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重之
目前為止,在人類的知識中,對于如何評判一部文學作品,沒有清晰明確的共同標準。
當然,這不意味著一種清晰明確的共同標準作為自然法則是不存在的,只意味著我們可能尚未發(fā)現(xiàn)而已——我們甚至可能永遠沒法像發(fā)現(xiàn)自然科學法則一樣清晰明確地發(fā)現(xiàn)這樣的標準(其實,自然科學的法則原理也不是人們想象的那樣“絕對正確”的,而是在有限的前提和特定的框架下才有效;科學之所以為科學的因素之一,就在于提前給出預設前提)。
盡管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一種自然法則一般的文學評價標準,但是我們擁有大量的外部證據(jù),都暗示著這樣的標準是確實可能存在的——在人類的歷史上,我們產(chǎn)生了大量不同的文學作品,其中大多數(shù)都被時間給完全地淘汰了,然而極少數(shù)卻令人驚訝地流傳了下來,這意味著文學作品確實有著好壞高下之分,不完全是一個見仁見智的你好我好的事情(喜歡說“見仁見智”的,都是更多地想要避免沖突,而非真的這么認為)。
在古今中外,學者們認真地研究過流傳下來的文學作品,其中很多學者認為我們確實能夠通過閱讀和分析這些偉大作品,來無限地接近文學藝術(shù)的真正標準。這些流傳了下來,被歷代的作家和學者們所推崇和研究過的作品,就構(gòu)成了所謂的“經(jīng)典”,在西方也叫“正典”。一般來說,我們認為,這些文學經(jīng)典或正典,內(nèi)在地包含了文學的好壞的標準,盡管這種標準是無法用抽象的語言描述出來的。在中國,經(jīng)典就是詩經(jīng)楚辭,李白杜甫,金瓶梅紅樓夢;在西方,經(jīng)典就是荷馬史詩,圣經(jīng),但丁,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
這世上,真有些學者充滿了野心,研究了自己所處文化中的一切經(jīng)典著作,進行了大量的分析,試圖尋找,描述,論證一部文學作品的好壞高下的標準到底是什么,有些學者甚至充滿自信地認為自己找到了真理,就開始給大家下結(jié)論和立規(guī)矩。在中國,這么做的第一個人,大概就是孔子。當然,這樣的學者的著作是非常值得參考的,因為就算他們有偏見,他們的偏見也充滿了洞見。在當代的西方,有哈羅德·布魯姆,也這么做了。簡單粗暴地說,哈羅德·布魯姆認為文學的標準有三個方面:語言風格的創(chuàng)新,認知視角的獨特,審美模式的原創(chuàng)。布魯姆認為,在西方文學傳統(tǒng)中,按這些標準看,莎士比亞是第一人,是太陽,其次是荷馬,《圣經(jīng)》,但丁,塞萬提斯,歌德,托爾斯泰等人,皆是圍繞太陽旋轉(zhuǎn)的行星。
國內(nèi)對馬爾克斯的吹捧,實在是過頭了。
馬爾克斯是20世紀后半葉比較優(yōu)秀的小說家之一。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時,他的作品在我國老一代的文藝青年心中引發(fā)了震撼(當時,幾乎是任何西方新事物,都能做到這一點)。因為這些精神上既貧瘠又饑渴的文藝青年并不知世界文學有多么豐富多彩,看到了一個好的,就認為是最好的,所以馬爾克斯在中國就這樣奠定了神話般的地位,遠遠超過了他在南美之外任何其它地方的聲譽(對,全世界最崇拜馬爾克斯的地方,大概就是中國和哥倫比亞兩個國家了)?,F(xiàn)在的文藝青年,動輒就說什么“馬爾克斯是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類的瘋話,既源出于此。這就像某一些小動物,破殼之時看見的第一個東西,就直接認作是母親,一樣的幼稚。
不可否認,馬爾克斯有一定的水平,也應有一定的地位。但是,在整個20世紀的文學史上,他的水平是有限的,他的地位絕不是最高的。馬爾克斯的寫作在風格上源出于無數(shù)前輩大師——喬伊斯,伍爾夫,普魯斯特,托馬斯·曼,卡夫卡,??思{;這些前輩大師們每一個人的水平和成就都遠遠地凌駕于馬爾克斯之上,尤其是喬伊斯,普魯斯特,卡夫卡三個人。是的,馬爾克斯并沒有在嚴格的意義上超越他的前輩大師們;他的成就,更多是一種對前輩大師們不同風格的混雜綜合,并且把混雜綜合之后的結(jié)果運用到了獨具南美特色的題材之上——這是一種別具新意的創(chuàng)造,但依然遠遠談不上超越。在喬伊斯,普魯斯特,卡夫卡三位大師面前,馬爾克斯只是一個優(yōu)秀作家。
在馬爾克斯的同時代人里,一樣優(yōu)秀的作家是成群結(jié)隊的——美國的索爾·貝婁,威廉·加迪斯,約翰·福爾斯,托妮·莫里森,菲利普·羅斯,科馬克·麥卡錫,唐·德里羅,托馬斯·品欽;秘魯?shù)鸟R里奧·巴爾加斯·略薩;英國的薩爾曼·魯西迪;法國的喬治·佩雷克;德國的君特·格拉斯;尼日利亞的契努阿·阿契貝和沃萊·索因卡;中國文青耳熟能詳?shù)目柧S諾;等等。太多了,數(shù)不勝數(shù)。馬爾克斯在這些人物中,并沒有真正地鶴立雞群。當然,這些作家很多在中國是冷門的,但這不意味著他們在國際上就沒有相當強大的存在感和影響力,更不意味著他們的水平就不行。
現(xiàn)在很多的文藝青年,一談文學就談馬爾克斯,開口魔幻閉口現(xiàn)實,好一點的順帶提一下卡夫卡,??思{,塞林格,昆德拉,村上春樹,好像整個世界文學就是這些人,這實際上是一種孤陋寡聞和附庸風雅的表現(xiàn)。當然,這些人都是非常優(yōu)秀的作家,其中卡夫卡和??思{絕對是偉大的,但他們遠遠不是全部——這幾個人的名字放到一起,對于一個懂文學史的人來說,是不倫不類的。比如,卡夫卡更適合跟穆齊爾和布洛赫相提并論,??思{更適合跟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相提并論,昆德拉跟哈維爾和克利瑪處于一種幾乎是辯證式的張力中,村上春樹則...這個人是日本文學中的大異類。
有些人竟然把《百年孤獨》當作文學領域的入門讀物,或者文學領域的最佳杰作,推薦給廣大的年輕人和讀者們。這簡直是誤人子弟。對于一個想要初步了解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年輕人來說,喬伊斯精彩絕倫的《都柏林人》和《青年藝術(shù)家畫像》,伍爾夫清新優(yōu)美的《達洛衛(wèi)夫人》,普魯斯特的早年習作《駁圣伯夫》,托馬斯·曼的煌煌巨著《魔山》,卡夫卡的精妙短篇《變形記》,都要比《百年孤獨》更合適。對于一個想要品嘗現(xiàn)代主義全部魅力的野心勃勃的讀者來說,應該閱讀福特·馬多克斯·福特的《隊列之末》,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伍爾夫的《到燈塔去》,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托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卡夫卡的《城堡》,羅伯特·穆齊爾的《沒有個性的人》,安德烈·別雷的《彼得堡》,這些都遠遠比《百年孤獨》更加能夠代表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最高成就。
文學是一個廣闊而豐富的領域,其高峰絕不是由某一個大師所霸占的(當然,莎士比亞大概確實是最偉大的劇作家),而是由一群大師所占據(jù)的——在西方文學的領域,荷馬,但丁,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歌德,托爾斯泰,喬伊斯,普魯斯特,卡夫卡等人皆是一流的大師(當然,這里有些名字或許不是真人)。在當代世界文學的領域,喬納森·弗蘭岑,杰弗里·尤金尼德斯,大衛(wèi)·福斯特·華萊士,羅貝托·波拉尼奧,薩爾曼·魯西迪,扎迪·史密斯,米歇爾·維勒貝克,奧爾罕·帕慕克,奇瑪曼達·阿迪契,都是人們應該多加了解的重要作家。
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間中,在世界上的大部分文明里,社會文化結(jié)構(gòu)是不允許女性接受任何文化教育的。
文學創(chuàng)作是一種需要一定文化教育的活動。首先,要識字;其次,要能閱讀;然后,要讀過很多書。比如,在古代的中國,想要創(chuàng)作詩文的話,沒文化是不可能的,完全不可能——看看李杜的詩歌,再想想他們得接受多么高程度的文化教育,才寫得出那種東西。哪怕是在古代的中國長期不登大雅之堂的戲曲和小說,想要寫好的話,其實也要求著非常高度的文化修養(yǎng),《牡丹亭》和《紅樓夢》,在內(nèi)容上都包含了古典中國文明各個方面的精華事物,都是各自時代的最高程度文化修養(yǎng)的產(chǎn)物。
在西方,情況是一樣。但丁,塞萬提斯,拉伯雷,蒙田,喬叟,埃德蒙·斯賓塞,彌爾頓,伏爾泰,歌德——這些人皆是飽學之士,博覽群書。跟這些人同時代的女性,除了少數(shù)有幸接受一點教育的貴族小姐們以外,幾乎都沒有任何文化——這還怎么創(chuàng)作?哪怕是莎士比亞——一個沒怎么上過學的小子——他接受的教育也比他身邊任何的女性都要好。學者們設想過,如果莎翁有個才華橫溢的妹妹,那么這個妹妹不太可能像莎翁一樣有機會上文法學校,不太可能像莎翁一樣有機會進倫敦城闖蕩,很有可能一輩子留在村里當農(nóng)婦——那還寫什么?
隨著資本主義的快速發(fā)展,從1800年至今,世界范圍內(nèi)優(yōu)秀的女性的作家出現(xiàn)了很多,就是因為資本主義所帶來的經(jīng)濟政治和社會文化的變革,把人們從大自然所強加的性別角色中解放了出來。于是,越來越多的女性有機會接受文化教育,有機會獲得文學創(chuàng)作所必需的文化修養(yǎng)水平。
有種觀點認為,在以前的時代中肯定有非常多的優(yōu)秀的女作家——她們不過是被邪惡的男權(quán)所打壓,結(jié)果名不見經(jīng)傳罷了。這么說是不準確,因為這種情況在物理上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因為我們已經(jīng)花整篇文章說了——在以前的時代里,女性的受教育機會是少得可憐的,接近于沒有;盡管普通和業(yè)余的文學創(chuàng)作并不要求太高水平的文化修養(yǎng),但是最高標準的嚴肅的文學創(chuàng)作——杜甫,《紅樓夢》,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那種水平的——必須需要相應水平的文化修養(yǎng);以前的女性沒有充分的機會獲得較高水平的文化修養(yǎng),因此以前的時代有著大量隱秘的優(yōu)秀女作家的可能性本身也是很小的。
這是一個悲哀的事實,但確實是事實。