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山
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在讀《左傳》和《史記》,撰寫《中國先秦史話》,在寫作《季子觀樂》一章時,腦子里忽然蹦出了一句話:“季子平安否?”這句話在腦子里回環(huán)往復(fù),變成一片溫暖的波濤,漸漸地將我淹沒。
一、季子觀樂
季子,名札,春秋時吳國國君壽夢第四子,因其賢明聰慧、志向高潔,壽夢有意傳位于他。季札視權(quán)位如糞土,更看重心靈的自由。壽夢薨,吳國王室和廟堂的臣子們苦苦相強,逼迫季札接班上位,季札矢志不屈,最后離家出走,在荒野開墾一塊土地自耕自食,做農(nóng)夫野人以避君位。
吳國只好由壽夢的長子諸樊繼承了王位。諸樊在位十三年,死前留有遺命,傳位于二弟余祭,兄弟依次相傳,王位輪流坐,總會輪到這個最小的弟弟季札。
余祭即位后以延陵為季札的封地。春秋時代,各諸侯國為爭奪王位,兄弟叔侄乃至父子間相殺相殘的事很多,如季札這樣棄王位于糞土、內(nèi)心高潔的人真如鳳毛麟角,所以他得到各諸侯國上層貴族由衷的敬重,人們尊稱他為“延陵季子”。
魯襄公二十九年,即公元前544年,吳國派季札出訪魯國。他所到訪的國家除魯國外,尚有齊、鄭、衛(wèi)、晉等國。此次出使,除負有代表吳國和中原諸國交好的使命外,還有考察各國政治和學(xué)習(xí)中原禮樂文化的愿望。季子的這次北行,是南北文明融合、政治交往的一次壯舉。他的行蹤和言行都被魯國史官認真地記在《左傳》中。我們今天讀來,可以想望這位江南名士佩長劍、跨駿馬、風(fēng)塵仆仆、蹈歷山河的瀟灑英姿。從他魯國觀樂時意氣飛揚、品評賞鑒、雅興遄飛的詞采中可見他天性中出眾的藝術(shù)才華和悟性。周公制禮作樂,禮關(guān)乎制度,樂關(guān)乎教化,魯國是周公的封國,當(dāng)然是禮樂制度保存最完美的國家。魯國應(yīng)他的請求,為其舉行了大型的歌舞表演,向他展示了輝煌的西周文化,詩與樂達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
今之所稱《詩經(jīng)》,古時徑稱“詩”,詩是和音樂相伴相生的,音樂也是可以獨立的。今天我們見到的只是《詩》的語言,音樂已經(jīng)失傳。春秋時代,孔子刪詩后,余“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春秋之歌有“徒歌”和“弦歌”,“徒歌”沒有伴奏,而“弦歌”是以各國樂曲伴奏歌唱的。魯國樂人首先為季子歌《周南》和《召南》。這是兩首弦歌,魯國樂工歌罷,季札評論道:“多么美妙啊!周朝教化的基礎(chǔ)已經(jīng)奠定,但尚未盡善,人民勤勞于野而無怨恨,這就是美好的開端??!”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周南》詩中的《關(guān)雎》、《召南》詩中的《野有死麇》等詩表達了人們在田野山澤中勞動、狩獵的情景和純真的愛情,使人對遠古人類的和平生活充滿向往。所以季札情不自禁發(fā)出“美哉!”之嘆。接著,樂工們依次為季子歌《國風(fēng)》,各國的曲子輪番上場,季子依他敏銳的藝術(shù)感受,從音樂和歌詞(詩)中體民情,觀政風(fēng),議論風(fēng)生。
如為之歌《王》,曰:“美哉!思而不懼,其周之東乎?”
《詩經(jīng)》中的《王風(fēng)》是東周洛邑王城的樂歌。季札贊美說:“美妙極了,雖有憂思但無恐懼,這表達的是周室東遷的情感吧!”幽王昏庸無道,被犬戎所滅,平王將周之都城從鎬京東遷洛邑,從此西周變東周。盡管王室衰落,但季子認為,周朝尚有先王的遺風(fēng),因而無懼,但卻難掩憤懣和憂傷?!锻躏L(fēng)·黍離》有言:“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其深廣的憂憤豈能一語道盡!
又如為之歌《鄭》,曰:“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
為之歌《鄭風(fēng)》,季札嘆道:“雖然很美妙,但從細微玄遠的情感中,可以聽到百姓不堪忍受痛苦,這個國家可能要最先滅亡吧!”我們從《鄭風(fēng)·風(fēng)雨》“風(fēng)雨如晦,雞鳴不已”詩句中的確體會到了季札的感受。季子所云“其細已甚”,可能指《鄭風(fēng)》中少有家國的宏大敘事,多有男歡女愛的靡靡之音吧。但我們讀《鄭風(fēng)》確可見日常的人間煙火:“青青子衿,悠悠我心??v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還有“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你要愛我想我,就撩起衣裳蹚過溱河;你若對我不愛不想,難道沒有別人愛我?你這個狂妄的傻小子!讀《詩經(jīng)·鄭風(fēng)》,只感到美麗多情又調(diào)皮的姑娘都在鄭國。鄭國于公元前375年被韓哀侯所滅,雖其先亡,距季子訪魯聽《鄭風(fēng)》的歌謠還有一百六十八年。季子聞其樂而知其亡,可謂知樂者乎?
再如為之歌《秦》,曰:“此之謂夏聲。夫能夏則大,大之至也,其周之舊乎!”
聽罷《秦風(fēng)》演唱后,季札說:“這是西方大夏之聲。夏聲宏大嘹亮,達于極致,大約這就是周室發(fā)祥地的舊音吧!”古人指西方為夏,夏也有大的意思,“自關(guān)(函谷關(guān))而西,凡物之莊嚴宏大者,謂之夏”。周王朝發(fā)源于陜西岐山,所以季子說《秦風(fēng)》乃周朝的舊音。流傳到今天的陜西地方戲秦腔,其聲宏大嘹亮達于極致,應(yīng)是大夏之聲的流風(fēng)余韻吧!
《邶》、《鄘》、《衛(wèi)》、《陳》、《齊》、《豳》、《魏》、《唐》諸國風(fēng)謠輪番競歌,各擅勝場。季子具有豐富的審美感受,敏銳的藝術(shù)見解,對每次歌唱的音樂和蘊含其中的幽眇的情思都給以精彩的評論。詩分風(fēng)、雅、頌,在諸國風(fēng)謠中,季子對“自《鄶》以下”的演唱風(fēng)格和內(nèi)容沒有置評:“自《鄶》以下無譏焉。”后人留下一句成語:“自鄶以下”,意思是以下就不值得評說了。
演唱和歌舞繼續(xù)進行,魯國的樂師和藝人們?yōu)橹琛缎⊙拧泛汀洞笱拧?,季子認為《小雅》之歌含有哀音,悠長的哀思一以貫之,雖含幽怨,但沒有明確表達出激烈的情緒。這是周德衰落的象征,人們還懷念周朝先王文、武、成、康的德行。《大雅》曲歌氣勢宏大,如一支壯美的交響樂,有抑揚頓挫之妙,其中的主題是一以貫之的,它所體現(xiàn)的大約是文王之德吧!
季札聚精會神地聆聽《頌》的宏大演奏和歌唱后,感動地說:“真是美極了!剛勁而不倨傲放縱,委婉而不卑下靡弱,切近繁密而不局促窘迫,悠遠疏曠而不散漫游離,變化多端而不炫弄技巧,反復(fù)重疊而不使人厭倦,哀傷而不令人憂愁,快樂而不放肆無節(jié),宏大卻不顯露,施予而不減弱,汲取而不著痕跡,靜止而不顯其滯澀,流動而不顯其漫漶。五音和諧,八風(fēng)協(xié)調(diào),節(jié)奏有一定的尺度,各種樂器交響鳴奏有一定的順序,真乃盛德之樂也!”這是對公元前544年一段音樂的賞評,可見兩千多年前我們?nèi)A夏的舞臺藝術(shù)已何等輝煌壯觀!
聲樂表演之后是器樂,器樂之后還有樂舞。結(jié)束了《頌》的大型交響樂演奏后,接著舞者上場。首先表演的是《象箾》、《南籥》。箾,古代武舞所執(zhí)的竿;籥,古代的一種管樂器,形似今之排簫?!断蠊洝泛汀赌匣a》是一種盛大的武士舞蹈,季子評價說:“壯觀華美,但還有些許遺憾。”接著表演表現(xiàn)武王伐紂的舞蹈《大武》,季子說:“美哉!孔武有力,周朝之盛時,應(yīng)該就像這樣吧!”又表演傳自殷湯的樂舞舞蹈《韶濩》,季子感嘆道:“遠古的圣人如此恢宏偉大,猶有缺點和瑕疵,可見圣人是不容易做的?!毖莩鰮?jù)傳來自夏朝的樂舞《大夏》時,季子說:“美極了,勤苦為民而又不以功德自居,除了大禹誰能做到呢?”最后表演虞舜的樂舞《韶箾》(即“簫韶”),季子流連感嘆不已,說:“盛德已達于極處,太偉大了!如天無所不覆蓋,如地?zé)o所不承載,德行如此,無以復(fù)加,已達盡善盡美之境。即使再有別的樂舞,我也不敢再請求了!”
這場盛大的周樂表演,從演出的節(jié)目到季子的評論被詳細記載在《左傳》里。我們得以窺見兩千五百多年前,中國的歌唱、器樂演奏及舞蹈等藝術(shù)達到了何等完美的境界。
二、季子的外交使命
季子到訪中原各國,是受吳國君主之命,所以不止是一次文化之旅,他還要考察各國政情,負有外交使命。依季子的聰明和敏銳的洞察力,對于到訪諸國隱蔽的政治危機洞若觀火,但季子并不是一個心機淵深的廟堂政客,更非縱橫捭闔的外交干才,他在與各國執(zhí)政者交往中,完全沒有虛偽圓滑的外交辭令,而更多的是體現(xiàn)他率真性格的直言讜論。這些話,與其說是主、客之間的客套周旋,無妨說是朋友之間的肝膽之言。他初次到訪魯國,與魯國的執(zhí)政者叔孫穆子(叔孫豹)一見如故,兩人互相欣賞,成為非常投契的朋友。季子對叔孫穆子說:“我看您將來怕是不得好死!”(子其不得死乎?。﹩韬?!這是什么話呢?有客人對主人如此狂悖無理的嗎?但叔孫穆子似乎并沒有發(fā)火或不快。季子繼續(xù)說:“您是一個心地善良但不知擇人的人。我聽說作為君子,首要就是選擇正確的朋友和可靠的下屬。您身為魯國宗卿,執(zhí)掌著魯國的命運,若不慎重選擇正派有為的人,不但誤國害民,恐怕禍患也要降臨在您頭上。”季子的話說得直接,沒有委婉的言辭,叔孫穆子最后的命運卻驗證了他的話。僅僅六年后,即公元前538年,叔孫穆子有擇人不淑之難,遭豎牛之禍,兒子被殺,臥病中被活活餓死?!白悠洳坏盟篮?!”詛咒般的預(yù)言一語成讖。
季子到訪齊國,與齊國上卿晏嬰(人稱晏子)成為知己。他對晏子說:“請您立刻上交所執(zhí)掌的權(quán)力和您的封邑,若沒有了權(quán)位和封邑,您就會免于禍難。齊國的政權(quán)最后將有所歸屬,當(dāng)沒有塵埃落定之前,齊國還將有大的動亂。”當(dāng)時齊國經(jīng)歷了崔杼弒君的動蕩,很快崔杼家族又被慶封所滅,慶封獨攬朝政,把國事交給自己的兒子慶舍,自己整日田獵嬉戲,橫行跋扈,朝中樂氏、高氏、陳氏等權(quán)貴家族對其虎視眈眈,時刻準備發(fā)動對慶封家族的圍剿。在這種詭異兇險的政治氛圍中,季子嗅到了危險的氣味,因此規(guī)勸晏子及早脫身。后來晏子將權(quán)力和封地上交,在血腥的政變中得以全身而退。
季子到訪鄭國,與鄭國賢人子產(chǎn)很快成為莫逆之交,兩人像早已相熟的老朋友一樣,互相贈送禮物。季子送給子產(chǎn)一條白色的生絹帶子,子產(chǎn)回贈給他一件麻布衣衫。他對子產(chǎn)說:“現(xiàn)在執(zhí)掌鄭國權(quán)力的人(伯有)豪奢無度,霸凌跋扈,已使公卿大夫們難以忍受,鄭國很快就會發(fā)生禍難。動亂之后,只能由你來收拾局面,你如掌鄭國社稷,一定要以禮治國,慎重行事,否則,鄭國很快就會敗落滅亡。”鄭國后來的局勢一如季子所料。賢人子產(chǎn)執(zhí)鄭國之政,使黃昏夕照的鄭國有過短暫的復(fù)興。
在衛(wèi)國,季子會見了幾個忠誠國事、公正無私的公卿,經(jīng)過認真的交流和觀察,他認為,衛(wèi)國廟堂多君子,國家穩(wěn)定,暫時不會有什么禍患。
從衛(wèi)國都城帝丘東北行八十里來到戚邑,這是衛(wèi)國宗卿孫文子(孫林父)家族世襲的封地。季子想在這里住上一夜,第二天再西行往晉國去。黃昏入夜之時,忽聽到有鐘聲響起,季子感嘆道:“奇怪啊,我聽說國家遭遇變亂,若不忠于社稷,恪守臣子之德,這樣的人應(yīng)該被處死。孫文子獲罪于君留在自己的封邑,不慎思自己的過錯,為什么還要擊鐘作樂呢?孫文子留在這里,如同燕巢于危幕之上,衛(wèi)國君主還沒有下葬,難道可以尋歡作樂嗎?”孫文子出于衛(wèi)國的宗室,他的父親孫良夫曾是衛(wèi)國的執(zhí)政大臣,后來孫文子由于和衛(wèi)定公有嫌隙,帶著自己的封地戚邑投奔了晉國,在晉厲公的干預(yù)下,衛(wèi)定公接受孫文子返國??墒侨昵埃谛l(wèi)國的一次動亂中,孫文子再次帶著戚邑投奔晉國。季子來到戚邑,聽到鐘聲,指責(zé)孫文子不忠誠于衛(wèi)國,兩次帶著封邑一起投奔到晉國去,竟然還有心擊鐘作樂!于是,他沒有在此歇息,連夜離開了戚邑。據(jù)說孫文子聽到季子的話后,終身不再聽鐘磬琴瑟之聲??梢娫诖呵飼r代,公卿士大夫們的羞恥心和家國觀念是很強的。
來到晉國之后,季子很快發(fā)現(xiàn)晉國公室已經(jīng)衰落,趙、韓、魏三家分晉的形勢已不可逆轉(zhuǎn),他對三家的頭面人物趙文子、韓宣子、魏獻子斷言:“晉國之政將歸于你們?nèi)伊?!”他對晉國未來的判斷非常準確,不久,晉國就一分為三。他和晉國賢人叔向成了知心朋友,離開晉國前囑咐叔向說:“好兄弟,你多加珍重吧!晉國有很多能臣,掌國的大夫們很多富可傾國,權(quán)可敵國,國家權(quán)力將分散在有權(quán)勢的公卿家中,你是一個忠誠正直的人,要考慮周全,免于自身的禍難?!?/p>
季子離開晉國,南返歸吳。他的這次中原諸國之行,是一次南北的文化交流。他的政治訪問展現(xiàn)了他對各國政治形勢的敏銳觀察和深刻洞見。春秋時代,各國皆有一些智慧的賢人,如齊國的晏嬰、鄭國的子產(chǎn)、晉國的叔向等,他們雖處廟堂之上,但在權(quán)力的搏殺中仍能保有人性的本真。季子和他們同氣相求,雖相處短暫,卻都成了要好的朋友。季子個人的魅力體現(xiàn)在他率真而質(zhì)樸的天性中。
季子北行過徐,見徐君。徐君喜愛季子的佩劍,但沒好意思開口。季子知道徐君的心思,私心許之。但因要北行訪問各大國,所以沒有贈劍于徐君。等他歸國時再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他解下腰中佩劍,掛于徐君墳前的樹上。隨從的人說:“徐君已死,您這把劍送給誰呢?”季子回答說:“當(dāng)初我心已將此劍許于徐君,豈能因為徐君已死違背我的本心呢!”
兩千多年后,我們?nèi)钥上胍娖錇t灑的風(fēng)神。
三、季子平安否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yīng)見慣,總輸他,覆雨翻云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shù)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凄涼否?千萬恨,為君剖。? ? 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辭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后。言不盡,觀頓首。
以上兩闋《金縷曲》,說的顯然不是春秋吳國王室的“延陵季子”,而是十七世紀江南的一位才子吳兆騫。何以托名季子?原來春秋延陵,西漢時曾改名毗陵,現(xiàn)屬江蘇省丹陽縣管轄,因它曾是季子的封地,中國十大姓之一的“吳”姓為延陵季子的后裔,所以延陵為吳姓的郡望。吳兆騫出生于江蘇吳江,字漢槎,號季子,家世顯赫,累代高官,詩書傳家,文名冠及一時,我們可以稱其為“吳江季子”。自延陵季子始,江南流風(fēng)余韻綿延不絕,季子既為吳姓之祖,兩千余年子孫流布,兆騫又是吳門望族,托季子之名,良有以矣!
那么,何人問“季子平安否”?調(diào)寄肝膽之思,情同管、鮑;遙示明月之鑒,以慰遠人。其憤激哀愁間且有何等故事?
放下這首詞不講,先來說“吳江季子”其人。吳兆騫(1631—1684)生逢明清鼎革之際,其父吳晉錫曾中崇禎朝進士,后任永州府推官。1641年,吳兆騫十歲時,父親帶家眷赴永州上任,其間吳兆騫寫有《金陵》、《夜次京口》、《揚州》、《登漢陽晴川閣》、《岳州》、《湘陰》六詩,得到其兄的贊賞。這時,他還是一個十歲的童子。1644年,兆騫十三歲,在湘中寫有《秋感八首》,被時人贊為“悲涼雄麗,欲追步盛唐”,可見他小小年紀就有詩名。古人并無現(xiàn)代教育,所謂才華學(xué)業(yè),主要萃集于詩文,一旦有綺麗之思、獨得之句,立刻閭巷振動,文人間相互稱揚,目為才子。處江南文脈之地,依吳氏門望自然有人捧場。兆騫雖博得江東文名,亦使其少年意氣,目空余子,養(yǎng)成了高傲放誕的文人性格。1645年春,清軍南下,吳晉錫的官做不成了,他曾一度參加反清活動,并接受南明朝廷的官職,失敗后潛回鄉(xiāng)里,只好做一個新朝的順民,教子弟讀書。吳兆騫父子雖非堅定的反清派,但也是前朝遺民,其內(nèi)心的家國之痛與興亡之感是抹不去的。吳兆騫曾托名劉素素,有《虎丘題壁》二十絕句,對清兵在江南的擄掠和殺戮進行了大膽的揭露,末句為“愁心卻是春江水,日日東流無盡時”,表達了在清朝政權(quán)下茍且偷生的不甘和苦悶。
入關(guān)后,鐵血征服的清政權(quán)漸漸穩(wěn)定下來,隨著科舉制度的推行,讀書人又有了效忠的對象和光宗耀祖、躋身廟堂的希望,江南士子們興高采烈起來。他們空前活躍,詩酒流連,和盛夏的蟬一樣相互唱和,喧鬧一片。江南的文人們組成了兩個文社,一個名為慎交社,另一個名為同聲社。慎交和同聲兩個文社如同敵國,各不相容。吳兆騫兄弟都是慎交社的骨干,如孔雀開屏,以文炫技,競逞才華;又如斗雞乍翅,向?qū)Ψ娇袼汉萜?,“使名流老宿,無不望風(fēng)低首”。少年被捧為“才子”,稍長更目空天下。一次,詩人汪琬來訪,吳與之出游,“途中傲然不屑”,出東郭門至垂虹橋上,吳直視汪琬,引古人言曰:“江東無我,卿當(dāng)獨秀”!正是一為文人,便不足觀。順治十年(1653),清初詩壇領(lǐng)袖吳偉業(yè)(梅村)欲調(diào)和兩個文社的矛盾,兩社合開三次大會,為江南文人雅集之盛?;⑶鹬畷希瑓敲反迮c吳兆騫即席唱和,一時“學(xué)士嗟嘆,以為弗及”。梅村為之延譽,贊吳兆騫與另外兩位青年才俊為“江左三鳳凰”。如此張揚又如此狂傲,豈能不惹人嫉恨!
順治十四年(1657),吳兆騫參加清王朝的科舉考試,與一些江南讀書人一起高中舉人。正當(dāng)他興高采烈要大展宏圖之時,厄運降臨——清王朝殘酷的科場案拉開大幕。
其中的南闈案,所有考官被殺之后,方章鉞、吳兆騫等八名新中舉人,每人重責(zé)四十大板,革去舉人,流放塞外寧古塔。據(jù)吳兆騫后來自述,自己是“為仇家所中”,因“一紙謗書”而銜冤下獄。雖然“審無情弊”,終也墮入彀中。一生抱負至此休,流徙歸來已白頭。
塞外流戍之地的寧古塔人煙稀少,除少數(shù)民族漁獵的土著外,中原漢族文化養(yǎng)分十分稀薄。吳兆騫只能從流人中尋找精神知音,長此之后,漸感乏味。氣候的高寒、衣食的艱難加之精神的苦悶,使之懷念家鄉(xiāng),久戍思歸。當(dāng)時的流人若家有資財,上下打點,拿出一筆重金,或認修某段城墻某處宮闕,找對了門子,少數(shù)人是可以贖還的。吳兆騫因迭遭變故,家道中落,已無自救之路,只好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當(dāng)年文社的舊友顧貞觀等人的身上。顧是個讀書人,并無顯赫的權(quán)位,但他是個重然諾、重感情的人。康熙十五年(1676)冬,顧貞觀寄居京城千佛寺,冰封雪裹,朔風(fēng)砭人,寒夜縈回,不能安枕,不由想到流放寧古塔的吳兆騫,于是披衣而起,就熒熒一豆?fàn)T光,伏案疾書:“季子平安否?”一句深情的問候后,悲愁如水一瀉而下,以詞代書,寫下兩闋《金縷曲》以寄遙思。
康熙十五年,顧貞觀結(jié)識了一位摯友,這就是清初著名詞人納蘭容若?!肚灏揞愨n》作者徐珂說:“容若風(fēng)雅好友,座客常滿,與無錫顧梁汾舍人貞觀尤契,旬日不見則不歡。梁汾詣容若,恒登樓去梯,不令去——談輒數(shù)日夕?!比萑舻母赣H是朝中權(quán)傾一時的太傅明珠,他本人也是宮中的三等侍衛(wèi)(后升任一等侍衛(wèi)),顧貞觀與納蘭容若以詩文交好,情誼深厚,又能接近清廷的中樞權(quán)力,顧貞觀覺得營救朋友有望,所以才有“烏頭馬角終相救”的許諾。自此,顧在容若面前經(jīng)常誦讀吳兆騫的詩,已引起容若的注意和傾慕,于是乘機求援于容若。
在納蘭容若等人的主持下(或許也得到朝中實權(quán)人物明珠的支持),也在吳兆騫舊日文友,如今已身居要職的徐乾學(xué)(編修)、徐元文(都察院左都御史)、宋德宜(吏部侍郎)等人努力下,營救吳的行動正式展開。眾多輦下名流爭相捐金,結(jié)果得朝廷恩準,吳“以輸少府佐將作,遂得循例放歸”,也就是說他認修內(nèi)務(wù)府的工程,向朝廷繳納二千金方得贖歸。
康熙二十年(1681),吳兆騫得以從寧古塔流放地歸來,自順治十六年(1659)吳兆騫二十八歲時被遞解出關(guān),至康熙二十年“循例放歸”,吳兆騫在塞外二十二年,“一去塞垣空別淚,重來京洛是衰年”。他已經(jīng)五十歲了。一個自認為才華蓋世的“文青”,成為滿面風(fēng)霜、靈魂委頓的老翁,任何人在時代和命運的摧折下也都類如草芥,渺不足道。三年之后,吳兆騫于貧困潦倒中死去,終年五十四歲。中國皇權(quán)時代,文化人的流放之路延及煙瘴、流沙和荒寒,盡管歷經(jīng)苦難,除了對個人命運的悲嘆之外,少有思想史上的意義。他們的精神只能拘囿在中國文化的辭章之學(xué)里,用以抒發(fā)個人的悲苦和不幸,所謂詩詞文賦、吟詠嘯歌亦復(fù)如是。
從延陵季子(季札)到吳江季子(吳兆騫),千年之下,我們少見讀書人在命運取舍之際的從容和面對世界的坦蕩。季子平安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