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麗妮
[內(nèi)容提要]中國儒家的大同和西方的烏托邦都是對未來美好社會的向往,但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大同不具有文化同化的性質(zhì)。在短篇故事《新大陸的學(xué)問》中,華裔文學(xué)第一人水仙花提出了“和而不同”這一獨特的大同理念,舉起了反對文化同化的旗幟。這一理念創(chuàng)造性地糅合了多元文化與個體性于一身,既提倡不同文化和諧共處,又承認每一文化的獨特價值,并且吸取了儒家的“仁”字思想?!昂投煌笔鞘沟弥形鞣轿幕椭C共處成為可行的重要橋梁。
水仙花(1865-1914)原名埃笛斯·莫得·伊頓(Edith Maude Eaton),被譽為華裔文學(xué)的第一人。作為一個歐亞混血,她在排華氛圍濃烈、黃禍文學(xué)泛濫的背景之下,不愿假裝自己是純種白人血統(tǒng),而自認華人后裔,成為了第一個為華人書寫的作家。她雖然身寒體弱,卻有著赤子的情懷,“在為美國的中國移民書寫故事和文章之時,有著明確的政治性以及反種族歧視性的設(shè)想”[1]245。水仙花的作品神思妙想,瑰麗斑斕,以暗度陳倉的方式對白人優(yōu)越論進行了層層反擊。一方面,她的作品中以華人為主人公,從而反客為主,一舉擊破了東方的他者身份[2]。另一方面,通過記述水仙花自己作為一個歐亞混血的經(jīng)歷,她對雙重種族/雙重文化身份的問題進行了深思,并指出造成歧視的原因在于“社會建構(gòu)性”[3]。水仙花終身都懷抱著一個東西方能夠和平共處的大同理想,在她的晚年又提出了“世界一家人”的設(shè)想。
短篇故事《新大陸的學(xué)問》(“The Wisdom of the New”)中暗含了水仙花所特有的大同理念。大同理想社會是對未來美好社會的一種向往,內(nèi)在地包含了對于現(xiàn)存社會狀況的不滿。水仙花在她的作品中書寫著平等的同時也書寫著她獨特的大同理想。對于水仙花而言,大同意味著世界各個民族文化之間的平等和睦。誠如弗洛姆在《愛的藝術(shù)》中所言,“平等意味著,在宗教的語境之下,我們都是上帝的孩子……它也意味著不同個體之間的差異必須受到尊重……”[4]水仙花所提倡的平等也是這樣,所以在她《新大陸的學(xué)問》中所書寫的平等,是一種既強調(diào)文化多元又強調(diào)文化獨特的大同理念。本文從大同與烏托邦辨析入手,指出兩者的區(qū)別在于大同不具有文化同化的性質(zhì),接著通過分析《新大陸的學(xué)問》,提出“和而不同”是故事中所獨有的大同理念,最后探討“和而不同”的價值所在。
人類自古就懷有一種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之情。在中國,這種理想的社會被稱之為大同,而在西方則稱之為烏托邦。從宏觀上來說,大同和烏托邦涵蓋了從古到今所有對理想社會的描述,比如老子“小國寡民”的思想,墨家“兼相愛”的思想,還有西方各種女性主義烏托邦理想。但由于各家思想有所不同,而大同和烏托邦又成了一種對美好社會的泛指,所以從宏觀的層面來看,兩者都是指向同一事物的: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不滿,和對理想生活的向往。然而,從微觀上一看,則差異甚為明顯。微觀上的大同和烏托邦指向了提出這兩個概念的具體文獻。前者源于《禮記·禮運》中的一段話,而后者則是由托馬斯·莫爾在其《烏托邦》中所締造出來的一個新詞。本文將從反面來定義大同,即通過比較,得出烏托邦具有什么特性,而大同則不具有什么特性,來定義什么是大同。
《烏托邦》著作于英國文藝復(fù)興時期,較孔子所提出的大同晚了兩千年左右。文藝復(fù)興時期各國思想流入英國,《烏托邦》中也能見到中國古代儒家君臣天下、宗族制度的影子。譬如《烏托邦》中描繪的那個理想國里奉行的是女人嫁人了之后就歸入夫家,一個家里由長子做主的做法[5]68。除此之外,烏托邦里還能看到《禮記·禮運》中大同景象的一些影子。比如作者提出,烏托邦里“沒有任何房子不是有兩扇門的,一扇開往街上,一扇朝向花園;這些雙重門只要輕輕一觸把手就會打開并自動關(guān)上,使得任何人都可以進入”[5]61。這正是對孔子所言大同社會“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戶外而不閉”[6]332的暗合??梢姡形鞣綄γ篮蒙鐣?yīng)該是什么樣子的設(shè)想上多有相同之處。然而,從本質(zhì)上來看,托馬斯·莫爾所描繪的那個烏托邦和儒家的大同是截然不同的。最顯而易見的一點,是莫爾的烏托邦內(nèi)涵殖民的傾向,而大同則沒有。
殖民所需具備的一個基本條件就是要有國與國之間的區(qū)別。如果世上只有一個國家,那么殖民也就不復(fù)存在了。在國與國的區(qū)別之外,殖民還需要做的就是劃分自我和他者,并認為自我是文明高尚的典范,而他者則是粗俗無禮、尚未進化的。只有把自己的國家當(dāng)成自我,把別人的國家當(dāng)成他者,才會萌生征服和掠奪他者的想法。這就好比墨子所說的“兼相愛”。墨子用“兼”和“別”來闡釋“兼相愛”的思想。用如今的術(shù)語來說,“別人我”就是把人區(qū)別對待,分成自我和他者。正是因為不把別人的國家當(dāng)成自己的國家,所以才會有“不愛異國,故攻異國以利其國”[7]120的事情發(fā)生。如果國家之間能做到兼相愛,那么就會“國與國不相攻”[7]121。
莫爾筆下的烏托邦顯然是不具備兼相愛思想的。烏托邦的舊稱叫做阿布拉克薩,由于一個叫烏托普斯的人征服了這個國家,所以才改名叫烏托邦。后來,烏托普斯把“獸性未除、粗野不雅的原住民培養(yǎng)到了如此文明且富有人性的地步,以至于他們?nèi)缃駧缀醭搅似渌忻褡濉盵5]58。可見,烏托邦從創(chuàng)立的伊始就是建立在殖民征服與人種改造基礎(chǔ)之上的。另一方面,孔子的大同理想社會中毫無殖民的傾向?!抖Y記·禮運》中所記載孔子論大同的話共計一百二十六個字,引證如下:
“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未之逮也,而有志焉。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男有分,女有歸;貨惡其棄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惡其不出于身也,不必為己。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戶外而不閉,是謂大同?!盵6]332
殖民已經(jīng)內(nèi)化成了烏托邦傳統(tǒng)中的一個部分。從《烏托邦》里著眼來看,殖民等同于文化同化。據(jù)托馬斯·莫爾記載,每當(dāng)烏托邦內(nèi)人口過剩之時,他們就會向鄰近的大陸殖民。大陸上的原住民必須采取烏托邦人民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準則,聽從烏托邦的履行,否則前者將把后者趕出他們所宣稱的領(lǐng)地[5]68-69。艾思娜(Ethna O'Flannery)在以美國為例來解釋同化之時,指出當(dāng)移民將美國的價值與模式內(nèi)化且表述,并履行社會普遍角色之時,他們就已經(jīng)算是同化了[8]。顯然,烏托邦征服者要求他國原住民所做到的事情符合這一同化的標準。原住民在《烏托邦》里沒有說話的地位,“莫爾的烏托邦人民根本不認為原住民有任何重要性”[9]204。在文化同化的背后暗藏的是文化優(yōu)越論和文化霸權(quán)。反觀孔子的大同理想,只提及“天下為公”,而沒有國與國的區(qū)別,更沒有文化優(yōu)越論的思想因素在里面。大同講究的是“選賢與能”,以及“不獨親其親”,而不是一味認定一個民族的文明比另一個民族更高級。所以,有別于烏托邦,大同是一個沒有文化霸權(quán)與文化同化傾向的理想社會。
在水仙花所生活的時代,殖民和文化同化盛行。東方學(xué)傳統(tǒng)的重心從歐洲移到了美國,這一傳統(tǒng)以惡魔化東方來襯托自身優(yōu)越性。愛德華·薩義德曾專門以《東方學(xué)》為名,著書立說,討論過這一傳統(tǒng),認為東方學(xué)是“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臨東方的一種方式”[10]4。在這種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之下,美國推崇西方文明中心論,要求第三世界的民族成為臣屬民族,放棄原有的文化習(xí)慣,而向美國文化同化。水仙花正是在這一時代背景之下,豎起了反對同化的旗幟。但她有別于那些過于偏激的反同化主義者,而是走上了一條堅定卻溫和的反同化之路。本文選取了極具代表性的一篇短篇故事《新大陸的學(xué)問》(“The Wisdom of the New”),通過對這篇故事的細致分析,認為水仙花筆下反同化大同理想的獨特之處,在于“和而不同”四個字。和即和諧,同即同化。
《新大陸的學(xué)問》主要圍繞三位主人公展開,一是華人男子吳三桂(Wou Sankwei),二是寶琳(Pau Lin),吳三桂的妻子,三是艾達·查爾頓(Adah Charlton),吳三桂贊助人的侄女,這位贊助人對他來說亦母亦友。吳三桂接妻子寶琳來美國與他共同生活,寶琳對艾達和吳三桂之間的親密關(guān)系萬分吃醋,最后釀成了殺子的恨事,徹底打破了吳三桂希望寶琳美國化的企圖。在這對夫妻關(guān)系中,吳三桂可謂是“為和求同”的絕佳代表,而寶琳則是“不和不同”的化身。
吳三桂之所以能在美國擁有一席之地離不開他被美國文化的同化。他曾對他的贊助人迪恩太太(Mrs.Dean)說,“我確實感激西方化所帶來的優(yōu)勢”[11]47。他不僅自己同化了,還希望自己兒子和妻子也跟著同化,美其名曰:“我們住在白人的國家里,所以孩子就要學(xué)習(xí)白人的語言”[11]48。與他相反,寶琳卻是一個堅決不肯同化的女子。她來到美國的伊始,不是入鄉(xiāng)隨俗,跟隨美國人的做法,而是“繼續(xù)保持著丈夫先吃飯,或是分席而坐的中國習(xí)慣”[11]46。對于她這位美國化了的丈夫,寶琳“一點不涉足他的學(xué)習(xí)、生意,或是交際圈”[11]46。簡言之,她在美國過著一種自顧自地中國式日子。然而,正所謂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當(dāng)吳三桂企圖讓他們的兒子接受同化之時,寶琳開始了她的抗拒,“吳三桂的兒子第一次從媽媽那里遭到懲罰,是因為他企圖跟隨父親的步伐,并講外國人的話”[11]48。父親吳三桂帶寶琳的兒子去減掉了辮子,小家伙興高采烈想讓媽媽看看他的新改變,卻不想被寶琳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啊!’她大叫出聲,‘我為你感到羞愧;為你感到羞愧!’”[11]50除此之外,吳三桂送兒子進美國學(xué)校的企圖也遭到了寶琳的頑強抵抗,此事甚至傳到了迪恩太太的耳里,“他們說吳三桂的妻子宣布了什么——她[寶琳]的兒子不應(yīng)該進入美國學(xué)校,也不應(yīng)該學(xué)習(xí)美國人的學(xué)問”[11]52。寶琳自嘆勢單力薄,到了最后,竟為了防止兒子被美國化,而犯下了殺子的恨事:“‘他獲救了,’她笑著說,‘遠離了新大陸的學(xué)問?!盵11]60
一個“為和求同”,一個“不和不同”,究竟誰的做法才是正確的?從故事的行文來看,無論是吳三桂還是寶琳都各有過錯。吳三桂雖然對自己的美國化沾沾自喜,但在寶琳看來,他的一味求同,無異于是一種放棄個人及民族尊嚴,卑躬屈膝,甘愿屈從的表現(xiàn)。《重鑄美國主流:同化及當(dāng)代移民》一書的第一頁就指出,“早先時代的同化概念如今受到了譴責(zé),因為這一概念預(yù)期少數(shù)族群會不可避免地想要褪去他們自己的文化,仿佛這些文化是不再擁有活力的舊軀殼一般,并為他們自己披上央格魯-美國文化的外套”[12]。不難看出,在吳三桂和寶琳所生活的那個排華趨勢嚴重的時代之下,講求同化就是等同于暗示了本國文化不如美國。在《新大陸的學(xué)問》這篇故事中,艾達·查爾頓顯然是美國文化的代表,而寶琳則是中國文化的代表。寶琳最不甘心的莫過于在吳三桂的眼里,艾達竟然比她更為美好,“但是,啊!給一個將另一個女人看得高于一般女人作用的男人生孩子的羞辱——而且是一個其他種族的女人”[11]51。如果我們接受王勃(Bo Wang)的假設(shè),在當(dāng)時的時代背景之下,水仙花為了表達她的反歧視思想,會采用一些相應(yīng)的策略,“東方主義在她的文本之中不過是掩人耳目的面紗”[1]251。那么,在這段文字中,最值得推敲的不是寶琳腦中重男輕女的陳腐思想,而是破折號后的那一句“其他種族的女人”。吳三桂甚至在寶琳面前為艾達辯護,“而她,??!你怎么可以這么說她?她純潔得像是水中的花兒——一朵百合!”[11]51換句話說,艾達是美國自由女神像的代表,而寶琳則是孕育了后代的女媧化身。在吳三桂的眼里,女媧竟然敗給了自由女神,這是一種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不同文化被分出高低劣敗的屈辱。更有甚者,寶琳的鄰居冼桃(Sien Tau)女士的兒子就娶了一個白人女性,其結(jié)果是“他的孩子們在街上遇到祖母卻不認識”[11]48。有鑒于此,寶琳寧可痛下殺手,也不愿讓屈服于美國文化之下的吳三桂把他們的兒子也推向臣服之路,更不愿讓自己的兒子有一天會忘祖忘宗。
其實,《新大陸的學(xué)問》中最直接地彰顯了同化中所蘊含的西方文化中心論性質(zhì)的一句話,是對迪恩太太所從事事業(yè)的描述:“正如她(迪恩太太)對她侄女所說,他們(華人)的懇請和需求,是為了更親密地接觸西方人的學(xué)問”[11]52?!皩W(xué)問”兩字直接點出了這篇故事的主旨所在。故事中的迪恩太太可以看作是美國傳道士的化身,企圖讓他國的民眾皈依美國。她全心全意致力于培養(yǎng)赴美的華人勞工。吳三桂就是經(jīng)她培養(yǎng)出來的一個典范。面對寶琳的反叛,她覺得:“多么固執(zhí)和褊狹!一想到就叫人痛心疾首!眼前就有一個因生活在美國而受益和獲利的人,也急于想讓他的孩子接受西方教育的好處——而他的妻子卻用無知反對他、用無端的妒忌阻礙他”[11]52-53。不難看出,在迪恩太太眼里,西方文化是最上層的,而吳三桂則心甘情愿接受了這一點。吳三桂的“為和求同”不可取,而寶琳則在登上美國海岸的伊始就感受到了來自以艾達為代表的美國文化威脅,以至于一開始就不愿意和諧共處。她“不和不同”的做法過于偏激,釀下了平生恨事。
怎樣才是最為正確而理想的做法?如何能夠和諧相處卻不淪為臣服?關(guān)于這一點,作者水仙花也暗暗給出了她的答案:和而不同。吳三桂希望徹底同化的路子是走不通的,這一點作者在文中向讀者作出了暗示。迪恩太太雖然希望吳三桂美國化,卻不希望他成為美國人,她曾說:“‘難道這不是我們教給這些中國小伙子——要變成美國人的嗎?然而,他們卻是中國人,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必須仍舊是中國人。’”[11]54美國人和美國化之間的含義天差地別。與“美國人”的概念不同,美國化是同化的代名詞,“就目前來看,同化作為一個客觀的概念并不存在,不如說它是許多‘美國化’觀念的反映”[13]。成為美國人就意味著和白人平起平坐,而讓吳三桂同化,則意味著吳三桂將永遠敬仰美國文明。納格爾(Joane Nagel)曾對“種族身份”問題做過解析,認為“種族身份是內(nèi)外觀點和變化過程的辯證進程之結(jié)果,同樣也關(guān)乎個人的自我認同與他人的種族界定——即,你認為你的族性是什么相對于他人認為你的族性是什么”[14]。從這個觀點來看,種族身份的認同是兩方面的事情,吳三桂即使認同自己屬于美國民族,迪恩太太等人也不會認同他。由此可見,吳三桂同化的努力是徒勞無功的。因為西方人并不會從骨子里認同他。另一方面,寶琳對白人的防備態(tài)度又有悖作為歐亞混血的水仙花希望中西方和睦共處的理念。吳三桂和寶琳的結(jié)合可以看作是“為和求同”與“不和不同”的中和。正如《新大陸的學(xué)問》中所記述的,只要寶琳再跟他反對一次,不讓兒子去美國學(xué)校,“他[吳三桂]就不再堅持了”[11]59。故事的結(jié)尾,在寶琳喂兒子喝下了毒藥之后,吳三桂的選擇是瞞過一切,帶她回國,他寫了一封信給艾達·查爾頓,稱“我在一次事故中失去了我的孩子?,F(xiàn)在正帶著妻子回中國,她的健康狀況需要調(diào)理”[11]61。只要退一步便是海闊天空,結(jié)尾似乎暗示出了吳三桂的頓悟,他愈來愈意識到同化背后隱含的種族不平等觀念,以及他永遠都沒法真正融入美國民族這一事實。他選擇了帶寶琳回國,而不是離棄她,回國意味著某種程度上的回歸,既是尊嚴的回歸,也是族性的回歸。
“和而不同”有著深遠的中國文化內(nèi)涵。春秋時代最常用的兩個術(shù)語,一個是“和”,一個是“同”。《國語·鄭語》中,史伯在與鄭恒公的對話中就對這兩個字做過解釋:“‘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盵15]304可見,“和”的意思在于使不同的東西之間相互協(xié)調(diào),而且只有“和”才能帶來發(fā)展。史伯用“和六律以聰耳”[15]304作為例子來加以說明單一的音律不能悅耳,并進一步提出,君王應(yīng)該讓天下九州的百姓“和樂如一”,和諧快樂如同一家人,這樣,就達到了和諧的極致了,“夫如是,和之至也”[15]304。
水仙花“和而不同”的大同理念,打破了多元文化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對峙狀態(tài),對于推動世界朝著文化多樣性和平共處的發(fā)展具有前沿意義。從一方面來看,“和而不同”是對文化多元的一種倡導(dǎo)。水仙花逝世于1914年,但文化多元主義(multiculturalism)直到1915年才浮現(xiàn)于公眾的視野之中。這一概念由美國猶太學(xué)者霍拉斯·卡倫首次提出。在當(dāng)今世界,多元文化主義無法被忽略,因為“它描述了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的一個主要特征”[16]156。文化多元是對同質(zhì)化的一種反叛,強調(diào)了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性,認為不同文化的獨特性都是值得尊重的。一言以蔽之,多元文化主義讓他者成為瑰寶[16]165。查爾斯·泰勒在《承認的政治》中提出,他人的承認對個人的身份認同具有重要的意義,不承認其實就是一種壓迫[17]??梢?,“和而不同”的“和”字中所蘊含的多元文化并存的思想,是一種文化之間的相互承認,也是一種對壓迫的消除。
另一方面,除了強調(diào)文化多元之外,“和而不同”中“不同”兩字則是對文化獨立性的強調(diào)。每種文化都是一個單一的個體,值得其他文明的尊重與借鑒。個人主義文化是美國文化的根基所在,美國浪漫主義時期的思想家們多多強調(diào)自助和自立的重要性,譬如先驗主義領(lǐng)軍人物愛默生。正是因為個人主義在美國十分風(fēng)靡,所以常有一種觀點懷疑“強烈的個人主義必然貶低集體性”[18]93。那么文化多元主義和個人主義是否能夠和諧共處呢?美國社會中也存在著一股反個人主義的思潮。杰克·特納(Jack Turner)就指出,美國的政治辯論中,個人主義對戰(zhàn)勝美國的結(jié)構(gòu)不公平——特別是種族歧視——方面顯得尤為不友好[19]198。他通過分析托克維爾的《美國民主》提出,正是女人做了家務(wù),才給了男人自由的時間[19] 202。美國的個人主義本身就是結(jié)構(gòu)不公平的幫兇。正是在打壓他者的基礎(chǔ)上,白人男性才獲得了所謂的自尊、自立與自由??膳碌氖牵腥藗冏约簠s不知情,因為他們頭腦中充斥著個人主義的自我概念和社會解釋,以至因此而不能明白他們的自由、獨立和幸福在多大程度上依靠于女性的無私犧牲[19]203。那么強調(diào)個人主義的美國民族是否能夠與其它民族和諧相處?湯姆森提出:“在美國的文化語境中,個人主義一直都是好的。然而當(dāng)它‘過度’了的時候,它就變成了‘自私’,這就不好了”[18]84。由此可見,適度范圍內(nèi)的個人主義并不會演變成專斷獨行的單一文化霸權(quán)。
水仙花“和而不同”的獨特之處在于她強調(diào)個體性(individuality)而非個人主義,強調(diào)多樣性而非多元文化主義。主義兩字包含著強烈的政治意味,通過去主義化,水仙花溫和地強調(diào)了個體與集體,使得雙方能夠相互補充、和睦相處。從而將單一民族的獨特發(fā)展與多民族的共同生存熔合到了一起,讓美國這個號稱為熔爐(the Melting Pot)的國家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熔爐。
除此之外,“和而不同”還呼應(yīng)著儒家的“仁”字思想。“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首先,韋政通提出:“作為人類基本特質(zhì)的仁……是真正平等精神的肯定”[20]337,“和而不同”的大同理念提出的目的就是為了反歧視,所以這一點顯然也是該理念所具備的。其次,韋政通又表示,仁是最高的善與自由[20]341-342。只有自由才能有善,而自由就是指寬容,胡適先生就曾寫過一篇題為《容忍與自由》的文章,講述沒有容忍,就沒有自由。水仙花這個包容世界各個民族文化的“和而不同”是否具備善與自由呢?答案顯然是有的。常士誾先生曾對“包容”兩字下過定義,他認為“包容的本質(zhì)講的是不同的部分能夠和平共處,相互接受,彼此承認,本身存在著兩個重要的緯度:一是多元,另一是承認或?qū)捜荨盵21]??梢?,“和而不同”既然是對各個民族的包容,那么自然也是具備寬容,或者說自由的。除了平等與自由之外,韋政通認為“當(dāng)儒家賦予人性以‘仁’的內(nèi)容時,并不是為了給予人性一種抽象的定義,而是在揭示一項行動的原理”[20]348。簡言之,“仁”不是用來觀賞的,而是用來實踐的。對于水仙花來說,“和而不同”也不是一種妄想,而是行動的方針。這一理念所內(nèi)在包含的不是一種虛妄的空想,而是去實現(xiàn)美好社會的動力。水仙花自己就是身體力行的代表者,她作為一個歐亞混血,一個“世界一家人”的產(chǎn)兒,高聲呼吁著:“我相信有一天,這世上的大部分人都會變成歐亞混血。我慶幸自己成了先驅(qū)。一個先驅(qū)應(yīng)該在受罪中光耀”[11] 224。她不是空想者,她是行動者。
大同理想呼應(yīng)著美好的未來,在這一理想社會之中,不同文化之間不分高低劣下。《新大陸的學(xué)問》中提出了“和而不同”的大同社會理念,這一理念雖強調(diào)多民族文化之間的和睦卻也贊賞各個民族文化的特色,豎起了反對同化的旗幟?!昂投煌笔菍Χ嘣幕蛡€體性的糅合,構(gòu)建了一種既強調(diào)多元又強調(diào)個體的獨特的大同理念并吸取了儒家的“仁”的思想,其價值可見一斑。
除了《國語·鄭語》中有所涉及之外,“和而不同”四字還見于《論語·子路篇》:“‘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盵22]并且,在新時代語境之下所提出的“人類命運共同體”,也是以“和而不同”為其核心的。這一命運共同體致力于推動不同文明之間的交流與借鑒,不具備任何文化霸權(quán)的因素,與中國古代的大同理想一脈相承??梢姡昂投煌本哂猩詈竦闹袊幕滋N,是不同文明之間和平共處的一道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