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桂琴
(隴南師范高等專科學校 外國語學院,甘肅 成縣 742500)
小說《無名的裘德》是哈代創(chuàng)作于1895年的作品,作品出版后,像《德伯家的苔絲》一樣,遭到了公眾的質(zhì)疑,作家憤而轉(zhuǎn)向詩歌創(chuàng)作。中外學者對《無名的裘德》中的人物進行了多種詮釋,對裘德的分析相對較多,而對淑的性格分析相對不多, 學者們從女性主義、社會歷史、精神分析等理論對淑的性格進行了分析,但尚未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角度對《無名的裘德》中淑所折射出的倫理問題做出更加深入的探討。
哈代在小說《無名的裘德》第一版序言中寫道:“這部小說是一個普通人為成年男女們寫的,它只試圖真切、自然地把人間的煩惱和焦慮,嘲弄和災難加以描寫——它們在人的感情強烈時即會產(chǎn)生——直言不諱地講述人的肉體與精神之間展開殊死斗爭,指出理想破滅后所造成的悲劇?!盵1]1這句話耐人尋味,表明這部小說描寫了男女主人公的倫理選擇和倫理困境。本文將根據(jù)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相關理論,探求淑的多重倫理身份,即淑作為裘德的情人、“女兒”和妻子之間的關系,闡釋淑看似缺乏動機的行為中潛藏的倫理成因。
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倫理身份是構(gòu)成文學文本中最基本的倫理因素,人的身份,不論是社會身份,還是家庭身份,都是倫理身份。由于身份與道德規(guī)范密切聯(lián)系,因此身份的改變?nèi)菀讓е聜惱砘靵y,引起沖突[2]。人與人之間倫理關系的形成是一個歷史過程,也是人的主體性進化過程[3]。也就是說,人與人之間的倫理關系是在人與人交往的過程中形成的,需要歷經(jīng)主體進行各種道德選擇,因而必然會經(jīng)歷各種人與人之間、人與自我之間的矛盾和沖突。
不論是古今中外,一般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不外乎是妻子或是女兒。在社會中,還可以是表姐妹或情人關系。哈代作品中的人物不是按照他們在社會中的職業(yè)或?qū)傩詠砻枋?,而是通過他們在愛情中的角色來體現(xiàn)。他的作品中的主人公總是盲目地充滿激情地去戀愛,好像整個生活的意義就是戀愛,別無他求,最終釀成悲劇。正如裘德所說,“只要你一聲令下,親愛的淑,我隨時都會放棄工作?!盵1]270
不論女性在家庭中扮演何種角色,通過對當時社會狀況的分析不難發(fā)現(xiàn),淑肩負的這兩種倫理身份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而文學倫理學批評強調(diào)還原客觀的倫理環(huán)境。當時英國社會有著嚴格的階級差異。英國工業(yè)資本主義已經(jīng)確立,農(nóng)村殘余的宗法制已經(jīng)逐漸解體,但裘德所在的地區(qū)多年來一直保留著古老的傳統(tǒng),封建道德和宗教觀念一直在主宰著人們的生活,尤其在英國南部哈代命名為威塞克斯的地區(qū)。
裘德與淑剛開始接觸時,裘德也的確把淑當作表妹來對待,他小心翼翼地接近淑。但隨著兩人交往次數(shù)的增多,裘德發(fā)現(xiàn)淑不僅外表漂亮,而且學識淵博,讀的書比他多。更重要的是,兩人都熱衷于宗教事業(yè)。裘德認為,如果和淑在一起,淑將會是他的助手。但是,隨著裘德求學失敗,他覺得世俗中的男男女女,才是基督教的實體,他覺得淑與他意氣相投。可他是一個結(jié)過婚的男人,而淑此時已與非洛特桑訂婚。他覺得與淑結(jié)婚無望,仿佛在地獄里煎熬,但淑的形象一直揮之不去。在淑看來,裘德是她的表兄。只是在與非洛特桑結(jié)婚之前,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愛上了裘德。兩人開始忍不住見面,尤其是在新婚后不久的一個晚上,面對向她走來的非洛特桑,淑打開窗戶,從窗戶跳下,尋找裘德。至此,淑的倫理身份發(fā)生了改變,從裘德的表妹轉(zhuǎn)變?yōu)榍槿?。非洛特桑同意淑離家出走,而淑后來也與非洛特桑離婚,與裘德同居。淑和裘德作為小說中作者描述的主要人物,都是與時代格格不如的人物。他們的愛情婚姻觀超越了他們所生活的時代。裘德對神靈的褻瀆,是對基督教文明的背叛。他和淑熱戀時哀嘆他們早出生了50年。哈代預測,若是50年后,裘德和淑在彼此相愛的基礎上同居,將是合乎時代潮流的行為[4]。淑最初出場時,是一個熱情真誠,性格開朗,思想開放的女子,她曾經(jīng)把當時為社會所不容的小塑像帶回她自己的小屋偷偷觀賞,不料卻因此丟了工作。因此,從社會地位和情感選擇這個角度來說,淑選擇做裘德的情人,則降低了淑的倫理身份,但由于淑的優(yōu)柔寡斷,她與裘德沒有再舉行結(jié)婚儀式,她十分抗拒傳統(tǒng)的婚姻觀,這一切都導致了后來悲劇的發(fā)生。
淑與非洛特桑結(jié)婚,并非是她真正喜歡非洛特桑,只是一時沖動,也是為了證明師范學校對她夜不歸宿的處置是錯誤的,她和裘德是表兄妹關系而非情人關系。她結(jié)婚前在給裘德的信中寫道:“……我的新郎自愿地、樂意地選擇了我做他的新娘,而我并沒有選擇他做我的新郎,是別的人(裘德)把我交給了他……”[1]189這段話至少說明淑跟非洛特桑結(jié)婚,并非出于本意,自己的命運似乎是別人決定的,是非常被動的。而裘德不僅答應了淑的請求把她交給非洛特桑,而且還把自己的房子借給淑作為結(jié)婚的房子。
在淑和裘德的結(jié)婚儀式舉辦之前,淑帶著裘德去了她要和非洛特桑舉辦結(jié)婚儀式的教堂。淑挽著裘德的胳膊,“完全像一對剛結(jié)婚的夫婦。”[1]192淑說。淑只是心懷好奇,想尋求一種新的感覺,而這總是使她陷入困境。當非洛特桑發(fā)現(xiàn)他們時,淑說她和裘德只是排演了一下結(jié)婚儀式,可以理解為她和裘德已經(jīng)完成了精神上的結(jié)婚儀式,只是和非洛特桑完成世俗上的結(jié)婚儀式。
淑和非洛特桑結(jié)婚后,由于姑婆病重,淑看姑婆時,裘德到車站去接淑,兩人在火車站相遇。裘德認為淑是他所見過的最可愛最無私的同伴,但卻生活在他的想象之中。淑后來告訴裘德,她不愿意做非洛特桑太太,實際上她依然孤苦伶仃,被畸形的感情和無法理解的厭惡攪得不安,她和非洛特桑的婚姻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樣幸福。在姑婆的葬禮結(jié)束后,當裘德告訴淑,他有可能跟阿拉貝娜在一起時,淑告訴裘德,她喜歡把非洛特桑先生當作一個朋友,但并不喜歡把他當做丈夫痛苦地生活在一起,但她卻裝著很幸福的樣子欺騙裘德。由于婚約的束縛,她無法擺脫非洛特桑。她還告訴裘德說,在嫁給裘德之前,并沒有思考婚姻對她意味著什么,都是由于她和非洛特桑先生生活在一個風俗和迷信都很原始的時代。這表明淑十分抗拒傳統(tǒng)的婚姻觀。雖然淑無法接受從裘德的情人變?yōu)榉锹逄厣5钠拮舆@樣的倫理身份的變化,但卻有其必然性。一方面,由于淑很少得到父親的關愛,面對比自己大18歲的非洛特桑,使她感受到了父愛般的溫暖,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證明師范學校對她的處置是錯誤的,她和裘德只是表兄妹關系。
從倫理身份的角度看,現(xiàn)實中之所以會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社會身份問題,乃是個體為了生存發(fā)展或利益的需要,總是不斷地在社會中尋找自己的位置。一旦個人拋棄了原有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地位,不再遵循傳統(tǒng)的倫理規(guī)范,他們不得不面臨社會的據(jù)斥和個人選擇的困境[5]。裘德和淑的關系從最初的表兄妹關系發(fā)展到情人,后來由于淑為了證明對她與裘德不是情人關系,而是表兄妹關系,加上裘德告訴了他與阿拉貝娜已經(jīng)結(jié)婚的事實,淑與非洛特桑倉促結(jié)婚。但是,按照當時的習俗,要由父親親手把女兒交到新郎手中,而淑的父親又不在她的身邊。這時,淑請求裘德扮演父親的角色,在結(jié)婚當天親手把自己交給非洛特桑。裘德不僅答應了淑的請求,還把自己的房子借給淑,作為她和非洛特桑結(jié)婚的房子。在淑結(jié)婚的當天,裘德親手把淑交給了非洛特桑,完成了自己作為父親的使命。而淑在給裘德寫的信里認為是非洛特桑選擇她做新娘,而不是她選擇非洛特桑做新郎,是裘德把她交給非洛特桑的。從中可以看出,淑嫁給非洛特桑并非自己所愿。
淑和非洛特桑結(jié)婚后,裘德仍抑制不住對淑的思念,而淑也在非洛特桑試圖靠近她時,從窗戶跳脫,跑到裘德的身邊度過了一晚。后來,裘德的姑婆生病了裘德寫信讓淑來看望。這時,姑婆已病得非常嚴重,容貌就像塞巴斯提亞諾畫的《拉撒路》一樣。姑婆一生受盡磨難,姑婆認為淑對非洛特桑了解不夠。非洛特桑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對人客氣,看著體面。淑這才發(fā)現(xiàn),她不應急著與非洛特桑結(jié)婚,然而似乎為時已晚。淑走后,裘德用盡一切可能的辦法克制自己對淑的思念,甚至用絕食的方式來撲滅他對淑的感情。后來,裘德在沙斯托淑所在的學校去找淑。兩人在教室里談話時,淑告訴裘德,由于受沖動的支配,她與非洛特桑結(jié)婚。實際上,她不承認自己是理查德·非洛特桑太太,而是一個“孤苦伶仃,被畸形的感情和無法理解的厭惡攪得不安的女人,”這句話表明,淑與裘德的關系經(jīng)歷了從表兄妹到裘德的“女兒”,現(xiàn)在又是裘德的情人的歷程。淑進而認為她與非洛特桑結(jié)婚,是由于沖動,是非洛特桑選擇她做新娘,而不是她選擇非洛特桑做新郎,是裘德以“父親”的身份把她交給非洛特桑的。這時的淑完全陷入了倫理困境。后來,在姑婆的葬禮上,裘德與淑見面時,淑告訴裘德說非洛特桑對她來說只是一個朋友,淑并沒有把他當作丈夫,但淑卻裝著她跟非洛特桑很幸福。在與淑結(jié)婚后,非洛特桑專注于研究羅馬古物,經(jīng)常熬夜工作。淑實在無法忍受這種生活,對非洛特桑提出要求離開一段時間,后來淑與非洛特桑離婚,跟裘德在一起,打算做裘德的妻子。
在裘德和淑的關系中,淑一直處于控制、操縱裘德的主導地位。即使在裘德與阿拉貝娜離婚后,阿拉貝娜再次出現(xiàn)在裘德面前時,淑還是和他在一起,并不提結(jié)婚的事。正是如此,裘德與淑的生活陷入了困境。他們之同居不舉行結(jié)婚儀式的行為為當時社會所不容,不僅鄰居們對他們極為冷淡,就是小商小販們也不再對他們表示尊敬,就連裘德和阿拉貝娜所生的孩子“小時光老人”在學校也受到了孩子們的質(zhì)問和取笑。裘德的工作陷入了困境,好不容易在教堂找了個刻《十誡》的工作,卻由于他們的生活方式在人們中的影響而中斷,他們無處可去,完全陷入了倫理困境。
裘德與淑在淑與非洛特桑結(jié)婚后,感情進一步發(fā)展。兩人不時見面,交談對婚姻的看法。淑在向裘德說了自己的苦惱后,裘德陷入了深思。裘德覺得他的第一個志向:“精通某一門學問,由于阿拉貝娜的出現(xiàn)而受阻。他的第二個志向:當一名傳道者,由于淑的出現(xiàn)而擱淺?!北M管裘德盡力向自己的目標努力奮斗,然而他的妻子阿拉貝娜離他而去,她的另一個丈夫生活在一起。他自己盡管對淑懷著不同尋常的戀情,但由于他已經(jīng)結(jié)過婚,淑卻對他極為反感。他覺得自己不再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宗教傳道者。他走進庭院,挖了一個坑,把所有的神學和倫理學著作扔進坑里,焚毀一空。而淑也覺得自己不適合同非洛特桑甚至任何一個男人建立婚姻關系,過夫妻生活,她的思維幾乎陷入混亂。
“小時光老人”(裘德和阿拉貝娜所生)和孩子們的死亡方式使裘德和淑極為震撼,他們的死亡方式直接導致了裘德和淑的精神崩潰與分離。首先,“小時光老人”沒有遵照淑的安排,照顧他的弟弟妹妹。他不但沒有照顧他們,相反,他先吊死了他們,再把自己吊死,令淑自責不已。這完全背離了裘德和淑的良好愿望。他們本來以為不舉辦結(jié)婚儀式只是同居,只是大人的事,卻沒有想到這件事波及到孩子,使他們一家無處可去,處于極為尷尬的境地,沒有人愿意租房給他們。由于淑對“小時光老人”說了只能對成年人說的話,他覺得是自己和孩子們連累了裘德和淑。其次,孩子們的死亡成了壓垮裘德和淑的最后一根稻草?!靶r光老人”認為,正是他們這些孩子,才導致他們一家沒有住處,他后悔來到這個世界,覺得他們這些孩子是裘德和淑的累贅。淑和裘德用盡全力,不但不能使自身的倫理身份完整,連最基本的生活條件都無法保障。淑最終離開了裘德,與自己并不喜歡的非洛特桑復婚,而裘德也與阿拉貝娜復合。結(jié)合之前的分析,淑和裘德為了能在一起,做出了種種努力,卻以失敗告終。淑懷著負罪感離開了裘德,與非洛特桑復合,她用這種極端無力的方式擺脫了自己的倫理困境。
裘德和淑作為小說中的中心人物,他們的倫理身份無疑是整部小說的核心問題。裘德和淑及孩子們在基督寺車站遇見了以前的熟人,他們覺得裘德并不成功。為此,裘德對大家說,他的失敗并不是因為意志不堅定,而首先是因為貧窮,其次是因為沖動,最后他覺得是社會制度的不公。淑的心理過程也與裘德的類似,她最初也是對這個社會充滿幻想,因為沖動,她與非洛特桑結(jié)婚。淑由裘德的表妹變?yōu)榉锹逄厣5钠拮?,再由非洛特桑的妻子變?yōu)轸玫碌摹芭畠骸薄⑶槿耍俪蔀轸玫碌钠拮?,最后又成為非洛特桑的妻子,淑倫理身份發(fā)生了一系列改變。但由于當時社會中人們的思想觀念落后,裘德和淑沒能正視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沒有根據(jù)倫理身份的轉(zhuǎn)變,進行相應的正確的倫理選擇。盡管她為此做了努力,結(jié)果卻不盡人意。淑和裘德的結(jié)局說明,倫理身份是客觀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任何倫理身份都會受到客觀環(huán)境和道德規(guī)范的制約,人必須依據(jù)自身的倫理身份承擔相應的倫理責任和義務[6]。
與哈代創(chuàng)作的其他女性人物所表現(xiàn)出的強烈性格相比,淑的性格及結(jié)局充滿了復雜性和神秘性,令人深思,同時也表現(xiàn)了哈代創(chuàng)作倫理思想的改變。盡管對這部小說的解讀具有無限的可能性,但它傳遞的倫理價值卻發(fā)人深省,令人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