給其親房及干部家屬。富農黃澤在1953年一年中前后送禮、請客10次。富農的“討好”行為借助于村莊“熟人社會”在某種程度上得到了基層干部的回應。順德縣外村鄉(xiāng)海尾村富農黎松發(fā)與同組副組長平日關系親近,富農盧和帶與副組長梁星開的關系親密,有什么問題必先到他家里去斟酌商議。根據陽江縣委的報告,該縣六區(qū)有一個鄉(xiāng)農業(yè)合作社中有7個社員與富農來往密切,副主任是黨員,入社后還借富農的田種菜,駐社干部既不揭發(fā)也不處理。該縣十四區(qū)90%的富農不賣糧,大吃大喝不種田,干部認為這不是破壞。
在富農的“利誘拉攏”下,一些干部階級意識模糊甚至產生了同情心理,認為富農比地主好,“富農勞動生產,交公糧、賣余糧,又叫共產黨萬歲”。根據臺山縣委的報告,基層干部中暴露出的錯誤有:“(1)認為富農經過土改受到削弱,現在剩下力量不大,無關痛癢;(2)認為可以利用富農的耕牛、農具及生產投資幫助農民解決經濟上生活上困難,發(fā)展生產對農民有利;(3)認為富農參加互助組不會起什么破壞作用,還可以勞動改造;(4)認為富農沒有選舉權,只要是老實的富農便可以入互助組;(5)認為骨干強的互助組可以吸收富農參加,可以控制他們;(6)認為對今天的富農的打擊是打擊了富裕中農。”上述認識和看法并非個案,各地干部均有反映。據陽江縣不完全統計,干部對富農的認識基本正確的占24%,警惕不夠的占72%,喪失立場的占4%。富農利用干部的上述模糊認識,采取各種手段乘機入社。如臺山縣十四區(qū)汶村鄉(xiāng)富農用耕牛賄賂組長,說:“如果允許我入組,耕牛任由你們使用?!笔^(qū)下莘村富農黃福將一頭牛、兩只小船給小組使用,乘機入組。據臺山縣統計,全縣有富農、敵人、反革命分子、壞分子288戶打進了互助組,該縣十四區(qū)杏水鄉(xiāng)全鄉(xiāng)9戶富農,有7戶打進互助組,上南村鄉(xiāng)富農黃某引誘臨時互助組組長譚某到家里吃魚,并與之發(fā)生性關系,又以衣服、金錢賄賂譚的母親和弟弟,結果順利入組。
由上可見,富農在農村基層社會中的政治、經濟地位并不是完全孤立的,有的與農民、基層干部來往還比較密切。一般農民和基層干部之所以對富農存有好感,有以下幾種原因:一是想借用富農的耕畜、農具和現金。揭陽縣南河鄉(xiāng)二分會貧雇農林樹填、林陳坐、林陳令等4戶,因缺乏耕牛及水車等生產資料,就找富農合伙“放伴作”?;萜邊^(qū)塘頭山有個互助組被富農混入,組員看他有牛,不愿開除。二是遵從勤勞致富的傳統鄉(xiāng)村生存?zhèn)惱怼H缜h共和鄉(xiāng)大旗嶺江陵禮有10畝田,一向生產勤勞并有技術,每畝平均下肥20擔、收400斤谷,較一般群眾的同等土質土地多收100斤左右,每畝番薯收10擔,比一般群眾的畝產量多收三四擔。群眾說:“假如他不是富農,就成了全村的生產模范?!比呛透晦r同宗同族。曲江縣共和鄉(xiāng)橫江前村小組長與富農夏讓富是親房兄弟,他們經常在
富農家聊天。
(二)表達不滿和有限抵抗
當富農被拒絕入社或被清算出社時,他們又使用各種隱藏或公開的“日??範幮问健北磉_不滿。華南分局農村工作部的報告指出:“富農的破壞是經常發(fā)現的,主要是在群眾中散布合作社的不良影響,諷刺打擊,引誘拉攏,甚至破壞合作社的耕牛農具與農作物?!?/p>
面對自身的被動處境,主動示弱、博取同情是富農“隱性抗爭”的手段之一。例如,信宜縣有個富農為了少交公糧、不賣余糧,故意裝可憐,逢人便說“我家實在無糧了,一家人快餓死了”,導致其成功逃避應售國家的余糧1400斤。造謠諷刺、挑撥離間也是富農慣用的手段,“嚴重的地區(qū),此種流言蜚語,幾乎成為輿論”。例如,遂溪縣九區(qū)富農陳樹統離間組員孔美:“你現搞互助組你說有什么好處,可是比不上過去好,你看前幾年得自由雇工,現在社里的耕牛瘦剩下幾條骨,二條牛子無草食?!迸_山縣八區(qū)南塘鄉(xiāng)因開荒田評產入社問題未處理好,反動富農乘機造謠“你們參加社嗎?開荒田要全部歸社所有,只得拿回茶水費”“將牛連田也要無代價的歸社”,使部分社員一度動搖了入社信心。遂溪、陽江等地部分富農公開造謠,散布“合作社勞動多,收益少”“合作社個個人又黑又瘦”“合作社等于勞改隊”“社內很辛苦,不自由”“進了社不能解決當前的吃飯問題”“社內是些貧困戶,沒耕牛怎么會增產”等破壞建社的謠言?;h的一些富農也進行誹謗、造謠、恐嚇,他們說:“共產黨的政策是斗了地主斗富農,斗了富農斗中農,斗了中農斗貧農,斗到大家成為無產階級時就說社會主義了?!彼麄冇志幐柚{:“白鶴下田投鉤鉤,單干生產最自由;白鶴下田頭鉤鉤,單干生產壓四洲?!备晦r采取的利益引誘、拉攏干部、博取同情、散布謠言、挑撥關系等方式,本質上都是為了在合作化運動中為自己爭取較好的處境,同時又避免與政府發(fā)生直接對抗,因而具有較強的策略性。有些富農搖身一變鉆入互助組或冒充互助組名義破壞互助合作。如遂溪縣一區(qū)風朗鄉(xiāng)富農和中農組織了互助,拒絕貧農參加,并打擊貧農,說:“我們旱三年餓不死,你們旱半年就垮臺了?!庇械氖褂眯《餍』菔召I拉攏人心,瓦解互助合作,破壞政府法令。遂溪縣五區(qū)徐開鄉(xiāng)富農借牛借錢收買農民,使全村41戶無一人參加互助組。博羅縣塱頭鄉(xiāng)冷水坑村兩個互助組,被三戶地主和壞分子鉆了進去,結果把組搞垮了;茶竹坑村富農張社保“串聯”了一戶富裕中農、兩戶貧農,打擊村里的互助組長張明流,企圖阻止互助組轉社。化縣三區(qū)雅道片建社時,富農公開造謠“土地充公了”“生產合作社四六分紅一定餓死人”;富農蔣希瑞和蔣玉和不僅煽動已經出嫁的女兒退出互助組,蔣玉和的女兒還以謠言在互助組內拉出了兩戶新的組員。
四、結語
農業(yè)合作化是包括各階層勞動農民在內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對各階層農民心理形態(tài)和行為取向均產生了直接而深刻的影響。由于政治覺悟、經濟地位的差異,各階層的農民呈現出不同的社會心理狀態(tài),存在著積極擁護與熱情參與、觀望徘徊與隨大流甚至熱衷單干與抵制互助等行為反差現象。多樣化的心態(tài)貫穿于合作化運動的始終。在各階層農民中,貧農無疑是合作化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和忠實擁護者,他們或缺少生產資料,或勞動力不足,或鰥寡孤獨無力抵御自然災害,因而希望通過互助合作來渡過難關,并獲得國家貸款和各種援助。中農是農村中典型的現實主義者,他們精于計算,雖然積極靠攏政府,但私有觀念濃厚,害怕互助合作剝奪了自己既有的物質利益。出于“吃不吃虧”“合不合算”的心理顧慮,他們往往“欲迎還拒”,甚至消極抵觸,呈現出對國家政策規(guī)范化期待與謹慎戒備的雙重矛盾心理。這種矛盾又復雜的心態(tài)既是理性與激情在內心較量的真實反映,也是利益和政策互動的結果。富農因自身處境對入社抱投機心理,既主動討好鄉(xiāng)村“熟人社會”避免政治孤立,又因入社問題“吃虧”或被拒絕而心生怨恨,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不滿與有限抵抗。
上述情況表明,新中國初期農民面對政府的號召,在“入不入社”問題的抉擇上,其內心世界并非波瀾不驚,而是摻和著利益、政策與環(huán)境等多重因素的權衡與考量。從本質上看,農民的各種復雜心理和行為取向都是其生存理性在態(tài)度和行為方面的外化,均體現出自身的利益考量與生存智慧。正如美國學者舒爾茨所說,農民并非如傳統觀念所認為的那樣愚昧、落后和缺乏理性,恰恰相反,他們對政策變動和刺激往往能夠做出迅速而正確的反應,經常為了多賺一個便士而斤斤計較。因此,在農業(yè)合作化運動中,動員農民入社并非易事,正如當時政策所言:改造小農的整個心理和習慣,“這是一個比土地改革更為復雜更為細致的工作,是一個耐心教育和改造農民的艱巨任務”。誠然,就結果而言,各階層農民最終都接受了農業(yè)合作化,走上了社會主義道路。但不容忽視的是,“在社會歷史領域內進行活動的,全是具有意識的、經過思考或憑激情行動的、追求某種目的的人;任何事情的發(fā)生都不是沒有自覺的意圖、沒有預期的目的的”。毫無疑問,農民的社會心理因素在合作化運動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從某種意義上說,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成功,正是中國共產黨基于農民各階層復雜心理的準確判斷,并因勢利導采取多樣化政策,消除各階層農民的思想顧慮,最終推動農業(yè)合作化運動的健康發(fā)展并贏得廣大農民的政治認同。
[作者系歷史學博士,廣東技術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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